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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统整合——秦、汉(1 / 1)


祈望四海一家、万邦协和,是中国人早在先秦即已形成的一种心理趋向。东周是文明多元生发阶段,但其时已孕育着文化整合的力量:“尊王攘夷”成为春秋霸主竞相揭起的旗帜,孔子常发“复周”之论,墨子倡言“一同天下之义”,都表现出社会向往统一与秩序。处在“诸侯力政”时代的孟子更有“定于一”[1]的横议,荀子则呼唤“四海之内若一家”[2];成文于战国的《书·大禹谟》,托名夏禹“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实则显示晚周人对统一国家的渴想;成文于战国晚期的《禹贡》,划分九州,展示出一统国家的政区设计。当然,追求国家统一,整合多元文化,在春秋战国还只是哲人的理想和社会的趋势,这理想与趋势到秦汉方变成制度性现实。

国家统一,使多元文明整合的速度与力度加强;而整合后的一统文化,具有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又反过来增进政治一统。秦汉四百余年间,这二者互相推助,形成互补机制,其效应是:统一被认为是合理的、正常的,分裂被认为是违理的、反常的。秦汉文化造成的这一定势,惠及此后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

公元前3世纪末叶,秦王嬴政(前259—前210)“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3],用十年时间,先后灭亡韩、魏、楚、赵、燕、齐六国,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国家,“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4]!然而,急政暴虐使农夫揭竿而起,始皇帝希冀传之万世的秦朝,仅历十五年(前221—前206)便二世而亡,是中国历史上最短促的统一王朝。不过,如骤风闪电般来去匆匆的秦朝,其确立的统一国家的专制集权制度与整合文化的努力,却垂之久远,为后世列朝所沿袭;“秦”作为一个早已覆亡的朝代称谓,至今仍以中华文明共同体的代号流播世界,西洋的a,东洋的“支那”都是“秦”变音后的音译。

从文明史角度省视,秦朝的伟绩在于给中华文明共同体的大厦奠定坚固的基石,尽管是通过政治暴力这一“恶”的杠杆得以实现的。

“六国毕,四海一”,秦朝立即实施一系列强化国家统一的政治变革:

——兼取古代“三皇”“五帝”,称制“皇帝”,较之以往的“王”更显无上尊严高贵。

——朝廷设“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九卿”(奉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宗正、典客、少府、治粟内史、廷尉),使政权(丞相主持)、军权(太尉主持)、监察权(御史大夫主持)分治,以相互制约而统归皇帝辖制。

——废除世卿世禄制,实行朝廷任命的、非世袭的官僚制。

——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郡设郡守,县设县令。县下为乡,乡下为亭,亭下有里,邻里连坐,组成严密的垂直统治网。

这样,通过郡县制将地方权力集中到朝廷,又通过三公九卿制将朝廷大权集中到皇帝手中,实现了韩非“要在中央”[5]的构想。

与上述“一天下”的政治变革相配合的,还有一系列文化举措,改变战国时“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6]的格局。

一书同文

殷商以降,文字逐步定形,西周官方文字金文,形制已比较一致。晚周诸侯坐大,文字呈域分趋势。秦统一后,朝廷诏书发至桂林,当地人均不能识,这当然有碍中央政令的推行,于是秦始皇令李斯主持统一文字工作。李斯在周代“大篆”基础上,吸取齐鲁蝌蚪文笔画简省的优点,创制形体匀圆齐整的“秦篆”,又称“小篆”,颁行全国。与此同时,狱吏程邈根据民间流行的简化字,创制字形扁平的字体,受公文传抄者“徒隶”的欢迎,后称“隶书”,已与现时字体相近。“书同文”使辽阔疆域内文化传播不再有语文隔阂。

秦王嬴政用十年时间,先后灭亡韩、魏、楚、赵、燕、齐六国,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国家,“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图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王朝的皇帝秦始皇。

二车同轨

战国时,各国车辆形制不一,道路宽窄有异,又有域堡林立、关隘阻隔,交通极不便利。秦统一后,下令拆除障碍,以京师咸阳为中心,向东、南、北修三条驰道,宽五十步,又统一全国车轨轨距为六尺,方便了从京师到各地的交通。

