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曹操,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一位最熟悉的陌生人。
为什么说曹操最熟悉呢?一千八百多年以来,经过正史、野史、评书、、戏曲、影视剧乃至游戏、漫画的不断刻画,曹操的形象,不论是历史形象还是艺术形象,均可称得上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熟得不能再熟了。
那为什么又说曹操是陌生人呢?这里有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曹操是谁?
曹操是政治家。他是汉末的丞相,是汉末的强人、“乱世之奸雄”;他是魏武帝,是三国之中曹魏帝国的奠基人。
曹操是军事家。他是用兵如神的统帅,谲诈百变的战将;他是《孙子兵法》最重要的注释家之一,自己还撰写了十多万字的兵法。
曹操是文学家。他是“建安风骨”的开创者,与其子曹丕、曹植合称“三曹”,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上,恐怕只有“三苏”(苏洵、苏轼、苏辙)堪与其相提并论;曹操的名句,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在过去的中国,几乎家弦户诵,今天读来仍有巨大的感染力。
这是人们所熟悉的曹操。但是曹操的其他面目,随着时间的流逝、史籍的亡佚和知识背景的变迁,逐渐变得不为人知。比如:
书法家曹操。曹操工于书法,史称“尤工章草,雄逸绝伦”。传说曹操西征张鲁,路过褒城的石门(今陕西勉县东北),见到褒水湍急,浪花滚滚如雪,兴之所至,提笔写了“衮雪”二字,刻于礁石。左右不解,问道:“浪花滚滚如雪,该写‘滚雪’才是。这个‘衮’字,怎么没有三点水呢?”曹操手指褒水,哈哈大笑:“你看这惊涛拍岸、逝者如斯,还缺水吗?”左右叹服。这“衮雪”二字,目前还保存在汉中博物馆,据说就是曹操的真迹。
音乐家曹操。古代的诗歌,相当于今天流行歌曲的歌词;作词之后,还要谱成曲子,进行演奏和演唱。曹操是诗歌创作的大师,在作曲、演奏乃至演唱方面,也有高深的造诣。史书说他“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曹操的唱功,恐怕也很好。他常常“对酒当歌”慨叹“人生几何”“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样一个能作诗、懂音乐、会唱歌的军事、政治人物,千载而下,我们无从目睹,只能遥想了。
养生家曹操。和许多帝王一样,曹操也期望长生;但他的长生,并不靠炼丹、求仙,而是主要建立在医学基础之上。他曾经招聘了一群“方术之士”,包括因《三国演义》而著名的左慈、华佗等人,让他们在身边研究养生科学,顺便为自己疗养。所谓“方术”,今天看来可能是巫术、魔术、迷信和一点点早期医学的大杂烩,但在当时都是重要的先进知识,有一整套的学术体系作为支撑。此外,曹植还曾解释曹操招聘方士的目的:“我父亲之所以将这群人都聚集在身边,就是怕他们挟持妖术,为害民间。哪里是为了长生不老呢?”要说一点儿养生的目的都没有,恐怕也不是事实;不过综合来看,曹操应该会对这群方士“综核名实”,考核他们究竟是否有真材实料,从而禁其假者、用其真者吧?
如果要继续罗列下去,还有围棋高手曹操、格斗专家曹操、建筑师曹操、发明家曹操……
不过,随着史料的亡佚、知识背景的变迁,曹操的书法,现代人没有眼福得见;曹操的音乐,现代人欣赏不来;曹操的养生术,现代人不敢用。而制度的创设、谋略的运用,却是人类经久不衰的主题。所以本书想要着重介绍的,是作为谋略家的曹操。
第二个问题:曹操做了什么?
