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三年 四月初五(农历三月初八) 清明 阴天
四月初八清晨我在房内整理书本,将以往的旧书搬出来晒晒。
房门口响起小天玑的声音:“朗月,你快出来。”
我起身开门:“怎么了?”
她拉起我的手,悄悄:“于大夫来看你啦。”
于大夫?于原松么?我不解的问:“于大夫来做什么?”
头上的步摇晃动,小天玑回头道:“八成是觉得你疯了吧,看在小敏姐的份上,就好心替你治治呗。”
我伸手要弹她脑瓜崩,被灵活躲过。我无奈的哼了一声,又被她拽住手,拖去前厅。
我见于大夫背着药箱站在前厅,来回踱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焦急我疯了这一事。
“于大夫您好呀。”我拱手问候。
于大夫见着我,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回礼道:“朗月姑娘好。老夫此一来是助你一臂之力的。”
我摊开手转一圈,无奈道:“您看看,我没疯,真的。”
于大夫摇摇头,小声道:“老夫知你不疯,但那是我知,其他人不知。若是圣上开罪,你可如何是好?老夫父女二人幸得大家照拂,现在朗月姑娘出事,老夫也是断然不会作壁上观袖手旁观的。”
说罢,他将药箱卸下,我见他那药箱沉重,便立刻去帮,于大夫却摁住我的手:“朗月姑娘,这都是给你的,我的坐骑就在门外,今夜你只管背上这药箱出得城门去,一路向北,小敏会在沿路接你。”
于大夫说完,将手边的药箱打开,一阵金光晃人眼。我与小天玑睁大双眼,看着那满满一箱子的黄金。
于大夫拍着我肩膀,讲:“这些都是老朽攒给小敏的嫁妆,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你都拿上。”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更何况是这种触犯天颜的事情。我感动道:“谢谢于大夫,但是钱我不缺,再者陛下也不一定会治罪于我,多的我不好说,您知道的多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但是你信我,这月中,至多是月末,陛下便会放我离开梁都。”
于大夫皱眉,将信将疑:“当真?”
我一脸真诚:“您信我。”
于大夫道:“好,朗月姑娘我信你,但是这些钱财你留下,其他需要用的上老夫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我拗不过于大夫,只好各退一步,留下一半小敏的嫁妆钱。
小天玑摸着金子,双眼发光,她咂吧咂吧嘴,她说行善积德有福报,世上还是好人多。
四月初八,有人在府门前敲了许久的门,家里一直只有我一个,总是听不见大门的声响。所以好几次都错过了人敲门,午后我睡醒至前厅寻个水喝,慕的听见我那才修好没多久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水泼了我一脸,我惊掉下巴,往柱子后面躲:“谁啊!青天白日的还敢明抢不成?”
几个大汉闯进门,身后跟着几个姑娘。为首的那个年岁不大,约莫十八。我见那姑娘眉清目秀,却从未见过的生人,她扬起一抹笑,将身后站的一排郎中请出来:“朗月姐姐,我是花柳河畔畅音阁的月姝,姑娘们叫我来给你请郎中诊治的。”
我指着那些人大叫着:“我没病,没病,都给我撤了撤了。”
月姝身后的姑娘道:“我见姐姐也不像病了,那,要不然请诸位回吧。”
我道:“他们走,你不走?”
月姝道:“月姝是带着诸位姐姐们的托付来的,还不能走。”
托付?咋,还抓我不成?
月姝站至我眼前,我连退几步,她不动了,就这么隔着几步说道:“朗月姐姐是花柳河畔走出去的第一个女官,是大家的骄傲,姐姐们说了,你要是疯了就带回去治,多少钱也得给你治好,治不好就养着;咱们不多一张嘴吃饭。要是没疯是别有苦衷,被治罪了,那你也别怕。”
“你给咱们长脸的时候是骄傲,就算是落魄了也是骄傲,万事有她们呢。”
许是年岁大了,眼窝子浅,总被人几句话感动到泣涕涟涟。我不争气的红了眼睛,我上前几步说:“有这心意就行,别惹事了,再说了她们能做什么啊。”
小姑娘眨眨眼,上前几步附身在我耳边道:“别的本事没有,吹吹枕头风还是轻松的。姐姐们都想好了,那帮子大臣们不是一直反对皇上,也没什么突破口吗。你可是陛下钦点的人,现在保住你策反你不就是要了陛下的命吗?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朋友。这道理他们不会不懂。”
“这还没完,等将这水搅浑了,你就赶紧逃命去,喏,这是城里许夫人给你的。”
我问:“许夫人?那个许通判的夫人?”
