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谈分分,时不时就再去厂子里走走看看的磨了一个多月之后,县饮料厂的收购计划,基本上渐渐地浮出水面了。
只剩一些细节,还没有彻底谈拢。
靳晓燕会注册一家新公司,作为收购方,以160万的价格,全资收购原平成县饮料厂的全部资产,原先饮料厂的债务,早就已经随着饮料厂的倒闭,被彻底剥离出去,但收购谈判里依然郑重提到,必须把这一条写进合同。
新公司不承担任何既往债务。
当然也不承担原饮料厂拖欠的所有职工工资。
与此同时,新公司承诺在年内就将复工复产,并承诺在正式复工复产之后的半年内,对原饮料厂的员工进行招聘,聘用人数不低于五十人。
凡此种种,很多细节。
但还有两个点,依然在僵持。
一是分期付款的问题。
靳晓燕坚持坚持分三年付清,第一年60万,接下来每年50万。她拿来交换的谈判条件,是承诺公司在第一个完整的财税年度内,将会上缴税款不低于50万,第二个财税年度不低于80万。
但县里依然希望能够直接把这一百六十万一次拿到手里。
后来一谈再谈,县里终于松口,同意分两次付清,第一次一百万,一年后再支付剩余的六十万,且必须支付延期的利息。
二是额度授信的问题。
如果按照正常的市场规则,新公司成立之后,是一家干干净净的厂子,且一百多万的真金白银已经砸进去了,那些资产,显然都是可以抵押的,但是一来,这中间会有繁琐的审核程序、查账程序,二来,总资本一百六十万,且一上来就先欠了县里一百万的话,就算抵押,你能抵押到多少额度呢?
靳晓燕很不满意,她要求县里必须调动银行,直接给新厂直接提供授信额度。
她一开始张口就要五百万,后来退了一步,也依然要求四百万。
原因很简单。
不能对外说的部分就是,陆子坚和靳晓燕能拿出来的钱,其实就那么点儿,努努劲儿,厂子倒是能全款吃下,可吃下之后呢?
要复工复产,要进原料,要招工人,要做经销网络。
这每一样,都很费钱。
只是把厂子买下来,却撬动不起来,实现不了复工复产,那不是开玩笑么?
而能够放到明面上说的原因,则是另外一条。
靳首富表示,就一条生产线,是根本不够用的,新公司在食品饮料行业的野心大得很,未来打算在县里搞一个产业园区,占地至少几百亩那种,而就算回归当下,新公司也并不满足就这么一条生产线,一旦公司完成收购之后重新启动,第一步是把原有生产线开动起来,紧接着,就会向外订购新的生产设备。
她对县里吹的牛逼是,计划三年内把生产线加到三条。
三年之内,达到年产能1.2万吨以上,实现产值2500万到3000万!
不得不说,她这份野心,的确是让县里的领导们振奋不已!
九十年代,创富之时,从上到下都野心勃勃,大家都相信,只要认真干,就能发财,与此同时,大家也都相信,那些先富起来的能人,比如靳晓燕,是的确都特别有本事、有魄力,同时还相信,私营企业就是比国营强。
一个厂子,国营的时候越干越赔,可一旦承包了、改制了、出售了,马上就焕发青春,马上就开始大笔挣钱——这不是私营的企业家们,不是这些能人们的本事,又能是什么?
人家就是比咱会做生意!
这是一份时代的共识。
所以,靳晓燕说,县里的领导们听着陆子坚手把手教给她吹的那些牛逼,一个个都很是意动。
然而,这毕竟是要承担一定责任的。
县里磨磨唧唧,开了几次会,但一直都没能拿出决策来,据说后来是赵县长亲自拍板,同意让县里的银行向复工复产后的新厂子提供两百万的授信额度。
但靳晓燕说不够。
她这边最大的依仗就是,县饮料厂倒闭到现在大半年了,县里想要出售饮料厂的事情,更是从92年就开始了,可一直到现在,除了她靳晓燕这位平成县首富之外,依然是连一个愿意接手的都没有。
你东西卖不出去,可不就得降价么?
