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二年 三月二十(农历二月十一) 春分 碧空万里
陛下给了北夜两个选择,要么俯首称臣,成为永平的附属国。要么,继续打下去亡国。
北夜被打的没了脾气,哪里还敢在叫嚣半分,正是说一不二为陛下马首是瞻,低下了当初意气风发的头颅。
可有人却捡起了北夜最后的脸面,给北夜在屈辱的历史上写下浓重的一笔傲骨。
三月二十一,陛下召见我与安茜姐。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找到了姚大家的遗物,想要交还于我。
我穿着新作的黄绿色春装与安茜姐在陛下寝殿外候着,等的久了些就不自主的问:“这仗都要打完了,姚大家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她真是能忍。”
安茜姐侧目,张张嘴又闭上,她笑笑:“很快了。你再等等。”
过了一会,殿门开,万嬷嬷出得门来,她手里端着个银色的盘子,向安茜姐奉上。
是那个护身符,上面绣着金丝,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装着什么,那是清一赠我的小香囊。也是姚大姐走之前我给她的护身符。
我说:“嬷嬷,清一也给你了一个?她明明说只给我一个人的。不讲信义。”万嬷嬷表情诧异,转头看向安茜姐。
安茜姐叹气,伸手接过:“嬷嬷给我吧。”
万嬷嬷对我说道:“刚陛下嘱咐奴婢,有话要单独与二位讲,奴婢就不进去了,朗月姑娘上次进宫却跑了,陛下大度不同你计较,这次莫要再跑了。”
我无所谓的挥手笑笑:“不跑不跑。”
安茜姐双手拉住我,对万嬷嬷颔首:“嬷嬷放心,我看着她。”
“二位请。”万嬷嬷伏身退下,安茜姐在旁边推我一把,示意我该进去了。
陛下的寝殿燃着不知名的熏香,温度适中,是个能睡好觉的地方。陛下遣退了四周之人,她开口便问:“还疯着呢吗?”
这是兴师问罪了。
安茜姐拽着我跪下,规规矩矩的回:“陛下恕罪,朗月她没疯,只是受了刺激才会胡言乱语。”
陛下端坐着没说话,安茜姐手拐撞我一下,我才不情不愿的磕了个头,回道:“陛下,朗月没疯,谢陛下仁德宽恕我胡闹。”
陛下这才起身说道:“姚卜,年少成名,一心为国殚精竭虑,实乃忠烈之士,是为天下女子楷模。”
她说这个人是谁?
姚大家?不不不,她不是这样的。
我忍俊不禁,哈哈哈大笑,这可把安茜姐吓坏了,她拽着我让我不要笑,我却张口道:“陛下不知,她会骂街还是个十足的酒鬼,打架骂人的功夫更是全梁都找不出第二个,姚卜琵琶也弹得极好。可惜最好的那支琵琶被当了,换了酒钱。陛下,她不是什么可以摆在桌上挂在墙头供人瞻仰的英雄,她没您说的那么好。”
这是我第一次直起腰,看清陛下的脸。
陛下眼角有了皱纹,青丝也染了霜,她波澜不惊的看着我,眼里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我道:“她不需要这些东西。”
“果然是疯了。”安茜姐一把将我头拽了下来,她急切的回:“求陛下看在我与姚卜的面子上,饶了她,待会出了门,我立马给她请御医,好好治她的病。”
陛下说:“你若不是她门生,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朕砍。”
我心中有数,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砍我,所以我壮着胆子说:“忠言逆耳,陛下是明君,不会杀我。”
陛下:“没脸没皮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她。”
这算什么表扬吗?我懒得回话,气氛更加沉闷。
过了好一阵,陛下才将笔一撂:“加赏一事滞后,来年秋闱,莫要让朕失望。”
安茜姐松了一口气,刚拉起我,摁着颈子压着我头,就山呼万岁,然而感恩戴德的马屁还未拍上,殿后屏风一道细长的剑影比那马屁更快的掠过,直冲陛下而去。
这个变数是谁都不曾想到的。陛下警觉堪堪闪身,却被划破了手臂。安茜姐迅速站起身,跑向陛下,护在了陛下身前。
待看清来人,我与安茜姐双双惊呼:“萧太妃?!”我不由大喊:“来人,来人呐。”可侍卫都屏退了八丈远,哪里来的人护驾。
安茜姐挡在陛下前面,直面那柄长剑,劝她:“不要犯傻,弑君可是重罪。是要千刀万剐的!”
