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锋默默演练了一个晚上的表态发言,果然引起了兵役局领导的注意,这样的结果使得雷锋十分高兴。那天的焦化厂征兵动员会是在新搭成的职工饭堂召开的,一面写有“1959年冬季征兵动员报名大会”的大红横幅高高挂在主席台上。人事股长小陈是秀才,几个墨汁淋漓的魏碑体美术字写得十分刚健。雷锋一走进饭堂就觉得自己已经心潮澎湃。
多么神圣的氛围!
八十余名适龄男青年坐满了大半个饭堂,大家都一声不吭,特别的严肃。雷锋坐下,就往主席桌方向看。他看见在那里坐着的,除了弓长岭铁矿焦化厂的领导,果然有辽阳兵役局的领导,甚至还有来自征兵部队的一位军人。
一见有戴领章帽徽的军人坐在台上,雷锋的心就腾腾腾蹦跳不已。他仔细辨认,那两位军人是不是有点像十一年之前赠他军帽的那个吴指导员。然而都不是,差远了。
厉书记终于开腔了,说的是开场白。他说,同志们,我先介绍一下今天出席我们征兵动员会的部队首长。这一位,是辽阳兵役局的余政委!雷锋目不转睛盯着余政委看,几乎忘了鼓掌。他心里想,余政委啊,你可要把我推荐到部队去啊,可不能认为我个子矮小不够格啊!雷锋昨夜已经听乔大山传说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说是人事股的陈股长亲口跟他的一位老乡讲的,说这次征兵要求的身高是一米六,不到一米六的适龄青年厂里有好几个,这次都得卡下来。这消息像只小蚂蚁一样在雷锋心口咬了一下。
这时候他又听厉书记说,这一位,是解放军沈阳军区某部的戴参谋,他是代表接兵部队,专门到辽阳地区来带今年入伍新兵的。
雷锋的眼睛盯着戴参谋,又忘了鼓掌。戴参谋啊,不管你是哪个部队的,不管你接啥兵种的兵,我可都要跟着你去啊!秋生哥讲部队派往辽阳的接兵小组有一位领导姓戴,怕就是您这位戴参谋吧!
雷锋刚想到这里,思路忽然被一种叽叽喳喳的嘈杂声打断了。那是饭堂入口处有女同志的嚷嚷声,声音尖厉得很,再仔细看,原来是四五个被挡住的姑娘摆出了一副非要进入饭堂的架势。
那里面有易华。雷锋一下子悟到了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厉书记站起,冲门口大声喝问。
易华从姑娘群中挤上前,一边掸着肩头的雪花,一边冲着主席桌激动地说,我们想不通!我们要问个问题!为啥不让我们女同志参加征兵动员会?我们难道不是适龄青年?
一听这话,饭堂里的男青年都笑,说这帮女娃,真的是相中了花木兰、穆桂英的道路哪。这时候兵役局余政委就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说,女同志提的这个问题,我来解释一下吧。是这样的,今年的征兵计划里,在我们辽阳地区,没有女兵征召任务!
姑娘们一听就发呆了。易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想不出再能说什么话,路全堵死了嘛。这时候又听余政委说,女同志们,你们想当兵的愿望,使我这个兵役局政委很感动,你们都是好青年啊!但是有个实际情况,因为部队中女兵的比例相对较少,所以我们不是每年都能接到征女兵的任务。明年吧,或者后年,只要有女兵的征召任务,我们一定及时通报各单位。
易华的泪水涌出来了,她再也不说什么,拉着姑娘们就走。
雷锋心情复杂地注视着门口的这一幕,他很明白易华的心情。小易啊,明年吧,他想。这时候他就听厉书记敲敲主席桌,大声说,好了,我们继续开会。现在,请余政委宣读中央军委1959年冬季征兵命令。
余政委讲话口齿很清楚,他先是宣读中央军委的文件,然后开始作动员。
这段时间,余政委一直在各个基层单位作宣讲动员。弓长岭铁矿的地理位置在辽阳境内,所以征召这里的适龄青年当兵的事便归辽阳兵役局负责。余政委很看重这一块兵源,工人阶级的觉悟、一定的文化知识、相当的技术水准,这里的兵源质量应该不低啊。因此,余政委一心想多选些优秀的适龄青年往部队上送。辽阳地区的征兵工作能跑在全省的前列,这应该没有问题。
余政委侃侃而谈,讲了目的、意义、要求、应有的态度。最后他站起来,右臂有力地挥舞,说了一番激动人心的言辞,算是结束语。
在余政委讲话的全过程中,雷锋浑身的血都在燃烧,一到余政委最后挥拳说话的时候,他就抑制不住地站起来想作表态发言。但这时候厉书记就远远地瞪了他一眼,举手点点他,示意他立即坐下。显然,厉书记这时候心里的滋味已经是相当的不好了。
雷锋清醒了许多,赶紧规规矩矩坐下。许多目光朝他射来,他听见身后坐着的乔大山叹了一声。干吗呀?!乔大山嘀咕说。
厉书记扫视全场,目光炯炯,大声问,刚才余政委的动员报告,大家听清楚没有?
全场响亮地回答,听清楚了!
厉书记说,这样吧,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问题,同志们都可以发言,可以表态。雷锋像弹簧似的蹦起来说,我发言我发言。厉书记说,发言吧发言吧。
于是雷锋发言。他挥着拳头,拳头像要攥出火来。他说,响应祖国号召应征入伍,保卫国家,这是我们每一个适龄青年义不容辞的光荣义务!今天,余政委宣读的文件,还有动员讲话,使我心情特别激动!我认为,祖国的号召就是最庄严的命令,战斗的岗位就是最崇高的使命。作为一个新时代的青年,我决心应征入伍,我决心为保卫祖国奉献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
余政委连连点头,大声赞扬说得好,说得好。戴参谋也受到了发言者的感染,冲着发言者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雷锋!雷电的雷,时代先锋的锋!
戴参谋提起钢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个名字。这名字确实像一个冲锋中的战士的名字,有一股气势。
雷锋又举起一份申请书,大声说,我还写了一份申请书,题目是:《我决心应召》。我想交给兵役局的领导!
余政委有些意外,但意外之余又显得高兴,于是笑呵呵站起来说好啊好啊。雷锋立即走向主席桌,立正,向余政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余政委又很意外,说,这军礼敬得好啊,很标准啊,新军人的姿势先出来了嘛!
雷锋双手递上长达四五页纸的申请书。余政委当场翻阅,说,标题就很好——《我决心应召》——主题鲜明嘛!我这里读几段:“参军,是我从小就有的愿望。人民解放军不仅是一个团结友爱的大家庭,而且还是个培养青年的大学校。现在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怎么叫我不高兴呢?”
雷锋听得满脸笑容,余政委能当众念他的申请书,这有多好,这绝对是个很好的开头。这一刻,全场青年除了乔大山低着头把十个手指头轮流拔得嘎嘎响,其余的小伙子都听得很专心。这时候雷锋听余政委又继续念:“光荣伟大的党!您挽救了我,给我吃的、穿的,还送我念书,让我高小毕了业,戴上了红领巾,加入了光荣的共青团,参加了祖国的工业建设,一天天地成长了起来!伟大的党啊!您是我慈祥的母亲,要是没有您,我很难想象到自己的一切。今天您需要我,我一定挺身而出,不怕牺牲和一切困难……我要把自己可爱的青春献给祖国最壮丽的事业!”
念到这里,余政委戛然而止。他觉得自己也激动了起来,好几年的征兵工作中都没有遇到这样的好文章。他仔细望了望眼前的小伙子,觉得这小伙子的眼神特清纯。个子倒不是很高,一米六可能危险。不过这一点不是很要命,可以过,关键是这小伙子内心有一股子激情,有一股子狠劲,这是士兵最可贵的素质。他觉得这份激情澎湃的申请书应当发表,起码应当在弓长岭矿的矿报上登一登。于是他转过头,问一直侧着脸的会议主持人厉书记,说小雷同志这份申请书发表在你们的矿报上成不成?这对征兵动员工作将是一股很大的动力!他并没有注意到厉书记的眉眼上这半个钟头来一直堆着一股难言的忧郁。
厉书记马上站起来,从余政委手中接过申请书,换上灿烂的笑容,说好啊,好啊,我负责把它送到矿报编辑部去!应该刊登,应该刊登!雷锋,你先回座位吧!
雷锋又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向后转,回座位,一股军人的气概。这又一次激起了掌声。厉书记举手说,好了好了,还有没有其他同志发言?
乔大山想举手,又不敢举。厉书记注意到了,说大山你有什么就说吧,平时你喉咙很响的嘛。于是乔大山就站起来搔搔后脑勺说,我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我想问兵役局的领导。
余政委说小伙子你问吧,当然可以问。
乔大山说当兵的津贴是不是每个月六块钱?
