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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碧湘宫畔雨霏霏”(1 / 1)


接连的打击——与二哥宗植永别——“嗟予少啬祜,孤露唯君依”

左宗棠在汉口停留时,二哥宗植特地带着幼子浑(丁叟)从长沙赶来探望。兄弟二人分别已有七年了。二人年轻时相依为命,如今宗棠已经56岁,宗植则已64岁,望七之年了。宗棠看他满头白发,比从前瘦削得多。宗植身体不好,又患有咳嗽症,饮食不敢多进,精神比以前差多了。兄弟二人执手相对,唏嘘不已。

宗棠在大营中设酒款待,宗植的兴致却提不起来。宗棠想起年轻时,每次和二哥见面,既高兴又兴奋,谈不了几句话,就常常为一篇文章、一句诗,或是一桩时事争辩不已的情景,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幼稚,那段时光也是十分令人怀念的。可是现在,那种少年好胜的气概已随岁月而消失了。他竭力想使二哥高兴些,二哥酒也不肯多喝,宗棠于是朗诵二哥从前所作的诗文,宗植听了很高兴,于是快饮一杯。厅前站了几名兵勇,看到他们兄弟二人亲热高兴的情景,都相视而笑。他们虽强颜欢笑,但内心却很凄凉,深知从此一别,又不知何日再见,也不知能否再见。

左宗植不久就回长沙,宗棠也率军西征。宗植身体越来越差。

宗棠从家信中知道一些情况,虽然挂念,却也无能为力。他寄回家中的养廉金本来不多,但总嘱咐儿子分送一些钱给二伯父,并叮嘱他们常去看看他。

左宗植在年轻时就有文名,与魏源、陈起诗、汤鹏号称“湖南四杰”。但是运气不佳,中了解元后,一直未考上进士。后来在各地流浪,做过几任小官,仕途不得意。中解元前曾在湖南新化当了三年训导,后来又和宗棠同在城南书院随贺熙龄就读,不久客游武昌。那年是道光十一年,宗棠送他走后,很想念他,写了一首长诗寄给他:

西风吹孤禽,瘁羽身不肥。 人生奔车中,志士无光辉。 忆昨别兄时,盍旦鸣朝辉。 念当远焉去,有泪不敢挥。 开怀相慰语,蹙蹙恐君悲。 携手上河梁,去矣何时归? …… 嗟予少啬祐,孤露惟君依。 三年客邵陵,相见时亦稀。 贫居岂能久,谁复惜分离。 华颜苟无凋,白首终可期。 尘衣才一洗,勿复载行旗。 江湖阻修远,我怀君岂知。 蛟龙勿君惎,蝮蜮毋君危。 一家尽死丧,君我先人遗。 念兹并百忧,泣涕以涟洏。 …… 湘水去悠悠,大别山巍巍。 颜色不可睹,况复音书希。 故山有黄精,野涧多蕨薇。 何当早归来,与君共锄耭。

诗中充满了对二哥的思念,还希望回来与他共度耕田读书的生活,享受家乡东山白水洞的自然乐趣。

道光十九年夏天,左宗棠来到长沙,又和左宗植相会。宗植在碧湘宫租了一间住宅,宗棠就住在他家中。同时,住在他家的还有两位新化文士:邓显鹤老先生和城南书院同学邹汉勋。兄弟二人和邓、邹二位经常在一起讨论学问,谈今论古,辩难质疑,很是意气相投。长沙春夏多雨,他们晚间围坐饮酒,高谈阔论,窗内烛光摇曳,窗外雨声滴答,夜深人静,他们谈兴正浓,时而听到远处“咚咚”的打更声音。左宗棠后来对这一段生活还十分留恋,40余年后,为邹汉勋遗书作序说:

回忆四十年前,碧湘宫畔,更阑烛灺,雨声断续,尊酒对谈时,仿佛如昨也。

那年秋天,贺熙龄离长沙北上,他们四人和其他一些同学、友人都到湘江边送行。第二年,宗棠到安化陶家坐馆,兄弟又分别了。他这年29岁,写了《自题小像》七律八首,其中一首抒写对宗植的怀念:

机云同住素心违,堪叹频年事事非。 许靖敢辞推马磨,王章犹在卧牛衣。 命奇似此人何与,我瘦如前君岂肥? 来日连床鸡戒晓,碧湘宫畔雨霏霏。

左宗棠这时很不得意。在第一首诗中,首句说:“犹作儿童句读师,生平至此乍堪思!”充满了怀才不遇之感。二哥的命运也一样,“我瘦如前君岂肥?”后来宗棠离湘,一路飞黄腾达;而宗植留在长沙,抑郁不得志,对兄弟却十分怀念。同治二年(1863年),宗植住在长沙高坡。那年冬天大寒日,他的表弟来看望他,他们谈起宗棠和许多旧事,感叹不已。他写了一首长诗送给表弟,兼寄给宗棠。中有句云:“青毡长物付诸儿,燕颔封侯望予季。”自注:“先太夫人语意也。”余太夫人在世时,早就看出老三有封侯的希望。宗植写诗时,宗棠刚升任总督,第二年才封上伯爵。直到十余年后,宗棠收复新疆,晋封为二等恪靖侯,那时宗植早已不在人间了。

