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城里,叛军主帅赵慈看着新来的天师苏章文在点将台上做完法事后,令亲兵去请他入府宴饮。见苏章文前来,赵慈亲迎白玉阶下,与他携手入席:“多亏天师前来祈禳,让缠绕本将军之怨气全消,得以神清气爽。”
赵慈误杀秦颉后,怕走漏风声,便迅速起兵夺取江夏治所西陵,再趁势攻占江夏郡各地县城。待官兵反应过来时,整个江夏郡便已在赵慈掌控之中。赵慈自称将军,坐镇安陆,以谶语“改天换地在今赵,龙起江夏当坐朝”,蛊惑走投无路的饥寒百姓、黄巾余孽、游侠盗匪等,兵力迅速扩张至数万之众。赵慈虽得江夏,却夜夜噩梦,秦颉总在梦中斥责他:“故友信你,只身前来,辱我杀我,岂不愧疚?”赵慈夜不安寝,日则昏昏。爱妾曾听赵慈讲过秦颉“东屋宜冢”之旧事,便进言:“可厚葬秦颉,以消其怨。”赵慈遂派猛将程颂、程观兄弟引兵五千,抬着秦颉棺椁欲强入宜城,被荆州军所败。但不管如何,最终秦颉灵柩安葬于宜城东屋,也算了却心愿。加之,身为朝廷天师的苏章文前来投靠,施法祈禳,安慰其心,赵慈便噩梦渐醒,精神也恢复不少。
“天师劳苦功高!”赵慈举杯苏章文,“数日来,无秦颉扰梦,一扫萎靡之态。”
“天命所归耳!”苏章文信口雌黄,“今将军雄姿英发,当进取之时。”他之所以投奔赵慈,是想借江夏叛军为自己复仇之机,顺势统御叛军,也好进退:“秦颉灵柩虽葬,仍须将军亲往祭奠,助其早日超度,方可安生。”
“宜城三面环水,一面临山,城墙高深,不宜步军施展。加之,荆州军魏延、张仲景、邓芝皆负勇略,不可轻觑。”赵慈有意自保,不愿冒险,“程颂、程观于我江夏军中素有悍勇之名,仍出师不利,一死一伤,兵士被降。”盯着苏章文,“天师,我意据守安陆,与云梦、应城互为犄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安享太平为上。”
“将军有所不知,”苏章文饮酒一杯,语重心长,“程颂、程观所败,非战之故,乃粮草不济所致。今宜城张曼成已被我射死,邓芝乳臭未干,魏延一介莽夫,张仲景迂腐郎中,岂能抵挡将军之霹雳兵锋?”见赵慈有意听下去,苏章文继续鼓舌,“况宜城乃襄阳、江陵之咽喉,位置险要。逐鹿天下必取襄阳;若取襄阳,必取宜城。”遂慨然起身,“苏某不才,愿带五千精卒为前部,取宜城建功。”
“是该在秦颉墓前倾一樽清酒!”赵慈心动,眼前不由浮现出破宜城、入襄阳、过南阳、穿许昌,歇马黄河、进驻洛阳之幻象,面带笑意,“天师所言,莫非谶语正应在吾身?”
“天机不可泄!”苏章文故作神秘状,又似乎自揭谜底,“否则,我何苦来此?”
赵慈高兴,正要将调兵虎符授予苏章文,突然被府外响起的急促马蹄声打断。闻声望去,一个背插绿色“令”字靠旗的传令校尉在府门前滚鞍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报,大将……大将军,城……城外大批官军杀来,还请大将军定夺。”
“该死!”赵慈惊怒,“大批官军来袭,竟然现在方来禀报!要尔等何用?”正想举手示意杀了报信小校,被苏章文拦住,“大将军息怒!”苏章文踱步小校面前,“城外有多少人?从何方而来?”