全场轰的一声炸了——怎么问这么一个问题?人人交头接耳,气氛顿时活跃。厉书记则是拉长了脸,他显然觉得很丢面子,这不是工人阶级应该提的问题。
戴参谋站起来回答。他说,这个问题很实际,我来回答吧。目前是这样,每个月发士兵六块钱。
许多青年人笑。乔大山马上说,我不是说只有六块钱我就不愿意当兵,我只是问问。
戴参谋说,当然,这些问题都可以问,欢迎同志们继续提问。
后来提问题的也不少,五花八门,尤其问是当什么兵种的兵的。这些问题雷锋都没有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自己能不能当兵,以及矿上那些“个头儿不高的人不能送去当兵”的传言是不是真实的。当然,这个问题他又不敢直接问,生怕当头一棒。
征兵动员会结束后,雷锋马上去找了易华,他担心着易华的情绪。
雷锋把易华叫出女工宿舍后,发现姑娘的心境已平和多了。易华一见他就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易华说,今天我没能参加征兵动员会,哭鼻子了,不好意思呢。她接着又说,雷锋哥哥,明年你再去当兵行不行?我们等一年,明年就会征女兵了,我们一起参军!
雷锋一听这话觉得很意外,但这句话从易华口里出来也好理解。他想了想,解下手腕上的英纳格手表递到姑娘面前。这一举动叫易华吓一跳。雷锋轻声说,小易,这块表,是我离开望城县的时候,张书记送给我的。张书记还送给我一句话,说人生最宝贵的是时间。我现在把这块手表转送给你,我想我响应国家号召,当兵入伍,不能耽搁时间!我也希望你小易也抓紧时间学习和工作,一年以后也能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共同紧握钢枪保卫祖国。兴许我们还是一个部队呢。
易华死活不肯接这块表,说这是张书记特意送给你的,有张书记的期望,我怎么能要?我可不能要!雷锋想一想,觉得有理,也不勉强了,说那我明天送你一本日记本。易华轻声说,我啥都明白了。雷锋问明白了啥?易华说,其实,你心里只有祖国、只有人民、只有解放军,别的很少。雷锋诧异地说,我的话,不对吗?易华说,谁说不对了?对,你的话都是对的。
雷锋看着对方的大眼睛,好像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一阵风过来,干燥的雪花从地上倒卷起来,在一对年轻人的裤腿中间或上或下地飞舞。
易华说,雷锋哥哥,我现在晓得,你当兵的意志真的是非常非常坚决。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当兵去吧,保家卫国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很光荣的事情。只是你不要忘记在艰苦的弓长岭还有我这样一个妹妹!
雷锋说,那是当然啦,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易华妹妹!
易华沉默了一下,又说既然下决心当兵,雷锋哥哥,你就要一往无前。如果在参军入伍的过程中,碰到困难,你就一定要想办法去克服。
雷锋一听这话就警觉起来,说小易你听见啥了?是不是有人说我个子不够?易华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说到这里姑娘又不说下去了。
雷锋说你说吧,我急着听呢。易华迟疑了一下,心里琢磨要不要把那件道听途说的事告诉雷锋。想一想还是不说了。易华知道雷锋的感情有时候挺粗有时候又挺细,细到五更天了还睡不着觉。于是她摇摇头,说没啥没啥。可是雷锋不依,他说,小易,你一定要告诉我!
易华说,那我告诉你吧。是这样的,我们寝室的小吕今天路过厂部人事股,听人在说,我们厂有个决定,不想让一些特别优秀的骨干离开,包括去当兵。
雷锋怔了半天,说不会包括我吧?易华瞪着他说,不包括你?你不优秀我们厂还有谁优秀?雷锋说,你这消息可能不准确啊,中央军委下达的命令,哪个单位敢不执行啊!易华说是啊,也许小吕是瞎说。小吕这人,瞎说的事多了,上次说大冬天的碰上一条蛇,还爬。大冬天的蛇能爬吗?小吕这姑娘尽瞎咬舌头。
雷锋听得易华这么说,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后来他说,小易,你是关心我,希望我实现当兵的梦想,所以才把这消息告诉我。这我晓得。我呢,虽然有点儿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但也要重视它呢。
易华问,你打算怎么办?雷锋说,我找厉书记去,现在就去!易华说,我也觉得你现在就该去。她甚至推了他一把。
雷锋站起来撒腿便跑,边跑边回头喊,谢你了,小易!雷锋把雪粉踩得噗噗地飞。
厉书记的办公室果然还亮着灯。这几天晚上,他办公室都亮灯到很晚。雷锋跺跺脚,跺去棉鞋上的积雪,伸手敲门。
敲门声使厉书记抬起头:“谁呀?”他正在与人事股长在灯下翻阅雷锋的档案。门外传来声音:“厉书记在吗?我是雷锋!”
陈股长紧张得跳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到!
厉书记倒是很沉着,说,把雷锋的档案收起来!陈股长急忙收拢档案袋,用一张《鞍山日报》压住。
雷锋听得允许声才进门,一进门就说,厉书记,我就想问一句话——我本来不该来问,可是我憋不住——我很想问一下厉书记,厉书记我能问么?
厉书记说你都进门了,怎么不问?问吧问吧。厉书记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而且他的笑容被炉火烤得很热。他还说喝点热茶吧,小雷?
雷锋说茶不喝了,我不渴。然后雷锋的脸色就认真起来,他问,厉书记,我今天报名参军了,厂领导同意我去当兵么?
厉书记的表情似乎吃了一惊,说,怎么不同意?征兵令是中央军委下的啊!我们都要不折不扣执行啊!
雷锋一听,长舒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
“小雷,外边下那么大雪,你又没穿棉衣,不冷吗?”厉书记说着便把自己搁在椅背的棉袄披到雷锋身上。又说:“你看你,冻得我心疼!”
雷锋说,我不冷呢厉书记,我心里呼呼地热呢!厉书记,想到能当兵,能以鲜血和生命保卫社会主义祖国,我的血在烧呢!
厉书记看着雷锋的亮晶晶的眼睛,诚恳地说,小雷啊,你的心情,我理解。表现优秀的同志,厂里当然舍不得,但舍不得也要舍啊,我们要以国家的全局利益为重啊。国家钢铁生产的保卫,也非常重要啊,没有枪杆子的坚强保卫,我们怎么能安全地炼焦、炼铁、炼钢啊?
雷锋感动地说,厉书记你说得真好!
厉书记说,小雷,夜深了,赶紧回宿舍休息!我们厂的适龄青年要参军,我的态度都是大力支持,包括你小雷在内。而且,我们还要想种种办法让你们能顺利通过各种审查。
谢谢厉书记!谢谢陈股长!满脸笑容的雷锋连连称谢,连蹦带跳地退出了房间,并且在回宿舍的雪地里也如舞蹈似的走路。深夜的空气又冷又清新,他甚至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就地打了一个虎跳。乔大山迎面走来,吓一跳:“疯了,雷锋?”雷锋哈哈大笑,抱住这位人高马大的工友,又蹦又跳地往宿舍方向走。乔大山急了,大喊快放开我,我这是去厕所,憋急了!
雷锋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下子就睡着了。不过,他在梦里又一次摸到了钢枪的时候,坐在办公室火炉旁边的厉书记还是没有一点儿睡意。他合拢档案,仰坐木椅,抬高黑黝黝的脸,对陈股长说:“小陈啊,从雷锋的档案和材料来看,他确实苦大仇深,他的参军动机没问题,很正确。从雷锋刚才当面的请求来说,看得出来,他也确实热血沸腾。但是——请注意,我必须说但是——但是,从我们弓长岭铁矿焦化厂的实际来说,像雷锋这样的标兵,我们还是绝对不能放他的!”
陈股长说理解理解,但是呢,有难度。身体上的硬标准是能卡他,但是今天看看那个兵役局的政委,他看雷锋的那种甜样——厉书记,你要把雷锋从政委的眼睛里挖出来,不容易啊,有难度啊。厉书记,我可是实话实说。
厉书记说你这样实话实说有啥意义嘛!难,难,共产党员能被难压倒吗?亏你党龄都有六年了!
陈股长看见厉书记眉毛飞了起来,心里便很觉难受。他听见炉子上坐着的茶壶嘶嘶作响。我有办法了。在壶水沸腾了之后他这样说。陈股长说,厉书记,我事先跟征兵办公室的同志正式谈一下,我不掩饰了,我请他们设法留下雷锋。厉书记说,原因呢?还是身体条件?陈股长说,就是身体条件,就这一个理由。但是我们要把这个理由讲透,讲到台面上,讲明确。我想正式表达我们厂的意思,那就是:必须把体检不过关的同志留下来,譬如雷锋,必须留下他。这一要求体现了我们厂党组织对这次征兵质量的重视!