曹操一辈子打了很多仗,进行了很多政治斗争,害死了很多人,对后世影响非常深远,这是大家熟悉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汉末三国曾经发生一次重大的变革:思想上,有汉一代三百多年独尊儒术、儒家思想一统天下的局面瓦解,曾经被儒家思想压制的道家、法家、佛家,乃至阴阳、五行、方技者之流,纷纷浮出水面,争先恐后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借着时代的风向,沁入民众的肺腑心田,思想界重新进入了百家争鸣的时代;制度上,汉朝法律体系杂乱无章的弊端得到了根本改变,中国从此有了系统的、简明的、统一的基本法典。这样一个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大变革的开启者,正是曹操。从这个角度来看,曹操有不为人知的功劳。
第三个问题:如何评价曹操?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读《三国演义》。那时候年少无知,曾经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曹操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我想,读过《三国演义》、和我有过同样疑问的人,大概不在少数。曹操这个人物太复杂了,他游走在正义和邪恶的边缘,挑战着人们普遍的道德伦理观念。在曹操的身上,“好人”和“坏人”这样简单的道德标签通通失效。所以,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京剧舞台上大白脸的曹操固然脸谱化得令人生厌,而重新把他的大白脸抹上其他单色的油彩,也没有任何意义。曹操死了一千多年了,你喜欢或者不喜欢,曹操就在那里,不增不减。我们要反思的问题是:为什么一千多年来,同样是这样一个曹操,却一会儿被国人捧上了天,一会儿又被国人踩下了地?为什么这一千多年来,中国人始终执着于对曹操进行道德评价?不仅中国历史上的曹操形象变化多端,在整个东亚文化圈中,日本人和韩国人心目中的曹操也随着地域转变而充满异域风情,随着时代切换而改变着自己流行的方式。
曹操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曹操的评价者——我们。我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崇尚智术的家庭因素
带着以上种种问题、种种疑团,我们回到公元155年,东汉桓帝永寿元年。
在当时沛国的谯县(今安徽亳州)境内,一个婴儿呱呱坠地。这个小男孩,就是东汉末年历史舞台的男一号,姓曹,名操,字孟德,小名吉利,小字阿瞒。趁着这个小男孩还没长大,且腾出笔墨,介绍一下曹氏家族。
曹氏家族可以用两个特点来概括。
第一个特点:官宦之家。
《三国志·武帝纪》记载,曹氏的远祖是西汉王朝的开国元勋曹参。汉高祖分封功臣时,曹参凭借显赫的军功,在一百三十七位功臣中排名第二,仅次于萧何;萧何死后,曹参成为汉代第二任相国。不过,曹操出身的曹氏家族,究竟是不是曹参的后裔?这一点不必太认真。就像刘备自称汉景帝玄孙、中山靖王之后,孙权自称兵圣孙武之后一样,听听就算了。汉末魏晋正是讲究门阀、乱认祖宗的时代,如果没有清晰的世系表作为佐证,这些“远祖”都是不必当真的。
曹操的远祖不一定可靠,但他的父祖却都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祖父曹腾,是汉朝的中常侍、大长秋,历仕安、顺、冲、质、桓五位皇帝,堪称五朝元老。曹操的父亲曹嵩,官至太尉。东汉原将宰相职权分为太尉、司徒、司空,号称“三公”,其中太尉是名义上的全国最高军事统帅。至于曹家人做过的太守、校尉之类,数都数不过来。所以说,曹家是不折不扣的官宦之家。
曹家的第二个特点是什么呢?官宦之家倒过来——宦官之家。
曹操家族,谁是宦官?曹操的爷爷,准确来讲是曹操的干爷爷——曹腾。曹腾早在曹操出生之前四十年,就已经净身入宫做了一名小宦官。曹腾年纪轻轻,却选择做宦官,其动机已经不可考,不过至少一半是因为穷。
《三国志》注引《续汉书》讲了曹腾父亲曹节的一个故事:曹节在乡里以“仁厚”著称。有一次,邻居家有头猪走丢了,找到曹家猪圈,发现一头一模一样的。邻居坚称这就是他们家走丢的猪。曹节说:“既然是,那就拿去吧。”邻居带着猪走了。不久,邻家的猪自己走回来了,邻居这才知道自己搞错了,牵着曹家的猪登门道歉。曹节笑着说没事的,收下了猪,并不苛责对方。