她点头。
我接过东西一看,赶紧合上。惊的不行:“城防图!?”
她点头笑:“美人计,张良梯,反间连环,计中计。让陛下也知道下红颜祸水的魅力。”
我诧异不已:“你们什么时候还读起兵书了?”
月姝摊开手道:“多亏朗月姐姐,现在花柳河畔门槛都拔高了。”
永平三年 四月二十 (农历三月廿三) 谷雨 晴朗
我在梁都生活了六七年时光,今日终于等来陛下一张圣旨,准我告老还乡。
陛下派人宣旨的内侍也唏嘘的说:“大人这履历不管放哪朝哪代也是独一份的,奴才活这么大也是头回见过,第一个二十岁便能享受“告老还乡”待遇的榜眼。”
小天玑在哪里说,她这样的不一定是榜眼,也有可能是显眼。
我跪地叩谢,接过圣旨,继而哈哈大笑。
小天玑难过的说道:“以往都是你送别人,这次该我们送你了。你是不是高兴的很。”
我点点头说:“自然,自然是。”
因为是告老,陛下照例将我这翰林编修的七品官升到跟状元一个档次,即翰林院修撰。赏了尚方剑,三位婢女。还派了礼部一众,敲锣打鼓恭恭敬敬的将我送出城门。
跟着我的三位姑娘年纪与小天玑一般大小,分别叫:桃花、茉莉、牡丹。看得出是宫里待过的,做事说话都很有分寸。不会让人感到僭越也不会过于疏离。
梁都离平江很近,水路三四日。陆路远些要五六日。因我怕水,故而选择了远一些的陆路,其实也不好说是因为怕水,因为我自己清楚,我还是抗拒回去的。
毕竟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还会回这偏僻的小地方。我本以为此生算是绝了和此地的关联,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想要回这里。
这里没什么变化,依旧与我记忆中相差无二。
我下了马车站在城门口,见县令带着一众大小官员卑躬屈膝的候着我。当初那个被莫须有罪名弄死的小寡妇荣归故里,坏女人成了六品的女官,他们笑脸相迎我,甚至不敢提“寡妇”、“淹死”、哪怕是哪王字都不敢说。全然战战兢兢的模样。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时间竟有种一觉归来还似梦中的感觉,县令老爷佝着腰:“为了迎接大人,微臣将寒舍翻新,只待大人落脚。”
我没有理解发话,还在思考究竟是按照规矩去驿站还是去他那寒舍,他却马上一跪,汗流浃背,诚惶诚恐道:“大人既然不喜欢,那城内还有另外一处下官府邸,空置已久,不知大人可愿?或者大人喜欢什么,您说。”
我道:“不需要为了我大费周章,说到底我也是这里走出去的。”
我不说还好,一说这县令更是抖如糠筛,他连滚带爬的勾着腰起身,碎步挪动到我跟前说:“大人,大人。小的已经将王家上下打入地牢就等您发落,至于其他人,下官还等您指示。”
县令点头哈腰,讨好之色溢于言表。
这一刻我明白了,我之所以想回来,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幕吗?
我以为我会有功成名就的快感,会有返乡后的扬眉吐气,会直接奔着王家去会狠狠地出一口恶气,哪怕那王夫人入了土也要掘地三尺暴尸三日,然后一股脑直接杀去县令府邸,拿着御赐的宝剑劈他个半死不活,报仇雪恨。
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已然能平和的面对他们,确是一点也不想报仇,一点也不想发怒。
我已经不屑与他们计较了。
于是我漠然道:“本官无父无母……只是个孤儿,大人怕是都忘了。”
永平三年 五月初五(农历四月初八) 立夏 阴
我最终还是选择在城中的驿站落了脚。
五月初十,我在驿站和三位姑娘正在清洗衣物。
我在院内撑起三排竹竿,将衣物搭上去,大大的被罩铺开,我只见一双鞋停在了后面。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好久不见了。”
我探头看去,是董十七。我拍拍手,将水甩干。
董十七笑问你:“怎么,不欢迎?”
我摇摇头:“没有,我知道你会来的。”
“这么肯定?”
“嗯。”
我问他:“梁都得事情都处理好了?”
董十七背过手跟上我:“是啊,都处理好了。”
我与他缓缓走到前厅坐下,我问:“准备住多久?”