厉书记说,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去办吧,你现在进入情况了!
陈股长确实进入情况了,他真正体会到了厉书记这一回要卡下雷锋的决心。他不敢有懈怠,他甚至提前一天就赶往了辽阳小屯征兵体检站。
体检站设在一个已经放寒假的小学校里,各个体检房炉火熊熊。陈股长连续拜会了戴参谋和忙碌在体检台旁的几位军医,预先向他们通报了下一批体检单位的党组织意见,并且着重点到了一位姓雷的小伙子。军医们说知道了,说你们单位的党组织很讲原则啊。但是后来戴参谋在吃饭的时候又问他,你说的那个姓雷的,就是在你们厂征兵动员会上第一个表态,还递了书面申请书的那个?
陈股长心里紧张,说是,就是他。
戴参谋从炭炉里扒出火烫的红薯,在手心里翻来翻去,说哎呀,那位同志表态很坚决,觉悟很高啊!
对,陈股长说,政治上他是很强的。戴参谋说,我们都对小伙子印象很好啊!
陈股长说,我们厂党总支对他印象也很好,政治上是重点培养对象。但是,戴参谋啊,这不能代替他身体条件较差这个事实啊。我们书记认真啊,他对报名青年的身体条件事先都卡了一遍。那个小雷差太多啊。你想,身高整整差六厘米,如果连这样的同志都能通过,我们厂的总支领导都会觉得于心不安。我们必须向钢铁长城输送合格的钢铁,我们是鞍钢的单位,我们有这样的钢铁意识!
戴参谋说股长同志你这句话说得可真好。同时戴参谋心里想,在这么多输送应征青年的单位中,弓长岭矿焦化厂的党组织表现出了特别严肃的态度,还派人事股长事先来通气,真是不简单。这么想着,他就把一块烤得最香最诱人的红薯递给了陈股长,表达军民友谊。
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发去小屯体检,雷锋不敢大意。他接受了乔大山的建议,两人一起走上积雪的石山,站到一棵树前,绷直身子,练习接受测试身高的技巧。
乔大山说身子再绷直!头昂起,再昂起一点儿!雷锋把身子一挺再挺。乔大山拿一块木片在树皮上画记号,说你再把脚后跟儿提起来一点儿,但不要离地,一离地人家就看出来了!要一半儿离地!对,就这样!
乔大山成功地将雷锋的身高提高了一厘米,这使雷锋很振奋。然后乔大山开始琢磨雷锋的体重。他弯下腰,捡起几块石头,往雷锋的棉衣兜里塞。雷锋问这是干啥?
“干啥?”乔大山瞪眼,“你以为你像我那么重?”
雷锋明白这是增加体重。乔大山叮嘱说,不能放很大的石块,不让人家看出来最要紧,最好多放几个口袋,放内衣内裤上的口袋里,你称体重的时候,外衣是脱掉的。雷锋说明白了明白了。乔大山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就是你,死活要当兵!干吗呀,这么遭罪!
乔大山从心底里讲还是不愿当兵,不为其他,就为收入太薄。所以,他听见伍医生取起体检表高声喊他名字时,他是以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应答的。
伍军医拍拍乔大山硬实的肌肉鼓凸的背脊,笑着说,今天没吃饱?乔大山没有回答,歪歪嘴角,搔搔头皮。
陈股长叉着手,在各个体检台前走来走去,看着自己厂里的应征青年接受各个环节的体检。他觉得乔大山这个人不太有礼貌。他说大山你怎么不吭声?问你哪!乔大山对陈股长白白眼睛,依然不吭声。
雷锋看着乔大山脱下鞋子,又脱去外衣,接受身高和体重的测量,心跳个不停,手心也出了汗。这屋子里的炉子烧得太猛,他想。
“很好,小伙子!”伍军医友善地在乔大山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填写表格。乔大山这会儿倒吭声了,他低下头,在伍军医耳边说,医生,我识字不多,也不会写字!
伍军医笑着说,会打枪就行!下一个,雷锋!
雷锋立正,高声答应:“到!”
他脱了鞋,脱了外衣,接受测量身高和体重。军医提醒说,不要把脚踮起来,雷锋使劲儿绷紧身体,嘴里说我没有我没有。
陈股长远远望见雷锋开始体检,赶紧往这边走过来。他觉得他必须进行现场掌控,这一点很重要。于是他马上站到了伍军医身边。
军医测量了雷锋的身高,说:“一米五四。离一米六差六厘米。”
雷锋马上说军医首长啊,您别看我个头儿小,我是推土机手呢,浑身是劲儿,不信我跟您掰手腕。陈股长说雷锋同志注意严肃。伍军医大度地笑笑,示意雷锋站上磅秤。这时候乔大山也走了过来,紧张地注视着情况。
五十公斤,伍军医说。
雷锋松口气,说,我通过了,军医首长?
军医刚提起笔,要在表格上录下数字,忽然觉着了异样:后面鼓鼓的是啥?
雷锋紧张了,急忙躲避。陈股长跳上一步,大声说雷锋,你躲什么?你好好让医生检查嘛!
伍军医从雷锋内裤的裤兜里找出了两块沉甸甸的石片。石片很薄,轻易还发现不了,可是石质致密,很见分量。伍军医笑了,说我体检时见过的石头也多了,可是你的这两块石头选得优秀啊!
陈股长恼了,说,小雷,这种做法不对啊!
正在雷锋急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当儿,乔大山一个箭步跳到军医前面,大着声说,军医同志,这是我给他放上去的!这不是一般的石头,是我们弓长岭铁矿上的铁矿石。这是做研究用的,他忘了拿出来了。
伍军医笑眯眯地对乔大山说,既是做研究用,那你拿去化研室吧,别拿来体检站。
雷锋说军医首长,我说实话,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对,主要是我当兵心切!伍军医呵呵笑,说不用解释了,这样做的同志你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雷锋要求重新测一次,伍军医说,这就对了。
四十八公斤,离五十公斤标准差两公斤!伍军医测出了新的数据。
雷锋心里焦虑万分,手心呼呼地冒出汗来。身高差六厘米,现在体重又缺两公斤,这可是非常不利的状况啊。他急得悄悄拉拉伍军医的白大褂,恳求似的解释:“军医首长啊,我这两天感冒,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吃了饭肯定就重了!”
站在一旁的人事股长脸又黑下来,声气重重地说,小雷,说话要实事求是,什么没吃饭,今天早上我们不是都吃了两个酥火烧,还有一大碗酸菜吗?
这是事实。雷锋又语塞了。
伍军医笑嘻嘻地说,小同志啊,你这一类假话也不能说啊,说这种假话的人年年都有,处处都有,也只能说是当兵心切吧。我们听着这些话也从来不批评,不过,我们也从来不相信。快去吧,去那边桌子上量血压。
雷锋不肯走,央求说,军医首长,我虽然个子小一点儿,轻一点儿,但是打仗是不会落后的。我个儿矮,但蹦得高。乔大山,你看过我打篮球,你快来证明!我体重轻,上树爬竿就特别快。不信我爬给首长看!
陈股长越来越恼,举起右手摇得像扇子一样:“小雷,医生让你去量血压就去量血压嘛,快,快!”
乔大山也拉着雷锋说去吧去吧。
雷锋量了血压,很正常,这让他舒了口气。然后他又按着体检流程到教室角落的一张体检台上接受心肺部位的听诊器检查。
内科军医在察看雷锋背部的时候抽了一口冷气。内科军医说,小伙子啊,咋的啦,背上咋有那么大的疮疤?
雷锋一骨碌坐起,撩起衣袖说,军医首长,您看,我这还有三道刀伤呢!
“哟,”医生果然吃惊,“这么多伤疤呀?”
他嗓门儿不低,这就引得体检室内的人纷纷回头朝这边看。戴参谋与陈股长也闻声走过来。
军医首长啊,戴参谋啊……雷锋这时候也打开了话匣子。他觉得现在必须要唤起军医对自己当兵立场的最大理解,否则就很容易在什么“几厘米”“几公斤”上被卡住。于是他反复点着自己的背、点着自己的手腕说,所有这些疤,都是旧社会给我留下的啊!这三条刀疤,是地主婆砍的!因为我妈妈被地主逼得上吊了,我想砍树给妈妈做棺材,可是地主婆说山林是她家的,夺下砍柴刀砍我。那一年我才八岁啊!我背上的毒疮是我讨饭的那一年得的,爬满蛆虫啊,我痛得在地上打滚,昏死过去!要不是共产党解放军解放了我家乡,救了我,我这条小命肯定就没了!军医首长啊,戴参谋啊,就是为了让中国人民永远不再有这样的伤疤,我今天才坚决要求当兵!我刚才量身高的时候,拼命踮脚,称体重的时候,还藏了石片子,我做这些不诚实的动作,自己心里也很难过,但是首长们啊,我的报效祖国的心、一颗燃烧着的心,你们感觉到了吗?我是这么迫切地想当兵啊,我想扛起枪,保卫救了我性命的新中国啊!
