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的章节曾经说过,在公元617年九月,李渊,李密,杨广,三个隋朝的中年男人正在做着各自的事情,走到了历史的三岔口。
在李渊进军大兴的同时,李密没有闲着,他也试图向自己的目标洛阳进发,然而与李渊的一片坦途不同,李密面临的是步步雷区,苦战了几个月,李密依然原地踏步。
公元617年九月十一日,越王杨侗派虎贲郎将刘长恭等率洛阳守军出城与王世充的联合部队会合,大家合兵一处,兵力总计十万人,与李密隔着洛水对峙。与此同时,皇帝杨广下令,洛阳联军由王世充节制,自此洛阳混战就成了王世充与李密两个人的交战。
说起来两个人还有点渊源,居然还是同门师兄弟,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老师——徐文远。对于这两个学生,徐文远老师这样评价:“李密是正人君子,有包容的雅量;王世充乃一卑鄙小人,对故友旧人照样下手,我不敢冒犯!”
就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却得到了杨广的无限信任。在杨广的计划中,他把王世充当成高手派给杨侗,然而他没有想到,王世充有另外一个身份:皇家杀手。
王世充来了,十万大军也来了,李密的麻烦真的来了。从此李密与王世充陷入混战之中,没有人说得清楚他们的交战细节。《略记》中记载,王世充攻击李密所向无敌,没有一次不胜利。《蒲山公传》记载凡三十余战,王世充大多失败。《河洛记》记载,四十余战王世充没有胜绩。弄到最后,我们也弄不清到底谁的战绩更好,只知道王世充与李密谁也没能消灭对方,对峙一直在延续。
十月二十五日,李渊已经完成了对大兴的包围,李密还在跟他的苦主王世充混战。这一天夜里,王世充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渡过洛水,进驻黑石(今河南省巩县南)。第二天,王世充留下一部分部队守卫大营,自己亲率精兵在洛水北岸列阵。李密得知王世充出战,求之不得,马上率领兵马渡过洛水迎战。然而这一次李密失算了。在他渡河渡到一半时,王世充开始进攻,这在兵法上就叫“半渡击之”。这一仗李密损失惨重,高参柴孝和也落水身亡。
李密一看不好,只能带领骑兵向南渡过洛水,命令其他残余部队撤退到月城(洛口仓附近新筑的偃月城),而自己带领骑兵保持机动。正是保持机动的骑兵让李密转危为安。
王世充大军一路追击到了李密屯兵的月城,将月城团团围住,只要假以时日,月城必破无疑。此时李密即使想从外围援救也不可能,因为王世充的兵实在太多了,李密根本冲不破王世充的包围圈。
怎么办?难道眼看着王世充攻占月城?
李密飞速地盘算了一下,瞬间想到了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也有点冒险。
李密率领骑兵直扑王世充的黑石大营,骑兵反复冲击,黑石大营的士兵恐怕大营失守,一连燃起六柱烽火向王世充告急。看着熊熊燃烧的烽火,王世充叹了一口气,只能草草收兵,原来李密用的是“围魏救赵”!
就在王世充狼狈回军的同时,李密带领骑兵们又给王世充扎好了口袋,当王世充如约进入口袋时,李密给了王世充迎头一击,顺便上了一课,这堂课的名字就叫《口袋计》。不过李密老师的课时费很贵,杀了王世充三千多士兵!
经此一战,王世充紧闭营门,拒不出战。
就在王世充情绪低落时,越王杨侗的使节来了,向王世充表达了洛阳全体同人的关爱和支持,虽然嘴上没说,但慰问的潜台词在说:老王,什么时候再战呢?
到这个时候再不出战,那就太没脸了,王世充心一横,给李密发了一封信,来,接着打!
公元617年十一月九日,在李渊大军成功攻占大兴的这一天,李密与王世充又进行了一场大战,这场大战让李密一度看到了进驻洛阳的曙光。
这一天王世充与李密在夹石子河(今河南省巩县东南洛水支流)列阵交战,李密的营垒南北相连十余里。这一战依然由翟让打前锋,一如惯例,翟让进攻不利,向后撤退。王世充以为遇到了软柿子,驱动兵马追击,这一追击,又进入了李密的口袋。王伯当和裴仁基从两旁横切而入,王世充后军被隔断,与前面的部队无法呼应。此时李密亲率中军主力直扑王世充,王世充大军又乱成一团。
大军被切成两段分割包围,王世充的命令根本没有人听,他只能率领骑兵冲破包围圈,一路向西逃窜。
经此一战,李密全军信心大增,上下一片乐观,进驻洛阳指日可待,届时当可与大兴的李渊一较短长。然而,仅仅在两天之后,意外发生了,李密期待的曙光瞬间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人的一生,关键的时候只有一两步!
