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真话本就不多,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告白。
——老舍
开学一月有余,嵇若光的高中新生活似乎和初中差别不太大,普普通通很难有让人印象深刻的记忆点。高中一开始,各门科目的难度好像也马马虎虎,只要认真听讲也能漂亮地写完。
嵇若光习惯于将自己深深藏匿起来,直到不得不露出头的时候才浅浅地探一下,然而哪怕是这样,她大概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太突出了。所以从来她只是一个透明人,终日书呆子一样窝在座位上,不是在写,就是在写。
不过让嵇若光感到最诧异的人,还是顾奚了。顾奚也许能算是,这个班级里唯一能和她结伴的,“朋友”?吃饭,上厕所,课间操,无论去哪里,顾奚似乎都把她当成连体婴儿一般,软磨硬泡地拉着她一起去。尤其是在那天说完她是木头呆子之后,顾奚好像同她更亲密了。
嵇若光其实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是疑惑,甜蜜,还是不堪其扰。疑惑是顾奚实在同她不是一类人,她有着不同于自己的普通的美丽,而且很清楚自己的美丽。她热爱终日游走在各式各样的同学之间,同他们言笑晏晏,就像是一只翩翩的花蝴蝶。嵇若光不知道为什么顾奚执意与自己形影不离,明明她们应该是点头之交才对。
尽管顾奚在自己写作业时拉着自己去这去那确实打扰了自己,可嵇若光仍能感到一丝甜蜜。也许是这样透明的自己,因为这种“打扰”,在班上似乎也多了一丝存在感。
嵇若光有一点喜欢这种存在感。
顾奚有时候会拉着嵇若光聊天:“喂,若光,你是怎么来C中的啊?”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开开心心地说道,“我跟你说啊,我是中考那一天感觉特别好,超常发挥才能考来的呢!”她这样说着似乎有一点得意,轻轻拱一拱正在低头看着作业的嵇若光的手臂,“喂,若光,你呢?你也是这样吗?”
嵇若光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感到有些麻木地将手上的作业翻了一页,笔尖顿了顿,脑海里闪过千言万语,然而最终在顾奚的催促下只来得及恍惚地“嗯”了一声。
她突然不太想解释,也不想说话了。就让这种说不上的忧伤情绪淹没她吧,点点滴滴的无意话语,像绣花针雨一样在她的心头扎出细细密密的伤口,就把这当作是对她中考失利的惩罚吧。
她就这样发着呆,连做题也失去了力气,听着旁边顾奚又转移了话题,大呼小叫地抱怨道这条题目好难,顺便还转过头来问她会不会。她瞥了一眼,只是最简单的基础题罢了。她想开口告诉顾奚正确的解法,突然又收住了嘴。
嵇若光似乎有点意识到,顾奚并不是想要找寻一个答案——她只是想要找寻认同。嵇若光有点害怕她的大嗓门,上一次她告诉她正确思路之后,顾奚第一反应就是大声地称赞着自己:“哇,若光你好厉害啊,连这么难的题目都会!”可是她的脸上明明写着不高兴,还要这样崇拜地奉承自己。
更何况,那只是一道简单题。
想到这里,她摇摇头说:“我也不会。”果然,顾奚满意地离开去试探别人了,又留下嵇若光一个人继续在原地。
嵇若光开始变得沮丧。她想到,一整个班上好像风雨同舟的一整班人,其实每个人都有着不通用的际遇和经历。就例如顾奚和自己,其实悲欢自渡。
但是她的脑海里冒出一个人来。
那陈落白呢?是否他能和自己共通一套感受。毕竟他比自己还要惨,如果说自己中考失利怪不了别人,那陈落白的生病转学就更能看出世事捉弄了。五六十个人的班级,自己似乎只能和他同病相怜。
这么想着,她悄悄扭头又看了一眼陈落白,他正大笑着在最后一排和一群男生聊着天。嵇若光有时候真的恨自己不是一个男生,不然这时候能光明正大地和陈落白聊天的想必也有自己一个。
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他发展一丝联系。
嵇若光有时候知道,自己像妈妈口中说的,是一个“怪人”。她有自己的一套法则。
每天早晚循着西楼梯上下楼,中午吃饭一定要循着正中的旋转楼梯。嵇若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这时她为自己制定的一套规则,就好像生活在规则怪谈的世界里,似乎不这么做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一样。
所以她一定要遵守。哦,当然还有每个晴天的傍晚,站在办公室后,眺望着远方的落日。
以及落日下穿着淡蓝色球服的,背影颀长的陈落白。直到暮色下沉。
那天,落日完全下山,天色已经将将漆黑了,嵇若光像往常一样转身,恰好碰上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田莉。田莉面对着她微微皱起眉,她差点被吓了一大跳。
好在她发现田莉的目标不是她,她正对着的方向是走廊尽头的楼梯,那里站着一个少年。
嵇若光的心头重重跳了一跳。
田莉对着陈落白喊道:“陈落白,你是不是又偷偷不吃晚饭,用晚饭时间去打球去了?”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怒气,只是有着对他这种行为的恼火,“你妈妈交待过我,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想我去告状吗?”
那个少年逆着暮色留下的最后一丝光慢慢走上前来,笑着又带着些讪讪回答道:“别啊田老师,老师我真的没有,我可是有证人的。”
说着竟然真的一指,指向一边的嵇若光:“老师,不信你问你的课代表,我刚刚才向她请教了英语题目,然后她让我下楼去文印室找试卷来着。”
嵇若光感受到,自己心口的轰鸣有一瞬间静音了全世界,她仓皇地抬起头,对上陈落白的眼神。他的眼神里似乎是满满的信任,他真的不怕自己戳穿他吗?
田莉这才注意到自己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嵇若光,面色立马变得和蔼很多,她问道:“若光你是来拿作业的吧。陈落白说的是真的吗?他骗人的话你告诉我,我来削他。”
嵇若光迅速镇定了心神,面不改色地对着田莉扯谎道:“是这样的,老师。”
她说完这句话,面对信任自己的田莉感到很愧疚。不过这种愧疚马上被救了陈落白一次的喜悦冲淡了。
田莉好像已经相信了她的话,将信将疑地看了陈落白一眼道:“是吗,陈落白,你确实应该跟课代表好好学习学习英语了,别的都好,英语这一门成啥样了。”接着转头对嵇若光说道,“今天的作业在办公室,把它们拿到班上吧。”说着就转身离去了。
看着田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嵇若光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起来,还好在暮色中看不清晰。
是为什么脸红呢?是因为自己见到了陈落白,还帮助了他?还是因为刚刚被田莉说,“是该跟课代表好好学学了”吗?
她仓皇地抬起头,对上陈落白低头笑着面对自己的脸:“谢谢你,英语课代表。上次开学遇到的也是你吧,你是叫,嵇……”
“嵇若光。”她低着头快速回答道。她感到自己的胸腔正幸福地轰鸣着,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陈落白竟然能记得自己,记得开学那个问路的女生。
还没等她好好的回味,反复咀嚼着这一份幸福,就听见耳畔传来含笑的一声:
“谢谢你,嵇若光。谢谢你今天帮我。”
谢谢你,嵇若光。
她在脑海里反复品尝着,最终默默在心里说道:
不,谢谢你陈落白。
因为你,今天的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