“一支来自大洪山,旗号为‘魏’,约两千人;一支来自义阳,旗号为‘羊’,约三千人。两军相合,形成南北夹攻之势。”小校在苏章文阴沉的目光中,稍微平静,“官军盔甲整齐,刀枪鲜明,带着飞桥、云车、撞桩、箭楼等大批攻城器具。”
“五千人?夹攻之势?”赵慈笑了,继而仰天大笑,“视我安陆两万大军为瓦缶?视我安陆石垒城墙为破絮?”瞬间便想到羊续——羊续爱民而甚得民心,昔年任庐江郡太守,遇万余黄巾军攻打舒县,羊续数日就征募数万之众,男子皆发兵器守城,妇孺负责背水灭火。自引精兵千人夜袭黄巾军,斩首三千,生擒渠帅戴风。渠帅之下,其余叛军均免罪为民,并发放农具、粮种,就地屯田。赵慈叛乱,羊续加五军中郎将任南阳郡太守,初至南阳郡,便微服私访,对各县属吏了如指掌,令人惊讶。想到这里,赵慈敛容,眼神有些惊吓:“他们真杀过来了?”
“正是!”小校回禀,“南阳郡太守羊续为帅,南阳都尉黄忠为先锋,已在城下叫战。”
“传令,城中诸军以四门为要,速上城墙,抵御来敌。违令者,斩!”赵慈醒过神来,看着传令校尉的背影,和苏章文一起带着五百亲兵走出将军府门,望着城楼狼烟和城外烟尘,略平心绪,唤过两个心腹小校,低语:“带我将令出城,向云梦、应城传信,羊续大军来袭,速速支援,快去。”
“大将军果然运筹帷幄!”苏章文捻着山羊胡须阴笑,“请大将军再拨我两百劲健兵士为督军,登城督战。”
“天师如此肝胆,我岂能不允?”赵慈随即让一队亲兵听苏章文调遣,“我再让军士高设醮台,天师当为我借鬼神之力,以破敌军。”还觉得不放心,心一狠,又叫来一个亲信低语,“去叫几个处事机灵之人,在城中散播消息,言:敌军来袭,城破之时,安陆将被屠城。”亲信明其意,拱手而去。
将各种事情处理完毕,赵慈松了口气,当即不再犹豫,和苏章文往城楼而去。
安陆城位置显要,为鄂北咽喉,中原门户。北控武胜关、平靖关、九里关,乃中原进入江南之要道。桐柏、大别二山于此交会,群山环绕,山陡峰险,雄踞楚豫,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用武之地。安陆山河形胜,东部丘陵起伏,南部平畴沃野,西部岩壑幽深,北部层岚秀出。按理说如此位置的城池应该繁盛,但在汉末,由于当地宗贼过盛,加之江夏叛军数月前攻占安陆,城防难免显得有些外强中干。匆忙登城的兵士见大军来袭,大都惊慌失措,狼狈不堪。
安陆城外,张仲景和魏延率领的荆州军与羊续大军合兵一处,五千官军列队在午后阳光之下,盔甲鲜明,刀枪耀目,旌旗猎猎,战马嘶鸣。羊续骑马立在高处,在“羊”字纛旗下,以手中马鞭指向安陆城楼,厉声道:“不忠不仁之徒赵慈,你世受皇恩,不思报效社稷,反而逆天而行,裹挟百姓,割据自立;不义不孝之徒赵慈,你诱骗故友,威逼杀之,使江夏父老寒心,天下之士唾骂!今我奉旨,行正义之师,惩恶锄奸,拯救百姓!还不速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城?”高声再喝,“不然,大军入城,将尔等碎尸万段!”
“羊将军之言差矣!”见赵慈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应答,苏章文只好壮胆探首,“当今陛下昏庸,内贵把持朝政,外戚跋扈至极,苦难,致使天下百姓民不聊生。大将军赵慈身负天命,愿拯救天下苍生,还天地之清明,何罪之有?”
“哟嗬,这不是朝廷苏天师吗?十常侍赵忠之假子?”羊续耻笑道,“你背叛朝廷,辱骂罪父,投靠叛逆,有何面目在此以犬吠天?”言毕,其身边闪出一将,张弓搭箭,箭似流星,直插城楼。站在城垛处的苏章文一把拽过身前一个兵士,替自己挡住一箭。兵士哀号死去,苏章文连忙后退,厉声叫喊:“射箭!射死他们!”城楼上赵慈的亲兵悲愤地看苏章文一眼,无人动作,让苏章文陡升寒意。
“果然,苏贼在此!”张仲景侧身,向羊续建言,“可派黄将军讨战,以堕敌士气!”魏延欲先出战,为张仲景止住,“黄将军风头正劲!”