听着这位小伙子的这么激动这么真情的叙说,可以说没一个听者不被感动,就连陈股长也摸着下巴不吭声了。一时,大教室里所有的体检项目都停了下来。
雷锋继续大声说,首长们啊,我个头儿是小一点儿,但那是我在旧社会挨饿的缘故啊!我吃不饱,怎么长得高啊!我经常会连着三四天饿肚子啊,这是旧社会害了我!解放以后我能吃饱饭了,我有力气干活儿锻炼了,所以我就长了不少力气。首长们啊,你们看我这肌肉疙瘩,鼓鼓的呢!我其实力气并不小啊!我开拖拉机,开推土机,一座大煤山我几下子就推平了!戴参谋同志,真的,我气力不小啊!你放心,我能当一个人民解放军的好战士啊!
戴参谋脸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这时候心里是不是挺复杂,也看不出来。但是伍军医看出来了。伍军医心里也很不忍,他知道戴参谋早就将地方单位党组织的原则意见听进去了,同时也知道这一次征兵条件中的身高和体重都是带有一定的刚性要求的,不能轻易突破,所以雷姓小伙子的这番热泪盈眶的现场演说,听得他有点愁肠百结。伍军医于是招招手,把内科检查完毕的雷锋叫到火炉旁边,请他坐下,说我这个不是首长的首长现在有句话想告诉你,你要听吗?
雷锋说当然要听,我一定听。于是伍军医就说,我当兵也是报名了两次才报上的,你明白吗?第一年征兵我感冒了,鼻涕拼命流,我知道我那一回危险,所以主动打了退堂鼓;第二年又逢征兵,这才当上了。而且第二年当新兵之后还正好逢上“选送军医大”的良机,你看巧不巧?
雷锋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伍军医想说啥。所以他马上说,军医首长你是想让我今年别努力了是不是?伍军医说就是这个理。明年辽阳地区估计还会有征兵任务,你明年身高估计是仍旧达不到标准的,但你体重两公斤的差距一年能补上,想办法弄点荤腥吃吃,红薯、苞米多填几个下去,一年里长它个三四公斤是没有问题的,这样,光是身高一项出情况那就好说多了。小伙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炉火烧得雷锋的鼻尖出油。雷锋心里想,当然是这个理,但是谁能等一年啊。耳边听到冲锋号已经响了,却要我等第二年才冲锋,这打的什么仗啊!而且第二年我身高还是不会到一米六啊!
雷锋小声说,军医首长我看你一直笑眯眯的,刚才我说谎了您也没横眉竖眼地对我,恳求您帮帮我说话吧。去对戴参谋说,去对各个体检台前的军医首长都说说,我真的是想今年就参军啊!
伍军医叹息一声,慢慢走开了。小伙子不听劝,可是事情其实已经决定了啊,非得要撞到墙了鼻子撞扁了才懂得转弯吗?他后来果真跟戴参谋咬了几句耳朵,说这个姓雷的到底怎么样?戴参谋说什么怎么样?身高、体重达标了吗?人家基层单位党组织的意见能当耳旁风吗?伍军医只好说也是啊,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雷锋在接受最后一道体检项目之前,突然眼睛一亮——他竟然看见向秋生赶来小屯检查站了。门外一阵摩托车的轰鸣之后,向秋生像只兔子一样蹦进了体检站,从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电报送给戴参谋。雷锋于是像见了救星似的冲过去,又吐苦水,又双手推他,请他一定在戴参谋面前说情,无论如何不要让可怕的身高与体重将自己挤下表格。
向秋生明白了,说庚伢子你别急,我会动脑筋的。向秋生在十分钟之后就笑眯眯地把戴参谋请到门外。门外太阳很亮,把房顶上和树上照得白晃晃的。他与戴参谋走在小学校园的雪地里。他说,首长,我想请您帮帮雷锋,他旧社会吃苦吃大了,一家五口活活逼死四口。他曾经是县委书记的通信员,后来主动要求去当拖拉机手,又响应国家号召支援鞍钢建设。首长,像雷锋这样特别不怕吃苦的同志,接到我们部队里来绝对差不了!
戴参谋说知道知道,还知道他是你同乡,一起上的学,都在望城县委机关工作过,你先当书记的通信员,然后再是他当书记的通信员。
向秋生说首长啥都知道,那就请首长帮帮他吧,这样一个好同志我们不带上,一准吃后悔药!戴参谋说不带上他嘛,我也觉得可惜,他那些话我听了心里也动啊。他说得好着哪!问题是啥呢?问题是中央军委下的体检标准!体检标准嘛就是体检标准,这能含糊?再说,他在体检中还有弄虚作假行为,这也是一个明显的不足,连他们厂里带队的同志都批评他了。
看来初检是通不过了。
向秋生想半天,悄声问,首长,复检,还有希望吗?戴参谋想一想,说了一个字——难。
戴参谋说出这个字是有根据的。当然,他跟向秋生只提及了征兵要求的规定,他没有说兵源单位的组织意见,而后者的意见是非常要紧的。当然不能随便说这个意见,这意见不便让当事人知道。向秋生不是当事人,但向秋生是当事人的同乡,这也就不能说了。戴参谋是个有组织原则的人。
雷锋初检没能通过的消息,远在弓长岭的厉书记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及时接到了陈股长的电话。厉书记说,还有一次复检机会吗?不怕,基本定局了!你留在那儿,继续做工作!对,过两天,小雷回来之后,我会找他谈的。对,要鼓励他!他仍然是我们焦化厂的骄傲!留下他是为了培养他。对,要抓紧!
放下电话之后,厉书记到办公室外的雪地里走了一圈儿。山里的风很硬,呼呼啸叫,狼一样。厉书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肠太硬了一点儿,有点儿对不起人家。但回过头想想,自己的心也是慈的,小雷留在焦化厂是不会吃亏的,他将来注定是焦化厂的灵魂。
初检名落孙山的雷锋,当晚一直闷在应征青年的临时住宿点里,双手抱着膝盖,低头坐在墙角,蔫儿了一样。乔大山心里老大不忍,一屁股坐到他身旁,一边拿火钩捅炉子,一边跟他唠嗑,试图缓解他的焦虑。
落难时分,哥们儿兄弟,就得互相解闷。
乔大山说,我老早说了,只要我乔大山报名,保准关关都是绿灯。我贫农出身,从小受苦,政治上没问题吧?这身坯子呢,铁打的,这么棒。祖上三代都不是铁匠,咋把我当个铁疙瘩一样生下来呢?我娘说我一下来就是九斤三两,砸到炕上是个洞!我最要命的就是不识字,原本还以为部队会嫌弃呢,谁知那军医说只要能打枪就行!我咋不会打枪?我冬天就打过野兔子——哗,一猎枪过去,三只野兔子一齐倒!
雷锋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眼里依旧都是泪花。
乔大山又用极为同情的口吻说,雷锋,还有希望,我问过了,这身高和体重呢,是差一点儿,但不是一条特别硬的杠子,只要其他方面突出,还能盖住它。
雷锋眼泪汪汪说,大山,我这回可是铁了心了,部队不要我,我就跟上部队走,他们走哪儿,我跟哪儿!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跟过部队,那时候我太小,现在我二十了,我能死死跟着了!
这时候雷锋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说,别死跟部队,没用,得死跟另外一个人!雷锋与乔大山一齐抬起头,发现说话的是双手叉腰的向秋生。
向秋生带来一项个人建议,要雷锋去磨兵役局的政委。这兵役局既能跟地方讲上话,又能跟部队通上气,是个最权威的地方。那个余政委心又善,泡蘑菇一样泡他,泡得他能站出来为你说话。只要余政委开腔,这事哪怕黄了也能返绿。
余政委第二天就领教了雷锋泡蘑菇的韧劲儿。那天他刚到办公室不久,搁在炉上的一壶水还没开,传达室老伯就略带歉意地冲到他办公室说,余政委啊,这个小伙子说有急事找您哪。他说是认识您的,所以我拦也拦不住哇!
