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大宋正与西夏交战,宋师败多胜少,辽国趁机落井下石,向宋廷索取瓦桥关以南十县。辽兴宗为逼宋廷就范,往边关一带集结了大量精锐骑兵,准备御驾亲征。宋廷最终屈服,虽未割地,却增加了输辽岁币,在原先每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基础上,又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且将澶渊之盟中所定岁币一律称纳字,意为进贡。不少宋臣对此深感屈辱,但宋仁宗采纳了宰相晏殊的建议,允许称纳字。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 危阑醉倚人如画, 隔烟村、何处鸣桹? 乌鹊倦栖,鱼龙惊起, 星斗挂垂杨。 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 楼台恍似游仙梦, 又疑是、洛浦潇湘。 风露浩然,山河影转, 今古照凄凉。
——南宋 陈亮《一丛花》
苏颂去白家酒肆实地考察一番后,回到货船,便画出了草图。京城流行团茶,汴河上随处可见专门用来碾茶的水车,苏颂对制茶水车早有研究。而制茶工艺其实不比酿酒简单,他认为只需将制茶水车稍加改进,便可以用于酿酒。
刚好许船主进来,看到苏颂所绘酿酒水车草图,很是好奇,还特意询问了工作原理。听完苏颂一番解释后,不由得叹道:“许某听时今朝提过很多次,说苏郎慧心巧思,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苏颂闻言很是惊异,问道:“许船主认识时匠官?”
许船主点头道:“非但认识,还是交情极好的老朋友。”一时回想起无数往事来,随即叹了口气,自我介绍道,“许某姓许,单名一个尚字。”
苏颂依稀对“许尚”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一旁船夫见苏颂苦思不已,便主动告道:“许船主是殿前司御龙直长官。”
苏颂“啊”了一声,道:“你应该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楚思娘子的丈夫吧?”
许尚当即笑道:“思娘可是比许某名气大多了。”
原来这位货船许船主,便是殿前司御龙直指挥使许尚。御龙直是最亲近天子的禁军,为心腹中的心腹,侍卫均是万里挑一。这许尚更是个传奇人物,许氏世代为御龙直禁军,许尚曾祖父、父亲均担任过御龙直最高长官,到许尚时,已经是第三任指挥使。
只是这许尚虽则厉害,但由于身份特殊,行事须得低调,不可张扬,故而其名其事并不为世人所知。倒是许尚妻子,声名远比丈夫要显赫得多,这便是有“天下第一聪明人”之称的楚思。她是司天监楚衍之女,会九章算术,且心算极快,能轻而易举地将鸡蛋竖立起来,亦因这一手“竖蛋”绝技而名动京师。
苏颂忙拱手道:“原来是许指挥使,失敬,失敬!”
又问船夫道:“那你们都是御龙直禁军了?”
那船夫笑道:“也有真正的船夫,是从金明池[1]神卫水军调来的。”
苏颂料想许尚主动告知身份,已有亲近之意,便顺势问道:“许指挥使这样的身份,何以会来到夷陵这样的地方?”
许尚反问道:“依苏郎来看,许某此来夷陵,是为了什么事?”
苏颂答道:“能劳动御龙直指挥使亲自出马,自非小事,苏颂不敢擅自揣测。”
许尚遂挥手命手下退出,又请苏颂坐下,这才道:“许某这两日暗中观察,觉得苏郎和孙固都应该没有涉入相干之事。”
苏颂闻言大为困惑,心道:“相关之事到底是什么?许指挥使何以会怀疑我和孙固卷入其中?堂堂御龙直指挥使,总不会是尾随我和孙固来到夷陵吧。”
思来想去,似乎他与孙固的共通点,只有凌景阳了。这位因婚事而轰传京师的风云老者,既是苏颂岳父,又是孙固继姑父。但凌景阳又能有什么事,能惊动御龙直禁军呢?
许尚续道:“苏郎尤其可钦可佩,被许某当作人质扣在货船,虽莫名其妙,却仍然肯尽心尽力帮助本地穷苦百姓,此等胸襟气度,绝非常人。许某愿将实情相告,可能还需要苏郎助许某一臂之力。”
苏颂见对方有所示意,便先问道:“许指挥使身份特殊,不会轻易出入市井,更不会去酒肆茶楼这样的地方,如何会与孙固相识?”
许尚道:“说来也巧,当年石介初次到京赶考时,许某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苏颂忙问道:“该不会是吴钟曜吴夫子到京师参加科考的那次吧?”
许尚道:“正是那次。所以石介、吴钟曜二人,许某早年便已认识。孙固是晚辈,之所以与他相识,不全是因为石介,而是一桩公事。”
早年许尚因为某件重要案子必须得接触孙固父亲孙奇,孙固当时人也在场,故而许尚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这一次,许尚先行抵达硖州夷陵县,孙固、苏颂则在宜都耽搁了一会儿,改乘小船后至芦林渡。他二人刚一下船,便被货船上的许尚看到。许尚因知道孙固目下在京师处境很是狼狈,这位天佑之子又是在夷陵被抱养,起初以为孙固是为寻亲而来,倒也没有过多在意。
而后孙固楼船也停在了芦林渡,许尚因为要滞留夷陵办事,料想出入渡口时极可能会遇到孙固,便抢先一步,派人将孙固请上货船。
孙固万万想不到竟会在夷陵芦林渡货船上见到殿前司御龙直长官,第一眼认出许尚时,便瞠目结舌,惊得呆住。
许尚也不多寒暄,直言道:“孙郎父亲过世已满三年,孙郎已正式接管孙氏产业,身为京师第一首富,不会平白无故跑来硖州。你姑姑和凌景阳的婚事,许某也听说了,但料想你不至于因此便自我放逐。至于许某这边,许某不说,孙郎大概也应该猜到,是因事而来。”
孙固定了定神,应道:“能令许指挥使亲自出马,肯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许尚也不否认,只道:“目下这件事不能张扬。许某今日找孙郎来,是因为你是夷陵唯一知道许某身份的人。记住了,除非得到许某的首肯,否则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说出许某的真实身份。”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十分严厉。
孙固从来都不是那种俯首贴耳听人训斥的人,见许尚当面直接给自己下命令,感到很不舒服,但料想堂堂殿前司御龙直指挥使亲自出马操办之事,必干系到朝廷社稷,只得勉强应了。
许尚见孙固神色不豫,又道:“孙郎很不服气,对不对?你觉得你不是许某下属,许谋没有权力教训你。不错,孙郎确实不是许某下属,不受许某管辖。但你可别忘了,你首先是大宋人,其次才是京师首富。”
孙固凛然一惊,当即抱拳欠身,恭恭敬敬地道:“许指挥使教训得极是,孙固谨遵使君之命。”又问道,“许指挥使要办的那件事,干系很大吗?”
许尚道:“怎么,孙郎想出手相助?那么孙郎自己的私事呢?一心两用,可不是什么好事。”
孙固思虑一番,才道:“虽说大丈夫理该以国事为先,然而我正受私事困扰而心烦意乱,确实不该妄言相助。况且,有许指挥使亲自出马,哪有我孙固插手的份?”
许尚道:“好。你我一言为定,许某身份及今日一番话,绝不可泄露半句。”
孙固道:“一言为定。”
他正要辞出,许尚却又叫住他,问道:“你授业恩师石介,可有他消息?”
许尚虽是武官,却与石介是旧识,事实上,正是石介将许尚引见给孙氏父子。而且后来石介卷入谋反大案,也是许尚设法查明了真相,石介本人才未遭杀身灭族大祸。
孙固既知此节,听许尚当面问及恩师情形,料想恩师已遭朝廷贬黜,许尚因身份限制,不便与其相通,只能改向自己打探消息,倒也有几分感激,便如实告道:“石公被贬出朝时,特意交待我不要写信给他,也不要寄送物品,即便我做了,他也不会回信,物品也会送给当地穷苦百姓。我虽然事师如父,但这次却没有听他老人家的话。我也知道恩师是怕连累于我,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也不怕被连累。只是恩师自己言出必行,从未有回信,我一直很是挂念。不过石公与夷陵本地乡绅吴钟曜吴夫子相识于微时,是至交好友,书信来往频繁,我今日晚些时候便会去拜访吴夫子,也会顺便打听恩师消息。”
许尚闻言,只挥了挥手。孙固便欠身辞出。
孙固离开货船后,便忍不住思虑御龙直指挥使何以会来到夷陵——
是因为硖州知州查庆之?还是夷陵县令李利?许尚出马,必是受天子旨意,但以查庆之、李利二人身份能耐,实不足以惊动天听。思来想去,硖州一地,唯一有重大价值的,便是兵书宝剑峡的兵书、宝剑了[2]。但兵书宝剑流传了一千年,何以在这个时候,有人开始行动?