左宗植有三个儿子。长子名澂,字癸叟,夫人胡同芝是胡林翼的妹妹。他们婚后不久,左宗棠写信祝贺,信中还谆谆告诫他,要“立志学作好人,苦心读书”。当时士人读书,唯一的目的是求取功名,宗棠教他正确对待科名:“读书非为科名计,然非科名不能自养,则其为科名而读书,亦人情也。”又说:“科名亦有定数,能文章者得之,不能文章者亦得之;有道德者得之,无行谊者亦得之。均可得也,则盍期蓄道德而能文章乎!此志当立。”

这是他一贯的信念:科名是虚,并不能代表真正的学问和本领。做官和追求名利,他所不取,为人要注重道德,人格高尚,能文章,又有经济之才,有些真实本领才行。

癸叟性情温良,宗棠对他说:“尔气质颇近于温良,此可爱也。然丈夫事业非刚莫济,即需要刚强之气。所谓刚,并非高傲气大,而是任人所不能任,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志向一定,全力以赴,不含杂念,不稍游移,必会有所成就。”

左宗棠手书

又叮嘱他家庭中处人处世之道,说:“家庭之间,以和顺为贵。用财有道,自奉宁过于俭,待人宁过于厚。待劳动人民,宜从厚给予报酬。要广作好事,这样就不致有人怨恨。”

癸叟后来曾到福州总督衙门帮忙,但为时不久。宗棠离闽前,要办的事极多,40天内发出了70多件文稿,他自己心力憔悴,癸叟帮他写折子,也极为劳累,几乎没有停笔的时候。宗棠西行后,癸叟回到家乡,不久又去浙江定海做了一任地方官。

左宗植次子名潜,字壬叟。对诗和文都有造诣,尤其精通数理,在中国数学史上有一定地位。因为他一心钻研学问,在人情世故方面要差些,宗棠曾批评他不懂世故。其实,他是左家下一代中最有学问的一位人物,是一位科学家。他对中国古代数学和西方数学都认真学习,一视同仁,而且往往有创见,变更旧公式,勘定错误,作出图解等。当时有名的数学家丁取忠(号果臣)与他或为忘年交。另一位数学家曾纪鸿(曾国藩次子)也和他极要好。

左宗植第三子名浑,字丁叟,也是一位有才华的人,又长于书法。周夫人亡后神主题字,是一项很重要的事,左宗棠认为丁叟足可以担当。他中了举人后在家用功读书,准备考进士。他是宗植最宠爱的儿子,可惜身体不很好。

宗植晚年钻研天文学,对中、西法都有研究。他也搞些占卦、算命,但不轻易为人算。宗棠是素不相信这些的,曾说他的占算并不一定准,他说的有些话可能太玄妙,宗棠也听不懂。

丁叟于同治十年去京师会试,没有考中。也许是少年气盛,回到家后就患病,于同治十一年二月病故。宗棠在甘肃得讯后,十分伤痛,写信给孝威说:“你伯父衰老多病,你们务必要多方宽慰他。”他亦知道老年人遇到这种伤心事,是很难解劝的,他也无可奈何。果然,宗植经不起这样重大的打击,三个月后也一病不起。宗棠那时正在安定大营,得知噩耗后,写信给儿子,叹息说:“鄂渚一别六年,毕生无复见面之日,同气之缘尽矣。”他当时军务正忙,而且,连年衰病侵寻,周夫人去世又不久,他怕闻伤心事,怕说伤心话,一时写不出祭文来,拟等以后到兰州督署再写。两年后,他受命为钦差大臣,出塞督师。恰好壬叟将父亲的诗文稿寄来,他请幕中有名的文士施补华和周崇傅校审,编成《慎庵诗文钞》,亲自写了一篇情文并茂的序,交湖北印书局刊行。

左宗棠接连遭受家庭变故,精神和身体都受到打击,但是西北形势紧急,国土沦丧,大局糜烂。他认为,天下事总要有人干,岂能避难就易,“我以一身承其敝,任其难,万无退避之理。”因此,义无反顾,毅然走上西征之路。在征程中却暗暗吞下了丧妻、丧兄的辛酸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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