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禄和弘时同乘一抬绿呢大官轿进老齐化门,直趋坐落鲜花深处胡同北口的弘时府第——三贝勒府。允禄因弘时是奉旨“见一见”自己,便不言语,等着这个皇阿哥开口。但弘时好像心事很重,在小红灯笼幽暗的光线下只是默默出神。隔玻璃窗向外望,街衢上黑黢黢的。二月春浅,料峭的寒风隔帘缝袭进来,酸冷,激得允禄一阵阵身上起栗。待过五贝勒府,因见府前灯火通明,二十几个家人在府前大倒厦过庭里,有的拿着扫帚,有的手持长竿,似乎在打扫收拾装点门面,允禄不禁好奇地问道:“老五这是捣什么鬼?他不是北边去了么!”
弘时清秀的面庞绽出笑容,向外瞥了一眼,说道:“走到密云就回来了,给皇上递了折子,说是肺气不好,咯血!今下晚我路过,去瞧了瞧他,看他气色很好,我还说了他几句。”弘时说着,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深深透了一口气。允禄不禁奇道:“年轻轻的,怎么这么怠惰?没出息!”弘时格地一笑,说道:“十六叔这话就是我说他的。弘昼当时就回了我一个倒噎气,说,要论能干出息,谁比得上我们几位叔叔伯伯,你瞧他们很得意么?见面脸上开花,背地咬碎钢牙,那种日子很开心么?”
“这是混账话!父辈有父辈的情势,子辈有子辈的事业嘛!”允禄心里一动,迅速看了一眼这位实际是长子的“三贝勒”,一边揣猜他的用意,说道,“皇上就你们三个儿子,他身子又常闹病,儿子们不分忧谁分忧?”弘时蹙额说道:“可不是的!十六叔你还不晓得,外头有些闲话,说皇上自从得了乔引娣,身子骨儿就……这话我都说不出口。乔妮子这是地道的个狐狸精、扫帚星,在山西折腾败了半省官员,诺敏的小命都搭了进去。又狐猸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狈不堪,如今进宫,皇上又——纵没那些事,什么名声儿呢?您和皇上如今是最说得进去话的,从容时变着法子劝劝——的卢马妨主,就不该留在身边的。”
允禄吁了一口气,这些话他也在旁处听说过。他自己也觉得乔引娣走一处败坏一处,是个不祥之身。但他也深知,雍正只是时时存问关爱这个女孩子,既没有役使也没有侍御,劝雍正“远色”的话断断出不了口。思量着又问道:“老五就为这些个不肯出来办差么?”
“那倒不全是的。”弘时目光好像要穿透轿墙似的望着远处,“他说走到密云,遇到一个异人,叫贾士芳,断言他再往北走,今年有血光之灾。就是回京,也要韬光隐晦深藏不露一年,才得躲过这一劫。他整修门面,大约就是听了贾士芳的妖言,听说还要在后院造一座高楼,想出门想急了,就登楼眺望一番……这些疯话他说得正颜厉色,我都忍不住笑。”允禄耳边听人说贾士芳都磨出茧子来了。府里几个太监想悄悄寻访进府,给允禄和十六福晋推推格。允禄想起当年大阿哥魇镇二阿哥,三阿哥请张德明大徒弟进府看相,八阿哥请张德明推造命的往事,一个个翻身落马鼻青脸肿的下场,虽然也有心见识一下这个神仙问问自己休咎寿际,到底忍住了,因问道:“听说你也见过姓贾的,是不是真实有些本领?”弘时冷笑一声说道:“有人劝过我是真的,我身为皇子,金枝玉叶之身,怎么会跟这种东西来结交?”