三度同制

战国时,各国货币不一,度量衡五花八门。秦朝规定货币分黄金(上币)和铜钱(下币)两种。铜钱圆形方孔,以半两为单位(俗称“秦半两”)。又下令沿用商鞅所制量器和尺子,衡器略有变更,并颁布统一度量衡的诏书,凡制造度量衡器,都要刻上诏书全文。度同制为经济活动提供划一的标准。

四行同伦

为统一全国的文化心理,推行严刑峻法,“以法为教”,并在各地设置专掌教化的乡官,名曰“三老”,以使“黔首改化,远迩同度”[7],是为“行同伦”。

与“一天下”的政治变革相配合的,还有一系列文化举措,改变战国时“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的格局。图为秦统一后的文字、度量衡、货币。

五地同域

废除西周以来的封邦建国制,打破地区壁垒,又通过大规模移民,开发边境,传播中原文明,是为“地同域”。

六修秦律

在秦国原有刑法基础上,吸纳六国有关法律条文,制定秦律。秦律已佚失,1979年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竹简上可见其部分条文,有关于治盗和要求各级官吏依法行事的规定,都十分严厉。

秦朝统一文化的举措,以强化专制君主集权为目的,增进了秦帝国版图内广阔地域人们社会生活乃至文化心理的同一性,从而为中华文明共同体的形成奠定坚实基础。

天下一统的秦帝国不仅采取一系列具体措施,巩固专制政体,而且力图确立权威思想,以保证人们从精神上归附其万世一系统治。

寻求一统思想的努力,早在战国中后期便已开始。荀子、韩非子、吕不韦等人便是综合百家、铸造一统思想的代表人物。成书于秦即将完成统一大业之际的《吕氏春秋》明确提出:“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8]。此为中华文明由晚周之“多”转向秦汉之“一”的先声。

《吕氏春秋》以“杂家”面貌试图统一天下观念。秦始皇取得“履至尊而制六合”的空前胜利后,其极端集权地位和使家天下万世永传的妄念,使他毫不犹豫地倾向于力倡绝对君权的法家学说,以之作为“别黑白而定一尊”的武器。

嬴政称帝之初,曾将六国文籍收蓄咸阳,集中文学博士清理之,“欲以兴太平”[9]。但这批儒士每以古学非议时政,令秦朝统治集团如芒刺在背。前213年(秦始皇三十四年),李斯上奏,建议——

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10]

这便是“焚书”之举,也是中国图书“九厄”之首。自此,晚周私学传统中断,文化、教育再度由官府垄断,思想原野上诸子争鸣的生动局面变得万马齐喑。

秦始皇的暴行当然引起儒生、方士的不满,他们批评秦始皇“刚戾自用”“以刑杀为威”。一些奉旨为其寻觅不死仙药的方士逃亡,秦始皇严令追缉,诸生又转相引告,牵涉四百六十余人,被坑杀于咸阳。此为“坑儒”,开大规模迫害思想异己的恶例。

在反秦战争中建立起来的汉朝(西汉、东汉),为巩固君主专制,继续寻觅统治思想。汉初,社会需要休养生息,主张自然无为的黄老之术盛行,儒法两家也有相当影响。黄老思想提供汉初“与民休息”政策的理论基础,但对强化中央集权无所助力;法家虽是专制政治的直接论证者,但一味严刑峻法的弊害已被秦朝二世而亡所证实;儒家则从总结秦朝速灭的教训入手,指出徒法不足为治。汉初儒生陆贾、贾谊(前200—前168)等在儒家旗帜下吸纳法家,试图建立融儒法为一体的统治思想。

有“汉代孔子”之称的董仲舒三次应诏上书,成“天人三策”,就古今治乱之道和天人关系问题,力陈己说。图为董仲舒像。

至汉武帝(前156—前87)时期,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的一统帝国统合文化、确立一统思想的时代要求更紧迫地提出。正当此际,有“汉代孔子”之称的董仲舒(前170—前104)三次应诏上书,成“天人三策”,就古今治乱之道和天人关系问题,力陈己说。董氏以儒学为主宗,杂糅阴阳五行及法家的某些观念,以神学论证皇权和专制秩序的永恒性。公元前140年,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建议以经他改造的儒学作为专制帝国的统治思想——

