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城中,数千老弱妇孺被兵士逼上城墙,临危皆惧,哀号彻天。羊续率大军于城下,见此愁眉:“这如何是好?即使我突袭北门,也难免伤及无辜百姓!”再看城楼高处,赵慈竟然于城楼设醮,奏傩鼓,舞傩戏。苏章文头戴柳木面具,扮作傩神,玄衣朱裳,执戈扬盾,时以戈击四隅,意驱魑魅。羊续不由愤慨,“叛贼竟敢如此辱我!”
“羊太守息怒!”见羊续一把夺过军士手中鼓槌,正要亲擂战鼓,张仲景赶忙拦阻,“不可!大军攻城,必伤及无辜。可依计行事!”
旭日东升。阳光照着安陆城楼上舞动的影子,或长或短,虚实变幻,于烟雾中透着神秘。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傩鼓声,城墙上的百姓不再哀号,城内军士的士气随着太阳升高而升高。赵慈不由得意,看着立于一侧的右将军文聘,目光阴沉:“文将军,我将士士气已振,可否出城一战?”
“喏!”文聘提枪走下城楼,率领麾下一千精兵打开城门,催马而出。
羊续见叛军开城迎战,在四辕战车上,将手中宝刀向前压下:“进!”
一千身着铠甲的马军在前,锋利矛刃在阳光下闪烁着逼人寒芒。铁甲发出阵阵摩擦之声,令人震慑。其后,两千步卒分持弓弩刀枪,排列有序,踏着整齐步伐,杀气腾腾地向前推进。士卒每进一步,便用手中兵刃拍打盾牌或铠甲,发出阵阵金属交鸣,惊天动地,气势惊人。整个安陆城外,一派肃杀之气。江夏叛军多为裹挟的普通百姓,刚才由傩戏给予的一点儿士气,瞬间又为官军雷霆般的气势所摧折,胆小的叛军不由打着哆嗦,脚步发软。
在城上箭程之外,羊续将令旗放下,大军止步。他凝视不远处扬枪跃马的文聘,低声喝问:“诸将,谁去应战?”
黄忠一扬手中春秋刀,刚想动身,却被魏延抢先:“羊太守,昨日黄将军折敌三阵,今日看魏某手段。”
“允,就让魏将军打出我军士气!”羊续微微一笑,手一扬,随着羊续“请”字落下,前方骑兵自动让开一条通道。魏延扬起錾金琉璃刀,策马冲出军阵,单刀匹马直奔文聘,文聘低喝一声:“来得好!”便与魏延战在一处。数个回合之后,魏延暗自吃惊:“此将昨日与黄忠一战,本领平平,为何今日若换个人似的,枪法如此了得!”文聘之所以勇力倍增,一则是昨夜张仲景为他治好内伤,二则他要全力让赵慈相信自己,方可使赵慈懈心,一击而中。赵慈在城楼上见文聘若似猛虎下山,竟亲擂战鼓。羊续也不示弱,令身边号手吹出昂扬号角。二人闻听,更是枪去如电,刀回若风,各显本领。两边将士都看呆了。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杀得天昏地暗。
见魏延一时战文聘不下,羊续鸣金,叫回魏延。文聘勒马也不追赶,急得城楼上观战的赵慈再擂战鼓,口中大叫:“杀了魏延,长我士气!”
文聘头也不回,看着魏延归阵,直对着官军阵中叫着:“可让黄忠与我一战!”
“文聘休得张狂。且待我片刻!”黄忠提马,不慌不忙上前,手臂一动,长刀横在身前,双目犹如利剑,却紧紧盯着城楼之上,反手取下背后铜胎大弓,箭矢上弦,寒芒一闪,扬手便射,箭矢瞬间化作闪电,直奔站在女墙洞口边、擂鼓观战的赵慈而去。
“大将军小心。”赵慈的亲兵大惊,冲来一把推开赵慈。“噗——”一声闷响,赵慈只觉脸上一热,竟是滚烫鲜血,抬头一看,锋利箭矢已穿透亲兵,亲兵跌倒在地,没了动静。赵慈胆寒,众人皆在不自觉中向后退了一步。黄忠乃善射之人,眼力自然不差,见射向赵慈的一箭被人挡住,略微失望后,便再次怒骂出声:“赵慈,无胆鼠辈,可敢出来一战?”