又或者跟叛贼张海[3]有关?路过江陵时,孙固便听说叛贼张海兵锋已攻破重镇襄阳,且有南下之势。荆湖北路转运使[4]正调兵遣将,准备北上与曹元吉、张宏、黎遂所率禁军会和,共同平叛。
孙固思虑了一阵子,也没什么结果,也就算了。本来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偏偏许尚又派人叫走了吴邦缦。孙固既知许尚真实身份,不免好奇其用意,又开始疑心许尚此趟夷陵之行是为吴钟曜而来。旁人不知情倒也罢了,孙固却是知道吴钟曜当年被逐出京师的根源——曾与辽国使者刘三嘏私下结交。
这刘三嘏是辽国人,其父刘慎行仕契丹至北府宰相、监修国史,号为“刘宋公”。刘姓后一个“宋”字,代表了刘氏燕地汉人的身份。刘慎行共有六子,俱有才名。刘三嘏排行老三,为辽进士,曾随辽圣宗行猎。辽圣宗发一矢而毙二鹿,从臣皆贺。刘三嘏也献《一矢毙双鹿赋》,辽圣宗爱其文采瞻丽,诏刘三嘏尚同昌公主耶律八哥,封驸马都尉,据说是辽国第一个不姓萧的驸马[5]。
后来刘三嘏四弟刘四端也做了驸马,娶了辽圣宗第十一女仁寿公主耶律擘失。耶律擘失与耶律八哥为同母所生,故而亲兄弟又成了连襟。
就在吴钟曜到京师参加科考的那一年,刘三嘏作为辽国使者出使大宋,竟设法脱离宋廷监视,私自在东京内游荡,机缘巧合下,与吴钟曜结为好友。这是当年的重大事件,一度震惊朝堂。
吴钟曜与刘三嘏结交之时,全然不知对方真实身份,宋廷最终也未予追究,只将吴氏驱除出京了事。二十年过去,除了当事人外,已没什么人再记得当年那件事。
但就在不久前,刘三嘏再次以辽宣徽使[6]的身份,出现在宋廷视线之中——这位辽国驸马因与妻子同昌公主不和,便携爱妾及爱妾所生之子投宋。
在刘三嘏之前,大宋也收留过一些契丹叛逃者,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名为“归明人”,意即弃暗投明。“暗”自是指辽国,“明”则是大宋。
如辽国中书舍人、兼修国史赵英,因得罪辽兴宗而南奔大宋。宋仁宗亲自召见,为赵英更名赵至忠[7],授以官职,赐徘衣、银带及钱五万,极尽恩宠。
又如契丹武官安忠信、李文吉,二人均曾多次化装潜入雄州等地刺探大宋军政机事,安忠信还曾作为辽使侍从到过东京。后二人均投归大宋,宋廷授以官职,并赐白银,以奖励其归明之志。
既有前事,而刘三嘏在辽国的官职地位更在赵英之上,他自认为此番南奔,必受宋廷重用,因而抱了极高期望。又上《自陈诗》云:
虽慙涔勺赴沧溟,仰诉丹衷不为名。 寅分星辰将降祸,兑方疆宇即交兵。 春秋大义惟观衅,王者雄师但有征。 救得燕民归旧主,免于戎虏自称兄。
这首陈情诗既表达殷殷投诚之心,也蕴含有重大军事机密——“兑方疆宇即交兵”,即指辽国皇帝辽兴宗正要率军亲征西夏。
刘三嘏投宋一事,在宋辽两国均引发巨大反响。辽方因刘三嘏洞悉本国军政,生怕他为大宋所用,急发国书到大宋,指名索要刘三嘏。同昌公主耶律八哥亲至幽州,移文边郡,求索峻切,声称务必得到刘三嘏,不然将举兵攻宋。
这是“澶渊之盟”以来的第二起重大事件。第一起,便是之前辽国索要关南之地。
“澶渊之盟”以后,宋辽之间实现了稳固、持久的和平,偏偏到了辽兴宗执政时有所改变。
辽兴宗[8]是大辽立国以来第一个非嫡子身份即位的皇帝,因自卑而格外好大喜功,事事要占得上风。当时大宋正与西夏交战,宋师败多胜少,辽兴宗便想趁机落井下石,向宋廷索取瓦桥关以南十县。
为逼宋廷就范,辽兴宗往边关一带集结了大量精锐骑兵,还准备御驾亲征。
宋廷因西北战事未平,完全处于被动地位,最终屈服于辽国压力。虽未割地,却增加了输辽岁币,在原先每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基础上,又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接近一倍。且将“澶渊之盟”中所定岁币一律称“纳”字,意为进贡。
不少宋臣对此深感耻辱,但宋仁宗采纳了宰相晏殊的建议,允许称“纳”字。为了挽回一些面子,又特别声明所增加的岁币是关南十县之地的赋税收入。
这起事件,辽方大获全胜。尤其是辽兴宗,令大宋纳币进贡,成功地实现了自己以“上国”自居的想法。而为辽兴宗出谋划策之人,便是辽翰林学士刘六符,也就是刘三嘏的六弟。此人堪称能人,两次出使大宋,代表辽国与宋朝谈判,还一度逼迫宋仁宗将最爱之女福康公主嫁给辽兴宗,令宋廷深为头疼[9]。
有第一起事件在先,第二起事件从一开始便起了争议。有人认为刘六符是辽国皇帝心腹大臣,而刘三嘏是刘六符之兄,投宋一事极端可疑。
最关键的是,之前赵至忠等人投宋,事情进行得极为隐秘,辽方事后即便知道,也没有过多追究。但刘三嘏是辽国驸马,身份显赫,五个兄弟都在辽国担任高官要职,辽兴宗极度重视,势必要追回刘三嘏,为此大做文章。这位性情强硬的辽国皇帝,还真的有要向大宋动武的意思。
而大宋方面,自宋真宗以来,对辽基本采取委曲求全政策。当年宋真宗在宰相寇准的反复敦促下御驾亲征,最终却在宋军已占明显优势的情况下签订了“澶渊之盟”,便是明证。宋仁宗执政后,西夏元昊称帝,对大宋开战,已成帝国皇帝最深的痛,而今西北战火未平,宋仁宗当然不敢有任何忤逆辽国兄弟[10]的行为,遂命将刘三嘏一行七人遣送回辽国。
虽则是大宋皇帝亲自做的决定,但不赞同者却大有人在。不少宋臣知道刘三嘏与同昌公主不睦确有其事,又认为刘氏本是汉人,与中原汉人本是一家,只不过因石晋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举,才造成南北骨肉分离的遗恨。而本朝太祖、太宗皇帝,生前念念不忘者,就是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令汉儿、南人[11]重为一家。宋太祖为此设封桩库[12]。宋太宗更是御驾亲征,还中过辽人羽箭,最后也是因为箭伤发作而去世。
名臣欧阳修同情刘三嘏,为此上《论刘三嘏事状》力救。书中称:“国家大患,无如契丹”,而大宋智士谋臣昼思夜算,也未能为朝廷谋划出制衡契丹的奇谋妙策。此时亲贵臣刘三嘏来归,是“天与吾时,使其上下乖离”,是大宋皇帝威德所加,祖宗社稷之福。接纳刘三嘏,不但可以洞悉契丹国情,而且能起到离间的作用,契丹必因为刘三嘏一事而怀疑幽燕汉人,如此“半国离心,常恐向背”,因幽燕为辽军南下必经之地,契丹既起疑心,大宋便再无南寇之患。
欧阳修还以西夏山遇事件举例,称西北诸多蕃族本来心向大宋,但因为大宋遣返山遇、导致山遇被元昊杀害,令人齿冷心寒,自此蕃族再无归化之心,均死心塌地地投效元昊。
然上书亦于事无补,未能改变宋仁宗的决定——传闻是因为皇帝记恨刘三嘏六弟刘六符曾强硬要求宋仁宗将最爱之女福康公主嫁去辽国——刘三嘏依旧被强行遣返辽国。
同昌公主早已等在幽州,当着刘三嘏的面,亲手杀了刘氏爱妾及爱妾所生子。只是刘氏是燕地汉人大姓,同昌公主虽然恨丈夫入骨,也不敢擅处,只能押送回朝,听由辽兴宗发落。辽兴宗命将刘三嘏下狱禁锢,以酷刑拷打而死,算是留个全尸,未追究刘氏诸兄弟之责。
刘三嘏投宋一事差点引发宋辽两国战争,自是轰动一时。孙固还读过欧阳修那篇《论刘三嘏事状》,赞许其“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一说,也对刘三嘏最后的悲惨结局很是同情。他见御龙直指挥使许尚派人叫走了吴邦缦,便怀疑当年吴钟曜与辽国驸马刘三嘏结交之事又被翻了出来。一念及此,越想越觉得许尚极可能是为吴钟曜而来,便特意在船边等吴邦缦回来。
然得知许尚不过是与吴邦缦闲话了几句家常,且半句不提刘三嘏时,孙固又怀疑是自己想错了。如果许尚夷陵之行与吴钟曜无干,自然再好不过。再则说,吴、刘结交是二十年前的事,现下刘三嘏也死了,朝廷还能翻什么旧账?
只是当晚又出了盗贼潜入无为山居之事;更有种种证状表明,其中一名盗贼就是许尚手下。孙固人不在无为山居,事后方才得知。
起初孙固听到苏颂指称盗贼是许尚手下,非但不信,还大感可笑,毕竟堂堂御龙直指挥使专程来到夷陵,可不是为了当梁上君子。但他旋即想到或许自己之前所虑不差,许尚此行极可能是为吴钟曜而来,派手下潜入无为山居,是要刺探吴氏隐事。一凛之下,便立即赶去货船找许尚,想当面问清楚。
孙固如此古怪,欲言又止,苏颂身为好友,自是不放心。孙固因事情与吴钟曜有关,便只带了苏颂一人,让吴邦绶留在楼船。
不想许尚只同意见孙固一人。孙固急于知道真相,奔进船舱,直接询问相关诸事。
许尚因手下暴露了行踪,有证人指证,实难否认,便承认确实派了手下去无为山居,并告知事情跟辽国驸马刘三嘏无干,而是事涉石介——有人告发石介谋反,且曾与昔日好友孔直温、吴钟曜通信议及谋反细节。许尚正奉命调查此案。
孙固闻言大怒道:“之前不是已经闹过一次反信案了吗?”
他知道仁宗皇帝因事关重大,也不大相信石介会勾结富弼、范仲淹等重臣谋反,所以没有将案子交由有司或是皇城司审理,而是命更为亲信的殿前司御龙直暗中调查。
孙固又道:“听说那件案子是许指挥使亲自调查,早就已经水落石出,是有人模仿笔迹伪造了反信,陷害我恩师石公。事情好不容易过去,为什么又要旧事重提,还要将病重的吴钟曜吴夫子牵扯了进来?”
许尚道:“那件案子确实已经过去了。这是另外一起反信案。”
“庆历新政”中忽然冒出来的石介反信案,明眼人均知幕后主使必是反对派大臣夏竦,但案子到底并没有牵连到执政夏竦,反而是夏竦政敌范仲淹等革新派一败涂地,石介也遭贬离京。
孙固本来就对这一结果极为不满,觉得天理昭昭,有国法当头,明明是正直大臣遭诬,却反而去职出朝。待听到许尚称又有新的反信案,料想是夏竦又要兴风作浪,长久以来压制的怒火登时爆发,当即冷笑道:“原来又有新的反信案,这还真是贼子亡我之心不死。”
又道:“这是许指挥使失职。若是许指挥使在上起反信案中查到幕后主使,当不会有今日之事。”暗指许尚受皇帝之命查案,虽然澄清了石介、富弼等人声名,却未能揪出主谋夏竦。最后案子的结果,范仲淹等改革派大臣均受牵连,被迫离开中枢,夏竦则大获全胜。夏竦还不肯收手,要进一步以诡计对付石介等人。若是许尚早些查到反信案跟夏竦等保守派有关,范仲淹等人非但能继续执掌朝政,夏竦也不会有机会再制造一起反信案。
许尚自是听明白了孙固话意,只是皱紧眉头,沉默不语。
一旁一名年轻船夫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如此跟许指挥使说话?”
孙固冷笑道:“怎么,御龙直无能,还不能让人说了?”
那年轻船夫道:“谁说御龙直没有查到反信主使?只不过……”
许尚咳嗽了声,厉声叫道:“广信!”
那广信怔了一下,忙躬身道:“属下情急之下,有所失言,请指挥使责罚。”
孙固却听出了端倪,愈发气愤,道:“原来许指挥使早查到了幕后主使是夏竦,你却没有上报,指挥使这不是要害石公吗?“
许尚倒也不动声色,只问道:“许某为什么要害石介?”
孙固道:“知情不报,任凭夏竦胡作非为,不就是等于要害石公吗?”
原来石介早年曾因小事跟夏竦结了梁子,夏竦是睚眦必报之人,多年过去,依然没有忘记当年恩怨。
孙固又道:“许指挥使与我恩师也算旧识,石公当年将指挥使引见给先父时,对指挥使人品赞许有加,却想不到许指挥使会为虎作伥,投到夏竦门下。”
一旁熊度早已忍不住,插口道:“我们御龙直是天子禁卫,只受皇帝钦命调度。你说许指挥使投到夏竦门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难道他夏竦比皇帝还大了?”
孙固一想有理,问道:“那么指挥使为什么不将真相上报天听?”
熊度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许指挥使没有上报?”
孙固一呆,惊道:“难道是皇帝庇护夏竦?”
许尚摆手道:“许某确实没有上报。不过不是知情不报,是皇帝有圣命下达,令许某不必再报。”
孙固奇道:“这是为什么?天底下哪有人不想知道结果的?更何况那封反信干系到废立大事。”
广信冷笑道:“就你孙固聪明?你都能猜到主谋是夏竦,皇帝会猜不到吗?”
