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衡二十三年 元月二十二(农历十二月十八) 大寒 冰冻三尺
今年正月,便距离于大夫出事远走已经三年有余,户部王大人因贪腐被贬了官,于小敏见时机成熟,在无人提及此事,便按照当初所言,准备收拾行囊去寻她爹了。
她在一月底登门取回了那块吃了三年灰尘的匾额,说是要带着这匾去边界找她爹。
这三年对于小敏而言,异常艰难。为了不使人起疑,她甚少与于原松信件来往,过得很是煎熬,好不容易忍到今时今日,总算得了解脱。
她走的时候选择了傍晚,也不准我们一群人去送,本是想悄无声息的离开,没曾想,事与愿违,终却是没走成。
起因是有个婆子提着灯追到了城门口,哭天抢地的跪在于小敏马车前,说是她家侍郎奉命东巡去了,可谁知侍郎前脚刚走,后脚家中夫人便腹痛,要生产了。这生孩子便也罢了,还偏偏难产了,全城的医生稳婆家里挨个请了个遍,就剩于小敏还没去看过,人命关天,还求于姑娘行行好,救人一命。
于小敏无奈推辞再三,那婆子却死把着缰绳,活赖着不走。于小敏见城门就要关了,心知今日十有八九是走不得了,一时心软便只能认了,跟着那婆子去了侍郎府邸。
二人刚踏进侍郎府的门,便见那丫头持着血水盆子,一盆子接一盆子的往外端。
院里只一位佝偻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转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把拽着她,祈求着于小敏,救救她的女儿。
于小敏愣愣的被老人拽着,她深吸一口气问道:“王大人,您可看看清我是谁,再求也不迟?”
要不怎么说戏如人生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害得于小敏与父亲分离的户部王大人。
王大人往前一步,借着烛火仔细端详,下一刻猛的睁大了眼睛,他面色白如蜡,当即不稳偏倒一侧,幸好他手下眼疾手快,这才扶了住。
王大人眼神一厉,便大声呵斥那婆子道:“你请她做什!”
婆子跪地大哭,说清原委,原来这城里能请的女医都请来了,只有于小敏还没试过了。为了夫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也是没办法了。
王大人听罢,一时老泪纵横。他今年已近七十,不再精神矍铄,这一哭,看上去便是行将就木,活像是半截入了土。
于小敏双拳紧握,狠下心,冷冷的说:“王大人当初可有想过今日?”
二人冷言相向对峙着,可屋里头的产妇却已经是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
于小敏再下一剂猛药,她拂袖往外走去,大声说道:“我若不救,怕是这大衡便也没人能救得了王小姐了。”
王大人含着泪一咬牙喊了句且慢,这就要给于小敏跪下,于小敏眼疾手快回身一把给扶了住,她阴阳怪气的说大人,小女子可受不起。
王大人以为她不愿相助,便抵死要跪地,他哆哆嗦嗦的说:“救救我女儿……老夫愿一命换一命。”
于小敏到底这些年也是憋着一口气的,闻言,便狠狠撒手,说了句:“好。”说罢,她嫌弃的拍了拍手,挽起袖子向产房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里头的王小姐从没声到有声,从有声又成了没声,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到天蒙蒙见亮,一声细微的婴儿啼哭这才传了出来。
此时的王大人双腿早已麻木,是站都站不起来了,闻声他满头大汗的摊在一旁,喊着:“快,快去看看小姐。”
产房门被打了开,于小敏大汗淋漓满手鲜血的抱着孩子出来,王大人与一众人见她抱着孩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看着院子里瘫倒的王大人足足半晌,这才面无表情的对着产房里面大声说道:“王小姐,你家婆子来请我时,我半只脚都踏出了梁都门,她只要晚上那么一步,你今日就定是头也不回的过了那奈何桥喝了那孟婆汤。再世为人去了。”
婆子累的直不起腰,亦带着哭腔,把着门说:“这是天意。是咱们小姐命大!”
于小敏淡然摇头,说:“不,不是她命大。”
她又转脸看着院里的王大人说:“这不是天意,也不是什么命大,这是你当年放过了我爹,给自己积了阴德。这是你的因果!你的福报!呵,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人做什么,天都看着呢!”
