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庭樾往小六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收回眼神。
女孩子的脸蛋吹弹可破,她似乎在擦头发,她一开口,思庭樾便听出区别了。
原本脆生生的嗓音变哑了。
这是,生病了?
小六:“我和夏夏在酒吧,你打车过来!放暑假了,轻松一下!姐妹陪你喝酒!”
白未已摇摇头,“我要睡了,你们玩得开心呀。”
延夏:“这才几点,你睡美容觉?”
厉邵简腾地站起来,脖子伸得老长,想看清小六手机里的人。
通——忽然,他脑壳挨了一记闷棍,身体往沙发一跌,揉着脑袋不可置信地看着元凶。
思庭樾握着手杖,白他一眼:“人家视频,你凑什么热闹?”
厉邵简:“这不是夏夏同学吗?我站着看看都不行?”
思庭樾眼风凉飕飕地睨他,唇瓣开合:“我呢,有巨物恐惧症,你矮点儿,我害怕呢。”
“……”厉邵简嘴角狂抽。
原本陶扬也想看看女朋友同寝好友长什么样,头还没往那边凑,思庭樾的手杖差一点戳到他眼球。
男人声音凉过酒里的冰块,冲陶扬没好气道:“说,‘我没有好奇心’。”
陶扬坐直,双手团成拳头摆在膝盖上,复读机上身:“我没有好奇心。”
“……”厉邵简转过脑袋,看向沙发一侧。
好家伙,训狗呢!
陶扬的身体和自家那只不成器的柯基犬重合在一起。
思庭樾拿着手杖的模样,像极了拿着哨子的训犬师。
在寝室腰酸背痛、胳膊发抖的白未已,倒在床上。
她勉强支着半个身体,想吹头发,却被视频绊住,她好脾气说:“我今天在上班,好累,我要早点睡。”
延夏的大脸倏地挤掉紫蘑菇头,讶异道:“已已,你在哪里上班啊?”
她几乎是用喊的说话。
DJ正在切歌,短暂安静须臾。
白未已怕说出“火葬场”三个字败了朋友兴致,潦草一句带过:“刚找到的兼职,改天跟你说。你们玩得开心——”
“唉,别挂啊!”兴许是很久没见过白未已了,紫蘑菇头撬掉延夏的圆盘大脸,掌握手机的控制权。
思庭樾余光扫到手机屏幕,女孩子的眼角微垂,瞳仁比之前见面时显得更黑,眨眼次数频繁,似乎在刻意驱散困意。
她正拿起一个天蓝色干发帽,拿手机屏幕当镜子,人往后坐了坐,纤秾合度的上半身显露出来。
隐在屏幕外的思庭樾看清女孩子穿着奶白色的荷叶领睡衣。
她靠在哪里呢?
大大的鹅黄色枕头,身边只有一个绿色牛油果娃娃。
小六拽着延夏,撒娇:“已已我好想你呀!要不下学期我搬回寝室住吧!”
白未已嘴角卷起弧度:“好呀,你再不回来,你的床要被夏夏占领了…”
延夏一听,怪叫一声道:“叛徒!出卖我~”
半倚在床头的白未已却没回应。
思庭樾好奇地看过去。
女孩子戴着发帽,鬓间两缕湿发半干不干,勾成两道括弧。她微闭眼睛,卷翘的睫毛像两只栖息在叶片背面的蝴蝶。
就这样,柔软地滑入梦境。
小六冲手机喊了声:“已已,别睡啊,头发还没吹干呢。”
延夏怔忪片刻:“已已在哪里上班啊?怎么累成这样?”
“别喊了,让她睡。”小六关掉发烫的手机。
延夏点开微讯步数,旋即惊呼:“我靠,已已今天两万三千步!!!”
闻言,思庭樾不动声色,打开手机。
微信步数第一名:未已。
女孩子累到打着视频电话都能睡过去,她睡着的那一瞬间,思庭樾的心脏骤然缩了一下。
他无端想知道,没在他公司面试成功暑期工的她,去了哪里上班?
他一直身处高位,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向来缺乏同理心。而不知为何,此刻坐在喧嚣吵闹的卡座,思庭樾有些懊恼。
如果白未已暑假在他公司上班,应该不会累成这样。
微信步数第二名:程酩。
呵,程酩。
这个牛马上班偷懒,步数竟然输给女孩子,是不是该扣工资?
不远处的延夏拿出手机,歘欻欻打开相册。
思庭樾听到外甥女操着一口浑厚的女中音发出嗲嗲的说话声:“看我的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灯,新买的。那个挂架也是新的,贼好用我跟你说!”
小六:“智能感应灯,甩链接!”
延夏骄傲脸:“床帘滑轨是自动的哟~”
小六:“上链接!”
陶扬的大脑袋瓜子贴在小六耳根后,猛吸一口她身上的味儿,好似一个不上早朝的昏君。
他讷讷问:“六六,你回寝室住了,那我怎么办?”