允禄明知是假话,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倒不好再问,正要岔开话题,大轿已是稳稳落下,一个太监挑着公鸭嗓子道:“三爷府到了,请二位主子驾!”当下二人便不再说话,相跟着下轿进府。弘时带着他们一边向书房里走,一边吩咐:“进两碗参汤,要热热的。”一个家人答应着,又躬身禀道:“贝勒爷,怡亲王府的二爷钱名世他们来了,这会子还见不见?”弘时似乎怔了一下,转脸看了看允禄,说道:“十六叔,咱们不如见见,打发他们去了,我们再讲。”允禄想了想,弘时是坐纛儿皇子,一般政务不经请示雍正就有权处置,又奉旨和自己谈话,这种小事不宜推辞,便点了点头,和弘时一道踅到正房侧的小书房里。二人进来,果然见怡亲王允祥的二世子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册页坐等。旁边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子一脸谀笑陪着说话,允禄认出是翰林院侍读钱名世。还有两个中年人,个头模样都相似,都穿着万字印花宝蓝色宁绸小羊皮袍,外头套着黑烤绸马褂,一般模样留着浓密的八字须,却是神色惶惶,两手扶膝半个屁股斜签着坐在弘晓对面。见允禄弘时进来,四个人忙都起身行下礼去,说道:“给二位主子爷请安!”
“罢了吧。”弘时潇洒地一摆手,让允禄坐了,又对弘晓道:“咱们自己兄弟,抬头厮见的,往后你见我不要跪,给十六叔请安就是了。”
弘晓忙躬身答应一声“是”,又笑着对允禄道:“十六叔,我给您老介绍一下,这是康熙四十二年探花钱名世;这两位是双生兄弟同科登第的,一个叫陈邦彦,字所见;这位叫陈邦直,字所闻。”弘晓今年刚满二十岁,长弧脸,白净面皮,尖尖的脑袋,却一头好发,总成又粗又长的辫子,梢头还打了个红绒蝴蝶结,荡荡悠悠垂在脑后,说起话来又快又便捷,看去十分干练。他原是和老郡王膝下的第七个儿子,允祥未取福晋,雍正作主过继了怡亲王。后来允祥得罪,康熙又命他归宗原家,及到允祥脱得囹圄,圈禁中却和两个侍妾有了两个亲生儿子。他虽回到怡王府,雍正却只给了他个二等伯爵的位子,等于闲散宗室。要论起心境,和三贝勒弘时却是一拍即合,因此这府里走动得勤。弘时进畅春园帮着宝亲王弘历办理政务,说合着瞧允祥的面子,名义上给了个内务府帮办,倒着实和弘时亲近起来。这是前话也不及细述。当下坐了献茶,弘时便道:“弘晓,我忙死了,你们还要给我添乱。什么事消停点明儿再说,就烧焦了洗脸水?”
“三贝勒胳膊上跑马的人,这点子事大约还料理得开。”弘晓双手捧碗,笑嘻嘻说道,“他们几个心里熬煎得油锅似的,老钱我们平日交情分上,我不忍得失手不管。在您,是芥菜籽儿,在他们,那就重于泰山,您说是啵?”弘时见允禄一脸茫然,便道:“还是为年羹尧赠诗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了下来,他们安不住心也是自然的。”
