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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师夷长技以制夷”(1 / 1)


在福州(下)——创办马尾船政局——“海疆非此,兵不能强,民不能富”

同治五年二月,左宗棠班师回驻福州,到十月离开,仅仅八个月,时间虽然非常短暂,但却为地方和人民做了不少事。其中影响最大、意义最为深远的一件事,是创办福州船政局,在马尾山下、罗星塔畔,开设造船厂,并开办了“求是堂艺局”(即船政学堂)。

福州船政局的创办是清末洋务运动中的一项重大事件。马尾造船厂是中国第一家新式机器造船厂,它也是左宗棠倾注全力创办的第一项,也是最有深远影响的一项“洋务”。所谓“洋务”,就是当时社会所指的“现代企业”,例如“机器工业”(与手工业对比),也包含铁路、电讯等企业,因为是由西方传入的,所以统称为“洋务”。办洋务即是办现代企业,这无疑对于国家和人民都是有好处的。从长远看,也是每一个国家现代化的必由之路。

中国人办洋务是先从办军事工业开始的。这是由于中国人和西方接触,首先遇到的是西方的炮舰外交。西方列强凭借他们的“船坚炮利”,打开了中国的大门。他们可以随意将兵船开到沿海以至大沽口,甚至开进内河;可以随便用大炮轰击沿海沿江的炮台和城市。西方人给中国人的印象是不友善的和邪恶的,是“侵略”,即使是通商和传教也带有强迫性。中国人害怕西方的军舰和大炮。明代郑和的木船队和火药、土炮也曾称雄于世,现在却敌不过人家了。因此,那时开明的人士最先想到学习西洋的当务之急,就是仿造船炮。

19世纪40年代初,林则徐就提出了制造炮船抵抗外国侵略的主张。随后魏源提出了著名的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即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以抵抗西方的侵略。魏源有一部重要著作《海国图志》,共100卷。前60卷成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后40卷成于咸丰二年(1852年)。这本巨著收集论述了海外各国历史地理情况,也包含造船、造炮以及其他科学技术知识。这在当时是一部比较系统完备的介绍西方的“百科全书”。魏源希望通过这部著作宣扬他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达到国强民富的目的,但他只是一位学者,不是当权派,《海国图志》传播了西方知识,他的正确主张在他有生之年并没有能实现。

自从道光十九年(1839年)英国人在沿海挑衅,左宗棠就开始发奋研究西方情况,那时中国人对海外情况了解不多,这方面的书籍也很少。左宗棠收集了唐宋以来的史传、别录、、杂记等,仔细;后来又读到《海国图志》,很赞美这部书内容翔实,不比那些山经海志差,他特别欣赏“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道光二十年他就提出中国要自造船炮,同治元年(1862年)他向总理衙门建议:将来有经费时,必须仿制轮船,以巩固海防。同治三年他在杭州仿造了一艘小轮船,在西湖上试航,外表初具,但航行不快。从这以后,他就决心创办一个大型的机器造船厂。

同治五年三月,左宗棠到福州刚一个月,就正式向清朝廷提出一份建造轮船的详细计划。他首先指明造船的目的,是巩固国防和发展民生。他说:“自从海上用兵以来,西方各国军舰和商船直达天津,藩篱竟成虚设,京师直接受到威胁。洋船行驶快,运费低;中国商人靠木船运货牟利,费重行迟,敌不过洋商。沿海各省居民十之六七是从事商业的,这样下去,商业萧条,税收减少,富人变为穷人,一般人民生活则将更为穷困。如果中国自行制造轮船,在战争时期,军舰可以巩固海防,抗御外国侵略;和平时期,可以发展商运和漕运(粮运),促进民生发展。”

福州船政局

福州船政局的学员与洋教官

他的目的还不止于造船,他主张先从外国购买造船机器,船造多了,可以布置在沿海各省,造船厂又可购买或自制其他机器,触类旁通,凡制造枪炮、炸弹、铸钱币、修水利以及一切民生日用工业,都可以逐一兴办起来。这就是以造船为基础,发展其他军用和民用工业。这确是一项很有远见的计划。