话音刚落,老伯的身后便站出来了雷锋。估计是老伯受了雷锋的感动,两人演了一出双簧。
余政委当然认得雷锋,弓长岭矿报上刊登雷锋的参军决心,也是余政委推荐的。这篇东西一刊登,反响挺大,整个矿山都在说雷锋两个字。余政委对此特别满意。这会儿却只见雷锋将他带着的一只棕色的小皮箱往自己办公室一放,说,余政委,我把行李也带来了!
余政委一愣,怎么了?
雷锋说,这一回您要是不同意我参军,我就在这里住下不走了!余政委您听说了我这次预检没有通过,是不是?
余政委说,是啊,听说了,我也惋惜啊!
雷锋说,余政委,您读过我的申请书,知道我的身世!我个头儿小——小嘛,那是旧社会的苦难造成的!但是,我力气不小,现在身体也很好啊,不然我怎么当拖拉机手?怎么当推土机手?余政委,您一定要帮我实现我从小的愿望,我一定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军救了我这个苦伢子,我一定要成为解放军的一员!
余政委站起来,走了一圈儿。他这几年听到这样的申诉乃至哭诉太多了。于是他轻轻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小雷啊,你身体条件不符合征兵要求,这一条,也是事实。
雷锋说,政委啊,我就差了六厘米,差了两公斤。可是,这差了一点儿的情况,完全是旧社会折磨的,一个挨饿受冻几乎丢命的孩子,能长出好身体吗?旧社会的折磨却记到现在的账上,政委您说合理吗?
余政委倒出半壶热水,拿了一条手巾,让小伙子洗把脸,却不料小伙子动作更麻利,将毛巾拧一遍,首先递给政委,说首长洗了我再洗。余政委心里笑,这小伙子还挺有规矩。
雷锋说,政委,兵役法规定,保卫国家,人人有责。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这样的责任呢?
余政委一边洗脸,一边说,有啊!只是,身体条件方面……话还没说完雷锋就抢着说,这方面我可以去部队锻炼啊!我就不信在部队锻炼不出钢铁一样的身板儿!而且,政委,您放心,我不会给部队丢脸的,我这几年读了很多书,我会在解放军这个革命大熔炉里更快地进步的!我现在给您背诵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您听!——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余政委说,小雷,好了,别背了,你的情况我都清楚。
雷锋说,那么余政委您答应我当兵了?
余政委说,我个人很理解你,也很同情你。可是你知道,我们国家征兵有很严格的秩序,有很严肃的要求,对应征青年的身体条件也有自己的标准。所以小雷啊,你还是要有两种准备——在复检以后,如果能让你入伍,你就高高兴兴入伍,如果仍然不行,你就……说到这里,雷锋就说,余政委您别说下去了!雷锋这时候涌出了眼泪,他用手背擦一擦。余政委赶紧把毛巾递给他。雷锋一边拭脸一边说,余政委,您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只能晚上住在这里了,我反正不回自己单位了。这几天我就住兵役局了,我为你们兵役局打扫卫生,直到首长们答应让我穿上军装。
余政委笑起来,轻声说,小雷啊,你想一想,这是兵役局,是严肃的机关,你能住在这里吗?
雷锋愣了半天,拎起自己的棕色皮箱,说,那我就住到体检站去!体检站不算机关,我就住那儿去。我不走,我天天为体检站义务劳动!
雷锋说到做到。白天他为小屯征兵体检站打扫卫生,那把扫帚和那把拖把似乎天生就是姓雷的,他里里外外忙碌,谁也不能叫他停下来。晚上他就把铺盖打在应征青年住宿点的铺位上睡觉。如果其他单位来的应征青年住满了,没他的铺,他就蜷在体检站的一角打地铺。伍军医心疼他,说这怎么睡?雷锋说这么好的房间,还有炉火,比起我讨饭那会儿住桥洞住破庙,这是天堂哪!
于是雷锋又跟伍军医扯起了长沙城外的桥洞以及洞庭湖畔的破庙:“那庙呢,有观音殿也有财神庙,但庙里却那么冷,都是冬天的北风,厚厚的蜘蛛网像蚊帐一样颤抖……”这些话说得伍军医眼泪汪汪,好几次拦着说,别说了别说了,我恨不得今天晚上就把你拔高六厘米增重两公斤。
但是伍军医确实没有办法。事实始终很严酷,数字是死的,雷锋的复检表格上照样是死数字,这一结果又使得心急如焚的雷锋一夜没睡着。秋生打来电话问了情况,也支持他在体检站继续住下去:“反正就这么着了,黏着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兴许就黏上了呢。”
雷锋继续在冰天雪地中的小屯征兵体检站里忙碌着。体检青年一批批唱着歌进来,一批批唱着歌出门,雷锋一边羡慕着他们表格上大批大批的“健康”和“合格”,一边咬紧牙关与他的扫帚、抹布、拖把打交道。他的这种非穿军装不可的热情终于把体检站的军医们全都感动了,感动得不行,其中尤以伍军医为甚。伍军医那天中午结束体检后白大褂也没来得及脱,就闯到了楼上的小办公室里,他知道兵役局余政委这一天要来体检站搞调查研究。闯进去一看,果然余政委在。余政委与戴参谋正各捧着一只搪瓷碗在吃饭,伍军医便单刀直入问,整整六天了,你们都看见了吗?
余政委问看见什么?伍军医说,还有什么啊,那个小伙子啊,弓长岭矿的小雷啊,烧水、拖地、擦玻璃,一会儿又给来体检的青年宣传当兵的道理。叫他吃饭他很少吃,要过夜了随便哪个角落一蜷就睡,一早醒来又帮着捅炉子升火,不知哪来的精力。就这么个小伙子啊,我们不感动也感动了啊。两位首长就下决心收他当兵了吧,啊?
余政委说,这个,我们再研究吧。既然住你们这儿了,首先要让他吃饱、睡好!军医走了之后,余政委对戴参谋说,老戴,你看这事咋整?我看啊,这孩子入伍也未尝不可,起码政治觉悟是高的,参军的决心也是大的。
戴参谋不表态,他提起热水瓶,往自己的搪瓷碗里倒开水,让饭粒热一点儿。
余政委又说,个头儿呢,小了点儿,但是我们兵役局上回选送新兵的时候,也送过两个比雷锋个头儿更小的。这我不骗你,人家南京军区也要了的。
戴参谋吃完饭,抹抹嘴,小声说,余政委啊,身高、体重差一点儿是一回事,这问题还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是他们单位有一个意见,明确说不要让个头儿小的雷锋入伍。余政委有点莫名其妙,说有这回事?戴参谋于是告诉他,是他们焦化厂的人事股长特意来转达单位意见的,而且说也是书记的意见。
余政委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比较蹊跷,会不会是人事股长个人的倾向,而并不是焦化厂党组织的意见呢?戴参谋说作为部队而言,一般总是尊重地方党组织意见的。
余政委想,方便的时候该跟焦化厂的厉书记直接通个电话,这事倒是要抓紧证实一下,挺关键呢。
当晚事情就得到了证实,厉书记亲自接的电话。
厉书记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告诉余政委,说我们对雷锋同志坚决要求当兵的愿望是理解的。这位同志政治素质高,工作表现也突出。标兵嘛,楷模嘛,红旗手嘛,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的身体条件是我们厂所有适龄青年中最弱的,体检硬杠子到不了嘛,初检、复检都刷下来了嘛。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确实希望部队方面能把好关,做好雷锋同志的思想工作。我们真的不希望把体检不合格的同志送往部队,我们地方组织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这样做是与中央军委颁布的冬季征兵命令精神不符合的!
话说到这种义正词严的地步,余政委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便只介绍了一下雷锋这几天在征兵体检站的情况。但厉书记似乎不为所动,只是说他们拟了个重点培养雷锋的计划,以后要更加关注这个同志的成长。
余政委第二天又驱车来了小屯体检站,他亲手拿开雷锋手中的拖把,将大衣给他披上,带他出了体检站,说我们走走吧。
田野上的积雪在阳光下显得很亮。余政委踏着嘎叽嘎叽的积雪,说小雷啊,这几天,应该说,我们所有的同志都为你的精神感动呢。雷锋担心地看一眼余政委,对下一步的谈话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余政委又说,小雷啊,你真的到了部队,不管哪位首长,见了你积极上进的劲头,都会很喜欢的。我看,暂时到我们兵役局来工作一段时间怎么样?虽然不穿军装,但是,也是为征兵工作服务啊,还能与各个接兵部队来的同志打交道。我呢,是想给你努力到最后一分钟的。你是知道的,你的初检、复检都没能通过,你再在体检站待下去意义也不大。到我们兵役局来,我们一起再努力一下,看看有哪支招兵部队说,呵呵,你这个小伙子不错,我们就要你了。这种可能性存不存在呢?还是存在的。当然,我只是讲可能性。小雷啊,我很难跟你讲出一句话,但是我还是要给你讲——作为一个革命青年,面对祖国的挑选,一定要做好两手准备。
雷锋突然转个身,一把抱住余政委,像抱住父亲似的抽泣起来。余政委心里感动,连说好孩子莫哭莫哭,政委知道你心里难受。
于是雷锋跟着余政委就到了辽阳兵役局,他一下子就熟悉了局里的情况,给各个办公室递水瓶、打扫卫生成了他的分内事。而且,雷锋也觉得在兵役局生活跟各地的联系特方便,他一下子就跟向秋生联络上了。在各个县区奔来奔去的向秋生那一刻正好在鞍山市兵役局送文件,他在电话里听明白了雷锋目前进退维谷的处境,也从雷锋带哭的嗓音里听明白了他的要作最后努力的渴望。向秋生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说,庚伢子你真的不要太着急,你急出眼泪也没用啊!哎呀,你这个庚伢子,今年真的不行就等明年嘛!