他这一提醒,允禄立时便记起来,谳断年羹尧大狱,赐年羹尧自尽,接着又清查出汪景祺受年羹尧指示,和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囚困在遵化的十四阿哥允的大案。两案并为谋逆大案,株连极广。从西宁军中又查到了钱名世和二陈写赠年羹尧的诗。陈邦彦陈邦直都用“所见”、“所闻”字号,是和年羹尧的诗,除了年羹尧,也还称颂于“帝德如天被化外”、“尧天舜地封名将”。那钱名世却与众不同,皇恩帝宠一概不提,大肆吹嘘年羹尧“分陕旌旗周如伯,从天鼓角汉将军”,又是什么“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既吹年羹尧,又捧允平藏之功,被吏刑二部专管磨勘的几个“魔王”查明奏上。雍正一来身子不爽,又正值听了许多闲话无处发泄之时,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字考语交部议处。听弘时说部文御批,允禄便道:“先批到我那里,我一时顾不上,请他们转到军机处去请衡臣相公照发回部,里头说的什么,我还不知道。”
三个人听说雍正对自己御批处分已经下达,顿时脸色苍白,张惶地互望一眼,都站起身来,把目光转向弘时。弘时见钱名世紧张得颊上嘴角肌肉抽搐,陈氏兄弟两膝也在微微颤抖,他却不急着说,吊胃口似的叹了一口气,三个人吓得心里格登一声。
“这事原来不是我的手里。老四(弘历)没出京,主持韵松轩政务,皇上召见过他几次。”弘时从容说道,“老四回来跟我说,你们的部议都按‘从逆’,按《大清律》谋逆不分首从,一概是凌迟的罪名。”他吮了一下嘴唇,一脸悲天悯人的神情,见三个人已面如死灰,满足地对搓了一下手掌,又道:“弘历也觉得太重,说几个读书人,又没有谋反实迹,干嘛下这么辣手,也没有请旨就驳了部议,叫他们重拟,后来又议成斩立决。宝亲王还是觉得重,改了绞立决送呈主子,弘历又跟皇上说,日下京师谣言诼话多,不如从轻发落,堵一堵那起子小人的嘴。听说十六叔和张廷玉他们都在场的。”允禄点了点头,说道:“那天没有决议。皇上说,谣言说我刻薄,我才不在乎呢,要堵谣言只有杀,杀掉这些无父无君之徒,谣言不攻自灭。我和衡臣都劝,皇上脸色才好看些,说‘且再等等看’。”弘时接着对钱名世道:“他们二位和你是有分际的。你写给年某的诗一句称颂圣德的话都没有,纯粹是拍马屁。他犯谋逆罪,你不卷到一处才怪呢!不要吓成这个熊样子,告诉你吧,你们三个都保住命了——革职还乡永不叙用,怎么样,还满意吧?”
三个人提得老高的心顿时落下,脸上颜色也回了过来,钱名世当头,二陈随后一撩袍摆崩角在地连连叩头,口中喃喃道:“皇恩浩荡,谢皇上再生之德,谢诸位王爷贝勒爷超生斡旋。”弘时把袖里一份朱批过的奏议折子递给弘晓,笑着对三个人道:“死罪虽免,有些活罪也甚是难熬啊——这是朱批,你看看——你们起来吧!”
弘晓接过那份折子看,前头洋洋数千言,都是刑部几驳几复议论谳断的过程,后边留的“敬空”里,一笔血红的朱砂草书触目惊心。
部议拟罪不当。若依“从逆”之罪,钱名世岂得仅以“绞立决”草草处置?钱名世实文人败类之尤,名教罪人之首也。朕在藩邸,其劣迹即稍有闻之。前奉大行皇帝御批,钱名世于修纂明史,将万斯同数篇传稿攘为己有,为高士奇所觉,恬然无耻毫不在意,着降两级逐回原班。此圣祖已早查此人奸佞之心矣!朕素以为不过文人无行,偶有贪念而已,乃以翰林清望之官,置君父于莫如,奉迎跋扈奸恶之边将,朕实不知其所读何书,所养何性。实名教之罪人,文士之匪类也!曷足以污朕之刀斧?彼既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赐以“名教罪人”四字匾额,示人臣之炯戒。至若陈邦彦陈邦直,吠声之大耳,革职回籍可也,钦此!