这个故事的本意,当然是要说曹家祖先行善积德,所以后世子孙光耀门楣。但是我们读史书不能这么老实,而应该仔细读出写史者原本没打算告诉我们的事情。细读这个故事不难发现:曹节时代的曹家,在地方上恐怕没权没势,任人欺负。能够任凭邻居上门,到猪圈中随意寻找的人家,恐怕不会有深宅大院吧?而人性多恃强凌弱,这个邻居能无理搅三分,愣是从曹家牵走一头猪,恐怕也是欺软怕硬的成分多一些。史书盛称曹节的“仁厚”,换成今天的话语,就是老实没用的人。这个老实没用的人,后来被曹魏皇室追尊为“处士君”,也就是“没做过官的白丁”的意思。这位处士君有四个儿子,曹腾是老三。儿子既多,不怕绝后,就腾出一个,让他入宫当了宦官,一来节省开销,二来贴补家用,应该是合理的猜测。
除了穷,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在东汉王朝,宦官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东汉的皇帝创造了一项历史纪录:寿命短。短到什么程度?除了开国的光武帝、明帝父子,以及亡国的汉献帝,居然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的。
这就造成了一个恶果。
首先,皇帝即位的时候年纪太小,根本没有能力处理朝政,就只好把朝政委托给他的监护人来掌管。一个人的监护人,无非父系、母系两派亲戚,中国人叫“内亲(父系)外戚(母系)”。父系亲属,那些叔伯兄弟,个个都是皇位的潜在继承人,小皇帝如果找这些人来掌管政权,要不了多久就该驾崩或者禅让了。所以在皇帝幼小的情况下,中国古代王朝的一般策略是压制宗室(父系亲属),让母后临朝。
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女性不便走出禁中与大臣直接商讨国政,更不方便巡行各地、视察工作。所以母后临朝只是一个形式,皇太后多半会让自己的父亲、兄弟执掌政权。这些人就是外戚。
皇帝如果长大成人,找到外戚,说:“请把政权还给我吧,我已经成年了,具有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了,用不着你监护了。”那就无异于与虎谋皮。外戚虽然是异姓,从制度上讲,无法世袭掌权,但一旦尝到权力的甜头,没有人会主动放弃。外戚既然不肯和平让权,皇帝就只好暴力夺权。但是皇帝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大臣和武士,何来暴力呢?唯一的选择,就是求助于身边最亲近的人——宦官。东汉好几个外戚,都是被皇帝联合宦官,发动宫廷政变给扳倒的。
扳倒了外戚,论功行赏,宦官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但是谁能料到,宦官帮助皇帝夺回政权以后,往往比外戚还要专横跋扈:外戚好歹还是正常人,而宦官乃是“刑余之人”,基本上都有点心理变态。下一任皇帝没办法,回过头再来找外戚:我知道错了,请你帮我推翻宦官吧,毕竟咱们是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这样,整个东汉王朝不是外戚压倒宦官,就是宦官推翻外戚,外戚和宦官互相夺权、轮流执政。皇帝呢,只好穿着龙袍跑龙套,被晾在一边看热闹。这几乎成了东汉政治的基本模式。
在外戚与宦官的角力之中,宦官逐渐占了上风。越到汉末,宦官的势力越大。更何况,这曹腾还不是普通宦官,他是一名资深宦官。曹腾早在汉安帝时期入宫,先后服侍了五位皇帝,官至中常侍、大长秋(这是当时宦官能够做到的最大的官),还被授予侯爵。西汉一代名将“飞将军”李广,一辈子出生入死,饮血沙场,却无缘封侯,最终因不愿接受刀笔吏的审讯凌辱而引刀自尽,留下了“李广难封”的遗憾;曹腾区区一个宦官,安居深宫大内,居然得以封侯。两汉前后对比,不能不令人感慨历史的恶作剧。
侯爵,是可以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继承下去的。但是曹腾身为一名资深宦官,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唯一的也是宦官们共同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怎么办呢?汉顺帝时期的一条法令,为曹腾打开了方便之门:“听中官得以养子为后,世袭封爵。”(《后汉书·顺帝纪》)允许宦官收养一名干儿子做政治遗产的继承人。将来宦官死后,政治遗产由干儿子继承。根据这条法律,曹腾依法收养了一个干儿子,这个人就是曹操的父亲——曹嵩。
关于曹嵩,有一个很具争议性的话题:他本姓什么?