绝症是什么?绝症就是无法治愈的病。
什么是农民起义的绝症?内讧!
现在李密和翟让也走到了内讧的边缘。正是十一月九日的那一场大胜,让李密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在他看来,洛阳已在眼前,不能跟一个与自己不和的人分享胜利的果实,毕竟胜利的桃子只能由自己来摘,不容别人沾手,这个别人就是翟让。
投奔翟让以来,李密和翟让曾经一起走过火红的日子,他们兄弟同心,所向披靡,队伍也一天天壮大起来。攻占洛口仓之后,李密和翟让的队伍如日中天,素有容人之量的翟让也心甘情愿地当起了李密的下属。公元617年二月十九日,经翟让提议,李密被推举为盟主,尊称魏公,翟让则成了他手下的上柱国、司徒。
尽管在李密和翟让看来,两个人位置的更迭其实很正常,然而在别人看来,有些不正常,翟让的嫡系更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老革命翟让要让位给李密这个空降兵呢?
翟让的司马叫王儒信,这个人一直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在他看来,如果翟让能压过李密,那么自己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如果翟让始终处在李密的下面,那么自己恐怕再无出头之日。在小算盘的驱使下,王儒信一直鼓动翟让自任大冢宰(国务院总理),剥夺李密的大权。然而每当王儒信提起时,翟让都会笑着摇摇头,不让王儒信再提。就这样,王儒信提起,翟让摇头,王儒信再提,翟让再摇,王儒信的计划始终没有成功。然而这一切都悄悄地传进了李密的耳朵里,进而放在了他心里。
王儒信并不是唯一劝翟让夺权的人,翟让的哥哥、柱国、荥阳公翟弘也是王儒信的同道。在他看来,翟让简直不可理喻,哪有把权柄往外让的?因此经常跟翟让吵:“天子汝当自为,奈何与人!汝不为者,我当为之!”然而这仅仅是吵吵,这些粗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而远远地,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把这一切都记到了心里,这个人就是李密。
如果仅仅是这些话也就罢了,问题是翟让的粗暴性格让他得罪了太多的人,而更不幸的是,痛恨他的人恰恰围绕在李密的身边。
翟让得罪的关键人物总计有四人,总管崔世枢,记室邢义期,左长史房彦藻,左司马郑颋。值得一提的是,翟让得罪这四个人的方式还不一样。
总管崔世枢在起义初期投奔的是李密,不过翟让听说崔世枢很有油水,就把他弄到了自己私宅拘押了起来,责令他吐出银子为自己赎身。崔世枢把能找的钱都找了,能挖的老鼠洞都挖了,最后还是凑不齐翟让索要的数目。翟让大怒,准备给崔世枢动刑,这时李密及时赶到求情,才把崔世枢给捞了出来,不过两个人的梁子就算结下了。
邢义期与翟让结怨的起因其实很琐碎,只是一场赌局。翟让招呼邢义期一起赌博,邢义期担心输钱没有来。被放了鸽子的翟让大为光火,一怒之下打了邢义期八十军棍,这梁子也算结下了。
房彦藻的结怨更琐碎,居然因为一句话。有一天翟让恶狠狠地对房彦藻说:“前些日子打汝南郡的时候,听说你掠了不少银子,你居然只送给魏公,不分给我,你什么意思呢?要知道魏公是我让他干的,大事最终如何,还不一定呢!”说者或许无心,听者一定有意,受了恐吓的房彦藻把这句话记到了心里,顺便上报了李密。
至于左司马郑颋,他跟翟让并没有多少私人恩怨,主要是他跟李密走得太近了,因此无形中成了讨厌翟让的人。
现在四个人出现在李密的面前,主题只有一个,做掉翟让!
四个人七嘴八舌地向李密诉说翟让的恶行,最后总结陈词:翟让贪婪成性,刚愎自用,目无君王,应该早图!
四个人说的这些,李密都知晓,然而他担心的是形势尚未稳定,一旦做掉翟让,手足残杀,怎么给远近归附的英雄们做榜样呢?
四个人并不管李密的态度,他们决定杀人杀到底,送佛送到西,索性把翟让得罪到底,“毒蛇咬手,壮士断腕,为的是保全性命。现在您仁慈了,一旦翟让率先发动,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这句话说到了李密的心坎里,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安全感。这让安全感不足的李密深有同感。是啊,我不杀他,他就有可能杀我,得,那就杀吧!
