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家别墅。
思庭樾起床后,顺带敲响延夏的房门:“起来,带冬冬去游泳班。”
“小舅舅?我一个如花似玉的青春女大学生,沦落成带孩子的保姆?我是什么命,非逮着我使劲儿薅!”
思庭樾抬了抬下巴,好整以暇地看她,“跟你妈说去。”
延夏骂骂咧咧,粗壮的双腿却往延冬的卧房挪动。
“小样儿起床!”
“我不!”
“我揍到你屁股开花!”
“小——舅——舅——!!!”
思庭樾揉着太阳穴,生无可恋地走到一楼餐厅。
王婶正往桌上摆早餐。豆浆油条虾饺葱油饼,蔬菜沙拉土豆泥金枪鱼三明治,中式西式应有尽有。
“少爷,小小姐和小少爷在家,我特地多做点早餐。”
“嗯,您看着办。”
王婶又端出两盆水果,“这次买的澳洲橘子特别好,您要尝尝看吗?”
看到精致果盘里黄澄澄的橘子,思庭樾心中动了动。昨晚梦里的那颗小橘子在眼前具象化。
待到他再反应过来,手里已经捏起一颗橘子。
“橘子好啊,满满的维生素C。”王婶看到不喜欢吃水果的思庭樾剥开橘子,心满意足地走进厨房。
思庭樾吃得不多,他放下筷子,眼神对上开二倍速狼吞虎咽的外甥女:“夏夏,告诉我你同学手机号码。”
“啊?”延夏嘴里刚塞进一只水晶虾饺,她压根没想过小舅舅会要白未已的联系方式,脑神经短路须臾,问道,“你想干嘛?”
思庭樾不动声色地瞄她一眼,右腿搁在左腿上,摆出并不在意的模样,随意道:“这不是,要跟她道歉吗?”
“不用啊,我昨天已经跟已已道过歉了,她让咱们别多想,她说都过去了,让咱们别多想。”
白未已的态度打得思庭樾猝不及防。
思庭樾的手搁在右腿膝盖上,抚了抚,又道:“那可不行,你的道歉太随便了。”
延夏纳闷:“我怎么随便了?难道你要负荆请罪啊?”
她的话堵得思庭樾的心思上不去下不来。
延冬伸出小肉手,虚空戳了戳思庭樾的脸:“小舅舅,你吃葱油饼噎住了吗?”
“……”
清静的日子被这对姐弟打破,思庭樾火气被他俩勾了起来,脖子一梗,嘴里冒不出半句人话:“我找你同学定损,行吗?!”
延夏忍不住了,国骂脱口而出,甥舅关系土崩瓦解:“已已又不是故意弄坏公司亚克力板的!你要她赔钱?呵~思大总裁的周扒皮人设太稳了!”
“……”
晦气,大清早被外甥女训了。
客厅的中央空调明明稳定运行,延夏对上思庭樾的脸色,刹那一瞬,胳膊上起了成排鸡皮疙瘩,这哪是豪宅客厅,这分明是宁古塔折磨朝廷钦犯用的冰窟窿!
她分贝低了几分,“…家里公司,已经困难到这地步了?”
思庭樾:“是,快破产了,可供奉不起你这尊一百五十斤的大佛。”
“小舅舅!”延夏嘴里的水晶虾饺瞬间不香了,“我会减肥的!”
“记得陪冬冬去游泳班,”思庭樾拿起手机,顺手给外甥女支付宝转了三万,“既然要减肥,你也找个游泳教练。”
这钱…拿得一点都不爽。
“老天鹅,我就是既要又要啊,能不能不用锻炼还能咔咔掉秤啊!”延夏瘫在餐桌上,像只食物中毒的小猪佩奇。
“对了,你同学,叫什么名字?”思庭樾又问。
“白未已。”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啊?”延夏迷茫的眼神。
“……”思庭樾懒得和文盲解释,又说,“未来的未,已经的已?”
“小舅,你怎么知道啊?”
“有空多读读书吧,看漫画只会变成文盲。”思庭樾点开手机,“把小白的手机号告诉我。”
延夏报了一串手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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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城和小龙驹坞一东一西。
白未已踩着清晨细碎的阳光,跳上首班车。
横穿城市东西方向的大站车像不知疲累的愣头青,司机听着抖音嗨歌使劲儿踩着油门。
熟悉的街景飞速向后退,临大校门被甩到很远。
当她在终点站“小龙驹坞”下车时,微信冒出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备注是:思庭樾。
白未已点开头像,头像纯黑,像黑洞。
前方到达白城火葬场。
大清早,火葬场还没营业,一名穿着荧光黄背心的环卫工人骑着三轮车慢悠悠经过火葬场大门。
白未已输入三个字,发送拒绝,把手机塞进帆布包,同时加快了步子。
思庭樾捧着手机,盯住微信。
程助理正在和他汇报行程:“思总?”
思庭樾走神片刻,旋即抬头:“程助理,我的微信号像杀猪盘?”
程酩:“怎么会呢,哪个杀猪盘用乌漆墨黑的头像?这不等于自爆自己黑心嘛!”
