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红薯和蚕豆——午餐:常有一盘狗肉——满小姐回娘家——“待文正之子若弟,无异文正之存也”
两江总督衙门是江、皖、赣三省最高权力机构所在,也是总督的官邸。衙门外观森严,大门常开,有亲兵守卫。里面庭院深深,从甬道进去,第一进是大堂,第二进是接见官员谈论公事的客厅和签押房,第三进是内眷住房。这里陶澍、林则徐和曾国藩的眷属都住过多年,如今左宗棠、张夫人和儿、孙、媳妇等也住在这里。几个儿子中,孝宽常年在长沙管家,孝勋、孝同遇到乡试期间要回乡参加考试,他们经常在两地来往,孙儿孙女们多住在南京。左宗棠过了一段热闹的家庭生活。
他每天清晨四五点钟天尚未明即起床,洗漱后立即到签押房批阅公事;到了天明,一家男女老少齐集在大厅里用早餐,左宗棠坐在当中,家人侍坐两侧。早点通常是蒸红薯和煮蚕豆,他的九孙念惠后来回忆说:小孩们只能分到半个红薯。吃完早点,左宗棠就和张夫人及儿子们谈论家事,有时讲些古圣先贤的故事和格言给儿孙听,除了夫人和两位女儿可以坐着,其余人都得站着聆听。据念惠回忆说:他的声音极为洪亮,眼光炯炯逼人,孙儿女们看到那副眼神,很有点害怕。
早饭过后,他立即开始工作。那两年还算太平无事,但他对军事防务等一点也不放松,特地在总督署内设一营务处(相当于现在的参谋处),每天要到营务处办事数小时,中午就在该处用膳。随他来南京的几位老部下如王德榜、王诗正等也常到营务处议事,他们无所不谈,既讨论军事防务,也讨论水利建设,中午就在一起用饭,有客人和僚属来谈公事,也留在一桌吃饭。桌上常有一盘狗肉。
湖南人有爱吃狗肉的习惯,江浙人则多数不愿吃,左宗棠就劝他们尝尝,还说:“这肉名叫地羊肉,味道很美,何为不食?”说着还用筷子夹一块狗肉送到客人碗内。有一次,曾国藩女婿聂缉椝在营务处共进午餐,左宗棠夹了一块狗肉到他的碗内,劝他尝尝美味。聂缉椝虽然是湖南人,但坚决不吃狗肉,趁宗棠不留意,偷偷把它夹到桌上,可巧又给宗棠见到了,他就问:“美味怎么不吃?”聂缉椝回答道:“素来戒吃牛肉和狗肉,不敢犯戒。”宗棠笑笑而已。
到南京不久,有一次他外出拜客,经过城北一带,看见跨仪凤门有一座高山矗立,却是光秃秃的。他问随从人员这座山的名字,随从告诉他是狮子山。他慨叹道:“狮子无毛,何以壮观瞻?”立即拿出100两银子,命随从官员采办松柏桑茶等树苗,栽种在狮子山上。又命调查附近各山的土性,广种各种树苗,在城内空地也遍植桑柏松杉数百万株,以供人民养蚕和樵采。南京城经战乱后,还留下大片荒地,他命设立清丈局,做出规划,用公款修造城北房屋数百所,租给老百姓住。这样,老百姓的生活有所改进,流离失所的人有了安居之处,南京城的市容和绿化也有所恢复。
他在南京也如在其他各地一样,十分重视文化事业。他来之前有人建议撤销金陵书局,他到南京后,不仅不撤,还集资赶印各种书籍。那年正逢大比之年,来南京购书、观光的士人很多,书局果然生意兴隆,胜于往昔。他为南京钟山书院题了一块“正谊明道”的匾额,钟山书院后来改为南京中学,民国时期还有人在该校看到那块匾额。
江苏地方上的士绅很有势力,常常干预公事。左宗棠很厌恶这种行径,但又不宜随便得罪他们。当士绅们来晋见他、将有所干谒时,不能拒之门外,他就想了一个办法。客人就座后,照例端茶敬客,寒暄两句,他就滔滔不绝一个人谈起来,内容是无所不有。据客人们说:多半谈的是西征军的经历,如何克敌制胜,如何神机妙算,都是客人听得腻烦的,他谈得眉飞色舞,客人又无从插口,只能一旁恭听。谈得差不多,随从就端起茶碗,按照清代官场规矩,这就是示意时间已到,“端茶送客”了。那些士绅碰了软钉子,一个个气得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背后骂他骄倨,或说他昏庸老朽,只会摆功自夸,殊不知他的用意。
也有一些湖南同乡,特别是本家、亲友等,纷纷来南京找他求差使,他一概不收录,自己掏出腰包,送路费给他们回家。他定下一个办法,在南京下关轮船码头给一半旅费,到了汉口后,托人再付给一半。本家和亲友埋怨他不讲“情谊”,他也计较不了这许多。不过他认为做官并不容易,要有一定本领;要爱老百姓,诚心诚意为百姓做事;要廉洁方正。他不能将官随便封给本家子侄和亲戚朋友。其实他也是很讲情谊的,对于来求职未遂的人,总要尽心安排送他们回家。他常说,为本家和亲友受累不少;对于故人子女,他也总悉心照护。
