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下,显露出的是一个一般无二的院子。一样的石榴树、石桌石凳,一样的房间假山,若非这里的气氛冷冷清清,袁小飞还以为自己又进了一次同样的院子。
蓬莱造景,津门白家三大绝技之一,也是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奇术,造实景的要义在于分毫不差、以假乱真,甚至是让假的超过了真,这一方小院虽然布置简洁,但细致到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要细细雕琢,不能让人看出差异。传说在古代战场上,高明的造景师可以结合奇门遁甲术制造出真假难辨的迷魂阵,让对方的军队有去无回,甚至活活困死在阵法之中。明朝初年,靖难之役中,建文帝朱允炆被朱棣围困在皇宫之中无处可逃,朱允炆知道朱棣非杀他不可,便请教他的老师杨溢能救他,杨溢能命数百名秘术师连夜赶工,制造出一个以假乱真的假奉天大殿,并在朱棣的杀手入宫之后,引火自焚,连对手一并烧死在大殿之中,而真正的朱允炆早已沿着密道远遁泉州一带了。强大的造景术骗过了朱棣的所有谋士,包括赫赫有名的第一谋士姚广孝,成就了历史上的一大谜团,而也正是因为建文迷案,让姚广孝开始察觉到大明王朝另一个惊天动地的巨大秘密,这个秘密关联着南京城,更直接影响着后来北京城的建造。
白慕远此刻正独坐在石凳上,清清冷冷的,好似一尊月下的石像。
他很多时候像极了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人,淡然冷漠,与世无争,只是此刻,他的眼神中分明闪过一丝光芒,声音清亮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袁小飞踏入院子,说道,“你的造景术果然厉害,我差点就中了你的计。”
白慕远不以为意道,“三天造台,两天雕景,五天的时间还是太匆忙了,终究是破绽太多,不算什么。”他轻轻地掀起桌子上的一个白玉杯盏,说道,“这玉佩就一直放在这里,你有本事就过来拿吧。”
袁小飞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觉得白慕远没理由这么容易就把这玉佩拱手送给自己,他必然还有什么后招,他一想到这造景之术,就不由得暗暗头疼,老荣行的人其实最不愿意碰到的就是这些彩戏师,不但手法奇快无比,而且真真假假,有时候实在是让人想破脑袋都看不清楚。
白慕远又比了下手势,面带三分古怪的笑意,那感觉既像是请他自取,又像是请君入瓮,很是不怀好意。袁小飞咬咬牙,走了过去,一手伸向了杯盏,这玉佩就在杯盏之下,与他的手不过在咫尺之间,他眼疾手快一招夜叉探海猛地一夹,不料这杯盏晃了一下,犹如瞬间移位般,朝左侧挪移了十来公分的距离,这一手是探空了。
白慕远依旧坐着没动,只是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袁小飞不信邪,再伸手扑这杯盏,但是杯盏再度快速移动,仿佛故意跟他捉迷藏一般。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如此十余次,袁小飞已是额头微微冒汗,他停下了手,说道,“好快的手法!”对方以常人看不见的速度,快速地挪动杯盏,让袁小飞几乎是不能触碰到杯子。
白慕远笑了笑,撸起袖子,露出光洁的双手道,“我的手速在当今彩立门内可进前三,你自然是快不过我,不如我们玩一个游戏,看看你能不能猜出我把玉佩藏在哪里了?”他双手快速地拨动着杯盏,八个杯盏忽左忽右,不断变化,好似排兵布阵,很快那个藏有玉佩的杯盏就被彻底混淆起来。
八个杯盏最终围着茶壶摆成一个八卦的造型。
白慕远双手一摊,说道,“请!”
袁小飞满头大汗,他的眼神虽然很快,刚才移动的轨迹也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彩戏师最擅长做的事就是欺骗人的眼睛,他会在人眨眼的一刹那,偷偷挪走真相,让假象继续欺骗对手,就好比眼前的八个杯盏,袁小飞记得很清楚那个玉佩应该是在壶嘴边的那个杯子下面,不过事实是不是如此,他也不敢确定,因为白慕远的手法实在是太快了!彩立门前三的手速也绝不是夸口之言。
袁小飞的速度虽然不如白慕远,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破敌之道。他的手开始在八个杯子上轻轻移动,双眼却偷偷地看着白慕远的眼睛,他知道以白慕远的技术,他一定会把玉佩藏在自己完全想不到的地方,这个地方究竟在哪里不是外人眼睛看得到的,所以他只能从白慕远的眼神里找破绽了。
袁小飞仔细地观察对手眼神的变化,毕竟再高明的彩戏师也终究是个凡人,是人就不可能不露出破绽,尤其是人的双眸在遇到自己关心的事时难免会微微收缩瞳孔,这是生物的自然反应,不可避免,而贼道的人最擅长的又偏偏是察言观色,确定目标。
所以,袁小飞直接放弃了与对方比速度,而是转而比心理洞察力。现在,一个是要不动如山,声色俱敛;一个是要明察秋毫、洞微知著。袁小飞试探了片刻,发现白慕远很是冷静,身姿是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是一副淡淡的笑意,不过他的伪装也并非百分百的完美,袁小飞在试探一阵后,就发现当自己的手靠近茶壶时,这人的瞳孔就会有细微的变化,快速地收缩一下又放大,这么细微的变化又在夜里,外人是不可能看得出来,但偏偏袁小飞的眼神好得像只夜猫子,很多细节还是尽收眼底,这点变化还是让他看出了一点点端倪。
所以,这玉佩是被他放在茶壶里?