陈寿《三国志》说:“莫能审其生出本末。”曹嵩是哪一家的,已经搞不清楚了。西晋的陈寿尚且搞不清楚,千年后的我们就更搞不清了。不过,裴松之注《三国志》,引了两本比陈寿更晚的书,提供了一个说法:“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认为曹嵩本姓夏侯,他是后来的曹魏名将夏侯惇的叔父。其实,不必裴松之提供这个说法,曹氏与夏侯氏的关系本就令人想入非非。
《三国志》第九卷叫《诸夏侯曹传》,其中记录了夏侯氏、曹氏的功臣名人。这里的曹氏,当然都是曹腾一族的子弟。奇怪的是,为什么要把夏侯氏和曹氏写在一起呢?陈寿的解释是:夏侯氏与曹氏世代通婚。这个解释也有一个很大的疑点:如果说曹氏是内亲,夏侯氏是外戚,那么这一篇应该叫《诸曹夏侯传》才对啊,为什么却是夏侯氏在前、曹氏在后呢?一个合理的猜测是:曹嵩(以及曹操)本姓夏侯氏,后来入继曹氏。所以本族在前,继族在后。
我觉得:这个猜测,解释了小小的不合理,却造成了更大的不合理。
汉代的法令规定:禁止以异姓为后;而且以中国古人的习俗而言,一个家族倘非绝户,也不可能去立一个异姓为继承人。当然,立异姓为后的情况在民间并不罕见。例如刘备的养子刘封,本来就姓寇。但是,曹腾身为宫中著名的宦官,按照皇帝新颁布的特殊法令,过继一个养子,应该不敢也没有必要公然违反“禁以异姓为后”的汉律,去立一个夏侯氏的孩子。要知道,当时曹腾已经是曹氏家族的名人,他本人虽然无后,但其他各房抱着孩子求着想要过继的,一定大有人在,岂容外人插足?袁绍讨伐曹操时,命笔杆子陈琳写了一篇檄文,文中说:“父嵩,乞丐携养。”乞丐在这里是动词,乞求的意思;携养,就是收养。这句话的意思是:曹操的父亲曹嵩,是乞求别人收养的。这个说法虽有侮辱之嫌,却大致符合一般过继收养的情形。
所以我认为,按照当时立继的法律与习俗,曹嵩是曹腾同族子弟的可能性较大。陈寿说“莫能审其生出本末”,是不清楚他是哪一房、哪一支的,而非不清楚他本来姓什么。
总的来讲,到了曹操出生的时候,曹氏家族经过两代人的积累,已经很富裕、很有权势;但是,以当时人的标准来看,又可以说曹操出身卑微,门第不高。东汉末年,门第观念很重。评价一个人身份如何,不光是看你官做得大不大、钱多不多,还得看你出身如何,你的父母、祖宗是干什么的。“门第”这项资源,要靠声望与教养的缓慢积累,不是暴发户的金钱和权力可以换来的。
曹操的父亲曹嵩,本来出身贫贱,靠着被过继给宦官才一步登天,这样的出身当然被当时人看不起,名声很臭。以当时的标准来看,曹操再有钱也只能算出身卑微。汉末的门阀世家子弟如袁绍、杨修等人,正是这样看待他的。
这种特殊的家庭背景,对曹操的性格影响很大:因为曹家有钱有权却名声不佳,所以曹操崇尚实用主义,在他看来,名声、教养之类都是浮云,金钱和权力才是硬道理;因为曹腾、曹嵩为官,走的都不是正路,而是捷径,所以曹操从小耳濡目染,崇尚智术,足智多谋,而且反应特别快;因为出身卑微,所以曹操从小缺乏安全感,疑心很重,心机很深,甚至还有残暴的一面……总之,曹操后来的许多性格特点,往往可以从其早期生活的家庭环境中找到影响的因素。
不走寻常路的读书人
曹操的少年时代,有哪些独特的经历呢?有三件事情值得一说:第一,少年曹操在大量法家的书籍,学习法家的理论;第二,少年曹操在从事一项当时非常流行的违法犯罪活动;第三,少年曹操成了一起谋杀案的被害人。
先看第一点。
要明白曹操的特异之处,先要知道东汉时期一般儿童读书学习的情况。东汉末年的《四民月令》记载:贵族子弟,九岁上小学,十四岁小学毕业,和今天差不多。小学课程,分为初级班和高级班。初级班学习的内容有:《急就章》《三仓》,这是识字课,大体相当于今天的语文课;《九九》,这是乘法运算,相当于数学课;《六甲》《五方》,分别是天文、地理的基本常识。高级班学习《孝经》《论语》这些浅显易懂的儒家经典。小学毕业,没有什么初中高中,十五岁直接进入太学,学习《诗》《书》《礼》《易》《春秋》,仍然是儒家经典。