当时清朝廷也认识到轮船的重要。但朝中有些人反对造船,主张购买或雇用外国船。左宗棠认为购、雇不如自造。反对者提出了造船的若干难点。他对此做了周密的设想,并一一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如:选择厂址的困难,在马尾山下可以解决;购买机器和聘请外国技师的问题,他已和德克碑、日意格谈妥;筹款问题,浙江巡抚马新贻和广东巡抚蒋益澧都答应协助;船造成后的驾驶管理人员,可开办求是堂艺局进行培训;等等。

当然,还有最大一难,新创办的事业总是不易为人了解接受,因而各种议论、诽谤,甚至公开的反对纷纷而起。阻力既来自清廷内部,也来自外国。朝内有一部分顽固派,反对一切新事物。如大学士倭仁、监察御史张盛藻等,他们认为:“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足以应付一切,外国人自会躲得远远的,用不着造轮船和洋炮。如果“制洋器,造洋船,即不能不学洋学”,让科甲正途人员去学天文、算学等,去了解制造洋船洋炮的道理,那是他们极端反对的。因为这样,恐怕天下将以礼义廉耻为无用,大家都去学洋学,人心因之解体,国家要垮台了。这些议论竟然出自大臣之口,是极端荒谬的。幸而朝廷当权派亲尝过西方列强侵略的滋味,没有听信他们的意见,迅速批准了左宗棠的建议,着其试行办理。

阻力也来自外国。英公使威妥玛和税务司赫德听说中国要自造轮船,而且请的是法国顾问,就急忙横加干预,向清政府提出建议说:

中国要图自强,应当向外国学习新事物,这固然不错。至于轮船机器等还是以买和租雇最为方便。

威妥玛表面说得很漂亮,似乎是帮助中国图自强,实则没安好心。从鸦片战争以来,直到后来收复新疆之役,他一贯使坏主意,企图侵占中国利益,不是欺骗就是恫吓。他反对中国自造轮船,而赞成购雇,有他自己的打算。中国如能自己造船,巩固了海防,对西方列强不利,以后就不能肆意欺侮中国了,这是主要的一点。造船请的是法国顾问,他们也眼红,如果购雇,则英国还可以得利。清政府不相信威妥玛,寄了一道密件征询左宗棠的意见。左宗棠揭露了威妥玛的意图,清廷就据理驳复了他。

调左宗棠任陕甘总督的上谕

朝廷既已同意试办造船,左宗棠也积极行动起来。船政局规模定下来了,他立即派人去欧洲采购机器和船槽,同时开办求是堂艺局,选录了一批优秀青年,学习英、法语及算学和画法等。正当他兴致勃勃地筹办船政的时候,忽然朝廷降下一道谕旨,将他调任陕甘总督,去镇压甘肃省回民起义。他这时实在不愿离开福州,而又不能违背圣旨。西北局势确实也很危急,新疆已被外敌入侵;但船政局的事还必须料理,另外还有军事、民政等方面未了的事。于是他奏请暂缓几个月再去西北。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他离开福州后,船政局由谁来接办呢?他看中了福建人沈葆桢(字幼丹),他是林则徐的次女婿、曾国藩的门生,正丁忧在家,不肯出来做官。左宗棠亲去他家中敦请三次,这才答应。二人对船政详细商议后,左宗棠奏准清廷任命沈葆桢为船政大臣。船政已有头绪后,左宗棠于是上奏,总结了筹办船政经过,又一次着重说明造船的必要性。虽然自己即将离闽,造船则绝对不可半途而废。他说:

兹局之设,所重在学造西洋机器以成轮船,俾中国得转相授受,为永远之利也,非如雇买轮船之徒取济一时可比。其事较雇买为难,其费较雇买为巨……凡费宜惜,钜费尤宜惜,而顾于此者,窃谓海疆非此,兵不能强,民不能富。雇募仅济一时之需,自造实擅无穷之利也。