说完。她转头将那个孩子交还给了婆子,也不管手上还有未滴尽的血,衣裳上乱七八糟一团,只把挽起的袖子一放,这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对了,大人别死。你的命留着,看我荣华富贵一生。”
这事悄无声息的过了约摸三天,王大人便拖家带口的离开了梁都,他走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翻了当年于原松的案。
既于原松已被翻了案,于小敏便没有再离开梁都的理由,而是重新将药堂开了起来,选了个良辰吉日挂起了她家那块匾额,接回了她爹。
大衡二十三年 二月初四(农历正月初四) 立春 雪后初晴
在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下,今年的春节终于来临。
侯爷夫人莫陌从关外带回来了一样稀罕水果,她差人送来楼里,说是要给大家尝个新鲜。
那东西长得圆滚滚红彤彤的,闻起来清香沁心。
姚大家说她认得这东西,是外邦水果。叫做苹果。安茜姐说她还是郡主的时候也吃过一两次,脆香甜润,很是好吃。
我把那红彤彤的果子清洗干净,刀子划拉几下,给大家挨个分了吃。
每个人都吃的很开心,特别是思思姐,她啃了一口,便立刻双眼放光的宣布着这东西是她这辈子的最爱,不,下辈子,下下辈子也爱。
我问她能有多爱?她想了想说,如果她死了以后祭奠贡品不摆这个,她都能立马坐起来掀了棺材板。
除夕夜里所有人都短暂的抛却了一整年的烦恼,所以很不幸有人一开心便喝大了。
年初一早上,程胥媛一个人手忙脚乱的伺候着醉酒的姐姐们,为了打发我,她豪气干云的给我和金莲几个发了大红包,让我们几个小的好好去玩。别烦她。
初一这天,从花柳河畔到梁都长街,举目四望,皆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朝酒晚舞被街头口马杂耍把式迷的睁不开眼,道都走不动。我拽不动她便只能弃之不顾,独自跟着金莲、墨莲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嘻嘻哈哈闹腾,我捏着糖葫芦东张西望,想着自己攒了一年的银子,要给大家买点什么礼物好呢?
我想买苏记最出名的关东糖,还有嫦娥样式的木偶,或者花灯和炮竹,也想好了姐姐们收到礼物时会是怎样一副嬉笑怒骂的面孔,我想过了很多东西,却独没想到会听见有人叫我“二丫头?”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久到我都没能第一时间回过神,去应下。
而是只会呆呆的眨眨眼,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模样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眉目间更为沧桑,有了风霜。
是哥哥,他唤我“二丫头。”
四周静了下来,冬季呼呼的风声灌入心头。我想这家新开的糖葫芦铺子用料真的很足,丝毫不缺斤少两。只一颗便让我腻的发慌,噎住了喉咙,不知道怎么开口。
哥哥又唤一声“二丫头。”
我张了张嘴,颤颤巍巍想要开口,就见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赵兄,还不走,愣着干嘛?”
我那因为近亲情怯而喊不出口的哥哥两个字,因为这一声赵兄,成功胎死腹中。
因为那个拍他肩膀的不是别人,正是害得我被浸猪笼,被泅河的王夫人之子王白衣。
王白衣也看见了我,他嘶了口气,皱眉奇道:“这个女人……我见着颇为眼熟。”
哥哥慌忙看他一眼,而后便胡乱躲闪着对我嚷道:“还不走?”他朝王白衣说我不认识这人,不认识。
糖葫芦跌进了雪地,一如我心。
哥哥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和害我的人在一块?那爹娘呢?他们如何了?