“反正我是说了,实在不行我们就不做饮料嘛!钱在我们自己手里捏着,只要合同没签,厂子还是他们的,钱还是我的!”
中午午睡起来洗把脸,坐下吃西瓜的工夫,听靳晓燕在那里大喇喇地吹牛,陆子坚忍不住吃着吃着就笑起来。
她最近又厉害了。
整天跟县里的各路领导打交道,连县长都是说见就见,谈起来挥洒自如,使得这个半年多以前见了谁都满脸笑意的包子铺老板,这个一个多月之前买辆车的时候心疼到挠脚心的小商人,正在飞快地蜕变成这个年代特有的大忽悠家。
已经开口闭口就是几千万的产值。
也或者说,她其实只是开始逐渐认识到金钱的魅力了。
兜里有钱,哪怕见了县长,以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一县之长啊,她也不怕了,因为她发现只要自己有钱,就连县长跟自己说话都得客客气气。
自己手里捏着他的政绩。
招商引资,是这个年代最重要的政绩之一了。
“行啦行啦,别吹了!我可跟你说啊,你心里有点数,对外吹牛归吹牛,可千万别吹着吹着,就真以为自己是个千万富翁了!”
靳晓燕闻言,自信十足地刚想说什么,跟陆子坚平静地眼神一对上,她却忽然觉得心里一虚,不知怎么刚才挺到笔直的腰杆儿,一下子就塌下来一些,凑过来,面带讨好,笑着说:“没事儿,这不有你在身边敲打着呢嘛!”
在见识到金钱魅力的同时,最近这一个来月跟县里领导们打交道的过程,也使得她越发深刻地意识到了陆子坚的厉害。
就不说他为还没到手的饮料厂规划的那些路径,也不说他其实早就仔细规划好的跟县里的谈判进度,准确地预判了县里的态度,会退让的点、会退让的幅度,让具体做事的自己自始至终从容至极,单单只是他教给自己吹的那些牛逼,就让她觉得格外提气——别以为吹牛很简单,你得知道往哪里吹!
你得有蓝图!
真以为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们是吃干饭的呀?
那一个个的,可都是人精儿!
要是没有陆子坚手把手的教,靳晓燕觉得,撑死了自己,也就只会说什么我们会尽快复工复产,我们会尽快把产品的销路打开之类的。
这些话,可镇不住人精们!
再看看陆子坚教给自己的,什么上新的生产线,什么扩大产能,什么保证实现多少利税,什么食品饮料产业园……
这个,才叫做吹牛!
光是那些名词,都让靳晓燕觉得高大上。
而果然的,县里的领导们明显很信这一套,一个个都听得一脸希冀。
陆子坚笑笑,扔掉一块瓜皮,起身又撩把水洗了一下,然后一边拿毛巾擦嘴,一边说:“见好就收吧!看现在这个情况,三百万的授信额度,县里那边应该是没有什么多大障碍了,分期的问题也不会有多大,大差不离儿的,回头你就去把新公司注册的手续走一走,新公司落地,该签就签了。久拖之下,别再出什么变化,到时候反倒难办了!”
她叹口气,“行呗!听你的,你是外头人!”
陆子坚闻言当即失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靳晓燕提到“外头人”这个词——当然,这个词在本地的方言和语境之中,其实是很普通的一个词,它指的是成年男性。
跟“外头人”这个词对应的,当然是“屋里的”,指已婚女性。
这年头,别看才94年,其实就连农村都不怎么称呼“外头人”、“屋里的”这种词语了,一般都是称呼“男劳力”和“妇女”了,“外头人”这个称呼,反倒是渐渐蜕变为家庭内部的专用话语。
比如,“你个外头人,挣不来钱,赖人家能花,你咋恁不要脸!”——这一般都是媳妇儿或者老娘的语境。
但在这种语境下,它其实有些类似古代时候女性称呼自己丈夫“当家的”的那个意思了——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
然而陆子坚懒得跟她掰扯这个了。
把毛巾搭回去,他挥挥手,起身走出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