孙固“啊”了一声,这才知道仁宗皇帝其实一直心如明镜——
皇帝早猜到石介反信案跟保守派大臣夏竦有关,这才没有将案子交给有司审理,以免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交给心腹御龙直调查,不过是要验证仁宗皇帝自己的猜测罢了。
最关键的是,“庆历新政”开始实施后不久,京师最高最著名的开宝木塔[13]被雷火击中后焚毁。开宝寺是皇家寺院,“开宝”即得名于宋太祖赵匡胤年号,开宝木塔更是东京标志性建筑。木塔被焚,被认为是天怒之像。反对派大臣纷纷借机攻击范仲淹、富弼等人。
仁宗皇帝自此心中便开始打鼓,对新法也抱了怀疑之心。而后仁宗愈发顶不住各种压力,已有停止新政的想法,石介反信不过是适时出现,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而已。
广信见孙固面色阴晴不定,沉默不语,又斥道:“许指挥使若要害石介,便不会出面救他。若不是许指挥使找到夏竦,向他施加压力,请他放过石介,石介能轻易离开皇城司掌握、离开京城吗?”
反信一案,石介虽是遭诬陷,但信中涉及废仁宗立新君诸事,为天子之大忌,加上夏竦从中作梗,自难轻易脱身。石介本人一度被皇城司亲事官软禁调查,虽未遭刑讯,但每次审问都是三天三夜连轴转,本意就是要从精神上折磨石介。后来有人求情,夏竦方才罢手。孙固没少为石介一案奔走,自是知悉有人求情一事。原以为是老宰相晏殊出了面,听了广信一番话,才知道求情的人原来是御龙直指挥使许尚。
广信又道:“你可知道夏竦是什么人?那可是天下第一厉害人,倒不是他高居相位,而是此人心计无双,手段狠辣,得罪了他,就等于将一把剑悬到了头上。许指挥使去找夏竦,冒了多大风险!哪怕是夏竦到御前随便告上一状,称御龙直长官不顾祖训,擅自干预朝政,指挥使便会吃不了兜着走,贬官都还算轻的。”
孙固“啊”了一声,向许尚赔礼道:“是孙固鲁莽了,孙固向许指挥使赔罪。”又郑重下拜道,“许指挥使救了石公,等于是孙固再造父母,请受我一拜。”
许尚忙举手扶住,道:“这可不敢当,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孙固道:“孙固不明原委,当面冲撞了许指挥使。”
许尚摆手道:“不必再提。孙郎出身大富大贵,顺风顺水惯了,性子难免有些浮躁。这也不算什么,多经历些风浪就好了。”
孙固心中仍然有所忐忑,便询问新反信案原委。
许尚问道:“孙郎可听过孔直温这个人?”
孙固道:“听过。他是石公的朋友,当年曾与石公一道参加科举考试。对了,还有吴钟曜吴夫子。当时他们都住在一处,相处融洽,所以成了好朋友。后来各自分开,仍然书信来往不断。”
许尚道:“下面的话,不经许某许可,切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孙郎可听得清楚?”
孙固既知许尚救过恩师石介,态度立变,早已收敛富贵公子的傲气,恭恭敬敬地道:“再清楚不过。”
许尚这才道:“孔直温来往于常州、莱州两地,私下招兵买马,欲在山东一带起兵造反,被人先行告发。”
孙固倒是知道孔直温素来刻意疏远朝堂,且对朝廷有不满之意,起因则与夏竦有关。当年孔直温亦有追求功名之心,游学京师时,看上一对姊妹花歌妓,名张巧巧、张妙妙,不时与石介等人前去捧场。
夏竦彼时已是枢密副使高位,其人虽然是有名的能臣,政绩显赫,然贪财好色,蓄买了许多美貌乐伎。夏竦也看上了张巧巧、张妙妙,将二女纳入府中,据为己有。
孔直温一介布衣,自然不能与夏竦相争,但心爱的女子自此“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14],难免心怀愤懑。刚好当年又名落孙山,榜上无名,孔氏愈发起了恨意,还借着酒性跑到开宝寺木塔上大哭大骂了一场。
本来孔直温还想潜入夏府,偷引张巧巧、张妙妙出来,一道私奔,被石介劝阻。孔氏遂愤然离京,再未踏足过京师半步。
然此时听到孔直温反宋一事,孙固还是吃了一惊。心情不好时发怒泄愤乃是常事,起兵造反不但需要勇气胆量,还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那孔直温只是一介寒士,无权无势,如何能做到?
许尚又道:“孔直温造反一事,是板上钉钉,绝无可疑。官兵赶去逮捕他时,他先行畏罪自杀了。当地官府在他家中搜出了大量兵器,甚至还有火药[15]。”
孙固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许尚道:“一个月前。其实在庆历初年,孔直温便在山东一带活动,有谋反迹象。他早年一直在莱州[16],千方百计地谋取当地黄金,当是想日后作为经费。当时便有人看出端倪,向京东路[17]转运使张铸告发孔直温谋反,张铸不相信真有其事,置而不问。现今张铸任兵部员外郎,已坐旧日不能察孔直温谋反事而贬官。”
孙固隐约有所预料,忙问道:“我恩师石公也外放到了山东濮州,孔直温谋反前,是不是跟石公有过来往?”
许尚道:“他二人有无来往,尚且不知。但官兵抄没孔氏家产时,找到不少石介写给孔直温的信。”又朝岸上指了指,道,“也有吴钟曜写给孔直温的信。”
孙固忙道:“应该只是朋友之间的普通通信而已。”
许尚道:“表面上只是朋友间的通信,但信中却提到了夏竦、契丹。”
本来起兵谋反已是大事,既语及夏竦、契丹,便又严重了一层——夏竦是执政大臣,契丹则是大宋死敌,所谓“澶渊之盟”只是花钱买和平,正如欧阳修所言“国家大患,无如契丹”。
孙固忙道:“提及契丹,应该是吴钟曜吴夫子曾与辽国驸马刘三嘏有过交往。夏竦嘛,应该也是私人原因,孔直温曾因张姓歌妓被夏竦霸占,有过一段纠结。总而言之,私人信件提一些私人之事,完全正常,跟反信可沾不上半分干系。”
许尚道:“孙郎该知道,这些信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孙固心道:“这‘有心人’,一定是指夏竦了。”
他最关心的自然是恩师石介,忙先问道:“石公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许尚道:“这个嘛,许某暂时不能告诉你石介情况如何。不过你放心,皇帝已将这起案子交由御龙直负责,许某一定会秉公处理。”
孙固料想石介极可能已遭官兵逮捕,但既是由许尚负责问案,料想也不至于吃什么苦,心中略略舒了一口气。
许尚又道:“许某奉有圣命,要将这起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孙郎可愿意帮忙?”
从个人而言,许尚根本不相信吴钟曜这样的小乡绅会参与谋逆或是与契丹勾结,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惊动地方,大张旗鼓。但他手下昨夜潜入无为山居,一无所获不说,还暴露了行踪。许尚不便再私下派人进去,所以想让孙固利用便利,设法打探吴钟曜可有对孔直温谋反一事知情。
孙固忙应道:“当然要帮忙。”又道,“不过这个不用打探就能知道结果,吴钟曜吴夫子不可能参与造反。”
见许尚瞪了自己一眼,忙道:“好,我答应许指挥使,一定设法接近吴钟曜,询问相关诸事。不过吴钟曜病得很重,基本不能见人,得寻到合适的机会。”
许尚点了点头,又问道:“昨晚许某手下离开无为山居时,听到湖边方向有金刃交接之声,那是什么情形?”
孙固道:“昨夜除了许指挥使手下外,还有一名盗贼潜入了无为山居,应该是看到楼船华丽,起了歹意,一路尾随我等去的。”
许尚遂不再多问,招手叫过广信,道:“这是御龙直侍卫许广信,也是许某下属。昨夜就是他打晕了吴氏僮仆。除此之外,回到渡口时,他还暴露了行踪。虽然都是意外,但也不得不罚。”
孙固很是意外,好奇问道:“如何个罚法?”
许广信道:“共责罚二十军棍,先记在名下,回到京师后,自到殿前司领罚。”
许尚道:“许某已经罚他先行返回京师,所以他不能亲去无为山居道歉。广信,你先将孙固当作僮仆赔礼,日后再由孙固转达给那名小僮仆。”
许广信应了一声,朝孙固行了一礼,道:“实在抱歉,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外出执行任务。”
他与同伴虽然比孙固一行提前抵达无为山居附近,在山坡上观察了半天地形,但山矮林密,视线不佳,是以夜间潜入山居时,仍然感到有些摸不着方向。后来听到三声鸟哨,那是与同伴申印事先约好的撤退信号,便匆忙出来。
出来后院,许广信便听到水榭方向有人交手,虽然也十分好奇,只是之前许尚早有严令,当进则进,当退则退,绝不能动手,是以不敢迟疑,直朝前奔去,欲从前院西南角侧墙撤退。一时不及躲闪,迎面遇到了僮仆童采,许广信担心对方叫喊,便果断将其打晕。
许广信又道:“我自小加入禁军,接受严格训练。当时作为,只是我遇事之后的本能反应,实未曾多想对方只是个平民,还是个孩子。实在抱歉,我甘愿认罚。”
孙固道:“好,我先替童采接受许官人的赔礼。”又问道,“既然有人在外接应许官人,那位负责接应者,可有看到异常情形?”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进出山坳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那同伴申印既负责在外接应,必还有放风之责,又在天黑前便到了无为山居附近,不可能看不到另一名盗贼进来。
申印也在一旁,当即道:“无为山居位于山坳中,山居坐东朝西,占地大,四周围墙不高,进去山庄极是容易,尤以前院西南侧墙及水榭西北墙最为便利。”
但进出山坳的确只有一条小路,两边都是陡坡,一旦遇到人,难以闪避。许广信和申印这次任务,最要紧的两个字是“隐秘”,是以选择的进出山坳的路线,并非那条正常小路,而是绕远到南面山坳,翻越山岭到山居侧墙。
孙固问道:“北面也有一座山坳,为什么不从那里抄道?北边距离芦林渡不是更近吗?”
申印道:“孙郎也知道北边距离芦林渡更近。你觉得那里更好走,旁人也会这么想,我们禁军办事,通常会选难一些的途径,如此便能减少意外情况发生,这次也是如此。”
孙固想了想,又问道:“这么说,申官人一直隐身在山居西南外墙处,我半夜出去时,你也未曾看到?”
申印道:“我听到有人开门出去了。只不过我不知道是孙郎你,还以为是山居下人有急事出门。”
孙固忙问道:“那么有人进来山坳,申官人应该也能听得到。”
申印道:“一定能。”
孙固又追问道:“你当真没有看到或是听到异常情形吗?”
许尚摆手道:“若是申印留意到,许某适才便不会询问孙郎水榭情形如何了。”
申印料想孙固是要询问有没有见到另一名盗贼出入,便主动告道:“正像我刚才说的,水榭西北墙也是个极好的出入点。如果盗贼是从那里出入,再走北面山坳,我肯定是留意不到的。”
孙固又问道:“那盗贼,会不会是本地人?”
申印和许广信观察了许久,才选出最为理想的进退之路。而二人天黑前就到了无为山居南面山坡上,暗中观察,若是北面山坡也有人的话,二人不可能没留意到。也就是说,在天黑之前,除了申印、许广信二人外,再没有旁人来侦察无为山居地形。
如果盗贼是看到孙固财大气粗后动了心,自芦林渡尾随而来,最该走的,便是山坳那条正常小路。但他偏偏没走,至少申印没有留意到。
盗贼行踪败露后即逃向水榭方向,后来也是从西北墙角逃走,表明他极可能就是从那处进来的,经由之路也如申印所言,走的是距离渡口更近的北面山坡。这是不是很有些熟门熟路的意思?盗贼是不是更可能是本地人?
