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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在军机的短暂日子里(1 / 1)


兴办水利——增洋烟税——受排挤调离京师——“正人在位之难也”

清朝廷中大臣们一个个精通世故,谨小慎微,看上面眼色行事说话,对宫廷斗争也多少有些了解。其中也有少数正直、爱国、有学问的人,但在封建专制的大气氛下,只能唯唯诺诺,随波逐流,不敢争先出头,多说一句话。道光年间有一位曹文正公(振镛),官运亨通,晚年更受恩遇,死后谥文正,在清朝200余年中,也没有几个“文正公”,这是最高的谥号,论其政绩,却又没有什么。他的门生曾向他请教,他说:“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

偏偏左宗棠是心直口快的人,他大半生是在军营战阵中度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也藏不住话。来京师一个多月,言行莽撞,在廷臣们看来,简直是不通世故,如今连慈禧太后也得罪上了。朝廷中对他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看法和议论,深谙世故的人鄙夷他,好心的人为他担忧,小心谨慎的人疏远他,以免受他株连。背后骂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三月十九日晚间,大臣们齐集宫中,参加慈安太后的晚祭。左宗棠因故未到。大臣们纷纷议论开了,有些人趁此说左宗棠的坏话。宝鋆和左宗棠素来不合,也大放厥词,说左宗棠简直是“一团茅草”。翁同龢在场,听了大不以为然,但只能默不作声。他回家后在日记上记下了这件事,感叹道:“窃恐左公不免龃龉矣,正人在位之难也。”

第二天,翁同龢陪醇王在梓宫前行礼,回到西配殿休息时,他和醇王做了长谈,劝他调和左相与朝臣宝相等的矛盾,不要使左相为难。奕 表示同意,当然,这类调和工作其实是很难做的。

在封建朝廷中,当个正人不容易,当正人又想保持长久的地位更难,此所以翁同龢感叹:“正人在位之难也。”他已预料到左宗棠在军机中不能长久,可能他对自己也有预感。若干年后,他因推荐戊戌变法六君子,也遭到革职处分。

宝鋆是宗室,是有来头的人。他与左宗棠早就有嫌隙。同治七年左宗棠在河北作战时,宝鋆弟宝森曾来访谒他。宝森拿了宝鋆的名柬,他的意思不过是借借宝鋆官大,可以得到左宗棠的优礼,不料左宗棠不买账,反而大发脾气,认为他是倚仗官势。左宗棠本来瞧不起满人官吏,就厉声斥责宝森一番,这也太让人面子下不去了,因此宝鋆一直怀恨在心。左宗棠来到京师,还和他同值军机,他也就一直没有好气。

在朝有嫌隙的不止宝鋆一人。左宗棠常骂旗人官员无能,恨他的人暗暗记下了他骂旗人官员的湖南土话:“冒得寸用”,即“无一寸之长”。传播开来,惹怒了满人和蒙人官员,这些人在朝中都是有势力的。另外,他在外任时,对待下属很严格,有些人被他奏劾罢官,自然怀恨在心。其中一些文人后来又当了京官,他们还因同乡、同学等关系结成帮伙,背后对他冷嘲热讽,还写些歪诗揶揄他。

福建文人林寿图就是一位。林寿图的同乡名士郑孝胥,就是后来到伪满洲国当总理大臣的大汉奸,也写诗讥讽左宗棠,说他自己没有考上进士,因而瞧不起进士。其实左宗棠虽不认为凡是进士就都是有学问有才能的人,但对那些真有道德和学问的进士,如陶澍、林则徐、龚自珍、魏源、贺长龄、贺熙龄、胡林翼等,都是十分尊敬的。

左宗棠说一口湖南话,也遭人嘲笑。他初次见太后时,太后见他年老,一清早上朝很辛苦,便问他能否早起?左宗棠答道;“臣在军营里五更就起床,弄惯了。”“弄惯了”是湘阴土话。他在军机值班时事情不多,不惯老闲坐着,就和同僚们说:“坐久了,可以散吧。”还常念一句诗:“八方无事诏书稀。”大学士李鸿藻(字寄云,号兰荪)写了一首《竹枝词》讥讽他:

军营弄惯入军机,饭罢中书日未西。 坐久始知春昼永,八方无事诏书稀。

这首歪诗,好事者广为传播。但许多人对李鸿藻身为国家元老,又与左宗棠同值枢密,却不能和衷共处,如此轻薄,大不以为然,也为国事深感忧虑。郭嵩焘远在长沙,也听到京师来人传述此事,不禁在日记中发了一通牢骚感叹说:“轻薄如此,京师论者亦皆不谓然也!”