弘晓看了,苦笑着把折本递给钱名世,说道:“亮工(钱名世字),性命是留下了,似乎还可作个富家翁,只这‘名教罪人’四字匾额太重——士可杀而不可辱,皇上真恨你到极处了。你可要支撑得起啊!”众人听说钱名世性命无虞,原是松了一口气,见这道诏旨,连允禄也是一愣:钱名世堂堂江南才子,武进书香世家,两榜进士标名天下的“探花郎”,要在自己祖宅门前,高高悬挂起写道“名教罪人”匾额,不但祖宗辱没,本人无脸做人,而且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受这样的奇耻大辱,钱名世真不如干干脆脆在西市上吃一刀红的痛快,为这份诏旨传到允禄手中时,边沿已被各人的冷汗浸得湿漉漉的了。允禄看着萎缩成一团的钱名世浑不知疼痒地木坐在旁边,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口吃着寻不出话来安慰,半晌才道:“你不要急,不要乱走门路说话。皇上如今身子不好,脾性正躁,又加上听人说自己闲话,郁闷恼怒,就有千言万语,先承受下来,我们从容解说就是了。”
“多谢十、十六爷……厚意。”钱名世吃力地说道。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头轻轻地神经质地摆动着,嗓音变得喑哑而又浊重:“名世确是名教罪人。二十年进士宦海浮沉,于君父无所答报,于生民无所裨益,谀墓文章残喘利途,蝇营狗苟龌龊度日,身不脱党争绳索,行未履圣人德义之道,说个名教罪人其实不冤我。至于是说在口里,写在纸上,还是张在门额上,以求实二字论之,并没有多大分别。”他两眼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至于儿孙,我算对不起他们,我钱门五世七进士,为武进望族近百年,复极而剥也是自然之理……天幸孙子辈中有能明耻奋起的,重起草第再造家门,我今日虽蒙垢而死,也不冤了……”说罢再抑止不住,放声大哭。众人被他苍老凄厉的号啕声噤住了,木雕泥塑般呆坐着不言语。
许久,弘时才从忡怔中清醒过来,他掏出手绢拭着眼角迸出的泪花,对弘晓道:“你们劝慰一下。越是这个时候,要防祸从口出。我看圣上只是恨他党附年羹尧,这样处置,再没有更无故加罪的……”他踱到钱名世跟前,无限感慨地太息一声,说道:“哭吧,畅畅地哭一场,心里会好受些儿。保重些儿身子……记住,能洗去这种耻辱的,只有一样东西——时间。你精白其志,洗心涤过,还有见天日一天的——十六叔,我们那边书房谈去。”他惨白着面孔向允禄让了一下,允禄和弘时像逃路似的匆匆离开了这间满是幽怨啼哭之声的书房。
“十六叔,”二人到西书房,一碗滚热的参汤喝下,弘时的精神渐次复元。看着慢慢啜着参汤的允禄,弘时皱眉道:“钱名世这个处置你觉得怎么样?”允禄也已镇静下来,说道:“这个姓钱的平日所为,不算个学正品端之士。凭良心说,当日在年羹尧气焰之下,我们哪个没有打过他的顺风旗?就是写诗称颂,顶多也就是个‘文人无行’,得这样的处分,太重了。我一个人说情恐怕不成,明儿见见允祥,一同在皇上跟前保一保,也只走着瞧罢了。”弘时惨然一笑,说道:“十六叔,你忒老实的了,皇上要下手整八叔,你真的看不出来?”
……!
“钱名世真正得罪原因,不在那两首破诗。”弘时微笑着,从书案上抽出一张刑部供单用的折页纸,抖开了递给允禄。允禄接过,见是汪景祺的口供:“康熙六十一年冬,我自军中去江南武进,遇钱名世年兄。那年江南气暖,我们闲话,钱说前日风雷掣电,为冬月江南一大奇观,接着就传来圣祖崩驾皇四子胤禛即位消息,也是一大奇。我说这是灾异之兆,反常为妖,冬月雷电不以时,决不是国家祥瑞,钱年兄颔首称是。”弘时在旁指点道:“说这个话在场的还有尹继善的两个门人,李卫府的师爷都出了证。前头京师谣言说雍正得位不正,见这口供,反复查了,钱名世并没有传言‘风雷掣电’这些浪事。不然,他真的要祸灭九族呢!我想,钱名世到底不是个正直人,又有这口供,怕十六叔您动了恻隐之心,贸然在皇上跟前说情,自讨没趣,何苦呢?”允禄手中纸片滑落了出去。雍正口说“最不喜人报祥瑞”,其实他心里最盼祥瑞,什么庆云、瑞芝、嘉禾报来,受与不受,脸上欢喜之容就带出来,这是尽人皆知的事。这个钱名世竟把雍正登极和风雷烈电灾异降临联到一处!犯这样的大忌,就是宽仁大度的康熙也容不得,何况鸡蛋里还要挑骨头的雍正!半晌,允禄叹道:“钱名世到底是个才子,我很惜他。要是这么红一个炭圆儿,我也接不住——皇上命你找我谈,有什么事?”