胜利可以让一个人陶醉,也可以让一个人冲昏头脑,十一月九日的胜利让李密迷失了方向,也让他最终错过了攻占洛阳的曙光,因为在两天后,他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
两天后,也就是公元617年十一月十一日,距离李密当上盟主不到九个月的时间。在这九个月里,李密和翟让的友情发生了快速的质变,到这一天,两人已经变得不共戴天。蒙在鼓里的翟让依旧把李密当兄弟,李密却悄悄地把翟让当成了天敌。是兄弟,更是天敌!
这一天,李密宴请了翟让和翟让的几个亲密兄弟,包括翟让的哥哥翟弘,侄儿翟摩侯,亲信王儒信、单雄信、徐世勣。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鸿门宴。
按照座位的安排,李密和翟让、翟弘、裴仁基、郝孝德共坐一席,单雄信等人担任翟让的护卫,痛恨翟让的房彦藻和郑颋则来回张罗,现场一片欢声笑语。
李密先故作姿态地说了一句话:“今天都是高层官员聚会,就不用那么多人侍卫了,都出去吧!”说完,李密的侍卫带头走出了现场,但单雄信等人还没有动。如果单雄信不动,李密没有动手的机会,这时给李密捧哏的房彦藻出来了:“大家都在饮酒作乐,可天气寒冷,不妨让司徒的侍卫们也喝杯酒吧!”
逗哏的李密接过话头:“这你得请示司徒大人了!”司徒翟让不疑有他,随意地挥了一下手:“很好,下去吧!”就这样一句话,翟让就把死的希望留给了自己。
侍卫们都出去了,唯独剩下了一个人,李密的死士蔡建德,此时他正拿着一把单刀,站在一旁护卫。翟让看了他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也就把这个人当成了空气。
李密的计划开始实施。
开席之前,李密拿出一把良弓,交给翟让把玩,喜欢兵器的翟让爱不释手,而李密在一旁说:“拉开试试!”翟让下意识地拉满了弓,他觉得这张弓还是有缺点,得跟李密交代一下。
然而他不知道,他一张弓,就是暗号,身后的蔡建德突然举刀砍下,原来李密这次玩的不是“摔杯为号”,改了,“张弓为号”。
翟让瞬间栽倒在地,半砍断的脖子里发出牛喉般的吼声,然而一切都晚了。
做掉了翟让,翟弘、翟摩侯、王儒信一个也没有跑掉,他们都成了翟让的陪葬。
就在这混乱的时刻,还是有一个人趁乱跑了出去,这个人就是徐世勣。不过徐世勣刚跑到门口,就被门口的卫士一刀砍到了脖子上,卫士刚想砍第二刀时,徐世勣的朋友王伯当出现了,马上喝令住手,这下才保住了徐世勣的命。正在外面饮酒的单雄信知道变故之后,马上跪在地上求饶,李密挥挥手,把他和翟让的侍卫都放过了。
李密对着周围扫视了一圈,发现徐世勣的脖子还在流血,赶紧叫军医拿药,亲自给徐世勣上了药。李密以为此举一定会为自己赢得一个死党,然而他想错了,徐世勣脖子上的伤可以治愈,心中的伤却无药可医。自此两个人一直暗存芥蒂,直到李密溃败,也不敢投奔徐世勣。
李密独自一人进入翟让大营,向翟让的士兵解释了发生的一切,随即下令,徐世勣、单雄信、王伯当三分翟让士兵,一切跟从前一样。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怎么可能跟从前一样?
其实对于翟让等人的死,将领们并不是十分在意,因为翟让等人确有恶行。翟让为人残暴,翟摩侯猜疑忌妒,王儒信贪污腐败,这三个人被杀并不值得同情。然而中国有一句古话,“物伤同类,兔死狐悲”。从翟让的身上,部将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而这种担心直接导致了安全感的丧失。
自此,李密的部将们开始离心,尽管从外面看还是铁板一块,然而内部的裂痕越来越深。
翟让之死,本来没有一个人同情,洛水岸边却有个人一声叹息,他就是翟让的敌人,卷毛将军王世充。(豺声卷发,忌刻深阻。)
其实王世充早就分析过翟让和李密,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知识判断,翟让和李密必定不会长期和睦,一定会有火并的一天,因此在王世充的心里,他一直盼望着这一天,这样他就有破敌的机会了。
然而当机会真正来临时,王世充却因为之前的失利而无力组织反扑,只能在洛水岸边一声叹息。在他看来,李密天资聪明,做事果断,将来成龙还是成蛇,难以预料,尚未可知。
王世充或许是对的,但他似乎忘记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这句话适合李密,同样适合王世充!