清朝廷倒很嘉赏左宗棠勇于负责不因离闽而推卸船政的精神,下谕表扬他,说:

创立船政,实为自强之计。若为浮言摇惑,则事何由成?左宗棠大臣谋国,所见远大,自当坚定,以期有效也。

左宗棠离福州后,在西北的十余年中,戎马倥偬,仍然十分关心数千里之外的船政局。他所委托的沈葆桢是可靠的人,对船政尽心尽力,但也并不是一帆风顺。接任闽浙总督的是一位顽固派吴棠,到任后就声言:“船政未必能成功,成了又有什么益处?”他处处与船政局和沈葆桢为难,由于沈葆桢坚持,左宗棠也上奏揭露吴棠的无理破坏。清廷重申了设厂造船是借此以转弱为强,志在必成,不能听信一二浮言,产生动摇。不久将吴棠调走。

还有一个法国人美理登,任福建税务司,他也来阻挠船厂建设,先是扬言造船不能成功,说:“要使中国人学会外国语,并懂得造船、造机器和驾驶技术,诚似梦中行为。”他还重弹赫德的老调:“造不如买。”阻挠未成,他又提出要将造船企业纳入海关,归他直接掌管,也许这就是他的本意,其后法国驻福州副领事巴士栋也来干扰,但都被船政局和总理衙门予以拒绝,使造船工作按计划顺利进行。一个外国税务司和副领事就能来干预中国内政,也可见当时清政府的积弱和西方列强的气焰。

同治八年(1869年)六月十日,第一艘国产轮船“万年青号”下水了,排水量为1370吨,由中国舵工和水手驾驶。在岸边观看的千万群众看到轮船缓缓驶入海中,无不兴高采烈。据当时人记载说:“微波不兴,江岸无声,中外欢呼,诧为神助。”“万年青号”一直航行到达天津,抵达码头时,中外人士“观者如堵,诧为未有之奇”。这是中国人制造的第一艘大轮船,过去中国人不敢想的事,外国人认为中国人做不到的事,现在终于做到了,无怪中外人士惊奇。显然,造船成功使中国人学习西方科学技术的信心提高了一大步。

福建船政局还经常受干扰,如同治十一年(1872年)内阁学士宋晋又以用款太巨建议暂行停办,他的理由是,和外国已议和,不用再考虑海防了。清廷咨询了曾国藩、左宗棠、沈葆桢等人的意见后,决定继续制造。总计福州船政局从同治五年(1866年)开办,到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暂行停办为止,一共制造40艘船只。最先造的4艘,轮机是从国外购的,以后都由船厂自造。前期的船都是木壳,马力小(80—150马力),时速低,载重只有1000余吨。后期的造船技术显著提高,造出了2400马力、载重2000余吨的钢甲钢壳军舰。后期日、意、格等洋员已经撤走,完全是由中国员工,包括求是堂艺局派出国留学归来的学生自己制造的。所造大部分是兵船,也有少量商船。船的质量与从国外购来的相差无几,受到中外人士的称赞。英国水师军官看到这些船,赞叹说:“若不是亲眼看到,真不相信福建船厂能造出这些精致而巨大的船。”两江总督刘坤一说:“何必舍己求人,舍近图远?以后沿海沿江的兵船和商船都由福建船政局承办好了。”李鸿章本来反对福建造船,后来也承认这些船确实“精坚合用”。

为广东水师制造的丙乙号快船

福州船政局还培养了一大批中国第一代优秀的造船人才和海军军官。求是堂艺局的学生和留学生魏翰、汪乔年、吴德章等在测算、制图和造船技术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后期由他们造成的船舰质量接近外国船只。清政府本来没有现代化海军,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陆续从国外购进一些船只,更主要依靠福州船厂提供了一批船,建成了北洋、南洋、广东、福建等几支水师,共有88艘军舰,其中30艘是福州造的。光绪十四年(1888年)海军正式建制,提督丁日昌以下的总兵、副将等七个要职中,有六个是求是堂艺局学生。