当然那盗贼也有可能早已观察清楚了地形,但若是早有窥测无为山居之意,为何偏巧在昨晚动手?昨晚可算得上是无为山居人最多的时候。
许尚本来正担心那盗贼不是真的盗贼,潜入无为山居,有着跟自己类似的目的,听了孙固这番推测,反倒释然——既然是本地人,断无可能卷入谋逆之类了。
孙固却又发现了一处疑点,问道:“申官人与许官人一道去了无为山居,虽然你未进去宅中,但始终留在山居墙外。而后回来芦林渡,何以我船上船夫只见到了许官人一人?”
申印不答,只望着许尚,见长官点了点头,才答道:“我二人是一道回来的。到渡口附近时,听到至喜亭那边有动静,我便赶过去察看。广信怕许指挥使久等,便先行回船禀报。其实也就是前后脚功夫,我回来渡口时,孙郎楼船的船夫正抬着孙郎回去楼船呢。”
孙固笑道:“这么说,申官人本来也是要挨军棍的,不过运气好,去至喜亭中逛了一圈,这才逃过一劫。”
申印正色道:“这可不是在开玩笑,昨夜有人在挖至喜亭亭碑。”
孙固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为什么?”
申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赶去至喜亭时,那人已经跑了,天黑也没看清楚相貌。”
亭子边上还丢着一把铁锄,石碑四周的青石板已被撬开,但还没来得及挖土。申印虽不明所以,仍然自己动手,重新将石板一一归位,这才回来渡口。
孙固闻言惊诧万分,不由得转头去看许尚。
许尚冷然道:“孙郎看许某做什么?不是许某派人做的。”
孙固忙道:“当然不会是许指挥使所为。我想说的是,那块至喜亭碑,可是吴钟曜吴夫子的手笔。”
许尚大手一挥,道:“好了,还有许多正事要做,大家伙儿都去办事吧。熊度,你去带苏颂来这里。”
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瓶交给孙固,告道:“这是一瓶大内玉露丸,你拿去送给吴钟曜。他目下缠绵于病榻,这药对他大有好处。”
孙固登时惊喜交加,道:“这可是珍稀难得之物。”
许尚道:“许某身子强健,这药于我也没什么用处,不如送给更需要的人。但是有一个条件,不能说是许某给你的。”
孙固当即满口应允。
许尚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又道:“后面的事,苏郎便已经知道了。”
苏颂点了点头,他既知来龙去脉,这才明白许尚为什么要扣下自己——
御龙直奉命所查之事既跟石介、吴钟曜有关,孙固是石介得意门生,此行夷陵又是无为山居座上客,难免不让人怀疑孙固有可能涉入其中。许尚扣下苏颂,可以从苏颂口中套话;又派人贴身监视孙固,双管齐下,均是为了查明真相。
许尚叹道:“其实孔直温这件案子,远不是那般简单。”
苏颂一怔,随即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复杂之处啊。不过是孔直温自己对朝廷心怀不满,有谋反之意。但此人长期以来伪装得很好,不然也不会有遭人告发后,京东路转运使张铸仍置而不问之事。目下孔直温已畏罪自杀,也是罪有应得,但不能因为石介、吴钟曜二位曾是他朋友,有过通信,就大肆牵连吧。”
许尚道:“不是。许某并未将全部事情告知孙固,并不是有意隐瞒,而是担心孙固听了之后情绪失常发疯,将事情闹大,难以收场。”
苏颂心中登时一沉,问道:“该不会是……是……”
许尚道:“石介已经过世了。”
苏颂虽隐约有所感觉,但听到许尚此语,仍然难以置信,失声道:“这怎么可能?石公才四十出头,怎么可能?”
见许尚面有伤感之色,便直言问道:“莫不是有人暗害了他?”
许尚道:“也可以这么说。”
孔直温谋反案败露后,官府从其家中抄到孔氏与石介、吴钟曜往来的信件,语涉执政大臣及契丹。这本来只是朋友间的闲话,但在谋反大帽子下,均属于敏感字眼,更何况石介本身就是因为反信案才被贬出京。京东路最高长官转运使不敢怠慢,急将相关案卷送往京师。
本来宋仁宗也没有太当回事,甚至有些厌烦这件案子,毕竟石介反信案风波才刚刚平息不久。但就在这时,有人匿名向官府投书告发,称石介与重臣富弼勾结,仍欲继续行废立之事,即废除宋仁宗,另立明君。孔直温只是石介的走狗,招兵买马是为了支持石介。石介又怕孔直温不足以依赖,甚至还制定了备用计划,要学当年石敬塘向辽国借兵,意图以武力来到达目的。石敬塘以割让“燕云十六州”换来了儿皇帝身份,而石介用来换取辽国支持的代价,就是双手奉上传国玉玺。
苏颂沉静有度,一直只是静静聆听,听到这里,忍不住张大了嘴,问道:“传国玉玺吗?”
许尚点头道:“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为和氏璧所琢。玉玺玺体方圆四寸,钮呈五螭五虎盘踞形状,上有八字鸟虫状篆书印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自秦始皇起,便成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信物,号称传国之宝、国之重器,是中国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
秦代灭亡后,秦子婴将传国玉玺奉给了最先进入咸阳的刘邦,尽管刘邦当时在各支义军中实力最弱,但他最后仍然得到了天下,建立了强大的汉朝。因而朝野民间开始流传一种说法——得传国玉玺者得天下,得之表示受命于天,失之则是气数已尽。
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派人进宫索要传国玉玺。皇太后王政君又气又恨,举起玉玺朝讨印者扔去,由此崩掉了玉玺一角,后来用黄金镶补。此后,传国玉玺一直是天下霸者共逐之鹿,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会被讥为“白板皇帝”,被认为底气不足,而遭世人轻蔑。
唐代立国时,传国玉玺被隋炀帝皇后萧氏带入突厥,唐高祖、唐太宗父子只得重新自制玉玺,新的传国玺为白玉所雕,上刻“皇帝景命,有德者昌”八个篆字。因唐高祖李渊祖父名李虎,虎成为唐代国忌,需要避讳,所以钮首只有五螭盘踞。不过“皇帝景命,有德者昌”玺文带有典型的贞观流风,比妄自尊大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高明了许多。后来唐军大破突厥,迎萧皇后回中原,秦始皇传国玉玺也重新落入唐太宗手中。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四起。朱温废唐哀帝,夺传国玉玺,建立后梁。李存勗又灭后梁,建后唐,传国玉玺转归后唐。再之后,石敬塘引契丹军攻入洛阳,后唐末帝李从珂怀抱传国玉玺登玄武楼自焚,传国玉玺就此失踪。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也知道传国玉玺对中原王朝的意义,一度派人大肆搜寻,却终无所获,这才相信后唐宰相冯道称玉玺已经烧化的说法,就此作罢。
实际上,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18],玉玺根本不可能烧化,许多人都相信传国玉玺仍在人间某处。但无论如何,自五代后,因传国玉玺已失,历代君主均为白板皇帝。宋代时兴花押[19],宋太祖赵匡胤的押字,是个缺了一块的方框,方框里左面是个“扌”,右面是个“又”,外面方框,正是传国玉玺形状[20],足见大宋皇帝内心深处,亦对传国玉玺孜孜以求。
苏颂博学多闻,自是清楚传国玉玺始末,当即问道:“传国玉玺消失已有百余年,石介公如何能得到?”
许尚道:“当今皇帝即位后,便陆续有传国玉玺的消息传出,家父当年也曾受命寻访玉玺下落。”
宋仁宗即位之初,太后刘娥执掌朝政大权,洛阳一带曾传出传国玉玺消息,刘太后为此派御龙直指挥使许况暗中寻访传国玉玺下落。许况在外东奔西走了很长时期,最终无功而返。
然大宋京师开封却忽然冒出了一起跟传国玉玺有关的案子,传闻珠宝巨商雷员外家中藏有传国玉玺。辽国皇帝辽圣宗[21]抢先得到消息,派精干人手混入大宋,与出使东京的辽国使团互相呼应,务必要夺得传国玉玺。当时辽国使团的副使,便是刘三嘏。
最离奇的是,士子吴钟曜因容貌风度出众,被掳往雷员外宅中做“精子”[22]。刘三嘏因刚好陪伴在侧,也一并遭到绑架,囚禁在西郊庄园。而辽方因盗取传国玉玺不成,干脆杀入雷员外宅中。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是,契丹人血洗西郊庄园,宋廷素来畏惧辽国,因而佯装不知,辽方全身而退。至于传国玉玺,依旧下落不明,两方都没有得到。
吴钟曜和刘三嘏曾在西郊庄园滞留多日,既干系到传国玉玺,二人便成为关键人物——
刘三嘏是辽国副使,宋廷不能拿他怎样。至于吴钟曜,皇城司本来要将其逮捕审讯,只是许尚与时任禁军武官石延年也有涉入,还干系到大宋万寿公主及辽国公主耶律怀念等,牵扯颇多。刘太后不愿深究,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遂只命将吴钟曜驱逐出京了事。
这本是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因官方刻意压制消息,涉入者均不敢声张,知情者极少,许尚算是其中之一。就连当今仁宗皇帝,当年年纪还小,朝堂大事尽由刘太后裁决,也对这桩旧事不甚知情。而今孔直温谋逆案发,有人声称石介手中有传国玉玺,显然是因为其好友吴钟曜曾有牵扯之故。
大宋律法,官府本不该采信匿名告发,但一旦涉及传国玉玺,匿名信便会受到高度重视,直达天听。宋仁宗看了卷宗,半信半疑,然涉及重臣富弼等人,又干系传国玉玺,便下旨召来相关人等询问,御龙直指挥使许尚也在其中。
许尚如实禀报:当年有确切消息称传国玉玺为珠宝巨商雷员外私藏,且藏在西郊庄园中,辽人为此不惜在宋廷眼皮底下大开杀戒。而石介好友吴钟曜深涉其间,不但跟辽国驸马刘三嘏有结交之实,跟西郊庄园主人雷员外也有过交道,甚至连吴钟曜的妻子辛夷,原先也是雷员外的侍妾。
苏颂闻言既惊且奇,问道:“吴夫子夫人辛夷原先是雷员外的侍妾?那珠宝商雷员外就是暗中收藏传国玉玺之人?”