雷锋捧着电话说,秋生哥,明年还不晓得我们辽阳会不会征兵,我就是想今年当兵啊。部队首长十一年前就答应过我,我都等了十一年了啊!向秋生说别急别急,现在征兵工作毕竟还没有结束嘛!你的心情我理解,你不用多说庚伢子,我不理解你还有谁理解你?
事情的突然转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就像厚厚的云层忽地裂开一道细细的缝一样。“庚伢子?”这时候走过向秋生背后的一个军人忽然愣了一下,停了步子,眼睛慢慢地圆了起来。这时候他又听见向秋生对着电话说了最后一句话:“就在辽阳兵役局等着吧,庚伢子,我明天就会来辽阳,等我到了辽阳再说!”
这位军人于是赶紧问向秋生:“你刚才跟谁通话?”
向秋生立正报告说,报告关干事,我是在跟一个老乡通电话,他在辽阳兵役局帮忙打杂呢,他想当兵都想疯了。
关干事记起来了,说小向啊,那天好像听你说过,你老家是湖南望城?向秋生说没错。关干事说,十一年前,就是我们部队南下的时候解放了你们县!你哪个乡呀?向秋生说,安庆乡简家塘村。
关干事突然两眼滚圆地说,你刚才打电话讲的“庚伢子”,就是那个上台控诉地主婆的孩子?
向秋生说,是啊,就是庚伢子啊!他家惨啊,爸爸叫日本鬼子给打死了,妈妈被逼得上吊了!
关干事大惊说,就是他呀!庚伢子,那一年追着我们部队死活要当兵,十岁都不到,还跟我说,要藏在我们连队的行军锅里,让我们挑着走!
向秋生也吃惊了,说关干事那时候就在部队啊?
关干事说,哎呀哎呀,我那时候就是连队的小通信员啊,我们的吴指导员就是现在的吴团长啊!
向秋生惊得几乎双脚起跳:“吴团长?吴团长就是当年解放我们村子的吴指导员?”
关干事说,是啊,你一直不知道吧?你看,这越说就越近了!
向秋生击掌说,啊,庚伢子有希望了!关干事您帮帮庚伢子吧,他都体检了,现在被拦在外面,说是体重差两公斤,身高差六厘米。关干事,这两点该不是太大的拦路虎吧?
关干事想一想,说辽阳弓长岭矿那一片,不是戴参谋在办吗?向秋生说我可不止一遍跟他说过了嘛,戴参谋像是挺为难的。关干事问,庚伢子是小名,他现在叫什么名?向秋生说,雷锋,打雷的雷,先锋的锋。关干事马上说,这样吧,我明天跟你一起去辽阳。
这个晚上,向秋生比雷锋本人还激动,心里想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天下的事真奇妙啊,原来好几次远远见过的那个吴团长,就是十年前远远见过的那个吴指导员。庚伢子你爹娘在天有灵哪,该你当兵啊!
第二天午饭时分不到,关士祥的吉普车就拐进辽阳市兵役局的大院。向秋生蹦出车子就直冲办公楼大喊,庚伢子,庚伢子!
雷锋闻声飞出办公楼,见是秋生哥,赶紧放下手中的六个热水瓶。
庚伢子,你看谁来了?!向秋生大叫。
于是雷锋抬眼,盯着钻出吉普车的关士祥看。
关士祥见了雷锋就笑,说没有变,没有变,还是庚伢子模样,还是这顶军帽!又说,雷锋同志,我是通信员小关,关伢子!雷锋同志,你不认识了?
雷锋瞪着关士祥,愣如泥塑木雕。
关士祥走上两步,双手叉腰,仍是笑。说你呀,你这个庚伢子,你亲口跟我说,你可以钻到铁锅里,让炊事班挑着你走!
雷锋张开双臂,惊喜地扑上去,说关大哥啊!
关士祥与雷锋热烈拥抱,两人都泪水盈盈,这叫向秋生在旁也看得鼻子发酸。
雷锋说,关大哥,我还戴着吴指导员送我的这顶军帽!关士祥说,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我告诉你啊,吴指导员现在是我们部队的团首长啊!雷锋着急地说,他答应让我参军的啊!他说只要我到了年龄,他就来接我当兵啊!关大哥,我要找他,我要马上找他!他亲口答应过我的!关干事说,不用找团长,团长正忙着抓军事训练哪,找我就行!
雷锋说,我体重差两公斤,身高差六厘米啊!
关干事点着雷锋的鼻子说,到部队之后可得给我好好吃饭长个头儿!关干事这样的胸有成竹的样子,真是叫雷锋欢喜得不得了。几分钟后,兵役局的余政委也欢喜得不得了,他就需要接兵部队的这一明确态度啊。在他兵役局这方面,事情当然可以办妥,毫无问题。
关士祥当即决定带上雷锋,立即赶往小屯体检站——找戴参谋沟通是当务之急。
戴参谋没有想到关士祥会出现在小屯。他跑出体检大厅,向下车的关干事敬个礼:“关干事,怎么跑我地段来了?嘴馋了,想找我喝两盅?”
关干事可是一脸严肃,说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没事我登你三宝殿干吗?谁让你不执行吴团长指示?
“我?”戴参谋吓了一跳,“啥?我不执行吴团长指示?”
关干事拉过下车的雷锋,点着雷锋头上的旧军帽说,你知道他这顶军帽是谁送的?戴参谋显然不知道。于是关士祥重重地说,吴团长!
戴参谋一怔,说哪个吴团长,我们团的吴团长?关士祥说,还会有哪个吴团长?老戴啊,十一年前团长就表态了,只要雷锋到了年龄,就一定把他接到部队!团长那时候是连指导员,我是连队通信员,我亲耳听他说的!雷锋,你还记得怎么行军礼吗?
雷锋叭地一个立正,口喊“敬礼”,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关士祥说,看见没有,老戴,军礼,也是吴团长亲自教他的!
戴参谋吃惊地张大了嘴,合不拢。关士祥说,老戴啊老戴,我就是为了这事才赶来辽阳的!戴参谋直拍自己的脑瓜子:“嘿,嘿,这是一个什么故事啊!”后来戴参谋就点着雷锋的鼻子说,你这小雷,你咋也不早说?
向秋生为雷锋抱屈说,戴参谋啊,我都还云里雾里的,他雷锋怎么搞得清楚啊?
伍军医和他的伙伴们隔着满是冰霜的玻璃窗望着窗外的一幕,心里非常舒畅。他们一时还不知道原委,但已经明白状况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了。戴参谋这么明朗的笑容可是难得的,他这人一般不太会笑。
一种非常惊愕的表情,出现在弓长岭矿焦化厂党总支厉书记脸上。
这个电话对厉书记来说太突然了,他没有想到戴参谋会来这么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是他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是的,是的。”他说,“我听明白了——雷锋同志通过再一次的体格检查,各方面条件基本合格。是的,我知道了!我们当然很高兴,只要他条件基本合格,我们就一定欢欢喜喜送他参军!支援国防建设,人人有责嘛!好,你们放心吧,我们马上提供本人档案!档案应该是在的吧,我马上通知人事股。”
厉书记刚搁下电话,忽然就听见推门进来的陈股长说,档案不在!厉书记一惊,接着又听见陈股长说,或者说是档案找不到了。厉书记顿时明白了,说依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答复他们?
陈股长说,根据征兵规定,如果没有个人档案,那就不能填政审表。只要没有单位的政审表,那就一律不得入伍!这是最硬的硬杠子,谁都违反不得。
厉书记沉吟着,背起手,在办公室兜了一个圈子。你小陈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他说,不过,这帖药也实在是太猛了。陈股长说,书记嫌药猛,那也容易,就把他送走。支援国防建设人人有责嘛。
不行!厉书记说,我还是要把他留下来,我舍不得他走!
