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就有压水井,陆子坚过去倒了点引水,熟练地压出一盆新水来,晾衣绳上找了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投了几把,过去递给靳晓燕,“敷一下,免得淤血。”
天气回暖,井水反倒冰凉,条件没那么便利的情况,也就算冰敷了。
靳晓燕接过去,敷在脸上。
已经没泪了,刚才有,这会子擦干净了。
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屋子里的人也不敢出来,陆子坚就搬了把小凳子,坐她对面,叹口气,“说说吧,到底咋回事?”
靳晓燕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还能咋回事,有人愿意给我们家三千块的彩礼,他们打算把我卖了。”
顿了顿,她似笑似哭,看着陆子坚,又强调了一遍,“三千块!”
陆子坚抿嘴。
是啊,三千块。
呵。
陆子坚很能明白靳晓燕心里该会有多难受,更能明白她刚才到底是有多愤怒,但是反过来,他其实也能明白靳晓燕家里人,他爹妈、哥嫂,在想什么。
只是这里的情况,跟当初刘桂萍他们家开出所谓六千六的天价彩礼,又有不一样——刘家是真的无计可施,尚算情有可原,但靳家这纯粹就是想捞一笔。
靳晓燕做多大生意、发多大财,很可能她的哥嫂和爸妈,现在其实还没多大切身的感受,也还不大能够想得明白,未来靳晓燕的前程到底有多牛。
女孩子家嘛,终归是要嫁人的嘛!
这一笔彩礼,是眼前就能看得到、摸得着、能进得了自己腰包的。
想明白这些事情,说实话,一时间陆子坚倒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靳晓燕才好——这种事情,别说当下,几千年来什么时候没有?
三十年后,整个社会为天价彩礼而焦虑,其实也没有丝毫的新鲜。
时移世易,不变的是人心。
为自己也好为女儿也罢,终归走不出一个钱字。
现在看来,上辈子这些事情,应该都是靳晓燕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摆平的吧?
倒也真是难为她了。
抬头看,靳晓燕的哥嫂就站在堂屋门口,怯怯地看过来,一副懦弱可欺的模样,陆子坚心里别说生气了,甚至是一下子连鄙视都没了。
等他们两口子事后知道,他们刚刚往死里得罪了的这个妹妹,可能只是今年一年,就能挣到两百万,哪怕手指头缝里漏下来一点给他们,也比那三千块钱要多了不知道多少的时候,估计他们能后悔的自己扇自己大嘴巴吧。
不过,无所谓了……
自己只负责帮靳晓燕撑这一把,接下来怎么处理,就又是她的家事了。
又叹口气,陆子坚扭头看着靳晓燕,正想说话,却忽然听见外头无比突然地响起了警笛声——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心想,怎么会那么快?
辛集乡距离县城得有三十多公里呢,就算是大姑这头打完电话,那边的派出所马上就出动,把侉子开到飞起,也不可能七八分钟就赶过来吧?
那不是侉子,那是直升机!
但很快,脑海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却让他一下子头皮发麻了起来。
我去……不会吧?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警笛声很快就停在了门口,紧接着就有个很是有点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喊,“子坚?大侄儿?”然后刚才被陆子坚虚掩上的大门,就被一脚踢开了。
陆子坚才刚来得及站起来,还没走过去,就已经看见一颗大光头走了进来。
果然如此。
陆子坚是真没想到,大姑居然会把电话打给他。
可能是觉得他离得近,想让人赶快到,怕自己万一吃了亏?
“哈哈!大侄儿!”
那人一眼看见陆子坚,马上就大步走过来,“人呢?谁他妈逼打你了?”
陆子坚是真想提醒一声:大叔,你还穿着警服呢?别那么一身匪气行不行?
然而在这个年头,还真是必须承认,在基层当民警的,身上没点儿匪气还真是不行,关键时候会镇不住场面。
面前的这位,为什么从辛集乡提上来了?
就因为92年的时候,辛集乡下面的两个村,因为春天浇地争水的事儿,差点儿发生械斗,就是他,大马金刀的往中间一站,这一米八多彪悍的身板儿,这锃亮的光头,一下子就把两边都给镇住了。
一场马上就要爆发的农村械斗,愣是让他给平掉了。
他叫关大海,现任城关镇派出所所长。
严格来说,陆子坚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其实是跟他的女儿。
那已经是91年的事情了,没有再次看见他之前,老实说,陆子坚都已经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是一看见他,一下子就连上辈子的记忆都给翻腾出来了。
那时候大姑还不是副乡长,只是乡财政所的所长,他是派出所副所长,两家住得近,走得也近,他跟大姑父算是莫逆之交,酒友,还是怕老婆的辛酸之友,经常一起交流,那年暑假陆子坚过去大姑家里玩,让他看见了,一下子就很喜欢,生拉硬拽把他闺女拉过来,跟大姑直眉瞪眼就说,你看,他俩配一对行不行?
问题是他女儿比柏幼安都小两岁,比陆子坚小了足足五岁,那时候陆子坚虚岁十五,他闺女虚岁才十岁——连大姑都哭笑不得,赶紧给拦回去了。
可问题是,从那时候起,他就记住陆子坚了。
每年暑假陆子坚过去,他总能及时发现,然后打发他闺女过去大姑家,说是让陆子坚给辅导辅导功课,弄得陆子坚也是尴尬到不行。
陆子坚一辈子第一次喝酒,就是被他给灌的。
“大叔,你咋来了?”
陆子坚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恁姑给我打电话,说你叫人打了,妈逼气死我了,在咱平成县,还有人敢打俺侄儿?日他奶奶了,我弄死他!”
他大步走过来,盯着陆子坚上下看几眼,见衣服上连个鞋印儿都没有,脸上也没啥痕迹,松了口气,扭头就看向屋门口的七八个人,牛眼一瞪,伸手就指过去,那气势,彪悍到吓人,“谁呀?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