这就是东汉贵族的一般学习情况,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最终的教育目标就是把孩子培养成一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儒家理想人才。譬如曹操后来的对手袁绍,出身于汝南袁氏这样的大世族,家传孟氏《易》;曹操后来网罗在帐下的策士杨修,出身弘农杨氏,累世传习欧阳《尚书》。孟氏《易》、欧阳《尚书》,都是西汉就已确立的学术流派,源远流长。袁氏、杨氏与学术界的高层交往密切,文化底蕴深厚,所以能够传习这样高阶的学术。
曹操的情况就比较特殊。
一方面,曹操出生于汉末。汉末统治危机深重,官方的儒学难以救世,所以很多被压抑许久的学术流派逐渐抬头。许多比较新锐的士大夫、社会底层人士,都从道家、法家、兵家、阴阳家中寻求救世之道。曹操身处这样的时代背景,不可能不受影响。
另一方面,曹操出身卑微。干爷爷是宦官,爹是暴发户,都没什么文化,哪懂什么叫儒家、什么叫法家,反正小孩嘛,让他多看书就行呗。所以曹操的范围并不局限于儒家经典,而是读书无禁区,诸子百家、兵书战策、史书杂传……什么都读,胃口很好;在典籍所载、汉末兴起的各色思想流派之中,与曹操天性最相适应、他本人也最感兴趣的,应该是法家和兵家。
《三国志·武帝纪》说曹操“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申,申不害;商,商鞅,都是战国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韩信;白,白起,则是战国末年兵家的代表人物。曹操能总揽战国法家的法术之学,掌握秦汉兵家的兵法战策,由此可窥见他的学术倾向。《武帝纪》还说曹操“少机警,有权数”,也就是说他从小就很机灵,懂得权变之术。这和当时作为主流的儒家士大夫不一样。
曹操的“少机警,有权数”,可以看一个具体的例子。
《三国志》注引《曹瞒传》说:少年曹操不务正业,但他每次干坏事,父亲曹嵩总会立刻知道,将他责打一顿。几次三番之下,曹操暗中观察,发现告密者是他的一个叔叔。曹操对此怀恨在心,决心想个办法,永除此患。
有一天,他看到叔叔远远走来,立刻“啊”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嘴歪眼斜,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叔叔见状不妙,赶紧跑来询问:“阿瞒,你怎么啦?”曹操艰难地说:“我……我突然之间中风了……”叔叔惊慌失措,对他说:“你在这里别动,我找你爸来救你!”说罢,一溜烟跑到曹嵩处报信:“兄长,大事不妙!你家阿瞒中风了,你赶紧看看去吧!”
曹嵩得此消息,心急火燎赶到现场,却见曹操面色红润,表情淡定,什么事都没有。曹嵩心下疑惑,问道:“你叔叔说你中风了呀,这么快就好了吗?”曹操一脸茫然:“啊?没有啊,我没有中风。”而后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我明白了!叔叔一向看不惯我,所以常说我的坏话。这我都习惯了,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
曹嵩一听也恍然大悟:难怪在你嘴里听不到我儿子半句好话,原来是这个原因!从此以后,无论曹操做什么坏事,他叔叔再打小报告,曹嵩一概不相信。曹操略施小计,就通过一次事件,彻底破坏了这个叔叔在曹嵩处的信用,这是他“少机警,有权数”的表现。这样撒泼打滚、机变百出的无赖手段,一定令士大夫不齿,但在未来的半个世纪中,也令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吃尽苦头。
这个故事,很多人都听过。接下来,我们不妨追问一句:曹操小时候究竟在干什么坏事?为什么他叔叔作为一个成年人,成天跟一个小孩过不去?