可是这茶壶一直没被打开过,壶嘴又很小,他是怎么把玉佩放进去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茶壶底下是凹陷的,或者是可以开启的,这人利用杯子与茶壶的轻微相撞,顺势就把玉佩扫了进去。这就是彩立门里面的挪字诀,声东击西,东拿西藏,你看他是拿在手里,放进了茶杯里,但其实在转动茶杯时,茶杯都会悬空一两毫米,在这茶杯快靠近茶壶时,就会以非常快的速度把玉佩顺势带过去,完成所谓的“隔空移物”。
袁小飞暗暗冷笑,这人可真狡猾,他挪动的是八个茶杯,但偏偏又没说不可以放在茶杯之外,自己若是还是在茶杯中找,那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玉佩的。他故意迟疑了片刻,而后一手猛地抓向茶壶,果然白慕远立即变了脸色,一只手也快速地拍了过来,啪地一声,白慕远将袁小飞的手打开了。
这一下又急又狠,打得袁小飞的手掌都有些发麻,不过这也让袁小飞更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玉佩一定就在茶壶底下。袁小飞嘿了一声,再次出手,白慕远依旧阻扰,两个人在桌面上很快就变成了双拳搏斗,你一拳我一掌,互不相让,白慕远的拳脚功夫自然是在袁小飞之上,这样斗了十几拳,他就逐渐占了上风。
袁小飞冷笑道,“白兄不是让我自己取吗?怎么又反悔了?”
白慕远道,“我是说有本事你过来取,可是没说我不会阻挠你!”
袁小飞道,“我还说白兄如此自信大度,原来也是心机小人,处处都给自己留了后路。”
白慕远道,“这玉佩乃重要之物,自然不会轻易送人,现在我给你机会已经是很给情面了,若过不了我这关,那实在抱歉,恕不能拱手相送。”
他突然身子一闪,猛地再出一拳,直打袁小飞的胸口而去,袁小飞避无可避,急忙一拨六小弦,鼠齿线弹射而出,袁小飞一拉鼠齿快速缠绕,这线带锯齿,若是遭它缠住,必然要把整个手臂给锯下来,袁小飞无意伤人,只想逼退白慕远,但不想这人丝毫不畏惧,依旧不减速,袁小飞无可奈何,只有一转鼠齿,奋力一绞,嗖地一声,这鼠齿并没有绞伤白慕远的胳膊,相反这个人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姿势突然对折自己的骨骼,很快就把手抽了回来,而后又打了出去,整个手臂就像弹簧刀一样,砰地一声,一拳直接把袁小飞击退了五六步。
白慕远拱了拱手道,“白家乾坤八化,回音震雷,见笑了!”
传说中天下第一的逃脱术,或者说缩骨躲避术,乾坤八化果然是名不虚传,一招奇异的关节回旋,回音震雷已见真章。
袁小飞揉了揉胸口道,“今天有幸能够看到白家三绝,也不枉此行,不过你还是输定了!”说着他欺身再上,手中的六小弦已经弹出了五弦蛛,这钢爪带锋,犹如鹰爪铁钩般直扫白慕远而去,白慕远身子急闪,他浑身时而柔弱无骨,时而又重拳出击,可以说是攻防兼备,诡谲异常,袁小飞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袁小飞再挥一掌,钢爪带风而来,白慕远身子一绕轻巧躲过,但不想袁小飞小拇指偷拨六小弦,早已在脚下设下了鼠齿线网,鼠齿缠绕,密如蜘蛛网,白慕远躲过了钢爪却没能躲过这鼠线,鞋子被锯齿卡住,整个人身形一滞,袁小飞顺势而上,想要趁机将这人彻底捆缚住,但不想白慕远的乾坤八化实在了得,在地上不过是一个翻身扭动,整个人从不到海碗大小的缝隙里硬是给闪了出来。
浑身骨骼咯咯作响,白慕远仿佛是一副散骨又重新组合起来,他轻拍了下长衫上的尘土,嘿嘿笑道,“六小弦果然是个有意思的兵器,不过终究只是奇淫巧技罢了,难入正道法眼。”他突然用力飞抖长衫,脚下的沙尘急速卷动,霎时间这院子里竟然有一种风起云涌之感。
“袁兄弟,想要拿玉佩,就靠你的真本事吧!”