那年曾国藩的满女纪芬(湖南话称幼儿女为满儿女)和夫婿聂缉椝正在南京,夫妇二人曾多次拜谒左宗棠。纪芬晚年自号崇德老人,在她的《自订年谱》中记述了他们这一段有趣的交往。
光绪七年岁尾,左宗棠刚到南京不久,纪芬就去总督署拜谒,在大堂下轿,步行走过数重庭院,才到内室。恰好那天宗棠因公外出,没有见着,只见到了张夫人和几位儿媳。两江总督衙门是纪芬旧居之地,同治十一年曾国藩去世,她才和全家回湘,如今恰已整整10年。她抚今追昔,百感交集,以后不想再来这块伤心之地了。
左宗棠回署后,知道了这件事,以为她还会再来,但是久等不见来。聂缉椝是常在营务处见到的,宗棠问过他几次,要纪芬来见见,她始终不来。有一天宗棠专派了一乘轿子,将她接来督署,还特地开了中门,让轿子一直抬到三堂内院。纪芬下轿,见了宗棠后,进入内室,不觉流下眼泪。
宗棠问她为什么伤心,她回答道:“回到了旧居,想起了当年光景,尤其是想到了先文正公已不在人世,不觉悲伤泪下。”宗棠也感叹不已。
宗棠又问她:“文正公是壬申年生的吗?”
纪芬回答说:“是辛未年生的。”
宗棠说:“那么比我长一岁,你把我当作叔父好了。”
他让纪芬在督署中各处看看,又找到她10年前的卧室中去流连一番,纪芬很感动。
后来曾国荃来到南京,宗棠高兴地告诉他说:“满小姐已认我家做娘家了。”
纪芬夫婿聂缉椝(字仲芳),是湖南世家子弟,家里很有钱,但没有得一科第。他原随亲戚陈展堂应前任两江总督刘坤一之约,来到南京已经有两年了。陈任江宁筹防局总办,他任帮办,月薪很低,每月只支银八两,幸亏湖广总督李瀚章送他一份湖北督销局的干薪,每月50两,这才勉勉强强度日,然而对他这种阔人出身的子弟,这点钱还是远远不够。左宗棠初到南京,没有留意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而且曾国藩生前曾有“坦运不佳”之说,对坦腹东床的几位女婿全不中意,因此宗棠对国藩这位满女婿的印象也平平,没有给他派上好差使。纪芬不敢向宗棠当面请求,后来向宗棠儿媳透露了点他们的窘况,希望有所照顾。纪芬多年后还回忆说,这实在是不得已、说不出口的事。
左宗棠初次见到聂缉椝后,印象还不错,聂缉椝那年才27岁。宗棠听他提到家世后,就问他:“有一位名继模的,写过一篇诫子书,是不是府上先代?”缉椝答道:“是先太高祖。”宗棠又问他:“你还能记得那篇文章吗?”缉椝答道:“能够。”宗棠说:“二十年前我在《皇朝经世文篇》中读到这篇文章,甚为嘉叹,至今还能背诵。”于是就背诵了几段。缉椝听到有漏落的句子,赶忙为他纠正。宗棠很高兴,说:“数典不忘祖,你还能记住祖先的文章,这就不错。”留他在营务处午饭。
以后每次缉椝因事来营务处时,总留他共进午餐,在多次谈话之间,他觉得缉椝并不是想象中的纨绔子弟,肯说直话,对洋务也颇讲求。经过一段时间的考查,第二年就委派聂缉椝为两江营务处会办。
这个差使还是较清苦,不久又委派他为上海制造局会办,这是个阔差使。那天聂缉椝和一些同僚进见,在座好几位都委得了一份阔差。左宗棠送走他们后,单独留下聂缉椝,对他说:“今天你可高兴了吧?那班人都是为贫而仕,唯有你可当大事,可勉自为之!”因此聂缉椝一生中感激宗棠的知遇最深。
聂缉椝兴冲冲来到上海,见了制造局总办李兴锐(字勉林)。李兴锐是曾国藩的门生,对老师昔日戏言“坦运不佳”也有所闻;他又见到过曾纪泽的日记。
光绪四年曾纪泽出使英、法时,两位妹婿陈远济(字松生)和聂缉椝都要求跟去,曾纪泽委用远济为二等参事,但拒绝了缉椝。他在九月十五日日记中写道:“同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数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亲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在曾纪泽的眼中,妹夫缉椝只是一个一无所长的大少爷,跟他出国会成为他的包袱。聂缉椝没有能跟上这位“讲原则”的大舅子出洋当差,因此只得到南京来坐冷板凳,领份干薪度日。这次好容易委了份阔差,不想李兴锐又了解他的“底细”,也怕背上包袱,并不欢迎他。因为是制台的委派,也不便得罪他。