左宗棠在来京之前,已料到在朝中难以有所作为,他那认真负责的脾气又难以改变。对于同僚们揶揄侮弄倒不在意,看到朝廷许多弊端,很想振刷一番,但是朝中规矩烦琐,处处都是限制,要想干点事,有什么想法,丝毫难于展布。提出一个问题,同僚们就会多方阻难,而要上一道奏折,却又急于星火,要求即刻办好,没有仔细研究推敲的时间。同僚们知道他要研究某一件工作时,不帮他的忙,只冷眼旁观,让他一人东翻西找,寻检资料,弄得他顾此失彼,搞了几天还茫无头绪,因此要办的事大都半途而废,真可谓有志难酬。

在京师几个月,他办的事中,有两件值得一提。

一件是提高鸦片烟进口税,因为和英国订有《南京条约》,不能限制洋烟进口,国内禁烟也难于办到,因此他提出增加鸦片税捐,这样烟价必贵,那么瘾轻者必戒,瘾重者必减,由减吸以致断瘾;比起凭一纸公文禁止,反而引起官吏丁役骚扰民间,更为利多弊少些。但即使要增税,也必须先得到英国同意。他与李鸿章于是年四五月间与威妥玛商谈数次,威妥玛不同意提高洋烟进口税,道理上说不过去,就采取拖延策略。左宗棠认为“天下事当以天下心出之”,即是“人民的事应由人民自己来决定”,他上疏朝廷,请敕下各督抚将军全国上下来讨论洋烟提税方案,反对过去那种对洋务事事守秘密的办法。谕旨下后,虽然总理衙门的主事者认为将洋务交全国讨论,事无先例,但他毅然将谕旨连同《加洋药税厘疏》公之于众。威妥玛看到事情已公开,自己又理亏,就勉强答应了。洋烟原来每百斤征进口税银30两,现加征税厘为150两;内地私种土烟也加重捐税。左宗棠说:“所以议加税捐者,非为聚敛丰财起见,而在禁民为非,用税捐示罚。”实在也是不得已的下策。

另一件事是兴修水利。他来京前先遣王德榜、刘璈和王诗正共率三千马步兵驰赴张家口,原是应付俄国威胁、准备作战的部队;他到京后,中俄《伊犁条约》已签订,这支部队的任务也得改变。京师附近几条河流的水患很严重,左宗棠对办水利素来重视,王德榜在甘肃开过渠,也有经验。于是奏请兴修京师和直隶上源水道,调王德榜、王诗正各营到涿州修筑永济桥堤。五月十二日,他亲自到涿州察看,十九日由涿州出发,勘察了金门闸坝,沿南岸河堤巡视。二十三日到达天津,和李鸿章商议修治永定河,决定由淮军和楚军分段工作。他认为下游要疏浚,上游也要整治,以防急湍和泥沙大量下泻,决定由王诗正负责下游,王德榜整治上游。

五月二十五日,他从天津乘船溯流而上;二十七日,到赵北口转还涿州;二十九日,视察永济桥工地;六月初八日,取道石景山回到北京。这次外出视察水利,前后约一个月,接触些实际工作,比闷坐在军机内要高兴得多。这是他来京师后唯一的一次赴外地视察。

他原来曾打算终老京师,到京不久,张夫人和儿子、孙儿女们都从湖南来到北京陪侍。他们赁居在东安门内西堂子胡同一所中型四合院内,虽然并不富丽堂皇,却也很精致。宅门与正房有抄手游廊贯通,楠木雕架隔断。小小的花园内假山玲珑,花木茂盛。左宗棠公余闲暇,就在南书房读书写字,享受了一段难得的家庭生活的乐趣。

在京师时,他得到一张拓印的石鼓文,文字两旁还留有空隙,他用小楷将韩愈和苏轼的《石鼓歌》抄写上,悬挂在室内,并将书室名为“石鼓阁”。他的书法在当时已有名,遒劲秀媚,大多写的是行、隶书,偶尔也写篆书,但很少写楷书。这四幅楷书石鼓诗颇为珍贵,后来曾由上海中华书局刊印发行。这年他还重新将历年所作诗文收集成册,自题书名《盾鼻余渖》,在京师刻印,收文93篇、诗37首,分为5卷。

有一次他听说曾国藩的次子曾纪鸿也在京师,曾国藩没有留给他什么钱。曾纪鸿爱好数学,对科名不在意,没有做官,生活困窘,又生了病,真是贫病交加。左宗棠去看望了他,十分不忍,为他提供医药费用。不幸曾纪鸿不久病逝,殡殓衣棺和送丧还乡的费用都筹措不出,左宗棠都一一为他付清,待他和自己子女一样。那时曾纪泽正在伦敦出任驻英法公使,他得知兄弟死耗和左宗棠的帮助,十分感动,特写信给左宗棠殷殷致谢。左宗棠和曾国藩曾因洪福瑱的下落而“失和”,两人曾公开互相攻击,但在实际上两人和曾、左两家的私交则和好无间,难怪引起人们对他们“失和”的怀疑。