萧太妃按捺住杀意:“我不伤及无辜,让开。”
萧太妃嘴唇抿成一条线,对着陛下道:“从古至今,远嫁的公主不是殉国就是殉夫,那跳城饮毒的多了去,上吊的白绫都能绕城三圈,不就千刀万剐吗?本宫死之前,也偏要将你杀上一杀。”
说罢,她将剑高高举起,我惊出一身冷汗,飞快的环顾四周,见墙面挂有一把长弓,也管不了许多,冲过去夺了下来。我搭上第一箭,迅速瞄准了她的背部,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射箭,却必须要中!
长剑带风落下,安茜姐只身挡在陛下面前,只千钧一发之际,箭比剑更快。有人还是心软了,落下的长剑歪了;有人无意射中的箭,却真中了。
她被一箭刺中了腹部,闷哼一声,手中长剑触地,门外响起异动,大门被推开,侍从从四面八方涌进将她团团围住。
像是明知自己是活不过了,她站直了身,看向四周眼神带了悲戚,仰起头道:“本宫,不做亡国奴。”
没有一丝犹豫,她将剑架到了在脖子上,安茜姐大喊:“不要!”
萧妃置若罔闻,只毅然决然的划过细嫩的肌肤,那把传世的宝剑咣当落地,尖锐刺耳的声响砸在了我心头,我呆呆的看着她脖间血水喷薄而出,坠落在了脚边。
明明,不管是哪家输赢,她皆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的。
安茜姐冲了过去,接住她后仰的身体,用力狠狠捂住她的脖子上,血水染红了那张年轻的脸孔,她痛苦的汲取着空气,像是岸边的鱼儿挣扎着想要回到水里。
安茜姐与她不曾见过,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站在敌国的立场上能对她说些什么,所以她只是拼命捂住那恐怖的伤口,想她活下去。
安茜不知道,自己眼泪汹涌彭拜的滚了出来。
溪水一般淌出的浓黑色液体滴滴答答敲打在黑色的地砖上,血色铺天盖地,溅三尺余远。却看不见一丝红;尽数成了妖艳的黑色。
我手中的弓箭坠了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上前轻轻跪在了她身侧,用沾满红色液体的手拉着她的手,不敢用一丝力气。
萧太妃骄傲的头不肯低下,她眼睛的光彩夺目的傲气,一如往昔。她对着陛下的方向双唇嚅嗫着,我将头凑到她耳边去听,她说。
“……本宫,是北,北夜的公主,这是本宫必须做的事。”
语闭,剑落,人亡。
她手里抓着那把象征着北夜的宝剑,滚落在了大衡皇帝御赐的宝剑旁边,双剑合一,象征着她那伟大又卑微的使命就此结束。
而她也只是笑着说完这句话,便咽了气。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北夜公主这一生。
是她养尊处优被人津津乐道的前十几年。
还是她出嫁那日,无限的风光的在梁都城前非正门不进。
是她三杯酒拒了一场两国间的明争暗斗。
还是甘愿锁在深宫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是大衡亡后,那不为人知的提剑救夫壮举。
还是今日刺杀不成,自裁殉国的勇气。
亦或者是她说的那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我是公主,这是我该享受的。”和如今这句“我是北夜的公主,这是我该做的?”