弘时看了看窗外,天大概是阴了,黑得格外幽深,凉风掠过檐下,发出微微的啸声,像是远处有人隐隐约约吆呼着什么,给这万籁俱寂的寒夜平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怔了许久,弘时才道:“皇上叫我问问十六叔,八叔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因为明天皇上就要召见他们了。皇上还特意问,为什么八叔几次奏闻旗主会议,十四叔都不在场。不知明天十四叔去不去见皇上?”允禄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皇上原交代过,叫我明儿赶早进去,又巴巴儿这会子叫你来问。”因将在廉亲王府会议情形细细说了,又道:“八王议政是他们心里最盼的,从前一处谈,都是吞吞吐吐闪烁其词,今晚是和盘托出的了。但似乎又不像是预谋好了的。睿亲王从头到尾话都很少,似乎很犹豫,临打离去还递了个奏折。”说着仍从袖中取出那份折子递给弘时:“你要今晚还见皇上,就便儿递上去吧!”弘时皱着眉接过来信手放在案上,黑幽幽深不可测的目光凝视着书房门口那座金自鸣钟,仿佛在聚集着自己的勇气,良久,才道:“八叔要不另打心里的小算盘,八王议政也不是不可以跟皇上说的。要紧的是不能引动皇权旁落!”
“什么?”允禄浑身一个激灵,仿佛不认识似地下死眼盯着弘时,“这是皇上的话,还是你的话?”弘时灯影下的面孔棱角分明,格格笑了两声道:“你怎么这样瞧我,灯底下怪森人的。这是皇上的话,前日和今日下午两次见皇上,他都透出了这个意思。”允禄素知雍正一向态度,当然不会轻信:“听着弘时,你十六叔是个扳倒树捉老鸹的人,熙朝阿哥党争二十年,谁也拿我没办法就是这个原因。我请你复述皇上的原话,不要用‘意思’两个字搪塞!”
弘时冷笑一声,说道:“皇上只叫我传达‘意思’,我当然只能照办。不过你是我的亲叔叔,我可以说原话。嗯……头一回见我,皇上说,‘允禩会做事会做人,朕心里清爽着呢!可惜此人终非池中物,真令人一憾!就是八王议政,何尝不是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时,正是我满人极盛之时,也亏了这个议政制度。’见我吃惊,皇上笑了笑,说:‘其余的事都好商量,就是皇权不能旁落。多几个人共治天下,朕倒可稍为安闲些。’”
允禄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时,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但已经没有了戒备的敌意。弘时沉吟着,又道:“今天下午,我又到畅春园见皇阿玛。他刚从清梵寺回园里,看上去十分疲惫倦乏,跟我讲,‘当初登极不久,张廷玉和朕议起来,朕和圣祖比,有三不及。圣祖是幼年御极,在位日长,朕是盛年即位,享国不能像圣祖那样久远。朕想,再怎么不济,二十年还是有信心的。现在看来竟未必,朕是觉得身子骨打熬不来了……看你十三叔,拼着命做事,累成那个样儿,张廷玉、马齐他们都老了,老十七挑不起大梁,老十六是个中平之才,守成有余,创建不足——你和你十六叔可以私地里唠唠:这些旗主们自己断然不会有觊觎大位的心,可惧的倒是自己的亲兄弟,若能变着法子不使皇权旁落,又能使国家满族旧人参政,朕也得了左右膀,旗政旗务的整顿也顺乎自然地办下来了,岂不两全其美?’我说,皇阿玛既有这意思,何不召见十六叔,很好计议一下。这不是小事,还该征询一下军机处和怡亲王他们意见。阿玛说,‘这事是你十六叔的首尾,要你十六叔认可才能放心去问。明儿见见这些旗主们,他们提出来,再交军机处商议才是正理。’——十六叔,这是什么事,我敢胡言乱语?这里与皇上只有一步之遥,我敢矫诏乱政,自取灭顶之灾么?”