面对黄忠怒骂,赵慈摁住擦伤的脸颊,不敢露头,只好躲在女墙后面,指着城外:“文聘为何不抵住黄忠?”
“文聘先纵敌脱逃,又为黄忠施障眼之法,已是与官军勾结。”苏章文已卸去柳木面具,来到赵慈旁侧,“大将军可速鸣金收兵,斩杀文聘,固守待援。”
“去绑了文聘族人!”赵慈顿时有些慌了手脚,“快,鸣金!”
“当当当——”城楼上传来金鸣。恰遇此时,数支突火箭在安陆城中“霍霍——”而起。
如此变化让文聘始料不及。心中各种念头闪电流转,本欲催马上前与黄忠交手,再懈赵慈之心,却听城楼上传来收兵的金声。
文聘拨马转身,带兵士回城,刚入城门,就见典韦手举镔铁大戟向城楼奔去,无人拦阻。文聘心中明了,将属下三百兵卒留在城门处,顺势接应羊续大军入城。
见城中突火箭起,羊续令旗一展:“攻城!”此刻攻城,恰是时机。既出乎赵慈预料,有奇兵之效,又形成内外夹攻之势。加之,官军士气高涨顶峰、叛军士气跌落谷底,城墙上又到处都是老弱妇孺,守城兵士无法施用弓弩,故而,羊续亲擂战鼓,高喝:“攻城!”
听到鼓声,一千精锐马军由黄忠率领,直取安陆城门。三千步卒由魏延率领,推着攻城的飞桥、战车、箭车,抬着云梯,刀振甲衣,紧随马军之后,朝四围城墙猛攻。
“放箭、放箭!”赵慈本以为羊续素有爱民之名,城墙上又站满安陆百姓,羊续不会强行攻城,不料羊续忽然发起攻击,顿时有种措手不及之感。叛军士卒见官军杀来,更是有些愣神,连用来守城的檑木、石灰、滚油也不知如何处置。城头百姓趁机四散逃脱,冲撞得兵卒无法开弓射箭。正在犹豫之间,羊续大军已气若长虹,纷纷登城,只对着身披甲衣的兵卒砍杀……
文聘带着亲兵刚要登上城楼,黄忠率领的马军已潮水般漫浸入城……
“挡住恶来!”已经慌神的赵慈手持宣华大斧,见典韦正冲自己而来,顿觉不妙,连忙指挥身边亲兵结成人墙,试图挡住典韦、文聘。典韦勇猛如虎,手持大戟,大吼如雷:“赵慈逆贼犯上作乱,祸乱天下,坑杀太守,危害黎民,以致天怒人怨!剿灭赵慈必当今日,随我杀——”
“杀——”身着叛军衣甲、早已潜伏城中的荆州哨探由邓芝率领,跟着典韦杀向赵慈。苏章文见状,暗叫“不好”,趁着城楼兵士慌乱之机,连忙转身,从另一侧楼门仓皇逃走。
赵慈亲兵不断倒下,典韦已近在咫尺。此刻的赵慈反倒冷静异常,再看一眼远处已被魏延大军插上官军大旗的城墙,双目戾气闪烁。“典韦,本将军的人头可与你建功!”赵慈喝住,“只有一求!”
典韦执戟,盯着赵慈:“说来!”
“退去兵士,你我大战一场如何?”赵慈冷笑,“若我武艺尚入你眼,请以勇士之礼,葬我!”
典韦大笑:“有何不可?”
赵慈英雄一时,不愿为人所轻,手持大斧,使出浑身本领,与典韦于城楼之上,一番大战。二人各尽全力,城楼不堪重负,摇摇欲坠。上百个回合之后,城楼只剩下一柱残撑。赵慈率先住斧,拱手典韦:“恶来,本大将军武艺入你眼否?”
典韦一哂:“尚可一战!”