她享受了公主应有的骄奢,也负起了公主的责任。北夜,拥有一颗真正的明珠。
安茜姐发着抖,用力摁住她不再跳动的脖子,瘫坐在地上,她背部僵直双眼空洞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创击。这表情,我只在婉儿姐拿着那封信告诉她,十五年所托非人时见过。
陛下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直到萧太妃彻底断了气,这才拍开护在身前的侍卫,气息不稳的走上前,替她合了双眼。
陛下说:“将她好好安葬。”
说完,我看见陛下直起的身体晃了一下,许是受惊了。万嬷嬷赶忙搀扶着她往外走去,陛下的身影苍老了许多,她一只脚迈过了门槛停住,回头说:“跟北夜,谈和。”
永平二年 四月初五(农历二月廿七) 清明 偶有微风
四月间的天慢慢回了暖,小天玑近来蹿个子很快,我见她几乎跟我一般高了,便想起当初带她来的清一,想着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清一,也不知她是否安好。
做人要记恩德,况且是救命的恩,于情于理小天玑也该去拜访下清一。于是我便带着小天玑去屏翠山,我清楚的记得姐姐们教过我,言传身教好于说教。所以我也没打算坐轿子上山,打算咬咬牙领着她一路走上去。
可是,小天玑不是我,她早就做好了攻略。
“快过来啊,钱都给了,你要是不坐可不退啊。”
我傻眼的看着被轿夫抬起来的小天玑:“你怎么知道屏翠山有轿夫的?”
小天玑笑我:“你说过婉儿姐带你去山上上香,结果你不知道有人可以抬上去,白白走了一路。”
我再次傻眼:“我说的?这样吗?”
小天玑侧身笑:“媛媛姐常说,做事要尽早打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这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翠屏山的路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好走,只不过这次有轿夫抬,我也不至于很狼狈的登顶。
我领着小天玑驾轻就熟的奔后院去,小道姑客客气气的拦住我,问我姓氏名谁,我直说你告诉君仪道长,是朗月。她便知道了。
小道姑叹气:“君仪道长身归混沌了,如今是清一道长在主持道观。”
我问:“何时?”
“半年前吧,入冬时惹了伤寒,药石无灵便去了。”
三人俱沉默,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我泪腺早就枯竭,哭是不大可能得了,但是不知怎的,现在我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好似死人就像是吃饭睡觉一般简单,没什么大不了。
还好前方有人唤我,解了这尴尬。“是朗月?小天玑?”我歪歪身体,见清一捏着扫把挽起袖子,一看就是在清理后院。
她还是那个老样子,满眼的柔光,面部挂着温和的笑。
我喜出望外:“好久不见,我带小天玑来见你了。”
清一将扫把随意一放:“快请进。”
小天玑蹦蹦跳跳的进了院子:“清一师傅,这里好大啊。”我在后面跟着喊:“小点声,这里不是大街,要安静、肃穆。”
清一的起居室一尘不染,干净到令人不忍踏足,我在门外蹭蹭脚,磨磨蹭蹭不敢进,清一了然一笑:“无碍的,脏了在弄干净便是,进来吧。”
她给我俩倒了杯茶水,支开了窗户透气。
小天玑见她支开的窗户边能见着各色花草,便好奇的扑过去看,清一说道:“当初我还抱在怀里的,这么一点点大,现在竟长的比我还高了,你把她养的真好。”我不敢居功自傲,赶紧摆手:“这都是楼里的姐姐们帮着带大的,我没做什么。”
清一笑,又问:“对了,刚刚哪个拦住你们的那个小姑娘,你当真不认得了?”我眨眨眼,想了一会,摇头。
清一微微笑道:“贵人多忘事,她是你指点上山的,是个被父亲街头发卖的小姑娘。”
我恍然大悟。
清一抿一口茶,笑道:“她性子沉静,是个修道的好苗子,你也算做件好事。”
茶喝了三杯,我便忍不住发问她:“当初你不是说只给我一个人金丝香囊吗,怎么也给别人了?”
清一先是一愣,接着温柔的笑着回我:“我只有一个,给了你。”
我争辩:“万嬷嬷哪里有一个,我亲眼见过。”
清一道:“只给了你,我只有一个。”
我不依不饶:“不可能,绝对是两个。”
清一将茶杯放下,朝我摇头笑:“那便是两个吧。”
得了我想要的答案,我才松了气,将满身的刺收了回去。
未几,清一转头看着门外的天,问我:“那片云像蝴蝶吗?”我也看去:“分明是只鸟。”
小天玑以为我故意唱反调,便叉腰歪头说:“清一道长莫要理会她,她就是没事找事,不是故意气你的。”
清一替我满一杯茶,缓缓道:“一个还是两个、三个都可以,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就像那片云我看是蝴蝶,你看是只鸟;都是对的。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看,我就说姚卜没死吧。别人都不信,不过没关系,我信,她答应了我,便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