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
凌淼按下灯管开关,嗖的一下店里明亮如白昼。
这是家三十余平的水果店,铺面整洁干净。
两座并列的木质货架摆在店内最显眼的地方,一座堆满泰国金枕榴莲,另一座是瓜果之类。苹果、脐橙、桔子一类有条理地陈列在店中间的锥形木架,而最里边的阶梯式冰柜售卖的是需要冷藏保鲜的诸如葡萄、草莓、蓝莓等容易变质的水果。
就在昨天,老板兼凌淼的爸爸不知从哪里运回两台饮料冰柜。于是又新增了个饮料专区,让原本狭小的店铺变得更窄了。
“不要放过每一个机会,能多赚一点是一点”,这是老板一贯的生意理念,只看销量不算盈利。简而言之就是哪些商品畅销就多进,反之少进,全不计成本和利润。
毕业于某财经大学会计专业的凌淼常常会惊叹于在父亲如此糟糕的运营下,水果店是怎么做到屹立十年而不倒,甚至还有钱供他上大学。
但关于这个问题的探讨暂且搁置。
凌淼搬来一把小木凳,他坐在靠门的椰子堆边上。身后是张方形铁桌,桌上放着厚厚一叠一次性透明塑料餐盒,还有一个竹签筒。这也是老板想出来的主意,目的是效仿果吧为客人提供外带服务。
街上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经过的行人偶尔会被飘来的榴莲香气吸引,但很快便会被牌子上二十五块一斤的价格劝退,展露出失望或是嫌弃的眼神,像在吐槽“这榴莲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凌淼在心里默数着,这是近一小时内第十三位路过的行人。
并非出于无聊才去做这种乏趣的事,他在等一个人,不,某种程度上是两个人。
从五点三十五分开始,凌淼便满怀期待她们的到来。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内心愈发不安,好比等车的人,车却晚点了。
干着急也无济于事,他只好对着手机屏幕发呆。
凌淼的手机壁纸是一张照片,准确来说是一张合照,右下角的红色数字标示该照片拍摄于2009年6月15日。
那天是他们结束中考,从中学顺利毕业的纪念日。
照片中的少男少女穿着同样的蓝白色校服,肩并肩站着。他们的笑容异常灿烂,像初升的太阳带来驱逐黑夜的温暖。
女孩留着及肩的短发看起来整洁自然,男孩戴着无框眼镜,看上去像个书呆子。
女孩的成绩十分优秀,男孩为了追上她,为了能和她考上同一所高中,甚至将来能和她一起奔赴理想的大学,他没日没夜地努力着。
可有时仅凭努力是完全不够的,当可悲的命运如山洪般袭来,摧毁他的家园,推倒他的精神支柱,灵魂在洪流中孤独无助地游荡,那种感觉毫不亚于一次死亡。
凌淼提起滑落的镜架,泛红的眼眶被泪水浸润,犹如绽放的曼珠沙华沾上了清晨的露水。
遗憾是我在此岸,你在彼岸。
伤感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进凌淼的耳朵,他连忙放下手机用衣袖抹去眼泪,然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只是一次深呼吸的间隙,蓝白校服的少女出现在凌淼面前。
“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少女弓着腰,快要窒息般大口呼吸,说话断断续续。
“你没事吧,先坐下休息休息。”
说着,凌淼从楼梯口搬来另一张木凳放在少女身后。
少女却挥手回绝,缓过气来着急说道:“不用了,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家了。”
“好吧,那你等我一下。”
凌淼从饮料冰柜里拿出一盒切好的水果,用白色塑料袋套上递给少女。
少女接过袋子,礼貌地道谢。
“待会和她一起过来,我在这等你们。”
凌淼露出浅浅的微笑。
可少女从他眼中窥探出一缕黯然的忧伤,那样的眼神少女见过太多次以至于一眼便能认出。
