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差事太过于隐秘恶毒,长安真的很难想象那样洁白无瑕如莹玉的官家小姐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初次见她,是她看他在隐秘的牢中学人写字,再次办差,便是在上林寺竹林故意引流氓贼人下山袭击几位年轻姑娘。
而这次,却是下毒。
没有人告诉他原因,前来传话的婢女千叮咛万嘱咐,且还带了点威胁的意味。
三个月,这个被送来庵堂的贵族女子,必须死于疫病。
长安潜伏在庵堂的小厨房约莫半个月,终于有机会溜进厢房客院。
虽说只是个洒扫挑水的活,但总能窥见一个贵族少女带着轻薄面纱,抱着木琴,沉默寂静的坐在院内的枯井上。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少女要寻死。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样死去也挺好,免得受折磨。
于是,他放缓了下毒的进度,静待事态发展。
直至这一日,少女凶狠地将木琴丢入枯井,崩溃大哭后积极抄写佛经,听婢女说是赎罪。
长安皱了皱眉,嘴角微微下撇。
白等了。
他仔细观察过,贵族少女的作息十分规律,晨起敲钟念佛语,再用早饭,接着抄写佛经,中饭后午间小睡,醒后继续抄写佛经,直至天黑。
唯一有所不同的,便是婢女会为房内水养的芦荟定期更换水源。
而他恰好是专门负责打水的小厮。
他着青布衣裳,肩上扛着长长的扁担,担子两头是沉甸甸的水桶。
脚步稳健,吐息有律。
甫一进院,便见熟识的婢女迎了上来,“小哥,辛苦了。”
说罢,便从袖中摸出一串铜板,偷偷塞入他袖中,接着低声道:“上次托你采买的东西可到了?”
长安放下扁担,额头微微发汗,神情却亲切温和:“姑娘,放心,都到了,晚些时候给您送过来。”
庵堂清苦,上至主持,下到烧火小厮,天天吃些没有油水的白菜豆腐。
一天半个月还好,时间长了,总有人耐不住,想吃点别的零食甜嘴。
至于猪肉,羊肉,牛肉这些,恐怕半年都不见得荤腥一次。
这不,贵族少女底下的丫头们,早已耐不住口腹之欲,私下找上了他。
“我先带你去耳房。”婢女眸中带了些欣喜之意,人也热情不少,“走慢些,昨日嬷嬷让人给廊下地板刷了漆,可能会有些滑。”
长安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多话,稳稳将两桶水送到耳房。
待进入耳房后,边往水缸里注水,边仔细打量起房内盥洗用具,到底哪一个才是专门用于浇灌花草的。
耳房隔壁传来呼唤声,急切催促,“小桃,小姐现在要沐浴,赶快来烧水!”
身旁的婢女闻言呆愣了一下,面上笑意顿时垮掉,颇有些不耐烦的回应道:“知道了!知道了!别催了!”
“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天天作妖,真当自己还是府里的……”小桃一时不忿,全然忘记身旁还站着一个外人。
长安适时的咳嗽一声。
小桃恍然大悟,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颇有些警惕的看了长安一眼。
长安压低了声,诚实道:“姑娘放心,小的什么也没听到…小的还仰仗着姑娘的银子照拂…”
这话倒也不假,小桃看着面前人虽长得还算清白周正,奈何是真穷得揭不开锅,这青布补丁前胸背后少说也是五六个。
还不如府里最低等的家丁。
想来他也是不敢的。
小桃讪讪的闭上了嘴,语气却冷淡:“门在那边,我就不送了…”
长安点了点头,提上空桶,就退了出去。
“小桃,你快些!”
“来了!来了!”
“拿错了!不是这个挂着银铃铛的木桶,那是浇灌花草的!”
“哎呀!看花了眼,我现在去换!”
“都叫你仔细些,最近怎么老是走神······”
年轻女子的责怪声不大不小,传进还未走远的长安耳里,他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容,随即踏步上了长廊。
地板光滑油亮,明显的修葺痕迹。
高官家的贵族女子即使沦落到孤僻破落处,也能得如此待遇,相较山底下的平民百姓,几粒碎银子便是一个月的吃用。
哪有什么钱仔细打理住处。
如是想着,他慢慢踱步,视线从地板往栏杆上滑过,忽地一声,左侧房的门吱呀一声,毫无预兆的开了。
晌午的阳光温和却不刺眼,柔和光线掠过院落花草,恰好轻抚在正门窗格上。
贵族少女自房内缓缓而出,一袭玉白色莲花双鲤裙泛着淡金色的光,整张脸笼罩在温和灿烂的金色光线里,看不清神情。
长安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屏住呼吸。
待到少女转过头来,一双盈盈水眸无限柔情,轻抚着胸口微微喘气,似是病气突然来袭,下意识弯腰和缓,他这才知道柔弱不能自理是什么意思。
少女七分眉眼像极了女主子,眉尾处略带些妩媚春情,倒不似女主子端庄大气,或许是长久抄经的缘故,润养出了久不入凡尘的脱俗之感。
“小姐,你还是披上披风,身子骨可经不得这么折腾···”
跟在身后的嬷嬷,将纯白色羊毛披风熟络的披在少女肩上,有些责备的关心道:“若是曼姨娘知道了,定会心疼。”
少女勉强笑了笑,反手握住嬷嬷手腕,轻声道:“让嬷嬷忧心了,咳咳···那我这就回屋了···本来还打算透···咳咳···透气的···”
嬷嬷心疼的说不出话来,眼角微微发红,颤声道:“小姐,这山上也没个大夫,您病得这样严重,要不,我去山下请一个。”
少女连连摆手,似有惧怕自嘲之意,“嬷嬷不用费心,咳咳···我原就是来赎罪的···咳咳···若是让家里人知道了,怪罪您···咳咳···可就不好了···”
嬷嬷眼泛泪光,鼻尖一酸道:“小姐···”
长安眯着眼,低头垂睑,看着两人相互搀扶的影子,一时心中压抑难受。
那样虚弱美丽的女子,竟是他要谋杀的对象,可看着她一举一动,皆是对待身边人的真心温情。
上林寺竹林里因为隔得远,他并未听清少女与匪徒的谈话,只见她抱着双膝蹲在石阶上,颤抖哭泣···身边侍女却被拖去凌辱···
女主子的心太狠了,他开始怀疑,指使他做事的人,还是不是当初救他的那位天仙人物···
这行事作风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他紧握着空桶,眸光复杂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