公元617年十一月十五日,对于李渊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在这一天以前他为杨家打工,从这一天开始,杨家为他打工。
这一天李渊准备好法驾(皇帝出门的二级仪仗队),迎接代王杨侑到大兴殿,隆重举行登基大典,杨侑也就成了历史上的隋恭帝。登基之后,十三岁的杨侑宣布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义宁,自此杨广的大业成为历史。于是公元617年十一月十五日之前为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之后为义宁元年,一年两年号,真够乱的。
乱的不仅是年号,还有杨广的身份。明明杨广还健在,还在江都活蹦乱跳,压根儿没有辞职下野的念头,李渊就单方面宣布杨广的皇帝职称作废,从这一天起,你杨广就是太上皇了。
两天后,李渊从长乐宫进入大兴城,正式接手隋王朝的权力,当然从形式上看,这个权力还是隋王朝授予的。十三岁的中学生杨侑授予姨姥爷李渊: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晋封唐王。
假黄钺就是拥有皇帝诛杀时专用的铜斧,使持节就是代表皇帝全权的符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就是全国各军区的司令长官,尚书令相当于国务院总理,总之,一个国家总共有这么多最高权力,现在全归了李渊,因此李渊也就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从中国大历史来看,权臣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下一步就是登基,至于是不是选择登基,那就看权臣愿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
当然十三岁的杨侑也不是什么权力都没有,他还有一样非常重要的权力:祭祀。也就是说除了到郊外祭祀天地和一年四季祭祀隋室祖先这个权力,剩下的权力都让姨姥爷李渊包圆了,中学生杨侑就不用太操心了,集中精力长身体就可以!
杨侑忙着长身体,姨姥爷李渊不能闲着,他得马上开始打赏跟随自己起事的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拿别人的东西送人不心疼,李渊几天的工夫就把宫里的库藏赏赐空了,这下麻烦大了,政府没有办公经费了。这可怎么办呢?
关键时刻,右光禄大夫刘世龙站了出来,轻轻给李渊支了一招,这一招还相当管用。
刘世龙的方案很简单,用木材换绸缎。当时大兴城内木材紧缺,绸缎过剩,刘世龙建议李渊把大兴城内和皇家林苑的树木都砍了,然后加工成木材出售,以木材换绸缎,这一揽子计划估计能换到几十万匹绸缎,届时发工资用绸缎,政府采购也用绸缎,几十万匹绸缎支撑一段时间肯定没问题,至少能让政府完全运转起来。
本着先公后私的原则,李渊处理完“木材换绸缎”计划就着手处理自己的家事。在他看来,家事还是很简单的,只不过是三个儿子的待遇问题,发个任命就可以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李渊宣布了一项任命,明确李建成为唐王世子(拥有天然继承权),次子李世民为京兆尹,封秦公,李元吉封齐公。
任命一出,李渊一身轻松,在他看来,只要按年龄排序,儿子们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二十年前他耳闻目睹了两个表弟的夺嫡争斗,二十年后他坚信这一幕不会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发生,毕竟自己的家教一直很严。然而,春风得意的李渊怎会想到,这项看似简单明了的任命会为日后埋下祸根,十年后的他居然也会步表弟杨广的后尘,被人尊称为太上皇。
历史,是轮回,也是反复。
最高权力已经集于一身,在别人看来,李渊已经成功了。然而一向为人低调的李渊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每次得到别人的赞誉,他都会表现得诚惶诚恐,然后极其谦虚地说一句:“成功?我才刚上路呢!”
的确,攻占大兴只是李渊的第一步,他还有太多的路要走,还有太多的难题需要解,老冤家屈突通就是其中一个,因为这个老冤家离大兴实在太近。
原本在李渊起兵时,屈突通的任务是围追堵截加以消灭,结果围堵了半天,李渊还是进了大兴,而屈突通在潼关的都尉北城当自己的“狗都不理”将军。现在屈突通的部队与刘文静的部队已经相持了一个多月,谁也无法吃掉谁,但此时双方的心态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刘文静有大兴作为后援,因此并不慌乱,而屈突通孤立无援,期待速战速决。
在速战速决心态的支配下,屈突通派部将桑显和率军冲击刘文静的大营,这次冲击很彻底,除了桑显和,其他人一个也没能回来。
原本桑显和是可以收获一场大胜的,却因为一顿不该吃的饭与胜利无缘。
桑显和的大军来势凶猛,刘文静几乎抵挡不住,三个大营已经被攻破了两个,剩下一个也是岌岌可危,此时的刘文静大营就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只要轻轻吹一口气,病人就会倒地,大营就会攻破。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桑显和作出了让他后悔一生的决定:既然对方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全军就地开饭,吃完饭直接打扫战场!