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11]

与董仲舒同时,丞相卫绾也有类似上书。其后,丞相窦婴(?—前131)、太尉田虫分(?—前131)也“俱好儒术”。

汉武帝同汉初诸帝一样,皆“霸王道杂之”,儒法兼用;加之武帝即位初由倡导黄老之术的窦太后掌权,故董仲舒的建策并未被采用,至公元前135年(武帝建元六年),窦太后去世,董仲舒的建策才逐步得以推行,成为西汉中期以后文化主潮。

对比李斯、董仲舒前后映照的两篇名论,可以发现——

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就对“六艺之科”(诗、书、礼、乐、易、春秋)的态度而言,与李斯建议秦始皇焚烧《诗》《书》截然相反,但其运思路向却如出一辙:他们都力主禁绝异端、维护帝王的一统意志。董仲舒和李斯历来被人们放在对立阵营加以评价,其实,他们两位都是在专制一统帝国建立后设计“大一统”思想体系、整合文化形态的谋士智囊。当然,与以暴力消灭异端,倡言“以吏为师”的李斯相比,董仲舒要成熟得多,他反对滥施强暴而高扬“崇儒更化”的旗帜,寻找到与地主制经济、宗法专制政体最相契合的文化形态——包容阴阳家及法家的新儒学。这一学说不仅被武帝以下汉代君王所接受,而且在此后两千年间,历代王朝虽然选用过各种精神武器,但经过反复改造的儒家一直被视作正宗。

法家学说虽被历代帝王实际运用,其“更法”主张间或也为改革家所借助,但公开宣扬专制的法家为帝王士大夫所忌讳,自两汉以迄明清,儒家学说才是运行于庙堂和江湖的显学及精神轴心。

李斯失败了,董仲舒成功了。但就总体言之,秦汉整合多元文化的努力获得历史性的胜利。

与儒学独尊相联系的,便是先秦时并不专属儒家的“古之道术”渊薮——《诗》《书》《礼》《易》《春秋》,从汉代开始被独奉为儒家经典,正式称为“五经”;以后又续补,成“七经”“九经”“十三经”。

“经”在战国曾作为一般典籍通称,《庄子·天运》有“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之说,《荀子·劝学》有“始乎诵经,终乎读礼”之说,这里所谓的“经”或泛指各类书,或有“经典”内蕴,但尚无“法定经典”意义。汉初,文帝(前202—前157)始置“经博士”,“经”已初具法定经典之意;武帝建元五年立“五经博士”,并推行“以经取士”的选官制度,公孙弘(前200—前121)治《春秋》为相封侯。以经师居相位的还有韦贤、韦玄成父子,匡衡,张禹(?—前5),翟方进(?—前7),贡禹(前124—前44),薛广德,孔光(前65—后5),马宫,平当,子晏等。西汉宣帝(前91—前49)亲自于石渠阁与“五经”诸儒宣讲经书;东汉章帝还就白虎观经学论辩裁成定论;灵帝于熹平四年,诏群儒校定“五经”,又令蔡邕(132—192)主持,以隶书刊五经于石碑,此即“熹平石经”。帝王的提倡,天下学士多靡然风从,传经之学和注经之学成为专门学问,这便是两汉至明清的官方哲学——经学[12]。

与儒学独尊相联系的,便是先秦时并不专属儒家的“古之道术”渊薮——《诗》《书》《礼》《易》《春秋》,从汉代开始被独奉为儒家经典,正式称之“五经”。图为明代杜堇《伏生授经图》。

武帝以后,经学被推尊为统一天下思想的官方哲学,但是,经学内部却发生分化,出现延续两千年的经今文与经古文之争。

秦火使先秦典籍遭到一大浩劫。西汉初年,重修文治,开始发掘整理古籍。其时官方博士所教授的儒家经典用流行文字抄写,故称“今文经”。

武帝末年,鲁恭王拆除孔子后代住宅,从墙壁内发现《尚书》《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均用先秦古籀文写成,故称“古文经”。此后,河间献王、刘歆等人也发现各种古文经。