陈股长说,那就只能用这一招了。厉书记说好吧好吧,那我现在就来问你这个人事股长——小陈啊,雷锋同志的档案袋你给我找来,我要看一看。
报告厉书记,陈股长毕恭毕敬说,档案找不到。
厉书记问,什么原因?
陈股长答,档案柜子里没有发现档案袋。
厉书记问怎么会这样的?这不合乎常理啊!
陈股长语气诚恳地说,事情是这样的,从化工总厂调来的工人中,雷锋同志的档案袋没有转过来。
厉书记不满意了,说那你当时没有签收过?你人事股长咋当的?
真的没有签收过,陈股长说,几十个人,一大包材料,那时候没有逐个签收。
那么,厉书记又问,化工总厂人事科对此会怎么解释?
陈股长说,他们吗?他们会说:咋回事?我们难道没有送出去雷锋的档案?但是我们的柜子里确实又找不到这份档案!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湖南望城县根本就没有转出雷锋的档案!档案还在湖南!
厉书记奇了,问,湖南送到鞍钢的档案袋,也不是一份一份签收的?
陈股长说,据我所知,也不是逐份签收的,也是一大包!这方面的管理,历来不是很仔细,所以,一说没有了,就都傻了,傻到要到什么环节上去查都不知道。
厉书记背起手,又走了一个圈子。
“就这样吧。”厉书记说,“你告诉辽阳市兵役局,雷锋同志的档案,我们弓长岭矿焦化厂的人事股没有!什么原因呢?那就是根本就没有收到过!”
厉书记心里想,怎么办呢?事情也只能这样了。
他走近陈股长,罕见地拍拍他的肩,算是表达一种感谢。陈股长站得笔直,心里激动,能得到领导如此的赞许那是不容易的,尤其是人事工作这种活儿,历来受气多于表扬。
那天雷锋连蹦带跳地奔进辽阳兵役局余政委的办公室时,余政委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雷锋起先还来不及注意这一情况,他只顾自己立正,行军礼,并且像只喜鹊般喳喳喳地说,我通过体检了,表格也填了,我要谢谢余政委啊!余政委您放心,我一定当个好兵!
余政委脸上却没有笑容。雷锋说,余政委,怎么了?
“怎么说呢,问题复杂了。”余政委说,“小雷,你坐下,今天找你来,我是想查证一个问题。问题的起因是,你的个人档案找不到了。”
雷锋非常惊愕,说啥呀,我没有档案?
余政委说,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啊!入伍青年,个人档案是必不可少的。有档案,单位才可能出政审表,没有档案,这政审表就没法子出,而没有政审表,部队是不可能招收入伍的。
雷锋说,政委,我的档案应该在弓长岭矿焦化厂,这没有问题。
我就想问你,你确实知道你的档案在弓长岭吗?
“这,”雷锋说,“我不可能接触自己的档案呀!”
政委说,弓长岭方面找了好几天了,都没有找到。现在大家都在分析,档案也可能在其他单位,没转过去。
雷锋急得几乎要哭。他说,那我怎么办?那我就不能当兵了?余政委,你们要帮我找啊!
余政委告诉雷锋说,全在帮啊,谁不帮啊,接兵部队的同志这几天到处在找你的档案,都忙疯了!
关士祥知道丢档案的事非同小可,他亲自赶去了鞍钢化工总厂人事科,而人事科长在来访的关干事面前,则显出一副非常无奈的样子。这位梳着分头的人事科长说,我们接到你们征兵办公室的电话之后就马上查,都查两天了,还是没有。我们在感觉上,雷锋同志调离我们化工总厂去弓长岭的时候,档案是应该跟着去弓长岭的。
关士祥马上问有没有签收人。对方说,问题就在这儿啊,档案袋不是一份一份签收的,是打个包一起带走的五十多份。这可真是个教训!
关士祥急得不行,马上换个角度问,那么,在你科长同志的印象中,有没有见过雷锋同志的档案?
“记不得了。”人事科长说,“我只从一张登记表上的简历中看到雷锋当过拖拉机手,所以洗煤车间的白主任到我这儿来要推土机手,我就推荐他了!至于档案袋,我……实在没印象了!也许去湖南招工的同志根本就没把他的档案从南方带上来。”
雷锋档案袋找不见的消息像个爆炸性新闻传了开来。向秋生在关干事面前急得像只热锅蚂蚁,而在弓长岭矿,则更是人人传说。陈股长不管跑哪儿都被人问:“陈股长怎么回事呀,雷锋的档案袋长翅膀啦?”陈股长答得喉咙都起泡了,泡胖大海吃了,但还是没用,还得继续回答。连矿上的人事科都问了,说小陈你再找找嘛,真是化工总厂那边没转来吗?矿党委几个书记、副书记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弓长岭的工人兄弟开始骂人,都说有些干部不是个东西,拿着工资不办实事,好好的档案怎么说没就没了。要是粮油证没了人家还不饿死?关大山说怎么不是我的档案袋找不见呢?而易华也着急得不行,她没有一点儿“这下子可好了”的宽心情绪,而是真正为雷锋揪上了心。她每天都在想着雷锋焦急万分的情状,她打长途电话给雷锋没找到人,于是放下电话就往厉书记的办公室冲,她非要闹个明白不可。她掀开厚厚的办公室棉门帘之后,看见厉书记正默然坐在火炉子旁边。
易华快嘴快舌说,怎么回事啊,雷锋的档案怎么会不见的?
厉书记不急不慢说,小易啊,掸掸雪,坐,烤烤火!厉书记似乎料到了易华会闯进门似的。
易华瞪着眼睛问,厉书记,我的档案在不在?厉书记说在啊。
易华分析说,从湖南望城县到鞍钢,她的档案是跟着的,从鞍钢化工总厂到弓长岭矿焦化厂,她的档案也是跟着的,为什么偏偏就雷锋的档案会不见呢?
我们也找了好几天了,也焦急啊。厉书记叹口气这样说。他忽然又双眼一眯说,小易啊,雷锋这一次如果真的走不成了,继续留在弓长岭,对你来说,不也是高兴的事吗?
厉书记知道易华的心思——自打这位姑娘一个人报名来弓长岭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位姑娘的心思了。谁让他当书记呢,书记这活儿就是探人心的。
易华说我高兴不起来。她说得斩钉截铁,这样的口气叫厉书记很是奇怪。
易华说,厉书记,说心里话,我不愿意我的这位小哥哥离开弓长岭。这你应该是明白的,我一直是认他做哥哥的,他也是认我这个妹妹的,我们小老乡,关系非常好。
厉书记点头,说我明白,明白。不仅我明白,焦化厂上上下下都明白。厉书记心里想,十有八九比哥哥妹妹还深一层呢,这我也明白。
易华说,但是我想得更多的是,雷锋他本人的心情。他是孤儿,受了旧社会太多的折磨,他一心想参加解放军,因为解放军解救了他。他当兵的念头埋在心里十一年了,他这一次如果因为体重的问题,因为档案袋找不到的问题,最终不能入伍,这对他的打击是非常大的。作为他的妹妹,我能体会他的那种心情。所以前天我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哭了,我很为他难受,很为他急。
厉书记听了这话,脸色黯然,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这事发生了,不该啊!但是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咋办呢?束手无策啊,我也急啊。我打算去辽阳看望一下雷锋,安慰安慰他。
易华说厉书记你一定要好好安慰他,你要告诉他档案肯定会找到的,不会独缺了他一份的。易华说这话的时候泪水已经从眼眶里冒出来了。
厉书记想,也真邪了门了,姑娘还巴望小伙子走呢。这可费琢磨呢。
在辽阳南林子的新兵集结点上,换上了新军装的小伙子每天蹦蹦跳跳兴高采烈,把一只简易篮球架投得砰砰响。乔大山个子高,篮板球总是他跳起来抢到,投球却总是不中。然而愁眉不展的只有雷锋,他也是唯一没有领到新军装的人。向秋生告诉他望城县团山湖农场的孟场长也接到接兵部队的询问电话了,经查问,他那里也找不到。“雷正兴档案袋”是见过的,招工的东北同志翻阅过两次,应该是送出了。问题在于,也没有逐份签办手续,环节上有误,责任分不清了。听着这消息,雷锋的愁眉更加锁紧了。
厉书记专程赶来辽阳南林子,随身带了一条从弓长岭大山里打到的狍子腿,让雷锋以及辽阳新兵们打了一次牙祭。但是厉书记的慷慨、关切和安慰还是没能减轻雷锋心中的愁闷。
在冬日的阳光下,厉书记蹲在操场东头的树下,一次又一次安慰他心爱的生产标兵。而在操场的另一头,那棵披挂着白雪的枞树下,面色凝重的余政委与戴参谋、关干事也蹲在一起,一遍又一遍研究这个棘手的问题。余政委再三说,这个坎子实在绕不过啊,缺少个人原始档案,焦化厂就不能出具政审表,这是他们厉书记再三说的。这也对,这是原则。但是,没有政审表,那就撞墙,不能送部队,这也是铁的规定。
戴参谋同意这个看法,说征兵有两条硬杠子,一是年龄问题,差一天都不行。二是政审表,盖章不完全的,坚决不能征。
关士祥一直沉默不语,后来忽然提议,让望城县补一份原始档案怎么样?