在中法战争中,虽然由于清政府的妥协退让政策,马尾海军遭到突然袭击,加之双方力量悬殊,但是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由船政局制造的船组成的福建水师还是英勇还击,虽然牺牲重大,也给法国侵略者以沉重打击。

特别是在中日甲午海战中,求是堂艺局学生做出了重大贡献和英勇牺牲。当日本舰队从半岛海面,对我国从朝鲜返航的舰队发动突然袭击时,旗舰“定远号”中弹起火,管带(舰长)刘步蟾在统领丁汝昌受重伤后,督阵指挥,以寡敌众,使敌舰受重创。“定远号”沉没时,他也自杀。“致远号”管带邓世昌表现最英勇,当“致远号”受重伤、弹药用尽时,他命令开足马力向日本快舰“吉野号”撞去,不幸中雷沉没,全舰250人壮烈牺牲。“经远号”管带林永升、“超勇号”管带黄建勋、“扬武号”管带林履中都英勇奋战,最后为国献身。刘步蟾、邓世昌、林永升等都是求是堂艺局学生,管带以下的大副、管轮等军官中也有许多船政局学生,他们在作战中表现英勇,临死不屈。

甲午海战虽然由于清廷的妥协投降政策而惨败,但海军官兵们的坚决抵抗给了敌人以教训,并迫使日本舰队首先退出战场。求是堂艺局学生的爱国牺牲精神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福州船政局在奠立中国的海军基础和在反对侵略、抵御外侮方面,都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它所培养的海军人才,不仅在当时,直到几十年以后的民国时代,也还有深远影响。这一时代的海军将领大多是福建人和求是堂艺局学生,如曾在清末任海军提督的海军元老萨镇冰。求是堂艺局还培养了几位特殊人物,如传播西方文化的启蒙思想家严复,他翻译过一些西方重要的社科书籍,如赫胥黎的《天演论》、亚当?斯密的《原富》等;他还办过报纸,对清末维新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又如,詹天佑是一位杰出的工程专家,主持修造了京张铁路,发明了火车车箱自动连接器。中国人很尊重并纪念这位工程界先驱者,他的铜像至今耸立在京张铁路旁的万山丛中。

福州船政局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因“管理不善,经费支绌”而停办,虽遭到各方面,特别是福建人的反对,但是清政府已濒临崩溃,无暇顾及。辛亥革命后,孙中山的国民政府恢复了船政局,改名“马尾造船所”,但规模不大,建造的船也不多。

辛亥革命次年(1912年)四月十九日,孙中山乘轮由沪抵达罗星塔下的马尾镇,参观了马尾造船所,并向全所员工发表讲话,说:“马尾船政局缔造艰难,成船不少,本可足为海军根据。但在甲申(中法)、甲午(中日)两战中失败,兵船损失殆尽。清政府无力补救,一蹶不振。现在民国光复,亟应兴船政以扩海军,使民国海军与列强并驾齐驱,与于世界强国之邻。”他还追述了年轻时的理想,他少年时原想投考马尾船政学堂,学习海军,以达强国的目的,不料中法战争发生,马尾船政局被毁,他入海军的愿望未能实现,因而改习医学。这次特意到马尾船厂来看看,亲历其地,以偿少年时代理想的夙愿。可见马尾船政局在当时国人心中留下了巨大的影响,它促进了中国人强国富民的愿望,特别是唤起了青少年的爱国主义精神。

孙中山的国民政府寿命不长,其后的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相继接管了马尾造船所,同样规模不大,造船不多,而且变换频繁,经过几次战争,船厂设备损失殆尽。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马尾造船所再改为马尾造船厂,才获得新生。现在已扩建为有一定规模的造船企业,还建造了现代化码头。当然,它的产生和存在的意义不仅在于它的本身,而更在于推动了中国造船工业以至整个近代工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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