经今古文之争,开始表现在经书的文字、版本、篇目之别和真伪之辨上,以后更引申出学术观点和方法的重大分歧。要言之,今文经学的视角是政治的,讲阴阳灾异,着重发掘经文背后的微言大义;古文经学的视角是历史的,讲文字训诂,究明典章制度,着重探讨经文本义。前者主合时,后者主复古。前者学风活泼,又往往流于空疏荒诞;后者学风朴实,却常常失之烦琐。

西汉中后期,今文经学居官学地位,今文诸经中以《春秋公羊传》尤被重视,称公羊学,其大师为董仲舒,他力倡“天人感应”、阴阳五行、黑白赤三统循环。两汉之际,今文经学发展出谶纬神学,神秘主义极一时之盛。

东汉末年,马融的学生郑玄遍注古、今文群经,综会今古文经学,集两汉经学之大成。图为清代华巖《郑玄诫子图》。

西汉末年,古文经学逐渐传播开来。古文经学首创者刘歆(?—23)推崇《周礼》《左传》,但未获朝廷认可。王莽(前45—后23)改制以《周礼》为本,故古文经学自王莽摄政后扶摇直上,东汉时已居正宗,古文经学家贾逵(30—101)、许慎(约58—约147)、马融(79—166)各自在某一领域做出重要贡献。东汉末年,马融的学生郑玄(127—200)遍注古、今文群经,综会今古文经学,集两汉经学之大成。后世(特别是清代)推崇的“汉学”,即指两汉经学,尤其服膺东汉古文经学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治学路线。至于那种不能脱离对经典的依傍,以注经、释经透露己见的“经学方式”,更造成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影响中华文明可谓至远至深。

在经学家之外,汉代也出现过融会诸家,富于综合、创造精神的思想家,如西汉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招宾客合著《鸿烈》(后称《淮南鸿烈》,即《淮南子》),以道家为本位,兼纳道、法、阴阳,成为“子学”的殿后之作;扬雄(前53—后18)仿《论语》作《法言》,仿《周易》作《太玄》;东汉王充(27—约97)“博通众流百家之言”[13],以“疾虚妄”的战斗精神,抨击盛行其时的谶纬之学和神学目的论,其学均超出经学范围。

栖息于阴山以北荒漠草原的匈奴,是我国北方的一个古老民族。他们以游牧为生,善骑射,勇猛剽悍,很早就与中原华夏族交往,战国时期便从中原人那里学会制造铁器,并利用骑兵神速的特点,深入黄河流域抢掠,构成战国至秦汉数百年间的“边患”。赵武灵王(前325—前299)时曾在河套一带设九原郡御胡。战国末年,赵、秦间争战激烈,匈奴乘机占领河套及以南地区。前214年(秦始皇三十三年),将军蒙恬(?—前210)率三十万军队北伐匈奴,收复河套,并沿黄河设四十四个县。

秦亡后,楚汉间数载争战,匈奴单于头曼出兵占据河套以南地区。头曼的儿子冒顿(音漠毒)做单于后,向东征服东胡,向西战败月氏,统治西域诸部;又北灭浑庾、屈射诸部,南并楼烦、白羊各部,拥兵三十万,成为汉朝强劲对手。公元前201年,冒顿单于围攻韩王信,韩王信降,冒顿骑兵入山西中部。次年,汉高祖(前247—前195)亲率三十余万步兵迎击匈奴,在平城白登山(今山西大同东南)陷入重围,受困七天方得突围。此后,汉朝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景帝(前188—前141)时,晁错(前200—前154)总结战国秦汉以来御胡经验,建议“徙民实边”,亦兵亦农。至武帝时,国力昌盛,遂转而武装进攻,消灭匈奴军事有生力量。汉匈间前后交战多次,其中大将军卫青(?—前106)、骠骑将军霍去病(前140—前117)出击匈奴,奠定对匈奴的军事优势。此后,匈奴统治集团内部攻杀、分裂,南匈奴臣属汉朝。东汉时,汉匈战端再起,公元89年,车骑将军窦宪(?—92)率汉军大破北匈奴单于,匈人西迁,长达三百余年的汉匈战争告终。