打蛇的时候不仅要打七寸,而且一定要打死,桑显和将军恰恰忽略了这一点。
就在桑显和全军就地开饭之际,回过味的刘文静整合起自己的部队,重新竖起被桑显和军队冲垮的营门栅栏,全军开始死守。与此同时,一支二百多人的精锐骑兵从桑显和部队的背后杀来,正在吃饭的桑显和大军一下子乱了。
这支突然杀来的骑兵部队是昨夜刘文静派出的侦察部队,连他自己都已经忘在了脑后,没想到这个危急时刻起了关键作用。
刘文静随即挥军出击,两路攻打正在吃饭的桑显和大军,这一战,桑显和手下很多士兵再也没有吃上饭,而桑显和本人也成了光杆司令,一个人灰溜溜地跑了回去。本来屈突通的本钱就在日益减少,现在就更少了。
到了这个时候,摆在屈突通面前的只有三条路:投降,死扛,自杀。他会选择哪一条呢?
此时有人劝屈突通投降,屈突通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一身侍奉两位皇帝,拿人俸禄却不能救人于危难,我不能这么做,我这个脖子迟早为国家挨这一刀!”
主将如此,小兵跟从,屈突通下定决心,先死扛到底,实在不行,自杀殉国。
然而屈突通选择哪条路由不得他,因为老冤家李渊很惦记他。对于屈突通,李渊操碎了心,磨破了嘴。到了大兴之后,李渊就找到了屈突通的家仆,并交给他一个光荣的任务:劝降。接到任务的家仆兴冲冲地去见屈突通,本来以为会得到屈突通高规格的接待,没想到的是,屈突通给了他一个惊喜:就地斩首。由此可见,屈突通是铁了心跟李渊扛到底。
大兴陷落之后,屈突通的家属全被李渊俘虏,这让屈突通的日子雪上加霜。想来想去,屈突通已经没有别的路,最现实的路就是东下洛阳,联合洛阳的部队反击大兴,这样才可能报国仇家恨。
屈突通随即出发,留下部将桑显和镇守潼关都尉北城抵挡刘文静。屈突通临走时,一再嘱咐桑显和坚守到底,桑显和也庄严地对天发誓,屈突通这才满意地率军东下。
然而,令屈突通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刚走,桑显和就投降了刘文静。有些人的誓言保质期是一生一世,而桑显和的誓言保质期只有三秒钟,看来人和人确实不一样。
罢,罢,罢,从此各走各的路吧!
屈突通一路东下,刘文静的骑兵却一路尾随。在这个骑兵队伍中,还有两个特殊的成员,一个是说话不算数的桑显和,一个是屈突通的儿子屈突寿,这两个人将在关键的时刻起到关键的作用。
屈突通与刘文静两军终于在稠桑(今河南省灵宝市)遭遇,已经无路可走的屈突通压住阵脚想要死扛到底。就在此时,从刘文静阵中出来了一个人,屈突寿。
屈突少爷是出来现身说法的,目的是让老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而屈突老爹丝毫不领情,冲着儿子骂道:“这个蟊贼从哪里来的(问你自己好像更合适耶)?你我过去是父子,今日是仇敌!”随即冲手下一挥手:“准备放箭!”
屈突通手下士兵正在左右为难时,桑显和冲了出来,一句话胜过了千军万马。桑显和冲着这些士兵大喊了一句:“京师已经陷落,你们的家都在关中,还要到哪里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屈突通的队伍瞬间崩溃,士兵们齐刷刷地放下武器,脸上只有两个字,“回家”!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屈突通也无能为力了,自己已经是光杆司令,还能做什么呢?三条路变成一条路,投降!
