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虽大,都绕过我的灵魂。
——《路人》
嵇若光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无论是什么表情,又有什么关系?厚厚的玩偶服是她的假面,玩偶微微上扬的嘴角掩饰她的真实情感。
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千万、千万不要被认出来。虽然她恍惚之中似乎隐隐明白,她并非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是心底升腾起的感受大概很早之前就被刻入DNA中,纵使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必须要严格遵守。
这种微妙的直觉,似曾熟悉。上一次体会,又似乎在很久之前。嵇若光童年时是在大院里没人管的,疯跑的假小子,终日将泥巴糊得满头满脸,傻兮兮地不知道在乐什么。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似乎长出了玲珑心窍是在普通的一天。她照例和小男孩们玩着泥地里决斗的把戏,叽叽喳喳笑着奔跑的时候正好碰到妈妈和另一个大人谈话。
那大人手里牵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穿着像苏木一样精致的粉色纱裙,安安静静地站着听大人谈话。
她听到妈妈小心翼翼地和那大人搭着话:“哟,刘书记,又带女儿出门啊。”
被称为刘书记的伯伯,看着小女孩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是啊,刚参加完舞蹈比赛准备回家去呢。”
不,不是这样。上一次,妈妈同这位伯伯说话,这位伯伯嘴里说着“这事办不了”的时候,他的脸色明明冷淡至极,没有今天的半分和蔼。
可是,嵇若光已经刹不住车了。她停不住脚步,就这样冲到他们面前。
她在妈妈的眼里看到难堪两个字,以及满身都是泥巴,来不及收起笑容的自己。
后面的谈话,嵇若光已经记不清了。无非是妈妈寒暄着找出借口,把她拖回家找理由痛骂一顿。可就在他们谈话的尾声,嵇若光只专注地观察着小女孩。
小女孩的脸上还有着没来得及擦拭掉的淡淡妆容,戴着她垂涎已久的王冠,脸上礼貌地露出浅浅微笑。
可是嵇若光忘不了的是她的眼神——淡淡的,纯净的,好奇的,就像俯视而下的光柱,照亮了她。
舞台上闪亮的光柱本没有错,错的是不慎误入的路人。
因为猝不及防地被照亮的,只有难堪。
而在不合适的时间,以不合适的身份,闯入不合适的照片——
也是一种错。
嵇若光慌乱地点了一下头。
没关系的,嵇若光。厚厚的玩偶服又重又蠢,但是没关系的。
没有人会注意到,会知晓,会在乎自作多情的你心里滋生的乱七八糟的想法。
你真的太矫情,太矫情了。
陈落白无奈地取来相机:“真是的,苏木!你怎么什么都想拍?”
他的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很正直地举起了相机。
“1、2、3,茄子!”
玩偶里的嵇若光竟然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可是片刻后,她尴尬地收回了表情,又意识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
她匆匆一挥手,算是作别,那边的广播已经在呼唤着接力赛的运动员们,她的心里有些急,听到那边的陈落白也在连声催促:
“喂,苏木,集合了,你还要不要跑接力赛?”
“我怎么不跑?我只是检查一下照片!走了!”
“……”
嵇若光自顾不暇,匆匆跑到女厕所换下玩偶服交给负责租还的同学,气喘吁吁到主席台下领取号码牌。
还有一会才能轮到4x100接力赛的选手,那边操场正一声枪响,女子800米跑的如火如荼。
孙之之也在其列,她的胳膊甩起来的弧度让嵇若光觉得她胜券在握。
嵇若光在操场边候场,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仓促站着的,和她一起报名了接力赛的时淮一眼。
时淮张张嘴,又尴尬地挠挠头,似乎很想大声喊加油,可是不知为什么又闭上嘴。
嵇若光不再管他,自顾自用手作喇叭对着孙之之大声鼓励:“加油!加油!”
也许是刚刚穿着厚重的玩偶服在操场站了太久,大声地喊完之后,她竟然觉得阳光有些让自己眩晕,独自走到一棵大树的阴影下休息片刻。
大树下的苏木正活动着筋骨,偏头同陈落白说着什么,看见了她惊讶地一挑眉。陈落白也回过头来。
他激动地同她挥挥手:“嘿,嵇若光!你也是来参加4x100接力赛的吗,真是太巧了!”
嵇若光淡淡一笑:“你呢?你也代表十三班出战?”她想了想露出牙齿,“我记得,这场正好是六班对十三班?陈落白啊,咱们成对手了!”
陈落白挠挠脑袋,嘿嘿一笑:“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考试就算了,体育我哪成啊!是苏木要跑。”他举了举手上相机,“我啊,我就是个摄像师,马上帮你们拍照片哈!”
嵇若光点点头,正想说什么,那边人群传来一阵躁动:“有人晕倒了!”
她的话被打断,漫不经心地回头去,刚好看到时淮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嵇若光一下子跳了起来。
孙之之中暑,在第二圈时晕倒在地。那边时淮已经急得要立马穿过操场,忽而听见裁判吹哨:“800米结束!4x100选手过来准备!”
时淮的手用力想要扯下号码牌:“我不跑了!那边有人晕倒了,我去看一下!”
班上别的同学赶紧上前拦住他:
“时淮,你不跑咱们班这胜算直接少了一大半啊!孙之之那边已经有人过去了,你又是第一棒,100米跑完很快的,你就上去跑一下吧!”
时淮被人劝住了。
嵇若光慢慢地向自己的最后一棒走去。她的心里虽然着急,但太阳下她的眩晕感似乎变严重了,让她无暇顾及倒下的孙之之。
阳光一晃一晃,好像坏掉的老式电视机,眼前的景物在她的眼前变得黑屏,偶尔掉帧。
“预备!跑!”
接力棒很快传递,似乎马上就要交到她的手上……
“那边有人摔倒了!”
“苏木!”
她拿到了接力棒……
她用尽全部力气向前奔去……
苏木摔倒了,她快一点跑,那六班是不是快要获胜了?
可是,糟了,为什么眼前的景物在剧烈地晃动……
嵇若光冲过了终点线,可是耳畔却传来十三班的欢呼声。
她重重地跌落,目光的最后一幅画面,是远处的时淮焦急地抱起孙之之,向着医务室奔去。
以及目光所及的近处,苏木的身边围着好多、好多的人……包括,
陈落白。
嵇若光眼前一黑,彻底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