由流动而善战的生活方式所决定,游牧人在与农耕人的争斗中多占主动,“来如飙风,去若闪电”,使以安居乐业为旨趣的农耕人防不胜防。为了护卫自己的文明系统,中原农耕人在与游牧区交界线上修筑防御工事,这便是长城。

战国时,各国竞相修筑长城,分“互防”和“御胡”两类。秦灭六国后,一方面拆除互防长城,以利统一;另一方面,为防范匈奴南袭,命蒙恬沿黄河、阴山设立亭障要塞,北面和东面利用赵、燕御胡长城,西面利用秦昭王时的御胡长城,并补修间缺,使之连接成西起临洮(今甘肃岷县),东到辽东,绵延近万里的长城,用夯土筑成。这条秦长城,在今见砖石垒砌的明长城以北很远的地方,说明农耕—游牧的边界线秦时较宋时以后靠北几百里。

汉武帝时,又建起两千多里长的河西长城,与秦长城相加,从敦煌到辽东,共长一万一千五百多里。昭帝、宣帝又续修长城,最后筑起一条西起今新疆,东到黑龙江北岸,全长近二万里的长城。沿途城堡相连,烽火相望,蔚为壮观。

如果说,修筑长城是中原农耕人抗衡北方游牧人的一种防御性静物制作,那么,开辟丝绸之路,则是汉帝国拓展性的动态行为。

为了护卫自己的文明系统,中原农耕人在与游牧区交界线上修筑防御工事,这便是长城。

丝绸之路的开辟,首先归功于张骞(?—前114)的“凿空”西域。

西汉初,匈奴击败月氏,月氏西迁中亚(今新疆伊宁附近),建立大月氏国。汉武帝为征伐匈奴,企图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于是征募穿越匈奴领地寻觅月氏的使者,郎官张骞应募出使西域,第一次历时十三年,到达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东部)、大夏(今阿富汗北部)、大月氏(今塔吉克斯坦及克什米尔)、康居(今土库曼斯坦);第二次历时四年,除遍历中亚外,还派副使与安息(波斯)取得联系。张骞一行了解到西域各族的联系。张骞将这些情况报告汉武帝,《史记·大宛传》载其主要内容。东汉时,又有班超(32—102)通西域之举,其部将甘英还远抵西海(波斯湾)。

张骞通西域后,汉朝与西域各国使者往来不绝。宣帝时,在乌垒城(今新疆轮台东北)设西域都护府,统领和管辖西域诸国。

汉朝中叶以后,与西域各族的贸易日渐发展,汉朝修筑令居(今兰州西北)以西道路,形成通往中亚、西亚的两条商路,一为天山北路,一为天山南路。西域商人把中亚、西亚产品,如蚕豆、黄瓜、大蒜、胡萝卜、胡桃、葡萄、西瓜、石榴以及汗血马、骆驼、驴,运到中原,同时,西域歌曲、舞蹈、乐器、魔术、雕刻、绘画也随之传入中原;汉朝以丝绸为主的各种商品运往西域,又由中亚商人转运欧洲大秦(罗马帝国)。中国丝绸被罗马贵族视为珍品,称中国为“丝国”。这条东西贯穿的商路,便被称作“丝绸之路”。此外,中国的炼钢技术、掘井法也由丝路传入欧洲。

丝路成为洲际海运开通以前,沟通亚欧大陆东西两端文明的主要通道。

张骞应募出使西域,第一次历时十三年,到达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东部)、大夏(今阿富汗北部)、大月氏(今塔吉克斯坦及克什米尔)、康居(今土库曼斯坦);第二次历时四年,除遍历中亚外,还派副使与安息(波斯)取得联系。图为莫高窟壁画《张骞出使西域图》。

两汉官方推崇的儒学以阴阳谶纬之说释经,已包含浓厚的神学成分。但因先秦原始儒家人文传统的制约,两汉儒学毕竟没有成为宗教。总之,中国“敬天法祖”的传统宗教有教而无学,儒学有学而无教,二者又相对分离,于是,专制帝国对宗教神学的渴求只得另觅补充。这便是外来宗教的引入和本土宗教的创立。

