天色从灰白变成昼亮，江沐颜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几个小时。
按着手机导航，她穿过了不知多少条小路，终于从市区走到了一个城中村。
街道上黑色粗笨的电缆盘在头顶，每走一段距离就会有各种小型熟食店，洗脚店，小卖铺经营。
今天出了太阳，但雨后的闷热更难耐，许多中年男人头发油的打结，光着膀子坐在家门口吹风扇，遇到路过的行人还会上下打量一下，见对方似乎不打算光顾生意便又转过脸去。
江沐颜摸了摸脸上的口罩，姐姐之前如果生活在这块区域，那她就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长相，认出来。
她走到这条巷子的尽头，终于在一个门框都要掉下来，铁皮弯曲着的废品收购站旁边找到了丁甜家。
门口有个头发全白，半身不遂的老人坐在轮椅上面色发灰，眼神浑浊地恍惚着。
这是丁甜的奶奶，她之前经常听丁甜提起过。
在她的描述里，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江沐颜红了眼眶。
老人看到她后缓缓抬起头，静静地在她身上投下目光，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一下就清明了起来。激动地直接从轮椅上跌坐了下来，要往她跟前爬行。
江沐颜连忙走近蹲下轻声唤道，“奶奶，您没事儿吧？”
老人一抬头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用尽全身的劲儿抱住江沐颜的胳膊，“甜甜，你回来了。”
“奶奶没用啊，让你受了那么多罪，也没有办法跟那些人反抗。”
老人泣不成声，“我是不是也要死了，你来接我了。”
那些人？
江沐颜眼神一暗，看来奶奶知道是哪些人欺负的丁甜。
外面人多眼杂，她把老人扶到屋里，摘下口罩。
“奶奶我不是丁甜。”她直言道：“我是她的妹妹。”
老人眼泪停了，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后，放开她失落地喃喃道：“你不是我的甜甜。”老人又开始悲痛地哭，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一直喊着甜甜。
江沐颜也忍不住了，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轻抚着老人的背替她顺气。
等老人冷静下来，她拿出了丁甜平时很宝贝的东西。
有很多东西都是她之前寄过来的礼物，还有一张她和丁甜小时候的照片，一个日记本。
不同的是，日记本和照片老人一直藏在身上。明明是三伏天，老人却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我不识字。”老人说道：“甜甜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是我们镇子上唯一供出去的大学生。”
老人回忆道：“她很孝顺，也很乖。”她看了江沐颜一眼，“如果当时甜甜跟你一样去了好人家，就不会跟着我受罪了，也就不用……”
她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江沐颜拍了拍她的背，无声地安慰。
她没脸说任何话，因为本该经历这些的应该是她。
缓了缓，老人继续道：“可是自从上了这个大学，她的身上就经常有很多伤，我问她她怎么也不肯说实话，还说是在外面打工磕碰的。我知道，她是怕我难过。”
“可是那个傻孩子，奶奶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这分明就是被打出来的。”
江沐颜心一痛，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的时候还是很难接受。
老人把丁甜的遗物交给她，握住她的手道：“孩子，我知道你。”
江沐颜有些惊讶。
老人慈爱地看着她，又好似在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甜甜从小就能感觉到你，每年生日她都会多准备一副碗筷，说是这样就当做一起过了。”
“奶奶，我……”江沐颜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命攥紧，疼地喘不上气。
老人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
“这些东西是甜甜唯一留下的东西了。”老人指着那些礼物道：“昨天下午，有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开着政务车带走了家里一切有字迹的东西和电子产品。这些礼物也被细致检查过才留下来了。”
老人无力摇头道：“那些是政府的人，我拦不住。”
“只有这些了。”老人看着他手里的照片和笔记本道：“我这些天一直藏在身上，才没有被带走。”
咚咚咚
“有人吗？我们进来了！”大门被人暴力推开，一行人走进院子里，眼看着就要进屋了。
老人连忙把江沐颜拉在身后，惊恐道：“是他们，他们又来了！”
江沐颜迅速收起东西，戴上口罩躲进床底。
几个扛着摄影设备的人率先进屋架起机器，两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和几个记者随后也在其余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这位就是死者家属吧？”高副局长殷切地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满脸的关切。
周副局长也紧随其后，一脸惋惜地垂下头。
几名记者趁机拿着摄像机一顿拍，闪光灯刺得老人眼睛都睁不开，想伸手遮却被握的死紧，挣脱不开。
“阿婆。”周市长沉痛地道：“昨天我们为了协助警方调查这件事情来这里取证的东西已经全部带回来了。”
几箱东西摆放在门口院子里。
高副局长惋惜道：“我们警方对这件事尤为上心，彻夜不眠地调查后，确认您孙女系自尽身亡，无直接责任人。死者已矣，这件事我们也很痛心。”
眼看老人情绪波动比较大，周市长及时补充道：“我们了解到老人家你家里已经没有亲属了，基于人道主义，我们决定捐赠您十万余元作为晚年养老费用，你收好了。”
他在桌上放了一大包钱币，随行记者见状各个角度抓拍，并把捐赠画面素材录下来。
刘副局长和周市长分别站在老人轮椅两侧，手上还拿着为人民服务的旗子，面带微笑地合照。
老人气的全身都在发抖，抓起手边的东西崩溃地哭喊，“滚！你们全都给我滚！你们这些畜生，这世道还有王法吗我孙女是被逼死的呀！”
“你们的臭钱我不要，你们拿走！我只要公道，我要那帮害死我孙女的人站出来道歉！”
刘副局长眼神一凛，摄像师立马心领神会关了摄像机。
“老太太！”刘副局长拽了拽裤管，蹲下与老人平视。
江沐颜不动声色地往里贴了贴，整个人紧紧挨着墙。
关了摄像机，刘副局长也不演为国为民的好当官的形象了，“别不识趣！”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