答:曹操在从事一项当时非常流行的违法犯罪活动——游侠。
勇敢者的游戏
两汉三国对于“侠”的理解,与今天有所不同,需要稍做辨析。
曹操后来的谋主荀彧有一位堂兄,名叫荀悦。此人曾这样解释“游侠”:“意气高,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意思是说,气概不同凡响,以武力惩恶扬善,与志同道合者缔结生死之交,以此确立自己强势的地位者,就叫“游侠”。这是曹操同时代人对“游侠”的定义,值得参考。这段话告诉我们,要想在汉代成为一名“游侠”,有三个标准。
第一,自身要有相当的武力,足以惩恶扬善。所谓“武侠”,自古以来“侠”与“武”是分不开的。曹操的武艺就很高强。《三国志》注引《魏书》说曹操“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禽猛兽”,仰天能射天上的飞鸟,俯首能擒林中的猛兽,技巧与力量均无与伦比,完全有资格成为一名杰出的游侠。
第二,具有不同凡响的气概,具体而言就是有游侠精神。自从国家诞生以来,惩恶扬善就是政府与司法机关的职能,普通人既不能随意进行私下救济,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从古至今,凭借武力在法律之外惩恶扬善,始终是令人热血偾张的主题。《韩非子》说:“侠以武犯禁。”违反法律与伸张正义之间的张力,正是“侠”的永恒魅力所在;不惜违反法律,也要凭借武力伸张心中的正义,这就是“游侠精神”。但也正因如此,游侠严重地挑战了国家法律的权威,在历朝历代都是法律严厉打击的对象。比如西汉最著名的游侠郭解,就以大逆不道之罪被满门抄斩。曹操的叔叔应该就是害怕祸及家门,所以对曹操的游侠行径十分戒备。
第三,结交死生与共的朋友,以此形成势力。游侠不是独行侠。《史记》大概是中国最早描写游侠内容的,立了两个篇目,一是《游侠列传》,二是《刺客列传》。身负绝世武艺、具有侠客精神,但是独来独往之人,只能入《刺客列传》,不能算游侠。汉字的“俠”是从“夾”取义的。“夾”的字形,是一个大人胳肢窝里夹着两个小人。唐人颜师古注释《汉书》说:“侠之言挟也,以权力挟辅人也。”凭借威势和力量,挟持人众、庇护众人,这就是“侠”的字面意思。曹操既然以游侠自诩,当然也没有单干。他参与的游侠集团,带头大哥是曹操少年时代的好朋友,青年时代的战略合作伙伴,中年时代最强劲的对手。他的名字,叫袁绍。
袁绍是东汉名门望族汝南袁氏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东汉最高的官职是“三公”,分别是司徒、司空、太尉。寻常人家,能有一人官至三公,便足以自号巨族;而汝南袁氏,四代人里,居然出了五位三公:袁绍的高祖父袁安,官至司徒;安子袁敞,官至司空;敞子袁汤,官至太尉;汤三子袁逢(袁绍生父)官至司徒,四子袁隗官至太尉。用当时人的话说,叫作“四世三公”。
袁绍居住在洛阳,与京城的一群公子哥儿联络十分紧密。《三国志·袁绍传》注引《英雄记》说袁绍“好游侠,与张孟卓、何伯求、吴子卿、许子远、伍德瑜等皆为奔走之友”。所谓“奔走之友”,字面意思是互相帮扶、为对方的困难奔走的朋友。洛阳及其附近喜好游侠的年轻人,以出身名门的袁绍为核心,形成了一个游侠集团。