丝绸之路的开辟,导致南亚佛教的东传。

佛教创始人乔达摩·悉达多(前565—前485)约与孔子同时,原为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南部)净饭王的太子,他不满于维护种姓制度的婆罗门教,又对人世生、老、病、死诸种苦恼深感不安,遂出家修行,领悟到苦、集、灭、道“四谛”,以及“十二因缘”,终于觉悟成道,信徒尊称其为“释迦牟尼”(释迦族的圣人)或“佛”(觉悟者),他所建立的宗教便称佛教。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前273—前232在位)立佛教为国教,并派遣传教师到中亚、西亚传播佛教,使之扩展为一种世界宗教。佛教向外传播有北传和南传两个路向。南传以小乘佛教为主,北传以大乘佛教为主。秦汉之际,佛教开始在中亚各国流行。

佛教创始人乔达摩·悉达多约与孔子同时,原为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太子,他不满于维护种姓制度的婆罗门教,又对人世生、老、病、死诸种苦恼深感不安,遂出家修行,终于觉悟成道,信徒尊称其为“释迦牟尼”,他所建立的宗教便称佛教。图为明代丁云鹏《三教图》。

公元前2年,即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大月氏使臣伊存首次将浮屠(佛)经传入中国,博士弟子景卢从伊存那里听到对佛经的讲解。但佛教正式传入中国,在公元67年,即东汉明帝永平十年。明帝派蔡愔、秦景到印度访求佛法,从大月氏带来印度僧人迦叶摩腾和竺法兰,明帝令其在洛阳建白马寺,翻译佛教典籍。白马寺是中国第一座佛教寺院,故称中国佛教“祖庭”。

佛教宣扬慈悲普度、善恶报应、轮回转世,认为只要依法修行,便能脱离苦海,进入“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这一切颇能满足人们的终极关怀,故在中国迅速流传。东汉末,徐州造大佛寺,佛堂能纳三千人,僧众多达五千人户,足见其发展规模。东汉间,佛经翻译日多,形成“安译”和“支译”两系列。安译指安息(波斯)人安世高系所译的小乘佛经;支译指大月氏人支娄迦谶系所译的大乘佛经。

佛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自然有一个中国化的过程。东汉时主要是与黄老道结合,当时社会流传老子入夷狄为浮屠之说,把佛教说成是老子西行后创立的。汉桓帝刘志(132—167)还在宫中设浮屠黄老之祠,拼合佛道。佛与黄老结合,是中国人试图使佛教中国化的开端性努力。

与佛教传入大体同时,中国本土宗教——道教创建。

道教的渊源有三:(一)古代的鬼魂崇拜;(二)战国以来的神仙方术,尤其是庄子抒写的“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14]的神仙说;(三)秦汉的黄老道。道教成为一个有教义、教主、经典、组织的人为宗教,时在东汉。顺帝年间(126—144),宫崇到洛阳投献据称是他老师于吉所著《太平青领书》一百七十卷,此即《太平经》,后来成为道教主要经典。大约同期,张陵学道于鹤鸣山,据《太平经》造作道书二十四篇,自称出于太上老君口授,并参酌巴蜀少数民族的信仰,创立道教。因入道须交纳五斗米,称“五斗米道”,教人悔过奉道,又以符水咒语治病。教徒尊张陵为天师,故又称“天师道”。东汉末,张角(?—184)、张梁(?—184)兄弟倡“大公平”,立“太平道”,为民间道教一派,是汉末黄巾起义的组织者。

道教的基本信仰——“道”,被释作宇宙本原,是“灵而有性”的“神异之物”。这是对《老子》五千言讲的“道”所作的宗教阐发。道教尊奉的“三清”,便是“道”的人格化。道教修行的终极目标是“得道成仙”,使人返本还原,与道合一,成为灵魂常在、肉体永生的神仙。长生久视,全性葆真,却又不放弃人生享乐,是道教的一大特色。道教对中华文明有多侧面影响,其炼丹术积累丰富的化学知识,其长生术中的吐纳导引对医学颇有进益;此外,对文学艺术乃至民俗,道教都提供一种底蕴。故鲁迅说:“中国文化根底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15]