“好箭法!”黄忠立马之处与安陆城楼距离不下三百步,还能一箭射死城楼上的赵慈亲兵,足见其臂力惊人。果然,在那兵士哀号中,守城将士皆是面有惧色,士气萎靡。再看黄忠已飞马出阵,举刀大吼:“城上叛军听着,我乃羊将军帐下先锋,南阳黄忠!赵慈逆贼,还不快快出城受死!”黄忠剑眉圆眸,面色如铁,身强力壮,吼声如雷,“羊将军爱民恤民,天下共知。大军至此,首恶必惩,扈从必问,余者无罪。若有执赵慈出降者,赐千金,封将军。”此语一落,城楼之上军士眼前似乎一亮,有的甚至还在低声议论。
“黄忠休得妖言惑众!自古天下为有德者居之。当今皇帝昏庸无能,开设西园卖官鬻爵,税赋沉重,民不聊生。我应谶语而生,愿为天下人谋生路!”赵慈转头扫一眼身边将士,担心被迷惑,急忙大喝提醒,“大家切勿相信!应城、云梦大军正在前来,我等只需谨守城池,便可立下大功!”
“哈哈哈,我等挟雷霆之势而来,区区小城岂在话下?”黄忠大笑,“为不伤及无辜,何人敢匹马与我一战?赵慈,敢与黄某一战否?”
“小儿安敢如此?”赵慈怒火中烧,望着城外耀武扬威的黄忠和官兵,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谁替本将军出城一战?”
黄忠箭术刚才已为将士所见。加之,羊续曾大破黄巾军,爱民恤民,惩治贪腐,名望甚高,故而,叛军纷纷踌躇,不敢轻举妄动。
“可恶!战又不战,降又不降,是何道理?”黄忠见叛军畏惧不前,便以刀尖指着城楼上的赵慈怒喝,“赵慈,可敢出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何人代我出城一战?”赵慈脸色铁青,虽说固守安陆无虞,但若拒不出城迎战,必损士气,“何人代我出城一战,以探敌虚实?”
“愿为大将军一战!”身边偏将应声而出。此将虎背熊腰,横须恶目,曾是江湖大盗,手持丈长铁棍,颇有勇力。见有人出战,赵慈略松口气,命人擂鼓助威。
厚重的城门在鼓声中“吱呀——”打开,偏将一马当先,带着一千兵士来到城楼下的箭程边缘,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大喝:“黄忠小儿,快来受死!”
“如此懦夫,也敢为将!”黄忠见那将于箭程内立马不前,不由讥笑,“杀鸡焉用宰牛刀!”遂按刀取弓,侧身搭箭,“看箭!”那将横棍侧身躲箭,却不料黄忠一记虚弹,未待那将正过身来,黄忠已是再次开弓,箭如流星。那将再躲已然不及,箭镞透心而过。黄忠身后将士欲趁势上前攻城,被城上箭雨射退。
“此人善射,未必有甚本领!”苏章文见赵慈脸色顿变,低声安抚,“可再派一员上将,与他近身相搏!”
“文将军听令!”赵慈扭身看着身后一员体格雄武、面目刚毅、身着重铠的战将,“你素有猛将之称,可取黄贼首级!”见文聘犹豫,“若胜,赦全族离去,再赏千金,加奋威将军!”
“喏!”文聘拱手,带着属下左右二将,一起催马出城。黄忠也不待文聘出言,左右开弓,先射杀文聘左右二将,在文聘略带惊恐的表情中,手舞春秋刀,已与文聘缠马大战。刀枪并举,金铁交鸣,烟尘四起,杀气腾空。黄忠暗叹文聘明珠暗投,如此枪法娴熟,却为叛贼,不忍杀之。文聘却以为黄忠仅是箭术高明,刀法平平,狠命攒起枪花,便要夺其性命。上百个回合之后,黄忠大喝:“如此不知好歹!”遂抡起长刀,点刺披挂,横扫竖劈。文聘大汗淋漓,疲于招架,只好拨转马头退去。黄忠顺势按刀举弓,本欲将文聘射杀,一转念,以箭射落文聘的盔缨,使文聘狼狈而逃。
黄忠望着城楼大笑:“若此酒囊饭袋,也敢造反?还敢自称大将军,岂不可笑?”
“气死我也!”赵慈心头气急,“拿我宣华斧来!”