《世说新语》说:“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曹操年轻时,曾与袁绍一起从事游侠的活动。可以推想,曹操通过袁绍,加入了这个游侠团伙。人生之中,往往会遇到几个段位比自己高得多的人。通过他们,就有机会进入更高维度的世界,这样的人就是“贵人”。史书中的袁绍,主要以曹操劲敌的形象出现。但成为劲敌的前提,是双方势均力敌。此时的曹操,就连充当袁绍敌人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老老实实奉袁绍为自己的命中贵人。
《世说新语·假谲》记录了曹操、袁绍少年时代的两个游侠故事。
有一天傍晚,曹操和袁绍经过一个大户人家。这户人家正在办喜事,新娘已经入了洞房,新郎则在外面招待宾客。两人一合计,一个邪恶的犯罪计划就诞生了。
袁绍首先跑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捉贼啊!”满院宾客惊立而起,询问:“贼在哪儿?”袁绍信手一指,一大院子的人全都傻乎乎地冲着指点的方向,跑去抓那个“贼”去了,只剩下新娘独守空房。静候一旁的曹操抓住这个空当,一个箭步冲进洞房,一手执刀,一手劫持新娘,往外就跑。袁绍见曹操得手,连忙兵合一处,一起逃跑。
新娘哪里知道这俩人是什么来路,认为是贪图美色之徒,于是大喊救命。
刚才还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的新娘家人,此时听到呼喊,一起循声追踪而来。眼看追兵越来越近,袁绍心中担惊受怕,慌不择路,脚底一滑,摔进了路边的荆棘丛中,动弹不得,只好连声高呼:“孟德救我!”
曹操此时一手拉着新娘,一手拿着刀,正在跑路,哪里腾得出手来救袁绍!他灵机一动,指着袁绍,冲着追兵大喊一声:“贼在这里!”袁绍受此一惊,居然一跃而出,跳出荆棘丛,二人终于成功脱逃。
这个年轻貌美的新娘,被曹操和袁绍这两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劫回去后命运如何,《世说新语》并未交代她的结局,而是讲了另一个故事:
袁绍回去以后,越想越生气:“诚然,你设法令我跳出了荆棘丛,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有捉弄人的嫌疑。你完全可以拉我一把嘛,何必搞得我这么狼狈呢?”袁绍绝非善茬儿,他是这个游侠集团的老大,一怒之下,雇了一名刺客,前来刺杀曹操。
某天夜晚,曹操躺在床上,正要入睡,突然听到窗外“嗖”的一声响,显然是利刃破空之声。曹操非常警觉,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一道银光迎面飞来。根本来不及躲避,“当”一声响,一把飞刀稳稳地扎在了身下的床腿之上,嗡嗡直颤。
曹操吓得一身冷汗:这把刀要是再高几寸,我非死即伤!惊吓之下,曹操睡意全无,在漆黑的寒夜,头脑格外清醒:刚才这个刺客偷袭失手,肯定还要来第二次。第一次既然打低了,第二次肯定会往高了打。想到这儿,曹操仰面朝天,紧紧贴在床上,一动不动。
果然,黑暗之中,窗外那名刺客又出手了。“嗖”的一声,一把飞刀擦着曹操的鼻尖飞过,“当”的一声,稳稳地扎在柱子上。曹操逃过一劫。
以上两个故事都出自《世说新语》。那么,《世说新语》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书里的记载可靠吗?