应该说每个人内心中都有一种烈士情结,在事情没有出现时总想着自己会壮烈殉国,然而事到临头,对生的渴望就会极大地遏制殉国情结,因此古往今来,多的是叛徒,少的是壮士。
屈突通的投降是很悲壮的,心如死灰的他跳下马,冲着东南方向下拜,放声大哭:“臣力屈至此,非敢负国,天地神祇实知之!”这是一次悲壮的投降,这也是一次推卸责任的投降,冲东南的一拜与其说是在向皇帝杨广诉说,不如说是在抵御自己内心的责备。
其实也怪不得屈突通,他毕竟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对生活充满渴望的普通人。
怀着对生的渴望,屈突通被押往大兴见他的老朋友李渊。没想到的是,老朋友李渊居然热情得像团火,热情得让屈突通找不到北。一番寒暄之后,李渊任命屈突通为兵部尚书,封蒋国公,同时兼任秦公(李世民)元帅府秘书长。
啊,不会吧?投降还能连升三级?
疑惑的屈突通看着李渊,而李渊正满怀诚意地看着屈突通。屈突通看清楚了,这回李渊手里拿的不是白条,而是货真价实的任命状,真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投降时痛哭流涕,投降后连升三级,屈突通自己也云里雾里,恍如隔世,然而屈突通很明白,李渊这是拿自己当模特呢,就是要用自己的案例告诉那些还在顽抗的隋朝官员:赶紧投降吧,保你连升三级!
连升三级的广告对很多人管用,对一个人却一点不管用,这个人就是屈突通以前的部将尧君素。
当初屈突通为了追赶李渊,留下尧君素镇守河东城。现在自己这个猎人投降了兔子李渊,李渊却交给屈突通一个任务,说降尧君素。屈突通以为这次说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将是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来到河东郡城下,屈突通叫出尧君素对话。尧君素一看屈突通的装束,再看身后的义军,他明白了,自己的老领导已经跳槽了。尧君素忍不住泪流满面:“都说要忠于国家大义,为什么要落到这副田地呢?”
看着自己的镜子尧君素,屈突通压抑已久的泪水也止不住了:“但凡有出路,谁愿意投降呢?时局已经如此,老弟还是早早投降吧!”
尧君素擦干眼泪,冲屈突通一瞪眼:“你是国家高官,皇上委以守卫关中的大任,代王依靠你保卫国家祭坛,你怎么能辜负国家,偷生投降,而且给人当说客呢?你胯下的马还是代王赏赐的,你还有脸骑!”
听完尧君素的话,屈突通更加痛苦:“君素啊,我也是力量枯竭,不得已才到这一步啊!”
“是吗?我的力量还没有枯竭,就不用说太多了!”说完,尧君素转身离去。
这是屈突通和尧君素的最后一次直接对话,这次对话后两个人各奔东西,屈突通一路平步青云,成为唐朝的开国功臣,后来还享受了凌烟阁画像的待遇,尧君素则选择了困守河东郡城。终其一生,河东郡城都是忠于隋室的孤城,看来即使一个政权再不得人心,也总会有一些坚持理想的忠臣。
尧君素的忠诚是货真价实的。屈突通做完说客之后,李渊先后派出吕绍宗、韦义节、独孤怀恩进攻,但都无法攻克,只是将包围圈越缩越小。
尽管包围圈缩小,尧君素的忠诚依然没有改变,他甚至亲手制作了一只木鹅,将奏章装到了木鹅的脖子里,将木鹅顺黄河漂流而下,一直漂到了洛阳。洛阳的守军捞起来上交给政府,当时已经称帝的杨侗看了,一声叹息,随即擢升尧君素为金光禄大夫(正三品)。当然这个封赏没有实际意义,只不过是杨侗用这种方式表彰一个忠臣,那一刻少年杨侗的心是热的,毕竟在山河破碎的时节,还有一个忠臣在坚守着杨家的大旗。
困境中的尧君素随后又拒绝过三批说客。
第一批是投降李渊的洛阳官员庞玉和皇甫无逸。他们告诉尧君素,东都朝不保夕,我们已经投降了,你也抓紧吧。尧君素听了,摇摇头。
第二批是李渊的特使,他给尧君素带来了李渊钦赐的免死金券,他告诉尧君素,李渊承诺,只要投降,永远赦免你的死罪。尧君素还是摇摇头。
第三批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尧君素的妻子。妻子对他说:“隋王朝已经灭亡,你何必自找痛苦!”尧君素的表现出离大多数人的预料,大喝一声:“天下名分和大义,不是你们女流之辈所能知道的!”说罢,拉弓射箭,弦声响处,妻子倒地而死,尧君素还是摇摇头。
尧君素一直坚守到公元618年十二月六日,在这期间,外边发生了很多事:唐王朝建立,宇文化及弑君,王世充东都割据。在这期间,他已经得知皇帝死于江都,他也知道唐王朝建立,然而他还是选择坚守,在他看来,他不仅仅是在忠于皇帝,更是在忠于自己的名分和大义,他不仅仅是在坚守隋室的大旗,更是在坚守自己的信念。
公元618年十二月六日,尧君素被侍从薛宗、李楚客刺死,头颅被送往唐朝都城长安。然而河东郡城的坚守仍然在继续,尧君素的部将王行本从解县赶回清理了门户,然后开始了新的坚守。
王行本一直坚持到公元620年正月十四日,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他准备突围,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跟随。无奈之下,王行本向唐军投降,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早已失去耐心的李渊下令处斩,河东郡城的坚守到这一天也终于终结。虽然王行本以投降告终,但终其一生,他还是坚守了自己的原则。
人的一生,放在浩瀚的历史中只是短短的一瞬,个人与历史相比,也只是沧海一粟。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历史瞬间,不同的人作出了不同的选择,有的人选择妥协,有的人则选择了坚持。
大兴城内已然是李渊的天下,洛阳城外还是李密和王世充的战场,鹬蚌相争的李密和王世充不会想到,他们的相争只不过是在替李渊打扫战场。
黑石城一战之后,李密和王世充消停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出奇地安静,安静得让人几乎忘掉了战争。
安静一直持续到公元617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李密接见了几个从王世充那边过来投诚的士卒。
李密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几个士卒:“你们那个卷毛王大人这些天在忙什么呢?”