两汉四百年间,经济相对平稳发展,形成古典科技的一个高峰。

为适应农业生产的需要,并满足帝王“应天承运”的侈心,朝廷集中人才对天文历法进行观测研究,取得显著成就,《史记·天官书》《汉书·五行志》保存着汉代天文知识。在天文观测基础上,汉代形成两种宇宙结构说——盖天说与浑天说。前者认为天如盖,地如盘,天覆盖地;后者认为天地都是圆的,天在外,如蛋壳,地在内,像蛋黄。浑天说接近天地实情,据此说,能大体推算和观测日月星辰的度位。东汉张衡(78—139)还发明观测天象的“浑天仪”。

与天文学直接相连的算学,汉代也成绩斐然。其内容传自先秦的《周髀算经》即成书于西汉。成书东汉中期的《九章算术》,其中《方程》处理了三元一次和四元一次联合方程式问题,早于印度四百年,早于欧洲一千三百年;《勾股》提出勾方股方之和等于弦方的勾股定理。

地学在汉代也有进展。长沙马王堆帛书中“长沙国南部舆地图”,是现存最早的大比例尺实用地图。班固的《汉书·地理志》是中国第一部以疆域、政区为主体的地理著作,内容翔实准确,其对各级政区户口的统计,为世界最早。张衡的“候风地动仪”是地学仪器的天才创造,该仪能在短期内测出地震的时间、方位与强度,西方一千七百年后才造出类似仪器。

汉代是古代医学的重要经验集成期,其代表作是战国时开始编纂、西汉修订充实成书的《黄帝内经》和《难经》。《黄帝内经》包括《素问》和《灵枢》,用朴素唯物主义观点解释生命起源、疾病成因、形神关系,并在各器官的相互关系,生理与心理、人与疾病等关系的问题上,做辩证分析,奠定中医理论的基石。《灵枢》还记述了针刺技术。东汉末张仲景(150—219)著《伤寒论》《金匮要略》,强调“辩证施治”。名医华佗长于外科,用麻沸散做全身麻醉,又精于针灸,他还编“五禽戏”,提倡体操运动。

中国闻名世界的“四大发明”,其中指南针、造纸术两项成于汉代。

战国时已有关于磁石性能的认识,《管子》《吕氏春秋》均记载明确。《韩非子·有度》说“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则是指南针的最早文字叙述。东汉王充更详论司南:用天然磁石磨制而成,其形如勺,底圆,置于平滑盘上,勺柄就自动转向南方[16]。这是世界上对指南针制法、结构和功能明确无误的最早的记述。

纸的发明是人类文字载体的一次革命。在植物纤维纸出现前,中国人的书写材料用过龟甲、兽骨、金石、竹木、缣帛等,它们或失之笨重,或过于昂贵。中国在汉代已发明造纸术,制作出轻便价廉的书写佳品,实在是对文明事业的一项伟大贡献。

习惯说法是,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术。其实,西汉初期的麻纸是现存世界最早的植物纤维纸。这种纸1957年在西安灞桥出土,新疆罗布淖尔,甘肃居延,陕西扶风,甘肃敦煌、天水也有西汉麻纸发现,足见早在公元前2世纪中国不仅已发明造纸术,而且纸已广泛使用。公元105年,东汉宦官蔡伦(?—121)完成造纸技术的革新,用树皮、麻头、破布、渔网做材料制纸,质量提高,成本下降,史称“蔡侯纸”。纸于3世纪传入越南,4世纪传入朝鲜,5世纪传入日本,8世纪经中亚传入阿拉伯,进而传入欧洲。公元1150年,西班牙萨地瓦建欧洲第一家造纸厂,距蔡伦造纸一千年。