《世说新语》是南朝刘义庆整理的一部故事集,记录的大多是汉末魏晋时代的传说。《世说新语》成书的时间,距离东汉末年有两百多年,不算太远。所以,此书记载的故事并非作者胡编乱造,或许是口耳相传的早期传说。这些传说渊源有自,源于历史,高于历史,不排除有一定艺术加工的成分,但也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明白了这些,再来分析这两个故事。
不可否认,这两个故事应该有相当的虚构成分。这两个故事试图讲的道理是:袁、曹二人的优劣,早在少年游侠的时代,就已经高下分明了。这显然是官渡之战曹胜袁败之后,世人根据结果逆推,事后整理、编造出来的。
但是必须看到,这两个故事也有相当的真实性:第一,符合《三国志》对少年曹操“少机警,有权数”的评价,说明曹操的确从小喜欢法家和兵家的权谋法术,并且掌握得非常好;第二,符合《三国志》对少年曹操“任侠放荡,不治行业”的记录,说明曹操从小就在从事一些流行的违法犯罪活动。像上述两个故事中的细节,在《三国志》这样简严的正史里是找不着的。
了解了曹操小时候的情况,再结合他后来辉煌而复杂的人生,我觉得可以提炼两点认识。
第一,分析造就一个历史人物的原因,既要关注“大历史”,也要关注“小历史”。
什么叫大历史?常言道:时势造英雄。东汉末年这样一个时势,才能造就曹操这样一个英雄。换一个时代,也许可以出秦始皇,可以出汉武帝,可以出唐宗、宋祖,但肯定出不了曹操。具体的历史,有其特殊的面相,能够塑造特定时势之下的一代英雄。
什么又叫小历史呢?比如家庭环境。一个小孩儿,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历史趋势;对他而言,家庭就是整个世界。家庭对一个人的成长至关重要。后人撰写曹操的传记,由于曹氏家族的史料缺乏,“莫能审其生出本末”,只好强调东汉时势对他成长的影响。实际上,这种影响是间接的;而家庭对个人早年成长的作用才是直接的。就算史料不足,也必须以想象来补足,这是治史的基本方法。在同样一个时代大背景之下,为什么各人的际遇如此不同?因为有的人出生在没落的皇族,有的人出生在士大夫家庭,有的人四世三公,有的人五代贫农。曹操出生在官宦之家、宦官之家,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历史。
第二,历史的发展,大到文明,小到个人,都往往有“后发优势”的规律起作用。
什么叫“后发优势”?简单来讲,个人也好,国家也好,文明也好,在前一个历史阶段是成功的、富足的、领先的,一旦经历历史的转型期,进入下一个历史阶段,往往就会落后、挨打;在上一个历史阶段中贫困的、落后的、混不下去没有活路的文明,在下一个历史阶段中,往往就成了领先的。《周易·系辞》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其实这句话还可以继续说下去:“久则穷,穷则变……”这就是历史的“后发优势”。掌握了这个规律,那么那些暂时领先的,要居安思危;那些暂时被生活欺骗了的,要积蓄力量,随时把握时机,准备“弯道超车”。
具体到曹操来看。少年曹操并不是一个无所不能、完美无缺的大英雄、大人物,而不过是一个偷鸡摸狗、调皮捣蛋的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在当时,谁能想到他会成功呢?但是读史之人常常可以发现,一旦乱世来临,平时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权势人物往往不能够适应时代的。恰恰是曹操这种特点鲜明的小人物,可以抓住时代赐予的机遇,迅速调整、适应时代的剧变,从而成就自我。
当然,这是后话。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就这么过去了。曹操长到十五岁,迎来了新的生活。《四民月令》记载,东汉时期“命成童以上,入太学”。所谓成童,就是十五至二十岁,他们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太学,继续学习。曹操有没有进过太学?《世说新语》注引《续汉书》记载,曹操曾经“为诸生”。诸生,就是太学生。由此判断,曹操应该是上过太学的。
曹操十五岁这一年小学毕业,离开家乡,来到首都洛阳,成为一名太学生。所谓太学生,相当于今天的大学生;但比起今天遍地都是的大学生,太学生显然是天之骄子、国之栋梁。走出沛国谯县、走进洛阳太学的曹操,必定意气风发。他可能想象过,一个集中了全国精英、更为广阔的舞台,正等待自己大展拳脚。
但是,等待曹操的,并不是平静的象牙塔生活。首都洛阳,刚刚发生了一起流血政变,酿成了东汉历史上最大的政治冤案,并且还在不断地牵连无辜。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党锢之祸”。
当时没有人会料想到,这起政治冤案将彻底扭转东汉王朝的国势,使之堕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初来乍到的太学生曹操,第一次直面不公平的社会现实。他站在命运的岔路口,面临着埋头读书、跻身体制与自我决裂、振臂高呼的两难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