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片沉默。
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地变得压抑沉重起来。
程新知道濮树一时还下不定决心来，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老濮，你跟柚子他们都先出去一下，我有点事想单独问问俊宏。”
“又要聊私房话了？”
小健借机插话，试图活跃一下屋里的氛围。
乐队里的其他成员跟着起了一波哄，总算把僵持的场面给打破了。
程新想和冉俊宏说点悄悄话，本是件很正常的事，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有余佑起了疑心。
等众人退出病房后，程新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俊宏，接收单位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
冉俊宏比起当初接这个任务时，情绪更显低落。
程新看得很是不解。
“怎么了这是？找到了不应该开心才对吗？怎么垂头丧气的？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比预想中的都要顺利。”
“那不就得了？说说，是哪家机构，他们给的是肾源还是排队优先权？”
“肾源。”
“真的？太好了！肾源什么时候到？”
“要……要等到你过世以后……”
“那彬叔现在的病情怎么样？还能不能等？不能等的话我马上去死！”
程新的表情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冉俊宏红着眼眶，哭笑不得。
“你放屁！没有肾源， 彬叔再撑个两三年也没问题，哪就用得着你上赶着去死啊？而且我找的这个渠道，也不用你把遗体全部捐出来，只需要取下你的眼角膜就可以了。”
“眼角膜？我的眼角膜还能用？”
“能用，我特意咨询过了。所以，阿新哥，你还是可以入土为安的，只是不太完整了……”
十分钟后。
病房外的濮树等人被喊进了屋。
有了冉俊宏带来的消息，程新更像是吃了秤砣定了心一样，不再给濮树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老濮，你这两天就联系一下，安排送我回北安吧。”
“你真要回去？”
濮树还是不肯轻易答应。
回北安，便意味着程新已经打算彻底放弃治疗，居家调养了，那是真的躺着等死。
程新坚定的眼神回望着他。
“嗯，非回不可！我从我妈身边来，自然要回到我妈身边去。北京，是我做梦的地方，但不是我的家……”
1月11日。
花了一天时间和唱片公司完成对接工作的余佑四人再次来到医院。
濮树、小健以及乐队成员也全部到场。
已经无法下床的程新被抬上了转运救护车，一名医生带两名护士随行。
上午十点钟，冉俊宏的奔驰越野车带路，濮树开来的两辆私家车押后，护着程新离开医院，离开北京，往北安熊儿河——家的方向缓缓行去。
众人一路心情多有沉重，这次送程新回家，也许此生再也等不到他的归来。
前方的八百公里高速，更像是他们为老友的送行路。
深夜时分。
当四辆车子开到程家大院门前时，院子里的灯光还亮着。
常阿姨还没休息？
余佑下车，正准备拍门喊人，门却自己开了。
不，是常阿姨打开的。
她今晚老毛病又犯了，心神难安，一直睡不着，正在院子里散步。
门外渐行渐近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让她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一时忍耐不住，便主动开门查看。
“小佑，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常阿姨……”
余佑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口。
常阿姨突然被救护车上的警示闪灯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救护车？出什么事了？”
“常阿姨，阿新哥病了，我们送他回来。”
余佑顶着心里一口气，把意思简单地表达了出来。
常阿姨瞬间呆立于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夜风都不能吹动她的一根发丝。
“小新……病了？送……送回家来了？”
出于母子间的本能感应以及对眼前阵势的估量，常阿姨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很可能是最糟糕的情况。
她心慌了，心乱了，脑门上的神经都在突突直跳。
当看到濮树、小健也跟着下车，朝自己走过来时，她感觉真的很无助。
她多想对他们喊一声：别过来，求求你们了！
然而，谁又能躲得过现实？避得开命运？
她被云澄和沙懒依搀着先回了屋。
大门打开，救护车直接开进了院子里。
昏昏欲睡的程新被众人护着，抬了下来。
当正房堂屋暖黄的灯光照射到脸上时，他缓缓睁开了眼。
“到家了啊？我妈呢？”
人群散开，让出一片空地。
常阿姨被扶了过来。
泪水在她眼眶里一直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小新，妈在这儿呢，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想你想的呗，吃不到你做的饭，我都饿瘦了……”
“你想吃什么，妈现在就给你去做，做得你吃不完……”
母子俩谁也没提病的事儿，说的话却让所有人破防。
就连那名医生和那两个护士都躲到院子里偷偷抹泪去了。
程新的情绪起伏过大，浑身上下很快见了疼。
可他硬是咬牙忍着，脸上的微笑始终如一。
常阿姨的两只手，颤抖得不像样子，却还是努力保持镇定，摸摸儿子的脸，捏捏儿子的胳膊，不停地靠吸鼻子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以后就不出去了吧，在家里好好待着，妈指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嗯，妈，我错了，这些年陪你陪的太少，你别怪我。”
“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我看你困得不行，先回床上躺会儿吧，我给你的朋友们弄点吃的。”
常阿姨强撑着身子，狠心转身走了出去。
云澄和沙懒依赶紧跟上。
程新被抬进了卧室，一些家用的监护设备也从救护车上搬了下来。
安装调试好以后，留下相应的使用说明，交代好注意事项，救护车就先撤了。
濮树从车上搬下自己的两个行李箱，他准备在程家住一段时间。
趁着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余佑拉着冉俊宏来到院门外的一个墙角处说话。
“哥，你跟我说实话，你要找的眼角膜，是不是阿新哥的？”
“是。”
冉俊宏没有隐瞒，他知道余佑够聪明，早晚会想到这一层的。
“这事儿是你提的，还是阿新哥提的？”
余佑心态有点炸，这事儿不管是谁提的，都让人很难接受好吧！
“阿新哥本来是打算把自己的遗体全部捐出去，来给彬叔换肾源的，现在我只取他一对眼角膜，你觉得是对还是错？你会不会怪我？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冉俊宏掏出两根烟，分别点上后，递给了余佑一支。
余佑沉默了。
这事儿肯定不对，但也不能全怪冉俊宏，换成是他，除了心里纠结难受之外，或许同样会这么做。
“阿新哥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点都不考虑常阿姨的感受吗？”
余佑思来想去，只能往程新身上抱怨两句。
都怪这家伙，临死前还要愣充好人，搞得大家这么难受，就不能自私点儿？
冉俊宏一口气把烟抽到了烟屁股上，弹掉烟头，伸手搂住了余佑的肩膀。
“不要多想，阿新哥就是为常阿姨考虑，才选择这么做的。等他死后，常阿姨需要有人照顾，你和澄澄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是他给你们的交换条件。”
“他不需要出任何条件，我们一样会照顾好常阿姨啊！”
余佑有些赌气。
冉俊宏笑着揪了揪他的耳朵。
“别说这么幼稚的话了，小佑，你就当阿新哥是在提前报恩，如果你们有给常阿姨养老的打算，就接受了他的这番好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