小六一掌拍开他的脑袋,“臭男人少插足我和姐妹的感情!”
“……”
厉邵简给两个女生各点一杯咸狗,在陶扬嫉妒的眼神中,他顺利融入女生局。医生嘛,跟谁能聊得起来。
厉邵简:“现在女大学生的寝室花样那么多?”
延夏:“厉叔叔,你那是毕业太多年了。”
“……”先是舅舅,现在管他叫叔叔。他有那么老?
“也得看人,”小六若有所思,“已已床上又香又干净,哪像你,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来。”
延夏想起白未已简洁到近乎荒凉的床铺,忽然觉得自己花花绿绿的床铺没太大意思,她收起手机,抿嘴说了句:“已已会过日子嘛。”
思庭樾转着酒杯,红褐色的酒液挂在杯壁,他透过玻璃杯,仿佛看到城市的另一头,女孩子伸出白皙的手掸了掸床头柔软的枕头,素净的脸蛋贴着她唯一的牛油果玩偶,呼吸渐沉地睡去。
思庭樾的轮廓线成熟,肩膀微微后仰更贴合沙发靠背,使得鼻梁愈显高挺。
旁边桌一个网红模样的美女跃跃欲试。
“帅哥,我请你喝一杯?”网红朝思庭樾弯下腰,暗哑的灯光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暧昧曲线。
思庭樾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清冷。
这股味道,厉邵简可太熟悉了!
他眼疾手快,毫无由来地横插到思庭樾的面前,把他挡得密密实实。
“美女~”厉邵简掏出手机,星星眼眨巴了几下。他,白城三甲医院骨科医生,亲爹是白城排名前三民营企业老总。
他除了事业可以打拼,还有大把家产可以继承。
网红被眼前这位倒插一脚的男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好似进了脏东西。
“呀!”她抱臂起身,兴致全无,前方撤回一个媚笑,“麻烦你们,出酒吧往前,右手边那间Pitch Club,那里适合你们!”
网红转身,潇洒离去。
“卧槽!老子不是gay!”厉邵简被侮辱了,他看向思庭樾,痛心疾首,“我是想保护那个美女!以免你这张毒嘴伤了人女孩子的心!”
思庭樾喝了一口酒,脸上写满了腻烦:“就她?她也配?”
他烦闷的情绪始终盘桓心头,要不是方才厉邵简挡在前面,影响他发挥,他不介意来一个骂哭一个。
“庭樾,”陶扬举着酒杯和思庭樾的碰了碰,他喝得有些大舌头,刚才的突发状况一帧不落尽收眼底,好奇心涌上心头,“今天你非给兄弟透个底。”
密集的鼓点伴着电子音,不远处的舞池群魔乱舞。
思庭樾收回视线,看向陶扬。
陶扬:“你该不会喜欢厉邵简这狗货吧?”
思庭樾:“……”
“咳咳咳!!!”厉邵简当即咳出一个肺。
酒过三巡。
思庭樾的兴致始终不高。
延夏因为小舅舅在场,不能乱喝酒,只能拉着小六去舞池跳舞。
厉邵简明显喝嗨了,双手向天合着强烈的电子音,整个人像一根触电的海带。
他的手机放在台面上,一直亮着。
思庭樾推了他一把,嫌弃地替他拿过手机。
“Hello——雅布塞哟——莫西莫西——喂?你谁?”
喝醉的狗货什么德行,思庭樾白眼翻到外太空。
“你说什么?”厉邵简腾地起身,机器人似的重复,“我二舅姥爷,进我们医院了?什么?抢救呢?!喂?妈,我们家哪来什么二舅姥爷?”
思庭樾坐不下去了,他拿起手杖,立起身,言简意赅:“散了。”
延夏端详他脸色,把“小舅舅要不你回家我再喝会儿”咽进肚子。
谁家好人晚上9点半从酒吧回家的?
厉邵简左胳膊夹住延夏脑袋,右胳膊夹住陶扬脖子。苦逼的小六脖子上挂着两个女式包,手里抄着好几部手机。
几人架人质似的架着醉鬼,狼狈不堪。
唯独思庭樾大爷似的走在后头。
“赵叔,送他去医院。”思庭樾对从药店返回的赵叔说道,又转到后座,吩咐道,“陶扬,给他喂点儿醒酒药。”
送到医院,车门一开,厉邵简疯了一样弹射出去,“爸…你别走啊…爸,你别死…”
醉得够够的,都咒上他亲爹了。
思庭樾甩下一句:“看好他,好歹是三院的医生,别让他丢人现眼。”
留下陶扬和小六站在三院急诊大楼前大眼瞪小眼。
.