许尚道:“是。”又道,“许某知道这些话会对石介和吴钟曜极度不利,只是事实如此,天子当面垂询,许某不得不据实禀报。”
宋仁宗听后惊讶万状,不由得对那匿名告发信又多信了几分。石介时在山东濮州担任通判,仁宗皇帝便命许尚亲自率人去濮州逮石介入京,再详细调查此案。
虽则如此,但皇帝还是不相信石介会勾结辽国,下旨只逮石介一人,未对富弼、吴钟曜等人采取措施;甚至还特别交待许尚要秘密行事,不可惊动地方。
但有人抢在许尚前面,赶去山东通知了石介,称其勾结叛贼孔直温及以传国玉玺结好辽国的阴谋已经败露,赶来逮捕他的人即刻就到。石介听了又惊又气,当场晕倒,随即大病不起。
等许尚赶到濮州时,石介已奄奄一息,只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他见到来者是许尚,大感欣慰,握紧许尚双手,托请他务必查明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许尚还待询问相关诸事,石介双手一松,就此而逝。
许尚虽然难过,却不得不着手后事。他率人在石介家中搜索一番,未找到任何与谋反有关的证据。
这时候,有人到京东路告发濮州将有厢兵作乱。厢兵为地方守军,是各州将精锐选进禁军后留下的士卒,虽然战斗力远不及中央禁军,但在地方,仍是有相当威胁的军事力量。
京东路提点刑狱司[23]提点刑狱吕居简[24]接报后不敢怠慢,亲自赶到濮州,逮捕了相关人等。审讯后,得知这些厢兵受过孔直温蛊惑,算是孔直温党羽。而今孔直温阴谋败露、畏罪自杀,这些厢兵便有了危机,为求自保,而有蠢蠢欲动之势。吕居简查明案情后,当机立断,诛杀了为首厢兵,事情就此而平。
吕居简亦曾处理孔直温谋反一案,知悉孔直温与石介交好,而石介时任濮州通判,兼之石介曾卷入反信事件,吕居简怀疑石介多少有些干系,欲召石介盘问时,才知道石介已死,且石家驻有禁军,为首者更是御龙直指挥使。许尚既未发现证据,便请京东路及濮州州府暂且压下石介已死的消息,自己则返京向宋仁宗禀报。
石介乃一代大儒,宋仁宗听闻其人死讯,心中也颇感黯然,正打算让此事翻篇过去时,平地再起风波——执政大臣夏竦亲自上了一道密奏,称富弼已派石介前往辽国借兵。
宋仁宗自是不信,召夏竦入宫,并与御龙直指挥使许尚当面对质。
夏竦信誓旦旦,称好几名证人亲眼所见,石介从登州登船出海,走海道去了辽国。许尚则告知石介已死,就死在自己面前。夏竦声称许尚与石介有旧,暗指许尚有心庇护石介。
许尚难敌口才辩才出众的夏竦,只好躬身请罪,垂手站在一旁,等候宋仁宗发落。
宋仁宗却信得过许尚人品,认为许尚既称石介死在面前,必是不虚,自然也不可能再有石介走海道赴辽借兵一事。
夏竦见宋仁宗对许尚信任有加,便改口称石介假死,石介探明许尚将至,便事先设好诈死之计,因布局巧妙,是以将许尚当面瞒过。除非开棺验尸,看到石介尸体,方才能证明石介没有偷渡去辽国。
当时许尚已猜到这一切极可能是夏竦的阴谋,要利用孔直温一案,再借石介之死,将富弼等一干政敌置于死地。他本想顺势赞同开棺,以揭破夏竦谎言,然见到夏竦极有把握的样子,便怀疑对方已有准备,大概早已暗中将石介尸首移走。
许尚生平也见过不少阴险狡诈之人,但如夏竦这般毒辣且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他费尽心机要除掉的人,并非不共戴天的死敌,只不过因为政见不同曾有意气之争罢了。偏偏这样一个人,高居相位,执掌大宋朝政,为仁宗皇帝信用,想想就能让人冒一身冷汗。
开棺对死者是大不敬,宋仁宗不免有所犹豫,便询问许尚的意见,毕竟开棺可以进一步证实许尚的说法。但许尚猜到开棺将对石介、富弼等人更加不利,不过他自己只是禁军武官,无力与当朝宰相对抗,料想难以阻止夏竦,便只回应说一切听从圣裁。
宋仁宗经不起夏竦旁敲侧击,便决定给京东路提点刑狱吕居简下一道诏书,令其查明石介存亡实况[25]。又派许尚奔赴硖州,自吴钟曜一方调查相关诸事,毕竟二人通信甚密;况且当年盛传珠宝巨商雷员外私藏传国玉玺,吴妻还曾是雷员外侍妾,本人也曾被掳掠,作为精子替生子。
苏颂听到这里,忙问道:“那么就任凭石介公遭破坟开棺之辱吗?”
许尚道:“声名受辱还在其次。许某猜想夏竦已有准备,那极可能是一口空棺,开不得。一旦开棺,石介赴辽便成了真事,富弼等诸位相公百口莫辩,是以这棺绝对不能开。许某派了心腹连夜赶往宋州,请京东路提刑吕居简务必阻止此事。”
不管夏竦在京师如何张牙舞爪,地方事务最终还须得依赖地方官员实施。最重要的是,吕居简堂兄吕夷简是本朝宰相,与夏竦素来是一派。若是吕居简出面阻止,夏竦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苏颂道:“吕提刑是名相吕蒙正相公之后,当能分辨是非。”
许尚道:“许某在濮州时,与吕提刑有过一番长谈,相信他在这件事上会做正确的选择。”
又道:“但这次皇帝完全听信了夏竦之言,对石介假死一案极为重视,非要查清楚真相不可。最后结果如何,吕居简是否能顶住压力,棺最终会不会打开,尚难预料。这也是许某为什么没将全部真相告诉孙固的原因。”
苏颂心道:“孙固素来事师如父,石介公过世,对他已是难以承受之痛,若再加上开棺一条,正如许指挥使所言,非发狂发疯不可,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他这时方才完全会意过来,问道:“许指挥使此来夷陵,是来调查传国玉玺一事吗?”
许尚点头道:“许某奉有圣命,务必查明石介手中是否有传国玉玺。”
果真如夏竦所言,石介带着传国玉玺去了辽国借兵,那么传国玉玺的源头,只可能是吴钟曜。毕竟一干人中,只有吴钟曜见过那个雷员外,还在雷员外宅子中待过数日。
许尚道:“吴钟曜跟石介是好朋友,有心人一定要说石介是从吴钟曜手中得到了传国玉玺,旁人也难以驳斥。目下石介已死,吴钟曜便成了关键证人,皇帝指名查他,也是情理之中。但许某既知石介以传国玉玺向辽人借兵这件事是子虚乌有,不过是夏竦有意牵强附会,便不忍直接登门骚扰,以免再重蹈石介悲剧。”意指吴钟曜已身患重病,若再深受刺激,极可能导致病情进一步加重。若是闹出了人命,关键证人当场死去,不但许尚终身抱憾,仁宗皇帝交待之事,也无从查起。
苏颂道:“我明白许指挥使的苦心了。”
又道:“昨夜除了许指挥使手下外,还有一名盗贼也潜入了无为山居。会不会那盗贼也不是真的盗贼,而是……夏竦派来的人?”
许尚道:“应该不是夏竦手下。夏竦应该知道石介与吴钟曜交好,但当年西郊庄园之事,他也不是完全清楚。许某面圣禀报吴钟曜妻子辛夷原是雷员外侍妾一事时,夏竦还吃了一惊,显然之前并不知道此事。而且就算有吴钟曜的证词,供述他没有见过传国玉玺,也没有将玉玺交给石介,夏竦仍然可以声称石介是从别处获得玉玺。人死了,无从对证,随便怎样泼脏水都可以。”
既然吴钟曜的证词不具威胁,夏竦当然不会为这样一个小人物费心费力。更何况仁宗皇帝已经派了御龙直指挥使许尚赶往夷陵,夏竦再派人对付吴钟曜的话,被许尚一方发现,极可能会弄巧成拙。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关键证据,证明另一名盗贼并非夏竦所派。许尚手下许广信夜深众人歇下后,便翻进山居,直接进到后院书房,寻找翻看吴钟曜与石介的通信。而当夜除了许广信之外,再无人进来后院,不然的话,许广信一定会有所察觉。夏竦若起意对付吴钟曜,其手下也该直奔后院吴钟曜住处,而不是在客馆一带徘徊。
许尚说到此处,特意道:“许某觉得那盗贼也不是真正的盗贼,他潜入无为山居,很可能不是图谋钱财,而是想从孙固身上得到什么。”
孙固自己早已想到此点,苏颂也认为有理,既听许尚提及,便应道:“极有可能如此。渡口人多眼杂,楼船上也有不下十来名船夫,相较而言,无为山居地广人稀,更好下手。”
那盗贼既能知晓孙固去了无为山居,就表明他人一直在芦林渡或是附近,如此方能密切监视,随时知道孙固行踪。
许尚道:“这一节,许某也想到了。不过渡口停有数艘货船、商船,加上本地船只,大大小小不下十五六艘,我等也须掩人耳目、低调行事,实难以留意到旁人。”
又道:“不过这件事不算要紧,许某已经派了熊度跟随孙固,应该不会再有事。倒是吴钟曜这边,要如何进行下去才好?毕竟许某还得尽快回京向皇帝复命。”
苏颂道:“其实许指挥使早就知道吴钟曜无辜了。但难就难在现下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若要取得吴钟曜口供,非得将实情合盘托出,万一他受的打击太大……听说吴钟曜这次生病,便是因为伤痛石延年石学士过世(改:致病?),若是再知石介已死,且死后还遭人肆意诬陷,只怕会气得……气得……”一时说不下去。
许尚道:“许某顾虑的也是这一点,一直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叹了口气,又道,“可惜思娘不在这里。”
苏颂道:“如若能找到传国玉玺,倒是可以直接揭破夏竦的阴谋,那时自然也无须吴钟曜口供。”
许尚苦笑道:“传国玉玺失踪已经百年。当年辽国皇帝千方百计想得到玉玺,派出大队人马寻访,甚至不惜在我大宋京师动武杀人,最终仍是空手而回。这短短时间内,你让许某到哪里去寻找传国玉玺?”
苏颂道:“嗯,确实极难。”又问道,“那位雷员外,当真私藏过传国玉玺吗?”
许尚一怔,随即摇头道:“这许某可不能确定。据说有人亲眼见到雷员外收藏有传国玉玺。雷员外被辽人杀死前,受过残酷刑讯,料想是为了逼他交出传国玉玺。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辽人最终也未能逼问出玉玺下落。”
苏颂道:“无风不起浪。雷员外必定跟传国玉玺有过牵扯,才会有这样的消息传出。再则说,雷员外是珠宝商人,确实比常人有更多的便利。”
许尚道:“辽人虽然骄横跋扈,但也不会平白无敌地到我大宋京师大动干戈,许某也认为雷员外牵扯传国玉玺一事,十之七八是真。”
但问题就在这里,“请”走辽国使者一行后,刘太后派了心腹禁军将西郊庄园及雷员外名下所有房产、店铺都翻了个遍,也没有寻到传国玉玺。
苏颂道:“若是吴夫子夫人辛夷尚在人世,说不定会有线索,毕竟她曾是雷员外侍妾。”
忽想到一事,忙问道:“昨日许指挥使将缦娘叫上船,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许尚当即摇头道:“不是。苏郎是不知道,缦娘她跟……嗯,跟那个容貌很有几分相似,许某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很是感慨,一时忍不住,便派人叫了她上船。”
又道:“这本来就是一起冤案,不该牵扯更多无辜的人,所以许某没有盘问过缦娘任何事。”
苏颂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件事急不得。既然许指挥使信得过苏颂,我也来帮忙想想办法。”
忽有船夫奔进船舱,躬身禀报道:“白秋练说有事要找苏颂。”
许尚遂摆手道:“你去吧。”又指着案上图纸道,“这个可行了吗?”
苏颂道:“我再稍作修改,便可以制作模型了。模型出来,方才能确定可不可行。”
许尚道:“那好,许某便提早履行诺言,苏郎的人质身份解除了。”
苏颂拱手道:“多谢。苏颂若想到办法,一定及时知会许指挥使。”又道,“指挥使请放心,今日所言,苏颂决不会泄露半句。”
许尚道:“尤其不能让孙固、吴钟曜知道石介死讯。”又问道,“孙固不是要到三峡寻亲吗?何以一直滞留在芦林渡不走?”
苏颂怔了一怔,忙道:“因为苏颂已经代孙固打探过,寻亲一事极难。事隔二十多年,可以说根本不可能。”又道,“我也劝孙固放宽心,寻亲要靠缘分,缘分到了,亲人自然就能相见。”
许尚道:“这可奇了。孙固可不像是知难而退之人。苏郎更是奇怪,何以不全力帮助朋友了结心愿,反而劝阻他?”