名医华佗长于外科,用麻沸散做全身麻醉,又精于针灸,他还编“五禽戏”,提倡体操运动。图为传说中的华佗为关羽刮骨疗伤。

秦王朝是与欧洲的罗马、南亚的孔雀王朝鼎足而三的世界大国,汉王朝则是与罗马帝国东西并峙的巨峰。秦皇、汉高创建的帝国,不仅疆域阔大、国力强盛,而且洋溢着一种亢奋的拓展精神。规制壮丽、胸襟豪迈,是秦汉文化精神的主旋律。这既体现在物质文化的建造上,诸如万里绵延、千秋巍然的长城,“履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阿房宫,气势磅礴的始皇陵及其兵马俑,规模大于明西安城近十倍的汉长安城,霍去病墓前雄浑的“马踏匈奴”石雕……同时还体现在观念文化产品的创作上,其代表便是“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汉赋,以百科全书式的眼光观照古今的《史记》。

赋产生于战国末期,接受纵横家游说之词及楚辞的影响,盛行于汉代。赋与楚辞比较,诗的成分减少,散文成分增多;抒情成分减少,咏物叙事成分加多。如汉初贾谊(前200—前168)作《吊屈原赋》,抒发怀才不遇心情;景帝时的枚乘(?—前140)《七发》假托吴客与有病的楚太子相互问答,动之以情,喻之以理;西汉中叶,司马相如(前179—前117)的《子虚赋》《上林赋》以极夸张的手法和富丽的文字,描写天子游猎场面,丽句与辞采并流。汉赋铺张扬厉的文风,适应汉帝国“润色鸿业”的需要,所谓“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江山的奇伟、城市的繁盛、商业的发达、物产的丰饶、宫殿的巍峨、帝王的雍容与宏图,无不在赋中得到酣畅淋漓的夸扬,显示出汉帝国扩张、进取的气象。当然,这种文体成为给帝王歌功颂德的工具,渐渐脱离社会人生,趋于形式化和空洞化。汉以后,赋的衰落便成为必然。

西汉中叶,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以极夸张的手法和富丽的文字,描写天子游猎场面,丽句与辞采并流。他以为明代仇英《上林图》(局部)、明代文徵明题写的《上林赋》。

汉代的散文也有宏大气象。贾谊的《陈政事疏》《过秦论》,晁错的《言兵事疏》《论贵粟疏》,纵论时政,鞭辟入里,文采斐然,鲁迅称之“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17]。

两汉史学也显现一种特别宏阔的气势。司马迁(前135—?)胸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雄伟目标,“网罗天下放矢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18],完成洋洋五十万余言的《史记》,首创纪传体通史,上溯黄帝、下及当世的三四千年历史总括一书,以人物为中心,分纪(以帝王为主轴的大事记)、表(帝王将相年表)、书(各种典章制度及科技知识汇编)、世家(诸侯国历史及重要历史人物传记)、列传(历史人物传记、各少数民族历史),涉及经济、政治、军事、民族、思想、文化、社会风貌,成一百科全书式规制。从历史文学而论,《史记》也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写人物,项羽、刘邦栩栩如生;写战争,火牛阵、垓下之战惊心动魄;写事件,荆轲刺秦王、完璧归赵热烈充实,富于变化,诚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19]。

东汉班固(32—92)因袭《史记》纪传体而撰《汉书》,断代为史,“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炼,事甚该密”[20]。《史记》为通史开山,《汉书》为断代史初祖,以后诸正史均仿其体例。这两部博大的首创性史著,皆成于两汉,正是宏阔而富于创意的秦汉文化精神的体现。

注释:

[1]《孟子·梁惠王上》。

[2]《荀子·议兵》。

[3]贾谊:《过秦论》。

[4]李白:《秦王扫六合》。

[5]《韩非子·扬权》。

[6]许慎:《说文解字·叙》。

[7]《芝罘刻石》。

[8]《吕氏春秋·不二》。

[9]《史记·秦始皇本纪》。

[10]《史记·秦始皇本纪》。

[11]《汉书·董仲舒传》。

[12]“经学”一词最早见于《汉书·儿宽传》:“见上,语经学。上说之,从问《尚书》一篇。”

[13]《后汉书·王充传》。

[14]《庄子·逍遥游》。

[15]鲁迅:《致许寿裳》。

[16]见《论衡·是应篇》。

[17]《汉文学史纲要》。

[18]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19]《汉文学史纲要》。

[20]《史通·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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