“哈哈哈,本大将军生于豪富之家,见天下风雨飘摇,若此城楼。我愿一柱顶天,稳定山河,”陡然大笑变色,“不料,误信江湖术士谶语,落此下场。”言毕,用尽全力,将手中大斧掷向城楼中柱,“咔嚓嚓——”城楼倾颓。待典韦、邓芝带着劲卒刚刚退出城楼,高大的城楼已轰然倒塌,扬起数丈烟尘。一时英雄,就此陨落。
“如此豪冢!”典韦大笑,“不负赵慈!”
邓芝踏着城楼废墟登顶,向叛军们高喝:“赵慈已毙,降者不杀!”
“当当当——”文聘执枪,猛击铁金,“收兵!收兵!”
江夏叛军见主将已死,又听城中鸣金收兵,纷纷扔掉手中兵刃,放弃抵抗,跪地投降。
随着一阵“嘎嘎”声响,在叛军和百姓惊骇的目光中,羊续和张仲景共乘四辕大车,在精骑护卫之下,缓缓入城……
城中百姓和当地豪族显然受叛军之苦已久,见素有美名的羊续太守引军入城,纷纷跪于道路两侧,欢呼放炮,拊掌加额。羊续看着眼含热泪的张仲景:“仲景,百姓苦矣!”
羊续、张仲景一面安排邓芝带着文聘、杨平安民,一面令黄忠、魏延、典韦等人派兵掌控城中四门,派士卒打扫战场,清理城池。待一切安排停当,羊续便再聚诸人,商议对付云梦、应城两地援军。按时辰计算,云梦与应城的叛军援军也要到了,二地合兵至少也有万人,由不得羊续不放在心上。虽然放在心上,羊续却不担忧,毕竟赵慈连同亲随扈从都已伏诛,官兵士气正旺,云梦、应城叛军绝非对手。不过,叛军也多是走投无路的百姓,被裹挟造反,无非想活着。既然如此,那就乘机将他们全部招降,屯田自给。
果如羊续判断,援军得知赵慈身死,数十个罪大恶极之徒被黄忠、魏延、文聘、典韦等猛将斩杀之后,纷纷投降。羊续也不过于追究那些放下刀枪的草民,遂编入户籍,交给左将军、安陆令黄忠,右将军、云梦令文聘,中将军、应城令杨平编户管理,就地发给农具、种子,开荒种田。至此,讨伐江夏之战落下帷幕。羊续又将数千叛军精锐收编打散,补充进官军,使大军扩为六千。为防叛军死灰复燃,羊续为黄忠、文聘、杨平各留下精兵千人,守护刚刚收复的三城,自己带着典韦和三千大军,返回南阳宛城。魏延、邓芝也带着荆州军返回,张仲景暂时留在安陆帮着黄忠安民。
江夏之战,荆州军收获也算颇丰。除了无数军马辎重之外,最令张仲景欣慰的是,赵慈曾多年经商,从各地笼络工匠,其中,有建造攻城器械的工匠、打造船只的木匠、锻造兵刃的铁匠与裁制甲衣的布匠等。张仲景让邓芝将这些匠人纳入户籍,从而带动宜城无数百姓以艺养身,繁荣市井。
一场大梦!当仓皇逃脱的苏章文回望烟尘渐熄的安陆城时,心中惆怅,无限酸楚。自从多年前因觊觎屠龙匕而被师父逐出济世坊、漂泊江湖以来,自己苦于心计,劳于体肤,仰人鼻息,惶惶不堪,到头来,眼见着到手的富贵荣华又成镜中月、水中花,不由得眼中含泪,心中泣血。“就这样算了吗?隐于草野,或者入山为道?”苏章文举首望天,天空阴暗,乌云奔涌,嘶哑的隐雷在云深处滚动,雷霆似乎被一团团迷雾包裹,无法酣畅淋漓地发声。“天病了!正气不彰,妖氛横行,能怪我吗?我不过是顺应天意而已!”忍不住大声自辩,“我不过是朝廷的一根鞭子,拿起鞭子之人是混账陛下、中常侍、大将军,还有荆州牧、羽林军。”一阵闷雷滚过,他的眼睛瞬时又充满怨恨,“身为天师,我不得不为陛下选秀,不得不追随中常侍去卖官鬻爵,不得不杀师父,还有张松寒、张伯祖、张曼成,又殃及了无数百姓。可如果他们不是执意地要为民请命,朝廷之鞭又怎么会抽打在他们身上?”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讥笑,“黎民百姓算什么?蝼蚁?蜜蜂?他们被上天注定,一生辛劳,无非是为蚁王、蜂王而忙碌,要怨,该怨上天不公!”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身影,“我怎么又见到你了,张仲景!你一直在逼我,从涅阳,到南阳,再到荆州,即使在我走投无路而暂时栖身赵慈大营时,你也没有放过我!为什么?不错,是我杀了你几个亲人,可是,我义父赵忠,我几个徒儿,又何尝不是丧命于你亲人手中?别说什么正义与邪恶,生命对谁都只有一次,该死不该死,由上天来裁决,而不是你我!”一声长叹,“张仲景,我当下即使放下屠刀,你会让我成佛吗?”拨转马头,“天无绝人之路!我只好再去江东搬兵,誓与你不死不休!”