他的双腿连连扫动,这院子里原本铺了一层细沙,细沙之中又掺杂了一种很轻的白灰,叫雾沙,这般扫动下,沙尘飞舞,整个院子迅速被雾沙掩盖,石榴树不见了,石桌石凳也不见了,眼前一片迷蒙,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
袁小飞暗叫不好,急忙冲了上前,可是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这不大的院落里竟然有一种找不到方位的错觉,他辨着方位前行,但是摸索过去却是颗树,石桌石凳居然不见了,背后很快就传来猎猎风声,袁小飞急忙回拳相迎,但不想这一拳居然打空了,飘过来的只是个雾沙聚集的影子,紧接着两侧又有五六个黑影闪来,袁小飞连连出拳,只是全是沙影,看来这雾沙性质特殊,可以根据修行者的动作真气凝聚成亦真亦假的人形影子,袁小飞在雾中一阵捶打,可惜全部打空,这对手的人影还没看到,自己就已经损耗了不少力气。
迷雾中又有十几个人影闪来,袁小飞动作稍稍慢了半拍,突然背、腹就各中一拳,这下来的是个真的,两拳势大力沉,袁小飞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踹了一脚,直接卷倒在地,浑身又痛又麻。
白慕远却不依不饶,趁着沙尘的掩护,虚虚实实,连连出击,袁小飞吃了大亏,只有边躲边挡,一直退到墙角树丛边,这下背部有墙壁遮挡,不必腹背受敌,他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白慕远再度袭来,面前的雾沙风起云涌,隐约之间甚至有战马长嘶之声,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实在是令人战栗。
若是常人,到了这个地步多半也是要放弃了,但袁小飞越是困境越是能冷静下来,他突然心生一计,直接就攀墙而上,借着墙壁高高跃起,这一跃足足离地有五六米高,整个人都腾在沙尘之上,脚下的雾沙滚滚而来,全部撞击在墙面上回弹,好似海潮翻滚。不过这一次腾空,也让他把下面的布局都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竟然在两个院子的中间地带,左边是白慕远沙尘弥漫的院子,右边是刚才第一次进去的造景院子,两个院子中间隔了大约两米的距离,是个空的走廊。
现在这院子里虽然沙尘漫天,但是那棵巨大的石榴树却出卖了石桌的位置,他也不管白慕远怎么搅动风云,自己急忙沿着墙壁疾行,而后瞧准了那石榴树的位置,猛地扑了过去,沙尘之中,白慕远喝了一声也杀了出来,他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支武戏用的长矛,一招破太行直捅袁小飞的心窝而去,这人若是不后退,再继续往前,必然要被长矛捅个血窟窿,他以为袁小飞为了保命肯定是要后退,因为没有人会为了一块玉佩就断送自己的性命,但不想这人做事历来决绝,根本不怕死,整个人只扑那个茶壶,一个翻滚就将茶壶收入自己囊中,而那长矛也顺势击中袁小飞的腹部,锐利的矛头噗呲一声就插了进去。
白慕远无心杀人,脸色也是猛地一变。
袁小飞却是第一时间砸碎了茶壶,那玉佩果然就在里面,他勉力站了起来,将玉佩收好,再双手一错掰断了长矛,咬牙道,“我赢了!承让!”
白慕远愕然,他不知道这人竟然这么在意这样东西,非要以性命相博,他还欲上前,但又觉得此刻惺惺作态实在不妥,凡人生死有命,他既然觉得这玉佩比自己性命重要,那他白慕远又何必去阻扰他的决定呢?他又退了一步,拱手道,“即是如此,那恕不远送!”
袁小飞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出了院子,远山堂内喧闹的看客早已离去,只有十几名彩戏师恭恭敬敬守在院子里,等待着结果。这一群人一见是袁小飞率先出来了,先是一惊,再见袁小飞腹部中枪,伤势颇重,又是一惊,但是没有人敢上前阻扰或者相助,都只是诧异地看着。
阿景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火叔,师兄这是赢了还是输了?”
火爷摇了摇头,叹气道,“很少没看到少爷这么戾气的伤人了,你说这是赢了还是输了?”
阿景心中不安,急忙冲入院子里,却见白慕远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周边是缓缓下落的雾沙。
阿景着急道,“师兄,你不会真把玉佩给他了?”
白慕远面无表情道,“我输了,玉佩自然归他了。”
阿景更惊,“师兄你疯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给他呢?”
白慕远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阿景,我们的门派创立多少年了?”
阿景数了数,说道,“快五百年了。”
白慕远叹气道,“是啊,快五百年了,中国很久没有超过五百年的朝代了,可我们的门派却传承了快五百年,五百年便是一个劫数,再盛大的朝代也敌不过天地的变化,更何况是我们小小的彩立门?阿景,时局将变,风雨终究是要来的,玉佩给他,未尝不是一次主动出击的机会。”
阿景没听明白,只是皱着眉道,“师兄,我没听懂。”
白慕远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淡淡地笑了起来,“没事,你很快就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