苏颂吞吞吐吐地道:“这个嘛……孙固不是不着急寻亲,而是心烦之事甚多,是以心思分散了。目下无为山居出了事,他更不会轻易离开夷陵。”
许尚见苏颂神色极为古怪,心念一动,追问道:“那苏郎又为什么要劝阻孙固?”
苏颂迟疑了一下,这才道:“许指挥使见问,苏颂也不敢不回答实话。其实……其实……我不是有意阻止孙固寻亲,而是这其中有一件蹊跷事。”
苏颂昨日去白家酒肆后,借机向白秋练打听当年“天佑之子”一事。白秋练倒是很清楚那件事,毕竟是轰传地方的奇事,虽然过去了二十二年,船夫们仍然会不时拿出来说上一说。不过当年欲救婴孩的王姓船夫早已离开硖州,旁人再叙述时,不免添油加醋,将木盆在乱流中漂流的情形描述得惊险万状、栩栩如生。闻者听在耳中,愈发魂飞魄散。
苏颂听了当即觉得不对,因为孙固今年二十四岁,也就是说,“天佑之子”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又询问白秋练的年纪。白秋练笑道:“我今年二十二岁了。只比天佑之子小上几日。听说他是一出生即遭抛弃,东京富商孙员外当时正好滞留在芦林渡,主动收养了这个婴孩。过了三日,我便出生了。”
这位东京富商孙员外,便是孙固养父孙奇。白秋练的名字秋练,亦是孙奇所取。
苏颂大致叙述了经过,又道:“孙固跟白秋练应该同龄,对吧?但实际上,孙固却比白秋练大了两岁。”
许尚也觉得古怪,问道:“这是为什么?”
苏颂道:“嗯,我也问过自己很多遍,唯一的可能就是,孙奇孙员外出于某种考虑,有意将孙固年纪报大了两岁。”
许尚道:“京城老夫老妇结婚,都怕对方嫌自己年老,故而将年纪往小里报。虽然成为京城笑柄,其实想想也说得过去。只是孙奇为何……”
忽想到“老夫老妇”中的“老夫”凌景阳,正是苏颂岳父,“老妇”孙灵则是孙固姑姑,忙道:“实在抱歉,许某随口接话,并非有意令苏郎难堪。”
苏颂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又道:“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情很是蹊跷。”
许尚思忖道:“孙奇一直没有子嗣,中年之后方才抱养孙固,算是老来得子。或许他希望孙固早日成年,有意将年纪往大里报。”
这类事倒也不罕见。寇准十八岁时参加科举考试,取得了殿试[26]资格,因宋太宗赵光义多喜录用中年人,有人便劝寇准在殿试时多报几岁年龄,以增大录取机率。寇准却严肃地说:“我正思进取,怎么能欺君瞒上呢!”还是如实申报了年纪。结果,寇准凭藉满腹经纶,一试得中[27]。
苏颂因与孙固相识多年,对孙奇为人很是了解。他是商人,最精细不过,不会没来由地去做一件事。报大两岁这件事,很有些不大对头。毕竟孙固身世,孙奇在世时从来没有提过,旁人均以为孙固是孙奇亲子,孙固自己也从来没有怀疑过。直到孙奇临终前,几次欲言又止,孙固见状,便询问父亲是否还有未了心愿。孙奇忽然泪流满面,将孙固实为抱养一事说了出来。
从当时情形判断,孙奇其实是想永久隐瞒下这件事的。这倒也能理解,孙奇视孙固为己出,不愿意因为身世再为爱子增加困扰。但令人困惑的是,何以孙奇说出孙固身世时,神情如此悲伤?孙固即便是抱养,也是天佑之子,这是何等的风光与荣耀。
若是将当日情形与报大两岁一事联系起来,便能强烈感觉到,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许尚却不知苏颂心中疑虑,叹道:“虽然孙奇一手养育了孙固,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亲是天道人伦。既是天佑之子,但愿真的有上天保佑吧。”显然也期待孙固能如愿以偿,寻到亲生父母。
白秋练正站在渡口岸边,见苏颂步下货船,立即迎了上来,笑道:“现今苏郎可真是炙手可热。”
苏颂一怔,问道:“娘子此言何意?”
白秋练笑道:“苏郎不是在帮许船主治病吗?”
苏颂“哦”了一声,道:“是。许船主不过是水土不服而已。”又问道,“秋练娘子找我有事吗?”
白秋练道:“苏郎的方子很管用。娘亲昨日饮了杜若水后,半夜病情便没有再发作。实际上,昨夜比前几夜都冷呢,但娘亲一声咳嗽也没有,还睡得踏实,就连有人来酒肆闹事,她老人家也没醒。这可极是难得。她老人家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秋练是特意来感谢苏郎的。”
苏颂笑道:“谢就不必了,方子有效就好,不然苏某可就背上草包大夫的名头了。”
昨日白秋练听信苏颂的建议,以杜若煎水为药,给病母服用。白家酒肆雇工刘惟远觉得那杜若不过是外面最普通的花草,苏颂的方子又与城中大夫大不相同,不相信杜若水能治病,他极不喜欢苏颂,称他是草包大夫,结果刚好被苏颂听到,遂有此语。
白秋练笑道:“那是刘惟远信口胡说,他也是担心我娘亲病情,生怕误服药后病情加重,苏郎切莫介意。我适才还说了他,毕竟娘亲病情好转是实,他也无话可答。”
苏颂笑了一笑,又问道:“是了,尊母可有觉得身子沉、身上痛?这是因为卧病太久的缘故。我过两日要去采金头蜈蚣,到时再用新鲜蜈蚣为尊母配一味药,有息风镇痛之效。”
白秋练奇道:“苏郎也知道我们硖州特产金头蜈蚣[28]吗?”随即笑道,“是了,苏郎博学多识,又精通药材,哪能不知道金头蜈蚣?”
又道:“金头蜈蚣在硖州最常见不过,我们这里叫百足虫,以宜都猇亭[29]一带最佳。不过苏郎现在采似乎有些晚了,秋练听说惊蛰刚过时的金头蜈蚣最好。”
金头蜈蚣独产于硖州,头足尾均为金黄色,头部有触角及毒钩各一对,有腥气,并有特殊的刺鼻臭味。猇亭一带均为河谷,且有阴阳面,气候温和,雨水充沛,腐物虫蚁甚多,又又沙土卵石掺和的土壤,极适合金头蜈蚣生长。每年惊蛰一过,金头蜈蚣冬眠结束,爬出晒花。此时蜈蚣全系空腹,药用价值最高。
苏颂忙道:“苏某昨日路过猇亭时,特意让船停靠了一下。本也以为晚了些时日,但据当地乡民说,今年春天来得晚,前些日子又春雨绵绵,蜈蚣一直没有出来。他们让我过个两三日再去,那时太阳晒得足了,正是金头蜈蚣冒头的时候。”
白秋练闻言一怔,随即笑道:“这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又告知了来找苏颂的目的,“娘亲亲自准备了晚饭,想请苏郎去做客。只是一点小心意,小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还望苏郎不要嫌弃。”
苏颂忙摆手道:“那倒不必。”
白秋练笑道:“苏郎就不必推辞了。娘亲说苏郎既精通药材,必懂养生之道[30],还要向你当面请教呢。”
苏颂闻言遂道:“也好,恭敬不如从命,那苏某就不客气了。”
白秋练嫣然一笑,道:“我已经将酒肆的客人都打发走了。酒肆虽然简陋些,但还算清静。”
苏颂忙道了谢。他见天色还早,便与白秋练约好天黑时再去酒肆,自己则赶来至喜亭。果见亭碑四周青石板有松动痕迹,一时踌躇不语。
刚好有一名樵夫经过,苏颂见他朝亭中张望不止,便招手叫他过来,打听道:“这处至喜亭,可有什么典故?”
见樵夫满面困惑,忙解释道:“我是说,这至喜亭有什么故事没有?比如修建亭子时,有没有在亭子下埋物镇邪,或是有其他讲究?”
樵夫这才明白苏颂的意思,忙告道:“亭子的四根柱子上,都涂了血。”
苏颂吓了一跳,问道:“为什么要涂血?”
樵夫道:“一向如此啊!这是本地风俗,自家修一间牛屋还要往柱子上涂血,更何况这座亭子。”
见苏颂面色骇然,忙笑道:“公子别误会,是牲畜的血。这亭子涂的是鱼血。原本是要杀羊的,但最后还是用了鱼血。”
原来硖州一带有血衅[31]的传统,古已有之,源远流长。至喜亭落成之时,按照传统须刲羊酾酒,以血涂柱。但本地羊价格较贵,知州朱庆基和夷陵县令欧阳修都觉得“替罪羊”[32]的寓意不好,便因地制宜,因至喜亭位于江边之故,以鱼血涂柱。
苏颂这才明白究竟,又问道:“还有其他故事吗?”
樵夫道:“嗯,还有金子的故事。”
数年前,知硖州朱庆基主持修建至喜亭,由州府出资,地方乡绅也凑了一些财物,另外还有一位路过芦林渡的富商委托白家酒肆的白媪代捐了两锭金子。由于资金充足,故而修完至喜亭,又修了周围的道路,仍然有不少结余,夷陵县令欧阳修便为白家酒肆修了瓦屋。
这种白得官府好处之事,本来是要极受人嫉妒非议的,但白氏在船夫中名望极高,而且白媪不贪财,将富商所捐金子如数转交——这可是一笔极大的数目,足够白氏母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极令人佩服,因而从来没有人就这件事说过闲话。
苏颂试探问道:“是不是那块石碑下还埋了金子?”
樵夫大吃了一惊,本能地问道:“公子如何知道的?”
苏颂笑道:“我瞎猜的。你隔老远便朝至喜亭张望个不停,根本不像是路过的样子。刚才我二人说话时,你目光又不断瞟向亭碑,所以我猜,那块碑下一定埋有金子。对不对?”
那樵夫“哎哟”一声,忙道:“没有的事。”转身欲走。
苏颂叫道:“站住!昨夜是你在这里挖碑,对不对?你当然可以不承认,不过昨夜你落了一把锄头,被人捡到了。如果我拿着那把锄头去问左邻右舍,相信一定有山民能认出那是你的锄头。”
那樵夫呆了一呆,忙丢了柴禾,连连向苏颂作揖,哀告道:“小人一时贪心,才会想来至喜亭挖金子。请公子大人大量,千万不要声张。”
那至喜亭是过往船夫心中的圣亭——至此而喜。碑文更是前夷陵县令欧阳修所撰,若是被人知道樵夫挖了碑,即便不吃官司,在硖州也再无立足之地。
苏颂道:“好,我可以不对旁人说,我甚至可以想办法把锄头还给你。但你要告诉我,你如何会知道亭碑下埋有金子的?”
料想若是一开始便有埋金一说,至喜亭碑早被人挖倒了,根本不必等到昨夜。樵夫既是昨夜动手,知悉藏金必是近日之事。
樵夫既得到了苏颂的保证,便实话告道:“小的是昨日听人说的。”
原来那樵夫名叫曹昆,家在下牢津,平日只以打柴卖柴为生,生活贫苦。家中一间茅屋去年被大雪压塌,一直没钱再盖房子,不得不栖身在三游洞附近的一处天然岩洞[33]中。那岩洞极大,往里更有大洞套小洞,大洞明旷,小洞幽奥,冬暖夏凉,其实比茅屋更为舒适。
昨日曹昆一时偷懒,没有早起上山砍柴,只赖在里面小洞,舒舒服服地躺着。忽听到有人进了外间大洞。那大洞邻近山道,经常会有山民进洞歇息避雨,曹昆也不以为意,只一声不吭。外洞二人不知里洞有人,只随意谈论。
忽听到“金子”二字,曹昆立时竖起耳朵,悄悄走近大洞,虽未听得十分真切,但“至喜亭碑”几个字是听到了。他本来也没有想到是至喜亭亭碑下埋了金子,刚好这时路不平进来了大洞,还问道:“你们是在说埋了金子吗?”