他说:“那就要看你让我住多久了。”
一朵云飘过暂时遮住烈日,我唤茉莉进来叫她带董十七去厢房。
桃花也一并进来了,她替我打扇没忍住问道:“这位公子与大人是旧相识?”
我明白她想问什么:“是朋友,就像我和你一样。”
她端着水的手微微一晃,接着她惶恐道:“男女之间、奴婢与大人之间怎么可以是朋友。”
我想起董十七的话,就对她说:“论尊卑,男女来分情谊二字,这人的路子岂不是走窄了。古往今来多少故事都讲的是,不论男女,不论阶级的友谊,虽然难得,但是也有,你多看看书上写的就知道了。”
桃花低下头,惴惴不安:“奴婢大字不识一个,不像大人学问高,奴婢……看不懂。”
我道:“那你问我啊,不会你就多问我,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
桃花笑了起来,她嘴边有两个梨旋,笑起来很甜:“谢谢先生。”
我道:“也谢谢你。”
她问:“先生谢谢我什么?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老师。”
桃花歪歪头:“您的老师?”
我见今日无事,就放下笔墨,开始跟她讲了姚大家的故事,讲到一半,茉莉和牡丹也溜进来听。我以为,他们也会像我和小天玑曾经那样,听完后嘲讽姚大家。
没想到她们只是安安静静的听完了。
我问:“你们不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吗?”
茉莉蹲在我旁边画圈圈:“没有啊。”
我耐心询问:“为什么呢。”
茉莉捧着头道:“您不也是这样的嘛?”
牡丹讲:“是啊,您和那些女官都这样的,奴婢不觉得有问题,倒是觉得自己有问题。”
我很开心能听到这番话,她仿佛在鼓励我坚持下去,总能见到成效。
于是我站起身,开心道:“故事讲完了,今晚我请客,上街吃好的!”
五月十二日,天气晴朗。在这住了两天的董十七忽然在吃饭时问我,想不想去看看故人。
我早已猜到一二,只是一直忍耐住想要问他的心情,因为我觉得他不告诉我,自然是有他的打算和道理,我应该相信他。
我说:“想去。”
董十七就放下碗筷让牡丹去牵马来,牡丹说:“咱们这就一匹马了。您得等我上街租或借一匹。”
我却道:“不用,一匹马就行。”
我和董十七一起走到前门,牡丹将马儿牵来。我翻身而上,董十七也自然而然的跻身而上。
茉莉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走远,稀奇的要命,瞪圆眼珠子:“他们一匹马?”
牡丹指着马儿,结巴道:“当真一匹马?”
桃花笑着说:“他们是朋友。”
马儿出了城门,左右无人,我这才问出口:“是金莲还活着对吗?”
他反问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蠢,比较晚,大概是那块玉玺。”
“嗯,陛下动手之前,董得隆应该有提醒过你,后来我将计就计,在金莲大婚给了她消息。还好金莲没那么蠢。只是可惜了墨莲我没来得及救。”
我叹气,不愿多讲此事。马儿晃了半日到了最近的一处乡间,这里山清水秀风景秀丽,街道上人来人往还算热闹。
董十七在街道对面找了一家面馆坐下,过了一会,他朝我身后点了一下头,我顺势看去。
大郎背着孩子和金莲一起经营着一间铺子,金莲还是那个老样子穿着素衣不爱红装,只是面色红润总是带笑。看的出大郎将她呵护的极其好。
董十七小声道:“那年冬天金莲生产,我怕这的产婆郎中医术有限,就带着人赶来帮忙,三月的时候生了个女儿,小名是你取的,叫花明。”
我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无法言喻。
董十七在身后问我:“不去见一见?”
我摇头道:“不见了,他们不会因为见我一面就过得更好,只会平白惹更多是非,这样就很好。”
我转头看向董十七,明白是不需要说谢谢的,就像当初我救过他,他也从未对我道过谢。
我问:“接下来呢,去哪里?你不会真就留在平江了吧。”
董十七的声音平稳的从眼前传来:“你要是想我留下来,我也可以留下来。”
我想都不想就说:“可我想出去看看,你帮我去看看,好吗?”
他挑眉:“朗月你现在越来越……”
“越来越懂你吗?”
“不是你说的,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携手共进者不问来自西东吗?我有好好记住。”
“你在不在这里都可以,只要我们的目标一致,终点相同,总会再见的。”
他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我说的,正是他所想的。
“留不留的都随你,但是我这,永远给你留一间屋子。”
董十七笑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