左宗棠在京师的生活颇不寂寞,常有同事友好来寓所谒访他,翁同龢也常来石鼓阁和他长谈,游处之乐胜过边地。但在工作上屡遭挫折,又受朝臣们的排挤侮弄,还有些“言官”不时为一点礼仪小事,或无中生有的事,上章奏劾他,也使他烦恼。他虽然生性心直口快,在官场中说话有时过于鲁莽,但究竟是聪明绝顶的人,无意中触犯了慈禧,事后自己心里当然明白。他的功劳和威望太高,朝廷对他外表上还是很敷衍的,但是京师究非久居之地,他终于放弃了终老于斯的念头,决定以衰病为由,告老还乡。

是年六月,夜空中出现彗星。在封建时代,彗星出现被认为是不祥的兆头,预示着将有兵事或灾荒,照例皇上要引咎自责。这次清朝廷也特旨反省,欢迎臣民们提意见。一些官员就纷纷上言,指出朝政弊端,批评政府,朝廷原是做做样子的,看到批评来势汹汹,有些坐不住了,准备压制一下。

左宗棠就上疏说:“言路宜开不宜驳斥,惟宜核实持平出之。其近理者,应详加推究。若无所指实者,苟稽于众而无可吹求,则姑置之,免长告讦而启朋党之渐。”

这就是说:要广开言路,对大家的意见不要去驳斥,而应核实,公正对待。对有道理的意见应详加研究;对那些不能核实的意见,则应放置一边,不要去追究责任,以免产生相互攻击、诬陷、拉帮结派等弊端。

这是他对封建政治下实施初步民主的意见,亦即“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意思。这也是他这次来京师提出的最后一条意见。

七月初三日,他中暑得病,请10天假,后来又续假20天,到次月(闰七月)十三日,他以病难于很快痊愈为由,正式提出请开去大学士和所有各差使缺。皇上不许,优旨赏假一月。到八月病仍未愈,又赏假两月。左宗棠是以病假拖延,朝廷则在研究如何安排他。

九月初六日,他的病假还未满期,朝廷下诏授任两江总督兼充办理南洋通商事务大臣,将他调出京师。两江总督和直隶总督同是地方大员中最重要的位置,又兼南洋通商事务大臣,职位仍然隆重,兼之在地方上还具有实权。

十月初六日,太后、皇上召见。左宗棠自陈过蒙矜恤,非意望所及。慈禧太后说:“两江总督的工作比你在京师工作繁忙岂止数倍?因为你向来办事认真,外国人也怕你的声威,你去了可能省些事故,因此还得你辛苦一番。你可多用些人才,分担你的工作。”谈了一个多小时才辞出。

慈禧是个极为精明的人,她有自己的主意。左宗棠功劳太大,在朝野中外享有极高的声誉,不宜轻易放他回乡,还须重用他,至少表面上应如此,方能收拾人心,不得罪于天下。她说外国人也怕左宗棠声威,这是实情。清政府受列强欺凌日久,还是可以利用左宗棠为朝廷做些事的。慈禧深知宗棠不过性情戆直,说话莽撞,现已老态龙钟,又已交出兵权,不是会图谋不轨的人,这点可以放心。还有,宗棠西陲立功是在慈禧执政之时,宗棠的功劳也是她的功劳。历代太后执政的虽也有几位,但只有她是在垂帘听政之时,戡乱万里之外,武功赫赫。如果损毁左宗棠的名誉,势必也会损毁她自己的名誉,因此左宗棠的名声必须保全。李鸿章等曾多次向她攻讦左宗棠夸张、骄蹇,言官对左宗棠多次疏劾,她一概不理睬。当然,她也厌恶宗棠在朝中的“狂态”,因此将他调离京师,以后让他挑点重担子,各地劳苦奔波,他的日子不会长久的。

左宗棠与醇亲王合影

于是,左宗棠即刻准备出京赴任。他已多年未回故乡,请准先便道回湖南省墓。那时永定河下游河工已告竣,上游在丁家滩下尾店筑成了石坝五座,还没有全部完工,便留下王德榜一军主持扫尾的工程。

临行前,醇王奕邀左宗棠合照一幅相,并将相片送请当朝名公题诗,翁同龢也题了诗。这幅照相题名《王侯并坐图》,一直保存在左家中,“文革”时期被毁失了。

临走的前几天,左宗棠居室门楣上长出了五颗玉芝,左三右二;室内房梁两端也各长了两颗。玉芝即灵芝,是象征瑞祥的草本植物。宗棠很高兴,把这间居室取名“玉芝阁”。同僚们也纷纷来参观。周寿昌(字荇农)阁学写了一篇《玉芝阁颂序》,形容玉芝:“盂圆盘大,轮囷郁律。根柎连理,白逾截肪。日光照之,华纹细腻。宾从仰观,诧所未睹。”

宗棠在临行仓促之际,还写了一篇《红蝠山房记》,这篇文章主要是为王文韶(字夔石)的红蝠山房写的,但文中有一段也记述了石鼓阁和玉芝。他认为已到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时候,却奉命以大学士督两江,人们认为长出玉芝是好兆头,他却说:“休乎?咎乎?”提出了怀疑。然而他既以身许国,也就不计较成败利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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