苏颂听到这里,急忙插口问道:“你说的可是采药人路不平?”
樵夫曹昆应道:“是啊。公子也知道路不平?要不是昨日下午有官府官差来下牢津,小人都不知道他被人杀了。”又连连摇头道,“吓人,太吓人了。好好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苏颂心道:“这可是意外收获,原来这樵夫不但贪财,还是个目击证人。”忙询问后面情形。
樵夫曹昆道:“路不平进洞后,跟原先进来的那两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两人就走了。”又道,“那两人面生得很,应该不是本地人。路不平虽然进洞来跟他二人打了招呼,但感觉也不是很熟的样子。”
苏颂问道:“后来呢?”
樵夫曹昆道:“那两个人走了后,路不平取下腰间竹筒,去崖边接水。是了,那大洞里有一道极小的瀑布,水很甜很好喝,本地人路过时,都会特意去那里接一筒水。”
而路不平接完水刚要离开,又有一名男子进来大洞,劈头问道:“你就是路不平吗?”
路不平应了一声,问道:“你是哪位?”
那人不答,只道:“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路不平嘻嘻一笑,问道:“该不会是为兵书宝剑峡的兵书、宝剑吧?”
那人闻言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路不平笑道:“我路不平只是个采药人,找我帮忙的,要不就是采摘难得之物,比如野茶之类;要不就是兵书、宝剑。你老哥可不像那些为了喝野茶而不惜重金的公子哥儿,那么一定是后者了。”
那人倒也不否认,问道:“那么你是否愿意帮忙?”
路不平笑道:“这个嘛,你来迟了。”说完便扬长而去。
那人呆了一呆,也紧随路不平出洞。
苏颂听了经过,既惊且奇,心道:“千百年来许多人为得到兵书、宝剑而穷尽心力,看来今时也不例外。路不平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而遇害?”
樵夫曹昆又道:“人都走了以后,小人便重新回去小洞躺下了,心中一直在琢磨至喜亭金子的事。后来官差来了下牢津,四下盘问跟路不平相关之事。小人得知路不平被人杀死,还抛尸家中,很是害怕,生怕惹事,就没说出山洞之事。当然了,小人也有点小小私心,就是至喜亭金子的事,不想被别人知道。”又问道,“路不平是不是因为至喜亭的金子才被人杀了?”
苏颂道:“这个目下还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至喜亭一定没有金子。”
当时在任的硖州知州朱庆基和夷陵县令欧阳修都是务实之人,不然也不会以鱼血代羊血,自是不可能在至喜亭埋下金子。
至于亭子建好之后,便更不可能有所动作了。这至喜亭就到官道旁边,距离芦林渡极近,各色人等来往频繁,根本不可能做到在众人眼皮底下埋金。再则说,这至喜亭是官亭,埋金做什么?所埋金子又从哪里来?
樵夫曹昆听了苏颂一番分析,犹自半信半疑,又挠了挠头,道:“若是至喜亭没有金子,那人昨晚来这里做什么?”
苏颂心念一动,忙问道:“你说的‘那人’是谁?”
樵夫曹昆道:“昨日到山洞找路不平帮忙的人呀。”
苏颂问道:“你昨晚又见过他?”
樵夫曹昆道:“嗯。见过,就在这里。”
曹昆既认定至喜亭碑下埋有金子,思前想后了许久,决定事不宜迟,当夜辛苦一趟。于是他携了锄头,一路摸黑赶来至喜亭。
当时芦林渡有名男子喝醉了酒在发疯,又唱又跳的,根本没人留意至喜亭这边。曹昆遂立即动手掘金,只是亭碑四周堆砌有青石板,以为防护,须得一一挪开,费时费力。到后来,渡口那男子忽然停了下来,周遭立时安静了许多。曹昆有些害怕,便放慢了动作。
当他好不容易将石板尽数搬开后,忽听到南面有脚步声。他目力甚好,借着月色看到有两名男子正朝至喜亭而来,当即吓了个半死,丢下锄头就跑。
这两名男子,其实就是殿前司御龙直禁军侍卫许广信和申印。二人到了至喜亭路口,许广信转道去了芦林渡,申印则赶来至喜亭,发现异样后,虽不明所以,但仍然将石板一一归回原位。
樵夫曹昆虽然落荒而逃,但其实并没有跑远。他即便不敢再奢望金子,心中也放不下锄头,那也算得上是他家中的贵重之物。他一直躲在黑暗之处,想着要将锄头捡回去。
好不容易等亭中的男子离开,曹昆便急忙重新返回至喜亭,却发现锄头不见了,料想是被刚才那男子带走或是扔了。他失了工具,又见青石板已被重新砌好,之前都白忙活了,不免沮丧得很。
这时候,南面又有人朝至喜亭走来。曹昆慌了神,急忙躲到花丛后。
苏颂听到这里,不由得“啊”了一声,心道:“据时间和方向推算,此人一定就是那名在无为山居与玉山交手的盗贼了。”
本来正为盗贼身份而一头雾水,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忙问道:“那人是谁?昨晚月色皎然,你当时就躲在至喜亭附近,应该看到他相貌了呀。”
樵夫曹昆道:“说过了呀,就是之前在山洞找路不平帮忙的男子,不认识,面生得很。”又道,“但他到了路口后,只朝至喜亭望了望,没有走过来,而是转身下了台阶,去了那边的白家酒肆。”
苏颂正感失望,听到后面这句,登时惊喜交加,问道:“你可有看清楚?”
樵夫曹昆道:“至喜亭地势高,看得很清楚。先前那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芦林渡那艘大货船。后来那个人,进了白家酒肆,绝对没错。”
[1]金明池:又名西池、教池,北宋著名皇家园林,位于宋代东京顺天门外,遗址在今开封市城西的南郑门口村西北、土城村西南、吕庄以东和西蔡屯东南一带。始凿于五代后周时期,后周世宗为征伐南唐,遂在开封外城西墙之西开凿一处人工湖,“内习水战”。入宋后,经多次营建,成为一处规模巨大、布局完备、建筑瑰丽、风光明媚的皇家园林。园林中建筑全为水上建筑,池中可通大船,战时为水军演练场。张择端《金明池争标图》所绘即是金明池中水军演练的场景。虽然是皇家园林,但宋廷每年于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对外开放,允许百姓进入游览。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东岸临时搭盖彩棚,百姓在此看水戏。西岸环境幽静,游人多临岸垂钓。北宋末年,金人攻陷开封,金明池亦“毁于金兵”,池内建筑被破坏殆尽。北宋灭亡,池已无人经营,加之常常因“汴水断流”而失去水源,遂逐渐干涸,且多次被黄河泥沙淤积。至明代后期,金明池已完全淤平,不见踪影。
[2]当时兵书宝剑峡属归州,而归州与硖州平级。直到清代,归州才归宜昌府(即书中硖州)所辖。但因为两地紧邻,所以时人也会将硖州、归州混淆,并非作者写错。又,不同吴蔚作品,对于同一事件,因角度不同,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叙述。譬如吴蔚多部作品涉及“斧声烛影”及“传国玉玺”,不同人物有不同身份、不同立场,知情程度也大有不同,故会出现叙述上的偏差。
[3]“叛贼”叫法是出于书中人物立场。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年),郭邈山在商山(今陕西商县)率领饥民起义反宋,京西路(今陕西、河南、湖北三省交界处)张海率众响应。后张海被推为领袖。此次起义长达十余年,义军声势最盛之时,一度威胁到宋都开封。执政大臣枢密副使富弼为此向朝廷奏报说:“秦末、隋末、唐末诸寇(起义军)……观其初起,莫不甚微,尚不得如张海、郭邈山辈如此强盛。”足见张海势力之大。后宋廷调派中央精锐禁兵镇压(大约与本书故事时间相同),张海遂率起义军长驱南下,一度占领襄(今湖北襄阳)、邓(今河南邓县)、唐(今河南唐河)、汝(今河南临汝)、随(今湖北随州)、均(今湖北均县)、房(今湖北房县)、安(今湖北安陆)、郢(今湖北钟祥)等十余州,因有开仓济贫之举,故颇得各地民众拥护。最后宋廷派枢密副使韩琦(与范仲淹同为革新派)出马,才将这次起义镇压了下去。
[4]转运使:原为主管运输事务的中央或地方官职。北宋前期,转运使职掌扩大,实际上已成为一路之最高行政长官。后宋廷陆续设立了提点刑狱司、安抚司等机构,分割转运使的权力。
[5]辽国驸马绝大部分姓萧,也有极个别例外。在刘三嘏之前,已有辽景宗第四女耶律淑哥(此女身为皇女,并无公主封号,极可能是因为生母为渤海妃,而彼时辽景宗皇后萧燕燕一直掌权)下嫁北汉归附的卢俊,辽圣宗第八女耶律长寿下嫁大力秋(渤海人,“大”为渤海王族之姓。渤海国于926年被契丹所灭),但此为辽国国内之事,不为宋人所知。
[6]宣徽使无固定职掌,属于事简位尊的官职,五代迄宋,常以枢密院官(宋枢密院为最高军事机构,与“中书”宰相分掌军政大权,号称“二府”)兼任。
[7]赵至忠投宋后成为宋廷的重要顾问,凡是有关契丹政权各方面,宋廷均要向他咨询相关情况。赵至忠在契丹时著有《阴山杂录》,记载契丹诸事,后赵将此书删改,更名为《虏廷杂记》,刊刻后在中原流传开来。入宋后,赵至忠又奉诏撰《契丹地理图》《国俗官称仪物录》《契丹番汉兵马机事》《契丹建国子孙图》《篡录事》《契丹出猎图》等书。直到宋神宗朝,宋神宗还向赵至忠咨询契丹旧事,并赐绢三百匹加以勉励。又,唐宋时绢帛是通行世界的硬货币,可用作流通。
[8]辽兴宗名耶律宗真,为辽圣宗耶律隆绪长子,母为宫女萧耨斤(辽太祖皇后述律平后代,虽相貌丑陋,然出身后族,故得以进宫为宫女。后因为辽圣宗生下长子而显贵)。因辽圣宗齐天皇后萧菩萨哥(父为著名燕燕太后萧绰弟弟萧隗因,母为韩德让妹)无子,所以亲自抚养耶律宗真,视如己出。耶律宗真由此获得皇太子身份,后顺利即位为帝。辽兴宗即位后,生母萧耨斤也有了皇太后身份,嫉妒齐天皇后萧菩萨哥,以谋反罪名将其害死。辽兴宗不念萧菩萨哥养育之恩,任凭生母萧耨斤作为,足见其人薄情。辽兴宗之子即为辽道宗耶律洪基(著名昏君)。
[9]此次外交事件中,大宋派往辽国的使者是富弼、张茂实。当时宋朝党争厉害,富弼到雄州时,发现誓书内容与自己出发时得到的口谕不同,怀疑被宰相(应该是指吕夷简)陷害,特意派遣随从宋诚、蔡挺回朝。宋仁宗急于了解契丹事,召蔡挺于便殿问对,蔡挺当时正遭父丧,遂获准着短袖单衣(士大夫闲居时装扮)入见。宋仁宗又诏问富弼,这才得知事情始末。当时宰相吕夷简已经病重,宋仁宗没有追究此事。又,传张茂实为宋真宗亲子、宋仁宗异母兄。富弼任宰相后,举荐张茂实,遭御史中丞韩绛弹劾。韩绛称“张茂实人以为先帝(宋真宗)子,而富弼引用管军(执掌兵权),事密难测”。张茂实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天圣铜人》。
[10]据“澶渊之盟”,宋辽为兄弟之国,当时的辽主(辽圣宗耶律隆绪)年幼,故称宋真宗为兄,宋尊萧太后(辽圣宗生母萧燕燕)为叔母。后世仍以世以齿论。此即刘三嘏《自陈诗》中“免于戎虏自称兄”所指,意思是大宋天朝大国,与契丹这样的“戎虏”称兄道弟,实大大降低了身份。
[11]汉儿:辽对燕云汉人的称呼。南人:辽对大宋汉人的称呼。