满脑子千千万万的问题让我流下了冷汗。
姚大家常常一本正经的批判我是个揣不住事的,不够稳重,以前她说我,我都打死不认,现在我开始信她批判的极其正确,因为这一刻我顿时就没了新年逛街的乐趣。
我转头一股脑的冲回了楼里。闯进了婉儿姐房里,我慌乱的说,婉儿姐我在街上看到我哥哥了。他叫我二丫头。他和那个害死我的王公子在一块。
婉儿姐卧病在床,面色白的和窗外的积雪不相上下,自从她腿坏掉后,她的身体也跟着不好了,总是药不离手。
她白日里除开处理事情就是养神,我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可她见我惊慌,并没有埋怨我,就只是摸摸我的头,叫我不要怕。
我将脸埋在她的怀里,颤抖着说我不怕。
她咳起来,咳嗽时那支离破碎的呼吸声透过衣服穿入我的耳朵,心脏。我有些犹豫,婉儿姐要操心的事本就够多了,我不该麻烦她。
婉儿姐转过身,摸摸我头说:“小寡妇你别怕,有我呢。婉儿姐帮你,你别怕。”
婉儿姐说话一如既往的具有神奇魔力,我靠在她怀里,心跳渐渐放缓变慢,稳定了下来。
婉儿姐说:“你别怕,有我呢。”
婉儿姐果真办事效率奇高,没几日便得了结果。她拿了一封信在撰在手里。
这不由让我想到以前——安茜姐就是因为这一封信心性大变,在婉儿姐怀里得稀里哗啦不成人样。
直觉告诉我,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婉儿姐展开了那薄信递给我,信里白纸黑字讲的简单明了,当年我嫁过去那日王大人便升了天,王夫人怕我分家产,遂通过王白衣买通了王县令说我勾引她儿子。
但是他们审我,我不认。
王夫人就去找了我爹娘,让他们作了伪证。
而我爹娘同意了。
是我爹娘亲手害死的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一个心态看完的整个信。
婉儿姐又开始咳个不停,我将信叠回了原样放进了信封,还了回去。
我说为了这点破事还让你担心,我真该死。
婉儿姐皱着眉说:“小寡妇你别难过。”
我说我不难过,我只是在想那个王夫人到底花了多少钱,收买的我爹娘。
婉儿姐抱住我,摸着我的头一如那日安抚安茜姐一般说:“都过去了。”
我说我知道,反正我现在活着,他们也找不到我,我一点也不伤心。婉儿姐倒是你,你要好好养病。
婉儿姐叹气不说话了,我扑在她怀里浑身发抖,我知道在他们眼里女儿是个不值钱的东西,是个生下来就能随意践踏的物品,但我没想到践踏的如此轻易。
他们生养了我十三载光阴,也夺去了我的生命。
便就算扯平了。
我只是可惜,可惜我那整整一箱子的信,满满一箱子的思念,再也无处寄放。
大衡二十三年 二月十九(农历正月十九) 雨水 微风
楼外街对面来了个算命的瞎子要讨钱,他抚弄着胡须说摸骨算卦十文钱,不准不要钱。
姐姐们闲来无事,就当逗乐子一般挨个排队去问他。
第一个去的是思思姐,瞎子说她美则美矣毫无新意,有钱没命花,以后要注意不要和有权有势的男人过于纠缠不清,否则会有大难。
思思姐呸了一声,说自己天天接触的那个不是有权有势,还不是好端端活到了今天,不准不准。
程胥媛姐伸手问,我呢?
瞎子摸了摸说,这个不得了,是个贵人。只不过贵虽贵了,命苦些,一不留神就被当枪使了,以后也要离有权有势的男人远着点。啊,有权有势的女人也需要远着点。
朝酒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瞎子说我真的瞎,你不用晃。
于是朝酒先伸手让他摸了一下,假装去捡东西,换成了晚舞。
瞎子果然咦了一声,他说这倒是奇了怪了,莫不是双命格?我还从未摸过这种骨相。
朝酒晚舞笑开了花,我乐呵呵的说不是什么双命,是双胞胎!
瞎子知道自己被耍了,恼羞成怒站起来怒道自己靠着手艺争饭吃,容不得你们羞辱,我赶紧拉住瞎子说他们不是故意的,先生喝茶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瞎子摸住我的手,忽然一愣。他说,这是个好命的,以后定能大富大贵,只是磨难多了些。而后又一皱眉,说我即将官司缠身有牢狱之灾。
我且不说这官司真假,大富大贵真假,单就这个好命我便轮不上,于是我也相信他只是个江湖骗子。
给了他一些银钱,便将他哄出楼去了。
有言道好的不灵坏的全中。瞎子的预言成了真。
没过了几天,我竟真被刑部拘了走,他们给的理由是有人状告我作为一个寡妇不守妇道,偷人之后被泅河未死,仍然还苟活于世。
如此听来,告我的是谁,我都不屑说。
思思姐一双纤纤玉手缠住了牢头,媛媛姐塞了许多白花花的银子。她们笑眯眯的打趣说道,二位爷不急,等等在走,工作这么认真又不会涨工钱,带薪摸美人他不开心吗?
二位牢头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愣是多呆了一盏茶。
姚大家给我收拾了个小包袱,叫我别怕,她们会想办法的,只是小事一桩,你就当去刑部一日游,吃吃牢饭刮刮油。
我说:“你要快点来接我,我要是饿出了毛病,后半辈子就只能讹上你了。”
姚大家没想到我如此厚颜无耻,气的五官皱成一团,她让我赶紧收拾东西,给她滚蛋。
王白衣一如他娘当年的作风,买通了判官,就要给我定罪。他们认为我这小小的女子既然当年反抗不了,那现在也如当年一样,无法反抗。
开庭审我那日的情形,让我有点恍惚。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自己十四岁嫁人那天,县令和判官坐在堂上,高高在上的问我一样的问题——王赵氏你认罪吗?