李兴锐就写了一封信给左宗棠,引述曾纪泽日记中对缉椝的评语,又说曾国藩生前也不喜欢这位女婿,因此准备送他一份干薪,不必到局上班,只当个挂名差使。这和左宗棠希望他干一番事业的旨趣大相径庭,因此宗棠回了一封长信给李兴锐,说:“聂仲芳非我素识,据一些同僚称他肯说直话,我见他在此尚称驯谨。近来对造船、构炮诸事,极意讲求;机器一局正可借以磨砺人才。仲芳尚有志西学,故欲其入局学习,并非以此位置闲人,代谋薪水也。”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评介和曾纪泽的日记所谈,都颇不以为然。信中又说:“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栗 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少形轩轾。”
他认为曾国藩对儿子和女婿都要求过高,他和李兴锐都是曾国藩的后辈,不宜用他的高标准来要求、评介他的子婿。他在信中还引述上年在京师时,曾纪鸿贫病交加,竟然早逝,他竭力帮助纪鸿,“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资”,并不因曾国藩不喜纪鸿而有所歧视。
曾纪泽那时在伦敦,知道此事后,特地致书左宗棠道谢,“意极拳拳”,说明兄弟感情仍很深。他认为曾纪泽日记所云,不过“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女厚焉”。
至于工作,他的态度仍是公事公办,建议对待聂缉椝应是,“能则进之,不能则禀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欢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亦有以对文正矣”。
接着,他谈了一段与曾国藩的交情,曾左交恶天下共知,因此这段话受到人们的重视:
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存也。
左宗棠早年与曾国藩共事,亲密无间;曾国藩去世后,他对待国藩子女如同自己的子女,而纪泽、纪鸿、纪芬兄妹对宗棠也十分尊敬。纪芬在回忆录中不仅说夫婿“中丞公一生感激文襄知遇最深”,还记下了他们二人对宗棠的赞扬:“其学问之博,谋略之远,治事之勤,求才之切,皆有不可及者。”
曾国藩和左宗棠在朝奏中互相攻讦,因而“失和”,为天下所共知。如果二人真正互相仇恨,在家庭和子女面前一定会有所流露。纪芬依依膝下,对父亲的思想感情自然很了解,如果曾国藩真正仇恨左宗棠,她的感情必然站在父亲一方。即使后来夫妇受左宗棠的恩遇,但父亲受过宗棠的“攻击”,总难免对宗棠有一些偏见的。她对宗棠的赞扬却如此完美和高大,完全看不出曾、左二人和两家有什么龃龉,那一段“曾、左失和”就很令人怀疑,似乎曾、左二位闹“失和”,是专为了让“天下所共见”的,究竟失和是真是假?含意为何?后人猜测纷纭。无怪乎徐一士在研究了左宗棠和曾纪芬夫妇的交往后说:“益见宗棠之于国藩诚有异乎寻常之凶终隙末者矣!”
李兴锐收到左宗棠的回信后,认为他的意见合理,于是聂缉椝正式上任。他在工作中显示了一定的才干,也很认真负责,没有辜负左宗棠的期许。光绪八年,法国加紧在越南的军事占领,并且在中越边境布置兵力,蠢蠢欲动。左宗棠命令上海制造局日夜加紧生产兵器,年底赶制了100门山炮,聂缉椝亲自押解到南京,旧历除夕也没有在上海家中度岁。他勤恳工作,升迁很快,不久接任总办,后又升为上海道,历任江苏、安徽、浙江三省巡抚。
宗棠去世后,孙女元宜嫁给聂缉椝之子其昌,左、聂、曾三家又结了亲戚。
光绪八年(1882年)十月二十四日,左宗棠得了第12个孙儿,即孝勋的第二子,宗棠为他取名念恒,字南孙,意思是他在南京总督任内出生的。这是宗棠生前最后得到的一个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