[12]因宋师伐辽多遭惨败,宋太祖赵匡胤既知军事上难以取胜,便在内府库设“封桩库”,为专款专项的小金库,是赵匡胤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备用计划——不是靠武力,而是靠金钱、靠生意。他预备积满五百万缗钱,去向契丹赎回燕云十六州的失地。如果契丹不允准,那么他就出价购买契丹人首级,每颗人头二十四绢。他认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辽国精兵不过十万人,如此一来,只需要二百万绢就能买到所有敌人的首级。正因为如此,赵匡胤大力宣扬“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享天年”,以此博民富,也由此缔造了一个富足天下的王朝。北宋极其富有,宋真宗时,宋廷年岁收入折算为银绢,大概为七千万两/匹。澶渊之盟谈判时,宋真宗的“岁币”底线是二百万(银、绢各一百万),但最后以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谈成,一度令宋真宗喜出望外。宋朝经济最鼎盛之时,一年铸钱量最高达五百万贯,而明朝总共二百七十六年的历史,总铸钱量也仅一千万贯。
[13]开宝木塔位于开宝寺中,建于宋太宗赵光义执政年间,由著名工匠喻浩设计。因位于福胜禅院中,又名福胜塔。又因宋真宗时塔顶相轮放光,又名灵感塔。塔身全部采用木结构,共十三层,高三百六十尺(宋时一尺约合30.72厘米),为东京城内佛塔之最,“其土木之宏壮,金碧之炳耀,自佛法入中国,未之有也”,被誉为“天下之冠”。木塔下埋有佛舍利。
[14]唐朝元和年间,士人崔郊姑母家中有一婢女,容貌秀丽,擅长音律,与崔郊暗中有情。后姑母因家贫将婢女卖给山南东道(治所襄阳,今湖北襄阳)节度使于頔。崔郊念念不忘,思慕不已。某年寒食节,婢女偶尔外出,与苦守在外的崔郊相遇。崔郊立于柳荫之下,婢女则于马上涟泣,誓若山河。事后,百感交集的崔郊写下了《赠婢》一诗:“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有嫉妒崔郊才华者,有意将这首诗献给了于頔。于頔召来崔郊,令他将婢女领去,并赠万贯财物,成就了这段姻缘,传为诗坛佳话。当时唐宪宗锐意平藩。于頔专有汉南之地,是藩镇节度使中最骄蹇横暴者,为试探朝廷对山南东道的态度,主动上书为儿子于季友求娶公主。唐宪宗决定将最宠爱的长女普宁公主下嫁于頔第四子于季友。于頔先祖为鲜卑族,是汉人所轻视的虏族,于季友更是于頔姬妾所生,非嫡子身份,唐宪宗竟肯以帝女下嫁,于頔喜出望外,应召入朝谢恩,却被唐宪宗顺势免去山南东道节度使官职,只尊以宰相虚位。不久即莫名卷入杀人命案,被逮捕下狱。唐宪宗本想借机杀掉于頔父子,但于頔昔日善待士人,对上门求助者多方予以照顾,如前述崔郊之遇。再如著名文士符载想隐居庐山,需要百万钱,向于頔求助,于頔毫不犹豫拿钱资助了他。又如大文豪韩愈未显名时,也曾经奉书求于頔援引。符载、韩愈当时均在朝中为官,感激昔日提携之恩,出面为于頔说情,唐宪宗才只将于頔贬官。
[15]火药是中国“四大发明”之一,春秋时代就已经应用于民生,据《范子计然》:“硝石(制造火药的原料)出陇道。”(范子为范蠡,计然为范蠡老师。二人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鱼肠剑》)。炼丹学著作《真元妙道要略》中记载有火药配方:“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蜜(蜜加热能变成炭)烧之,焰起,烧手面及火尽屋舍。”该书约成书于中唐以后,为现存最早记载火药配方的书籍。宋初,宋军开始出现用火药制造的武器。至宋真宗时,宋军中已较普遍地进行火药武器的实验和制作。咸平三年(1000年)九月,神卫水军队长唐福献上火箭、火球、火蒺藜等火器。咸平五年(1002年)九月,冀州团练使石普自称能制造火箭、火球,并在皇宫中作了表演示范,宋真宗亲临观看。
[16]宋莱州州治掖县(今山东招远),下领掖县、莱阳、胶水、即墨四县。掖县罗峰镇境内有大量金矿,迄今黄金储量仍居全国之首。金矿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掖玲珑》。
[17]京东路:宋一级行政区划。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年),分天下为十五路,设置京东路,路治宋州(北宋发祥地,为宋之南京。今河南商丘)。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京东路被拆分为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治青州(今属山东),京东西路治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
[18]唐人白居易诗。意思是检验玉的真假还需要烧满三天,辨别木材还要等七年以后。
[19]宋人根据自身喜好,在文书上使用特定符号作为证实本人的凭据。两宋皇帝均有自己独特的花押。
[20]指传国玉玺在王莽时崩掉一角。
[21]辽圣宗耶律隆绪渴求中原传国玉玺为历史真事。这位皇帝还专门作有《传国玺》一诗:“一时制美宝,千载助兴王。中原既失守,此宝归北方。子孙皆宜守,世业当永昌。”“世业当永昌”一句,即暗合传国玉玺印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又,辽圣宗生母即有名的萧太后,宋辽“澶渊之盟”,也是在辽圣宗手中签订。
[22]指雷员外没有子嗣,遂命手下绑架俊美男子,令众侍妾轮番与被掳男子交欢,以求侍妾怀上身孕。此据宋人真实事迹改编,具体故事可参见吴蔚作品《天圣铜人》。又,北宋开封城今已完全沉入河底。当时的开封地貌状况与今大不相同,其沟壑纵横,便于歹人藏身,兼之东京是中国古代第一座真正开放的大都市,没有“夜禁”一说,城市魅力彰显,也多有诡异之事发生。
[23]提点刑狱司:路级司法机构,简称“提刑司”“宪司”“宪台”,负责监督管理所辖州府的司法审判事务、审核州府卷案,可以随时前往各州县检查刑狱,举劾在刑狱方面失职的州府官员。法医始祖、《洗冤录》作者宋慈便曾担任提刑司长官。
[24]吕居简:名相吕蒙正之子。吕蒙正为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年)状元,三次担任宰相,为人宽厚正直,对上遇礼而敢言,对下宽容有雅度。吕蒙正后辈多有名人,如侄子吕夷简、侄孙吕公著,均官至宰相。八世孙吕祖谦、吕祖俭,都是南宋著名大儒。又,吕居简与司马光为死敌。宋神宗时,司马光任御史中丞,经常弹劾吕居简。宋神宗很是苦恼,向吕公弼(吕居简族侄)征求意见,吕公弼建议派吕居简到地方任职,这样司马光就无可争了。于是吕居简被派任广东东路经略使,也算是封疆大吏。司马光则做了宰相,对吕氏大加打压,因而吕居简子侄做官的不多。由此也可见北宋一朝虽然文风昌盛,人才辈出,然朝中党争内耗极其严重,如夏竦与富弼,又如司马光与吕居简。
[25]“石介诈死案”与之前的“石介反信案”均为历史真事。后来宋仁宗也下定决心,两次下令核查石介存亡实况,并派官员去当地发棺验尸,遂成为震惊全国的重大事件。
[26]科举始于隋朝,殿试则始于宋朝。科考是一种以考试成绩而不是以门第来选拔官员的制度,在唐朝时渐趋完善,基本特征是分科考试,择优录取。终唐一朝,科举取士约一万人,唐代宰相八成以上都是进士出身,由此可见科举的影响和成效。宋代科考本来只有乡试和会试,但开宝六年(973年)时,因知贡举李昉取士不公,引发落榜举子徐士廉等人敲击登闻鼓告御状(这也是中国古代法制史上的重大事件)。宋太祖赵匡胤极为重视,亲自出题并主持复试。此后,殿试成为制度,最后的登科进士名单和名次也由皇帝钦定,因而所有及第的人都是堂而皇之的“天子门生”。凡于殿试中进士者均立即授官,不需要再经吏部选试。又,科考制度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政治社会文化多个层面,成为历朝历代选拔人才最主要的渠道,也成为历代王朝维护其统治长治久安的重要基础。西夏元昊侵宋屡屡得手,便与宋代殿试制度(最初殿试有末位淘汰制,至宋仁宗时方才取消)有关,本书后文将叙及此事。
[27]寇准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进士及第。这一届的知贡举(主考官)为前任开封府判官程羽,同时及第的还包括张咏、向敏中、王旦、李沆、苏易简、宋湜等人,后来均成为一代名臣。所提七名进士,除张咏以地方政绩扬名外(张咏因治绩出色与赵普、寇准并称为宋初名臣),其余六人均相继位列宰辅大臣,因而这一年的进士榜被称为“龙虎榜”,是宋朝科举史上最为光彩的一年,引来后世广泛瞩目和研究。寇准、张咏、向敏中、王旦等人年青时事迹详见吴蔚作品《斧声烛影》。
[28]金头蜈蚣属节足动物蜈蚣科,可入药,为名贵中药材,自古为湖北宜昌特产。迄今宜昌仍是金头蜈蚣最主要产地,品质优良,行销全国及东南亚。
[29]猇亭今属宜昌,宋时属宜都。白洋也属宜都。
[30]苏颂一直活到八十二岁,仕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五帝,可谓经历了大半个北宋。
[31]《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古人认为祭祀能带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凡落成之祭曰“衅”。古代的“衅”为血祭,即用血涂器物的缝隙,如衅钟、衅鼓等。不光用牲畜的血,史籍中也有杀人衅钟的记载。此种仪式除了迷信之外,也认为血能够填补小缝隙,如“衅钟”能使钟音色更好。明清之际大思想家王夫之对“衅钟”之祭很不以为然,认为“钟有衅郄,必不成音,自当改铸。以血涂之,曾何所补!”
[32]《孟子·梁惠王上》载:“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注:新钟铸成,宰杀牲畜,取血涂钟的仪式)。’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棘,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欤?’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意思是齐宣王不忍心看见牛恐惧战栗的样子,命人以羊替换牛来祭钟。此即“齐牛觳觫”之典故,亦即“替罪羊”之来历。又,世界各地都习惯于用“替罪羊”一词,因羊是古代祭祀中最主要且必不可少的祭品,羊除了用作献祭上帝的牺牲,还承担了一项任务,就是给人类“替罪”。后世用来比喻代人受过的人。
[33]此洞今存,已改建为岩洞餐厅,有峡口风光之雄奇,溶洞钟乳之秀美,名列“世界九大岩洞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