士卒们忙不迭地说:“这段时间有不少新兵入伍,王将军还一个劲儿用酒肉给我们改善生活,至于他想干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密知道王世充一向很小气,对士兵很苛刻,这段时间却经常为士兵改善生活,看来是有所图了。根据李密调查,王世充的粮草根本支撑不了几天,而这几天全军还在大吃大喝,为什么呢?只有一个理由,准备采取行动了。
想到这里,李密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差点被这个孙子蒙了,这几天他肯定有行动!”
随即李密开始行动,赶紧命郝孝德、王伯当、孟让带各自的人马进入城边设伏,而守城总管鲁儒登城据守。
应该说李密这个部署是押宝的,他不是王世充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王世充哪天来呢,只能赌一把,听天由命了。
李密这一赌可苦了手下这些弟兄,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正是数九寒天,能把鬼都冻哭了,而李密偏偏安排他们设伏,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大家一边设伏一边抱怨,一直抱怨到晚上三更,王世充真的出现了,这下大家不抱怨了。
王世充也是读过兵法的,知道兵法讲究“出其不意”,所以他准备给李密来一个出其不意。然而王世充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同门李密也是读过兵法的,李密的兵法就是“兵来将挡”。
王世充一行冲到城边,率先来迎接他们的是王伯当。不过养精蓄锐的王世充太猛了,好客的王伯当没能拦住,这道防线被王世充轻松突破。只要王世充顺势攻下城,李密就得搬家了。
幸好,城上也有准备,王世充的士兵攀城攀到一半时才发现,城上迎接他们的是冷冰冰的弓箭。人家居高临下占据有利地形,王世充的士兵仰攻,难度重重,地势上就落了下风,很快攀城的士兵纷纷坠落,攻城没有指望了。
望着城墙,王世充叹了口气,算了,走吧!
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王伯当竟然把游兵散勇集合了起来,趁黑又发起了冲锋。这下王世充抵挡不住了,被杀的连同掉到河里冻成冰棍的又有一千多人,本来想出来打兔子,结果又被兔子咬了!
在这之后李密和王世充又纠缠了多个来回,一直纠缠到公元618年正月,得到七万人增援的王世充士气大振,一鼓作气竟然把李密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王世充乘胜推进,驻扎到了巩县北郊,此时两军大营几乎到了面对面的程度。
正月十五日,王世充又驱动大军,这一次他要与李密决一死战,然而一个小小的疏忽影响了战争的走势。
这一天王世充派出大军进攻李密,大军被分为了几个部分,每部分军队在洛水边自行建造浮桥,先造完浮桥的先过河,后造完的后过河,结果各军造浮桥的进度不一样,动作快的已经渡过了洛水,而动作慢的浮桥刚造了一半。这下可就乱了套,全军分成了好几部分,洛水两岸都是王世充的人,但行动已经错乱,统一指挥更谈不上了。
即使混乱如此,虎贲郎将王辩还是攻破了李密大营外围栅栏的拒马,只要再前进一步,李密的大营就要攻破了。此时李密的大营内已经乱作一团,濒临崩溃!
就在这时,倒霉的卷毛将军王世充出现了,他不知道王辩的剑马上就要刺中李密的咽喉,居然作出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的举动:鸣金收兵!