允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被弘时的如簧之舌打动了。想想在允禩那里众人愤懑又无可奈何的话,觉得皇帝和旗主各让一步,未始不是最好的办法。而且要真的这样,自己也理所当然可以入值中枢,如意指挥各旗旗主,比起这个专管“内务”的王爷不知强去多少倍。思量着,允禄道:“既有这旨意,我有什么说的?明儿见主子,就是我不说,他们也要提这个‘议政’的事的。不瞒你说,我是全身全心戒备着呢——已经知会了善捕营明儿戒严全城,谁有动作先拿下再说。这么着,倒失惊打怪的了。”说罢又轻松地透了一口气。弘时取过睿亲王的折子,口里笑道:“我就知道,一说这事,十六爷准犯狐疑。没想到你那么大的杀气,像是我要谋反似的——这个睿亲王,人就在北京,又眼见要召见,还写什么奏折?”他随手便撕开封口,将封皮揭开,看了看,说道:“这是一份请安折,还夹着一份贡单。”允禄凑过来看,果然黄绫封面折内写着:
臣王都罗恭叩万岁金安,并呈贡微方物祈圣上哂纳。
里边夹着一张折叠单面,写的却是贡物:
油炸白肚鱼肉丁十坛,窝雏鹰鹞各九只,二年野猪二口,一年野猪一口,鹿尾四十盘,鹿尾骨肉五十块,鹿肋条肉五十块,鹿胸条肉五十块,晒干鹿背条肉一百束,野鸡七十只,稗子料一斛,铃铛米一斛,树鸡五十只,七里香九十把,公野猪二口,母野猪二口,鲟鳇鱼三百尾,翘头白鱼一百尾,山楂十坛,梨八坛,林檎八坛,松塔三百个,山韭菜二坛,野蒜苗二坛,枢梨木枪杆名三十根,桦木箭杆二百根,椴木箭杆二百根,白桦木箭杆二百根,杨木箭杆二百根,海青芦花鹰白色鹰各五对,窝集狗五条,贺哲匪雅喀里奇勒哇官鹏鼠皮二千五百八十二张,紫桦皮二百张,上用紫桦皮一千四百张,官紫桦皮二千张,貂鼠皮二百张,白毛梢黑狐狸皮二百张,黄狐貉皮二十张,活梅花鹿,角鹿各二十对,虎、熊、元狐皮各十张,黄狐皮、猞猁皮、水獭皮、海豹皮、豹皮各三十张,雕鹳翎六十根,小黄米、炕稗子米、高粱米面粉、玉米面粉、小黄米面粉、荞麦糁、小米面粉、稗子米面粉各六百斤,野鸡蛋三百斤,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杏仁、松子各二百斤,白蜂蜜、蜜脾、蜜尖、生蜂蜜各二百斤,野葡萄六百斤,杜李、羊桃各二百斤,巴众菜、山韭菜、黎蒿菜、枪头菜、河白菜、黄花菜、红花菜、蕨菜、丛生蘑菇、鹅掌菜各二百斤。
允禄看罢不禁笑道:“看上去是密密麻麻写的不少,其实不值几个,难得的是有这个心。春秋厥贡苞茅橘柚,所以示尊敬天子之礼也——睿亲王这个折子实际上是向皇上表心迹的。就是你方才的话,他们要是上遵皇宪,就议议政何妨呢?”
弘时却被这份折子弄得陡起惊觉:睿亲王现在手中虽然没有实权,也不管着哪个旗。但因老多尔衮功盖四海保扶幼主的声名,只要一排座次,仍是头一份。弘时和廉亲王又勾手又争权,本想借廉亲王之力夺掉军机处和上书房之权,弄掉弘历的储位,突然出来个都罗向雍正独表忠诚,这是什么用意?抑或是允禩的阴谋?这汪水此时是越看越深,愈发弄不清到底有多深了。思量着,弘时干巴巴一笑,说道:“十六叔说的极是。只一条叔王记住,八王议政的事,其实皇上也是吃不准,所以叫我们叔侄私下议议。我们不可出头,明儿看着他们如何动作再说。”说罢莞尔一笑,他要把自己摆在更超脱的地位上,坐收渔翁之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