认什么罪呢?我不知道。
猛然间我想到一个词,便顺嘴说了出来,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看见了王白衣那惊诧的嘴脸,也是。二丫头那里说的出这种话。
王白衣沉着脸与判官对视一眼,判官立马大手一挥,说签字画押,拖下去吧。
可是,他们万万没料到,婉儿姐会让白朴姬领了太后秘旨来宣。
白莲花是掐着点来救人的,就像是江湖大侠必须是在紧要时刻才会出场一般。那时判官正亲自押着我的手逼我画押,白朴姬一个令牌飞来,直击判官的手背。
白朴姬三五步飞身堂前,她亮出耀眼的金凤令,顿时判官便吓得跪地不起,而那些官差当即屁滚尿流的给我松了绑。
我看见王白衣整个人抱臂瑟瑟发抖,我瞥了他一眼,揉揉手腕,随着白朴姬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有文化内涵人是这么爽快的事情,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姚大家果然诚不欺我。
我正顾自想着,门口一个偌大的黑色身影扑了过来,白朴姬则更快,她一个箭步将这个黑影拦了住。
定睛一看,是哥哥。
哥哥对我说,二丫头我不知道他要害你,我要是知道,肯定就来拦住了。他做了缺德事怕的不得了,那日见了你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死活说既然能杀你一次就能杀第二次,和我没关系,二丫头,你信哥哥。
你看,他这说辞诸多漏洞,譬如他要是不说我是谁,王白衣根本不会一口咬定。譬如你知道他做了缺德事,知道他是害死你妹妹的凶手,可为何你还和他在一块?再譬如既然如此担心我,那你为什么不冲进去告诉所有人,我是你妹妹?
如果是以前的二丫头,她会信。但是朗月念过书,朗月不信。
我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是真正的陌生,于是我推开他冷冷的说:“二丫头是谁?我不认识,我叫朗月。笑若朗月入怀那个朗月……这位兄台,你若还抓着我不放,我可要报官了。”
姚大家噔噔噔跑上台阶,一把推开哥哥,给我披了件带着暖气的衣服,她回眸怒气冲冲的对他喊了句:“公子请自重。”然后便拉着我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回家的路走到一半。我毫无征兆的甩开姚大家的手,就地蹲了下来。
我低低的对姚大家说:“他们都说我是第一个出嫁当天就克死丈夫,还勾引丈夫的坏女人,我该死。”
姚大家皱眉,就要张口骂我。
始料未及的,我刷一下站起来插着腰大声说:“但是我不认为我该死。我若真有罪,阎王为何不收我?这就说明我不该死,他们诬陷我,利用我,他们才是那坏人。”
姚大家惊喜的说:“这都被你发现了?你可以啊小寡妇。”
我眼里盛着泪珠,又不愿意泪珠掉下来,就只好翻着白眼看天,我委屈道:“姚大家,书里不是写窦娥被冤,会六月飞雪吗?咋我这么冤,太阳还挂这么高呢?”
姚大家啧了一声,亦是抬头看天然后说,老天飞雪,那是在悲悯窦娥。太阳挂的高,是因为老天在为你高兴。
它在祝贺你终于看清了这场名为他们说的骗局,跳出了这个女人该如何做的圈子,你立地成佛了,你这个白痴。
哼,我都这么伤心了,她怎么可以还骂我白痴呢?我很不爽的抬头一噘嘴说道:“请你不要讲的那么玄乎,好像下一秒我就要踏燕飞升,修成上神了一般好吗?”
姚大家忽然讥讽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就你这一顿能吃下一头猪的胃口,就算让你飞升,你都能因为体重过重而掉回人间,并且还要砸坏花花草草。真是惨无人道。”
她摸我头,开玩笑的说:“你说是吧,二丫头?”
我打开她的手,木着脸回了句:“二丫头我不认识,我叫朗月,笑若朗月入怀那个朗月,二丫头?你们不都说她死了吗?”
姚大家愣住,忽的开始放声大笑起来,她连声道了三个好字。
接着我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从这一刻起,我彻底告别了二丫头,爹娘、哥哥,还有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二丫头被投了河,死了。而我只是冠群芳的小寡妇,朗月而已。
姚大家唤我:“小寡妇?”
我神情肃穆,回望已经看不见的刑部,接着转回头笑了笑“麻烦请叫我朗月。”
“笑若朗月入怀的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