戴参谋说,这怎么来得及?过两天就集中出发去部队了!再说,人家肯吗?补档案也不是小事,要多少地方领导批准啊,也不能为一个新兵大家都这么耗着啊!
雷锋本人其实也一直在动补档案的念头。望城张书记是最了解他的,只要情况说透了,张书记一定会批准的。于是他就对正在安慰他的厉书记说,让我回一趟望城行不行?我请望城的张书记给我补一份档案,他会很快的。
你本人怎么能办这样的事呢?厉书记摇头说,雷锋啊,我还是这句话,当兵虽然好,拿起钢枪保卫祖国很光荣,可是不当兵,在后方炼焦炼铁,也是一样的建设社会主义呀!你是我们的标兵、红旗手,你在弓长岭也可以干得很欢啊,也可以大踏步地前进啊!
雷锋说,对不起,厉书记,你等一下。说完他就霍地站起来,往远处另一棵大树下蹲着的几个人直奔过去。
“余政委!戴参谋!关干事!”他奔到这些戴领章帽徽章的军人面前大声说,“我能不能自己去一趟望城县?望城都知道我的家世,他们能为我重建一份档案!”
余政委说,小雷啊,这建议你提了就提了,让我们研究吧,好不好?这会儿,我们在研究这问题呢!
雷锋含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转身走了。
关士祥盯着雷锋的背影,心里老大不忍,说真是该死,活人还能让一泡尿憋死?雷锋苦大仇深,谁不知道?解放他家乡那会儿,我亲眼看到他上台控诉恶霸地主,他当场都哭晕过去了。他政治上不行,谁行?
戴参谋说,老关啊,你的证言我当然相信,可是你的证言代替不了地方政府的一系列章子啊!
关士祥激动地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说,老戴,活人真的能让尿憋死?你信这个?戴参谋说,我也没这么说嘛。关士祥说,你看我要不要跟吴团长直接汇报?戴参谋说,汇报什么?关士祥说,那天斗恶霸地主的时候,吴团长也是坐在台上的呀,他对雷锋家庭的悲惨情况是一清二楚的啊。我想请他说句话!
戴参谋想一想,说,也好。
余政委也认为好,他说这是一条路子,试试吧,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驻扎在辽宁营口的工程兵十团机关,电话铃响个不停。吴团长刚答应一处工地的临时支援请求,搁下电话,铃声又急剧地响了起来。
这个电话却是谈“庚伢子”问题的,这三个字让吴团长眉毛突地一跳。
“庚伢子?十一年前?我送给他一顶军帽?对,对,记起来了!哈,这孩子,我还教他行军礼呢!这孩子在哪儿?什么,招新兵通过了?那好啊!我要这个兵,我当然要这个兵!我十一年之前就给他承诺了嘛,他一直是当兵心切嘛!什么?有问题?政审表没有?”
吴团长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笑容消失了。
关士祥在电话里说,团长,兵役局方面确实也很为难,提供不了盖章齐全的政审表,他们很难向我们输送新兵!现在小雷很苦恼,就他一个还没领到新军装。他就在新兵集结点,每天跟着队伍。当然啦,每天都掉眼泪!他在望城县就是抗洪模范、优秀共青团员,在鞍钢是推土机手,月月都是标兵,在弓长岭焦化厂被评上了红旗手,是青年的榜样!
吴团长截断对方,问,这些情况都是清楚的?
关士祥说清楚的,我们调查过。
吴团长沉吟了一下,态度坚决起来:“这样吧!这个好孩子我们要了!你们口头征询兵役局同志意见和本单位意见,如果他们都同意的话,我们部队就先接收,由我们部队出面进行政审。万一出现什么情况,由我们跟兵役局会商处理!”
部队政审?有这个办法?这方案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只有团长才有魄力提出这样的特殊方案。关士祥说,太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都在哆嗦。
吴团长问庚伢子在你那里吗?又说,如果兵役局对我们部队的这个决定不提异议的话,你就叫一下庚伢子,我跟他通个话!
兵役局当然没有异议,余政委一听这方案,长嘘一口气。关士祥紧接着又找到厉书记,问,如果不涉及出具政审表这个具体问题,你们本单位对雷锋同志的入伍还有其他意见吗?
厉书记马上说,没有,我们厂党总支对小雷应征入伍一向是支持的,保家卫国是好事啊!
于是雷锋在关士祥的引领下,直接奔到值班室,与吴团长通上了电话。他一开口就哭出声来,说吴指导员,吴团长,我是雷锋,就是庚伢子。你还记得我庚伢子吗?
吴团长在电话里说,雷锋同志,我祝贺你光荣地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
雷锋呜咽着说,吴团长,我的档案不见了,现在还在找。
吴团长又说了一遍,雷锋同志,我要祝贺你,你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光荣的战士了!
雷锋手持电话听筒,愣了,好半天才突然明白过来,说,我被批准了?谢谢吴指导员!谢谢吴团长!我……真的当上兵了!我参加解放军了!吴团长,我太高兴了!
搁下电话以后,雷锋转身,一下子就愣住了,只见戴参谋和向秋生走进值班室,而向秋生的双手捧着一叠崭新的棉军衣裤和一顶棉军帽。
这一天,在黄昏的旷野上,雷锋挥舞着双手奔跑了好大一圈儿。他觉得身上有一股力量要找个突破口迸发出来,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奔跑。他跑过一连串积雪的灌木丛,又跑上一个土坡。他身上穿着没有缀上领章和帽徽的崭新的棉军装。
他边跑边尖声喊,彭大叔,我当上解放军啦!……张书记,我当上解放军啦!……健姐,我当上解放军啦!……王姐,我当上解放军啦!……小易,我当上解放军啦!……爸爸妈妈、哥哥弟弟,我当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啦!!
然后他哭出声来。他蹲下来,呜呜呜哭,说,妈妈,你活着多好啊,你摸摸我的军装啊!妈妈啊,呜呜呜……
一刻钟以后,他揩净了泪,又奔上了一个高坡。他脸上红光闪闪,这是冬日太阳的余晖,也是他身上血液燃烧的反光。
庚伢子当兵的消息使得望城简家塘村民奔走相告。彭乡长专门来慰问了一趟军属,给六叔公带了一袋米和一坛油。六叔公眉开眼笑说,这伢子从小跟着我唱《木兰从军》,想的就是当兵啊!
望城县机关也迅速传遍了雷正兴入伍的喜讯。张书记对毕主任说,我很感慨啊,小雷这一次当兵,部队方面作了很大的努力,原因是他的档案一时找不到了,最后,部队下了决心,作出了先入伍再政审的决定。这可是部队有眼光啊!
而在团山湖农场,是王佩琴告诉孟场长的消息:“孟场长,雷弟去的部队是沈阳军区的工程兵第十团!”
孟场长放下饭碗说,哎哟,档案丢失这件事总算过去了,我的心也放下了。不然,就好像是我梗着似的。
王佩琴又说,孟伯伯你说巧不巧啊,雷锋他们团的那个团长,当年就在解放我们望城的那支部队里,后来才调工程兵去的!送给雷弟的那顶军帽,就是那个团长戴的!
对这件事,孟场长也啧啧称奇,连说缘分啊缘分。
而在弓长岭铁矿焦化厂,厉书记却没有孟场长这样的好心情。
厉书记坐在办公桌前,盯着天花板,看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叫来人事股长说,小陈啊,雷锋已经在部队的新兵集训营开始训练了,还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感谢我的培养。
陈股长不作声。
厉书记叹口气说,这叫我心里不好受啊。于是陈股长附和着说,我心里也有点儿难受。厉书记说,这样吧,一个月之内,你专门走一趟营口,把雷锋的档案送到部队去,对他们说档案找到了,这件事是我们焦化厂的失职,当然主要是我书记的失职。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要向部队道歉。我们不能让雷锋同志受到任何影响。
厉书记说到这里眼眶红了。陈股长马上说,这样做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