在丧礼上,在某个雨夜,在去年今天……
只是点头默认,少女便匆忙离去。
凌淼驻在门口,少女的身影在车水马龙中若隐若现,黄的红的绿的灯光给校服染上一抹斑斓。
穿过马路后,少女往东步行五十米走进一家大排档。
她的父亲巫信在店里等候多时,对待晚归的女儿那自然少不了一顿唠叨。
而这些都被凌淼看在眼里。
△
巫信坐在红色的胶椅上翘着二郎腿,左手搭在旁边的餐桌上,食指和中指的缝隙夹着一根芙蓉王,小截的烟灰中冒出点点火光,一缕细烟徐徐升起。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皱起眉头,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墙上的钟,右手食指顺着秒针的规律有节奏地叩击金属门框。
怪异的声响引起店里头唯一一位客人的注意,那是位常来光顾的中年上班族,但他只是斜斜地瞥了眼便作罢。男人穿着白色长衬衫搭配黑色西裤,黑皮鞋油光锃亮,显然是刚下班便直接到信记就餐。
工作日里信记是附近上班族的用餐首选,只有今天是例外。周五的饭点尤其是晚上总要比平日要冷清得多,似乎他们中的大部分都选择去更高级的餐馆聚餐以此欢度周末。
从店外的橱窗望进去,寥寥几人的小馆,独坐的中年男人,佝偻的背影显得十分孤寂。
男人将啤酒倒满一次性塑料杯,丰盈的泡沫溢出杯面,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和兴奋。趁着这股劲,他举起塑料杯与正对面的啤酒瓶来个碰杯,仿佛两个孤独的灵魂碰撞到一起。男人嘴里还念叨着:“敬生活”,然后一饮而尽。
随着时间的推移,叩击频率越来越高,巫信愈发焦虑。忽然他的食指和中指传来一阵炙热的刺痛,他本能地缩回手,烧到滤嘴的烟仔掉到了地上。
巫信吹了吹被烫出红印的手指,挥挥手甩掉粘连的烟灰,捡起着火的滤嘴用力按熄在烟灰缸。回过头时,绘霾已经站在自己跟前。
“我回来了。”
绘霾稍作紧张地说道,她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在躲闪着。
巫信操着一口老烟鬼的粗哑嗓音问道:“去哪了,怎么才回来,犯什么事被留堂了?”为了增强语句的压迫感,他站了起来,踝关节嘣嘣地响了两下。
正因如此浓重的烟臭味顺势铺天盖地般闯入绘霾的鼻腔,让她回想起小时候田里的老式柴油拖拉机,发动机躁动不安地轰鸣,排气管在肆意吞云吐雾,柴油做功散发出的窒息般的臭气每每让她避而远之。
“又来了,又来了,我已经十五岁了,别老是像审犯人一样盘问我,我有属于我的私人空间”,绘霾在心底里埋怨,这番话她酝酿了三年。自从上到初一,巫信对绘霾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例如和什么人来往,为什么晚归,成绩变差的原因,然后将这三样要素按照家长式逻辑排列整合推出结论:他/她肯定结识了不良同学,老是玩得很晚才回来,以前都很准时回家的,成绩下滑就更加证明了前面的推论。
“我,去了超市买东西。”
这一次绘霾还是没能拿出反驳的勇气,而是选择性地省略掉被欺凌,被拯救的经过。
“路口的那家?”
“嗯。”
谈话间,巫信的目光凝滞了片刻,他似乎记起了某个场景,眼前的一幕仿佛是那个场景的重现。
“去吃饭吧。”稍作停顿,巫信又补充了一句:“菜冷了,热一下再吃,别吃坏肚子。”随后他又坐到红色的胶椅上,从压扁的芙蓉王盒里抽出最后一根烟仔,打火机红色的外焰点燃烟草。
绘霾迟疑了小会儿,回了句:知道了,便匆匆地上去二楼。她庆幸着,老父亲没有像平时那样再三追问,否则那些藏起来的秘密说不定会露出破绽,毕竟她最不擅长说谎。
途中经过厨房,何思雁正在清洗灶台。两人打个照面,母亲何思雁笑着让绘霾快去吃饭,别饿坏肚子,转身便继续清理厨余垃圾。
是错觉吗,妈妈笑得很勉强,像是刚哭过一般挤出来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