原本王世充是想把队伍撤回来整顿一下,然后全建制出击,这样他就能用这块大石头狠狠地砸向李密的脚,他没有想到,高高落下的大石头,砸的却是自己的脚。王世充鸣金收兵让濒临崩溃的李密有了喘息的机会,瞬间就组织好反扑的部队向后撤中的王世充部队反击,现在轮到王世充崩溃了。
全军数万士兵撤退到洛水边,然后去争抢那几座浮桥,结果光是掉进洛水淹死的就有一万多人。
悲剧到此还没有结束,大败的王世充不敢回东都洛阳,转道奔向河阳(今河南省孟津县),而倒霉的是,要到河阳必须渡过黄河,更倒霉的是,这一段黄河居然没有桥,要想过河只能蹚水过了。
还好,黄河正处于枯水期,蹚水是可以过的。然而这是正月十五的晚上,天气又发生了点小变化,变化确实也不大,也就是狂风夹杂着暴雨。渡河浑身湿透的士兵顶着狂风、冒着暴雨行军,在这个鬼都会冻哭了的冬夜,有数万人倒在了去河阳的路上。这样想追击王世充根本不需要向导,顺着冻僵的尸体,一路就能找到王世充的老巢。
出兵时好几万,回来时好几千,卷毛将军王世充成了一个败家子。想来想去没脸见人,一到河阳王世充就找了个监狱自己住了进去,这是向越王杨侗请罪的真人秀,那意思说,我没脸了,你处理我吧!
然而此时的杨侗还能处理王世充吗?洛阳上下能用的只有王世充一个人了,剩下的就是段达那些嘴皮子,不用王世充他用谁去呢?无奈之下,杨侗派出使节特赦王世充,命他回军洛阳,外加金银美女赏赐,以示安抚。
结束监狱秀的王世充壮着胆子回到了洛阳,驻扎在含嘉城(洛阳北城内),此时他手下的全部人马拼凑起来,才一万多人,这就是王世充全部的棺材本了。
王世充落魄了,李密就发达了,发达的李密乘胜夺取金墉城(古洛阳城西北角),顺势把总部迁到了这里。
此时的李密与洛阳内城只有一步之遥,大营的鼓声逆风都能传到洛阳城中,这是李密一生中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然而他没有想到,眼前这短短的路,却是他始终无法跨越的鸿沟,看似咫尺之遥,却是天涯之远。
李密的军队此时已经达到了三十万,这三十万人就在邙山北麓列阵,向南直逼洛阳的上春门。
洛阳城内自然又是乱成一片,经过部署,金紫光禄大夫段达、民部尚书韦津联合出战。城内实在是没人了,只能弄这两个棒槌出来凑数了。段达一看李密浩浩荡荡的三十万人,倒吸一口凉气,来不及跟韦棒槌打招呼,自己紧急掉头,溜了。
李密一看,帅旗一挥,两大棒槌的部队立刻崩溃,韦棒槌也死于乱军之中,他的死告诉人们,“是棒槌,就别出来溜达了!”
经此一战,李密的影响更大,河阳都尉独孤武都,检校河内郡丞柳燮、职方郎柳续等人纷纷向李密投降,连同手下的部队一起打包投降了李密。此时李密手下的那些加盟商也纷纷派出使节、携带奏章信,要求李密称帝,这些加盟商包括窦建德、朱粲、孟海公、徐圆朗。与此同时,从隋军投诚过来的裴仁基也建议李密,早日确定皇帝的位号。
看着这些奏章,李密却保持着固有的清醒,他知道现在的繁荣只是表面,拿不下东都一切都是虚空。洛阳就是李密一生中的关键之眼,做活了这个眼,李密就会存活,做不活这个眼,李密也就不存在了。于是李密淡淡地对裴仁基说:“东都还没有平定,这些事还谈不上!”
李密没有想到,这句谦虚的话竟然为自己的一生定了调。自此之后,洛阳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再也不由李密一个人掌握。
此时洛阳粮食已经紧缺,政府开始招募自带干粮守城的士兵。只要你愿意当兵,只要你愿意自带干粮,那么恭喜你,你就是散官二品了。随即洛阳就多了这样一批兵,一手拿着武器,一手拿着上朝用的象牙板。
不久,李建成、李世民打着救援的旗号东下洛阳游弋,而宇文化及也从江都赶来,再加上原来的死敌王世充,李密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
谁将从旋涡中成功脱身,谁又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一切都是未知数,而等待李密的将是茫茫未知的旅程,李密,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