苏章文打马而去……
隐隐约约中,张仲景在漳水河畔看到对岸山中一个身影,那身影如此熟悉,分明是一条浑身伤痕的忽律,眨眼再看,又是化作人形的苏章文。苏章文一直勒马而立,对着天空说话,他的怨气、不甘、愤懑,被漳河的波涛载来。张仲景一直淡笑着,他不想和苏章文分辩什么,他原本是想为他疗伤,让他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可是,苏章文拨马走了,带着屈辱和泪水走了,带着一团乌云走了!
张仲景轻叹一声,再转身入安陆城时,云开日出,阳光普照。被黄忠挽留的数日里,他一直在忙碌着。毕竟是一场大战,双方将士死伤也不在少数,张仲景一边为受伤将士诊治,一边安排军士安葬战死将士,清扫街道,整理城垣,避免在大战之后暴发疫情。当一切安排妥当后,张仲景便向黄忠告辞。
“世间无常,生死如电,行者自重。”黄忠为张仲景设宴饯行。这些天来,他们说了很多,在这个飘摇乱世中,一转身,就可能是永诀。
不忍就此别过,黄忠真诚地道:“我有箭术教你!”
“心中无敌,箭术何用?”张仲景淡笑,“我有宝雕弓,未射一箭;我有屠龙匕,从未出鞘。”
“眼前天下多病,不得不为。以箭术可以去顽疾,是谓惩恶。”黄忠举杯张仲景,“恶不治则病不除。仁有不达者,箭可达。如车两轮,不可缺一。譬如田中稻草人形,其持弓箭,本无守护作物之心,而鸟兽见之,径自逃散。”
“有此箭术,可止杀戮。”张仲景拱手,“汉升教我!”
“回归本心,箭法如是。”黄忠启发,“初习箭时,无招无势,心亦无所住,若见箭来,亦不分别,心无所住,随机而应。习箭日久,得种种知见,或持箭之法,或心之置所,临敌时,惊觉不自由。渐学渐参访,身形箭法皆回向初学无知见时。”见仲景听得仔细,黄忠更是耐心指点箭术精要,“譬如算数,自一至十,进位时,一十相邻。复观音乐,十二调性:一壱越,二断金,三平调,四胜绝,五下无,六双调,七凫钟,八黄钟,九鸾镜,十盘涉,十一神仙,十二上无。最低壱越,最高上无,初音终音,紧密相邻,故至高至低,至实至空,大智若愚,无华巧之饰。”
“不动妙智,本来一如,无心无念,动静自在。”张仲景顿悟箭法之要,“间不容发,石火之机。浮生若梦,为求心止。”顺手拈起身后宝雕弓,箭射夜空,“明日朝阳东方,便是紫花凋零。人空、我空、箭空!”
片刻,空中一盏祭奠亡灵的风灯悠悠飘落。
“求其放心而已。”张仲景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