“大将军,不可动怒!”苏章文倒是冷静,“敌兵势寡,我大军据守不出,凭以墙高壑深,足以自保。待援军到来,再厮杀不迟。”
“如此,何以振我士气?”赵慈喘着粗气,“我江夏数万大军岂因一人而怯?”
“何不放出‘恶来’?”身边一员偏将上前,“典韦擅使大戟,有万夫不当之勇,足可以抵住黄忠。”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慈轻叹,“我怎么没想到他?只是他怀恨于我,可否出战?”
“为何?”苏章文疑惑,“苏某也曾听说过此人。”
“典韦绰号‘恶来’,曾为秦颉侍卫,为报秦颉之仇只身而来江夏行刺,为我设计捉拿。”赵慈释疑,“本欲杀之,念其武艺高强,是个人才,就一直拘押于牢房。”
“将他带来,可容老夫劝说。”苏章文眼睛一转,“若能为大将军一战,杀了黄忠,尽可放他而去。”
片刻后,年青雄壮、势如猛虎的典韦被押上城楼,看见赵慈便一头撞来:“恶贼!”赵慈闪过,笑对典韦,“恶来还是如此莽撞!”
“典将军不必气恼!”苏章文上前,命军士解去典韦身上绳索,亲手端着一碗好酒,敬于典韦。典韦也不客气,一饮而尽,这才瞪眼发问:“尔乃何人?可是救我?”
“我乃朝廷天师,是救你,也是救大将军。”苏章文大度一笑,“你与大将军皆是当世英雄,奈何如此不合?”
典韦怒目相向:“此贼坑杀故友,绑我家母,岂能饶他?”原来,赵慈知典韦勇猛,便暗中派人绑架典韦的母亲至西陵,再至安陆。典韦至孝,只好放下大戟,保全母亲。
“我无心伤秦太守,却为张主簿误杀,内疚至极。我已杀张主簿为秦太守赔罪,又不惜五千军士入宜城,让秦太守魂归故里,再让苏天师设醮,为秦太守超度,也算对得起故友了。”赵慈看着典韦,表情倒也淡定,“至于请来令堂,实不忍杀你!你年轻,又武艺高强,难道就不愿在这乱世之中一展抱负?”
“老夫已超度秦太守升天。”苏章文见典韦表情有些松动,“秦太守厚爱你,让老夫转告与你,当以一身本领许明主,建功立业。”
“以一身本领许明主,建功立业”之言,秦太守生前倒是说过。典韦不由问了一句:“天师欲何为?”
“杀了城下来将,”苏章文笑看赵慈,“然后,大将军礼送你和令堂离境。”
“此后,你我战场相见,也可分个高低。”赵慈接话,“不知典将军以为如何?”
典韦不言,走向城头,看着扬刀得意的黄忠,转过身来:“取我大戟!”
“咚咚咚——”一阵鼓响,典韦身着黑铠,手举大戟,催马出城,与黄忠也不答话,举大戟对着黄忠劈头盖脸一顿乱砸。黄忠见其来势凶猛,不敢大意,刀气如虹,势如波涛,与典韦刚好抵住。二人一番大战,势如雷霆闪电,惊心动魄。百十个回合之后,黄忠见来将有些面熟,又使大戟,不由想起恶来:“莫非典将军?”典韦吃了一惊,细看黄忠,恍惚记得在南阳郡中见过面,只是少有走动。见典韦大戟稍缓,黄忠又道:“我乃黄忠,黄汉升,随羊太守前来平赵慈之乱。”
“我败矣!”见黄忠一刀劈来,典韦故意不以全力抵御,刀中马腿,战马嘶鸣倒地,典韦顺势飞出,拖戟飞奔,逃回本阵。黄忠也有些吃惊,未在其背后施箭,任典韦回城。
“典韦欺我!”赵慈熟知武艺,看出典韦未尽全力,“必杀之!”
“能与黄忠大战百合,足可挽回颜面,切莫激他,以免为敌军所用。”苏章文安抚,“明日可拘他令堂登城,逼典韦死战!”
“天师睿智!”赵慈一笑,“明日再战!”遂鸣金收兵,关闭城门,据守不出。
黄忠带着兵卒于城下叫骂,见无成效,只得停下。羊续有心乘势攻城,被张仲景劝阻:“太守莫急。安陆城高壑深,只宜智取,不可强攻。”羊续望着安陆高大坚固的城墙,只得鸣金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