车内悄寂。
延夏抹了把汗湿的头发,对上思庭樾漆黑的双眸。
“……”
“你们寝室经常去喝酒?”思庭樾没头没脑来了句。
“这不是,巧他妈给巧开门,巧到家了吗?”延夏干笑几声,莫名有些心虚,“谁知道陶叔叔下手这么狠,看上我姐妹了!小舅,我只比你早知道一分钟。”
“所以你们寝室和陶扬全认识?”
延夏:“开学那会儿,正好陶叔叔送她女朋友去上学,临大跟传媒不隔着一条街嘛!偶遇不奇怪啊。然后陶叔叔请我们吃饭。谁知道,后来他和他女朋友分了…我也不知道小六跟他暗度陈仓啊!”
思庭樾似乎对陶扬和小六的新恋情全然没兴趣。他问得出乎意料:“陶扬请你们吃饭?整个寝室?”
延夏皱了皱眉,想从混沌的脑袋里叫醒为数不多的记忆细胞。
“也不是整个寝室吧,我、小六和安笪,就我们仨。”话甫出口,她明显看见思庭樾的嘴角肌肉松了一下,“已已没去。她负责照顾新生,有个残疾新生坐轮椅的呢,报道对接事务都归她。”
话落,延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残疾,轮椅。
思大总裁专属高危敏感词。
她咽下口水,眼斜到思庭樾的右腿,不敢吭声了。
谁知,思庭樾似乎全然不在意,又问:“小白勤工俭学么?”
小白。听上去像在叫小猫小狗?延夏过了一遍脑子,哦,是小舅舅在喊白未已呢。太敷衍了。
“已已得自己赚学费和生活费。”
“嗯,小白很好。”
延夏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扫视思庭樾,“小舅,你喝多了吗?你居然会夸人?”
思庭樾懒得理她,别过脑袋看向窗外。
劳斯莱斯驶离城市心脏最繁华的街区,车轮卷起一地落叶,带走夏夜的躁意,将灯红酒绿甩到身后。
城市的夜晚拉开序幕。有人在迷幻电音中肆意沉沦,有人呼吸浓重疲累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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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厉邵简的二舅姥爷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尽管算远亲,可厉家在白城有头有脸,看在厉夫人的面子上,白城世家均对厉夫人表达了慰问。
思家自然不例外。
好兄弟家大办丧事,思庭樾不光出钱,还出力。
追悼会选在小龙驹坞火葬场最大的追思厅。
整个火葬场抽调了很多工作人员,提前一天布置追思厅。
白未已一早便被告知逝者来头很大。
听到同事的吐槽一整晚加班都没睡,白未已举着两只扎好的花圈,费力地穿过前廊,心中惦记能有多少加班费。
她穿着火葬场的工作服,宽大的短袖白衬衫,黑色直筒裤,脚下踩着一双没有品牌标识的白色板鞋。头发梳成低丸子头,两只发夹夹起鬓角不安分的碎发。
告别式一个小时以后正式开始。
白未已蚂蚁搬家似的往追思厅来回好几趟。偌大的花圈,支在她身前,把大半个人严严实实挡住。
“妈,别哭了,二舅姥爷85岁,算高寿了。”她听到有人在安慰哭泣的妇人。
“我知道,可就是太突然了,你二舅姥爷他…呜呜呜…”中年贵妇抬起戴着翠绿手镯的胳膊,擦了把眼睛,“还有纸吗?”
“妈,都被你哭完了…”那人无奈。
白未已把两只花圈放在一边,伸手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刚想递过去。
只听说话那人对着旁边一个人,问了句:“庭樾,借你帕子用一用。”
白未已抬头,视线落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的手指,手背上青筋蔓延交错,她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手可太熟悉了!
思庭樾的手。
她往后缩了缩,身体叠进花圈后面,小脸没入花圈后的大片阴影。
似乎知道思庭樾有洁癖,先前借她的手帕,思庭樾没想过要还。
白未已没多想,条件反射地伸出胳膊,把纸巾递了过去。
她不知道,从旁人的视角来看,这个动作有多渗人!
从花圈后头没由来地,探出一只比白炽灯还白的细胳膊!重点是,为了掩人耳目,胳膊的主人还把花圈架子往后面拉了拉!
站在追思厅里的厉夫人,本就苍白的脸色皱成一团。
见她僵在原地,胳膊动了动,把纸巾递到她面前。
“……”厉夫人忘记伤心,抖着手接过纸巾,“谢、谢你啊…”
良好的教养让白未已脱口而出:“不客气。”
思庭樾抬眸,循声望去。清亮的声音格外熟悉,仿若丽彩鹀的叫声。
他只见两只移动的白色花圈,颇为古怪地往侧边慢慢挪动。
花圈后,鬼影闪动。
影子快速背过身,逃也似的离追思厅。
厉邵简凑过来,压低声音:“怎么了?”
思庭樾嘴角往上一卷,露出一抹极为难得的笑:“活捉一个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