“你再说一遍?”他掀开眼皮,眼刀投向副驾驶的程酩。
程酩赶紧低头,摆弄手机,忽然发现思庭樾微信头像变了,“思总,您怎么换头像了?”
一颗金灿灿的橘子。
思庭樾昨晚梦见了橘子。
吃早餐时看见这颗橘子,神使鬼差,他在吃橘子前拍了一张照片。
这会儿,正好把黑漆漆的微信头像换成橘子的遗照。
只是觉得小姑娘呆愣的脑瓜子跟颗橘子头似的。
“这头像不行?”
“不是不行,”程酩内心天人交战,斟酌每一个用词,“您这头像,会让人认为,您是卖橘子的…”
“咳咳。”思庭樾战术性咳嗽,掩饰尴尬。
程酩好心指点:“爸爸的五千斤橘子摘下后被爽约了,蜜橘卖不完不要邮费给你发,一块一斤的橘子爷爷又来卖了。”
思庭樾表情犹如黑洞,“程助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程酩:“……”呜呜呜,这逼班不上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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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未已并不觉得火葬场可怕。
横在生死两岸的,左右不就是永不聚头吗?她没父母,并且清楚知道她永远不可能见到父母。哪怕有一天她死了,在阴间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的父母。
她站在告别大厅外,里面是哭泣的死者家属。她甚至有些羡慕他们。
起码,正中央水晶棺材中躺着和他们有DNA联动的亲人。
而她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这样的永不聚头于她而言,比生死更难过。盘桓心口的伤会继续隐晦地疼痛着,永远不会愈合。
“喂,暑期工。”一个梳着古早盘头发型、脸色略苍白的中年妇女喊住她。
白未已回过头,从她说话的口吻判断她就是昨晚电话面试她的女人。她乖巧喊人:“周姐。”
“跟上,”周姐双手插兜,领着白未已往侧边走廊走,“干活了。”
“啊?”白未已踏着步子跟上,同时精神一凛,这就,上工了?
“暑假工资两百一天,忙时会加夜班,夜班加一百工资。”周姐大步流星,两片干涸的薄唇飞速运动,“你不怕鬼的对吧?”
“不怕。”
走进综合科,寒气逼到白未已身上,她哆嗦了一下。瞥一眼挂机上的温度,好家伙,18度。
周姐看她一眼,拿起遥控器调高温度。
“员工守则有空看一遍。”她指着墙上挂的蓝底白字,言简意赅。
“临时工不准去大库。”周姐补充道。
“大库?”白未已放下帆布包,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大库都是无人认领的遗体,别的没什么。去年有个碎尸案,尸体放大库被临时工看见了。”
白未已不怕鬼,但破碎的尸体,她有些发毛,她咽了口唾沫,问,“周姐,临时工后来怎么样?”
周姐:“人还在七院精神科住着,住院费用我们单位全报销。”
“……”白未已攥紧水笔,想到两百一天的稳定工资,“您放心,我绝对不去大库。”
“你是女孩子,不会让你接触遗体。你的工作就是打杂,哪里需要你,你就去哪里。”
“嗯,我记下了。”
白未已在暑期工合同上刚签完字,耳边响起周姐的话:“对了,你是临大数学专业的?”
她老实点头。
周姐:“你中午有午休的习惯吗?”
“没有。”
“嗐,那可太好了!”她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周叮叮,你又跑哪儿去了?!”
白未已不知道周姐要干嘛,完完全全状况外,她刚把合同对折放回帆布包,就听见外头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
听起来很像小孩子曲起一条腿,踮起另一条腿,一蹦一跳的轻快脚步。
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出现在办公室。
“妈妈。”周叮叮喊了一声,又愣怔怔地看着白未已,片刻后咧嘴,露出两颗大板牙,“漂亮姐姐!”
“臭小子,算你有眼光。”周姐扯过周叮叮的袖子,胡乱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几分钟后,白未已终于知道周姐为什么录用她了。
周叮叮,公立小学二年级刚读完,数学期末考7分。
“那就麻烦你利用午休时间辅导我儿子了。”
“好。”白未已揽下了辅导二年级学渣的艰巨任务。
周姐又领着白未已熟悉火葬场的各个部门。
在经过焚烧炉区域时,白未已脚步一顿,如实道:“周姐,我有点怕火。”
“这有什么,”周姐大喇喇地笑了,拉起她的细胳膊,快速绕开燃烧室,“鬼火怕不怕?”
“啊?您见过?”白未已歪着脑袋,神情认真。
“嗐,不逗你了。”周姐拍拍她的小身板,“食堂的菜很不错的,你多吃点,员工包午餐和晚餐。”
“真好啊。”白未已笑得很憨。
“漂亮姐姐!”周叮叮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往白未已怀里塞一样东西。
白未已接住,低头一看,脸色一白,眼皮狂跳。
周叮叮:“姐姐送你花!”
花确实是花。
只不过是纸花。
白未已接也不是,不接,怕伤了孩子的心。
周姐急赤白脸,斥道:“周叮叮!你又去扒拉别人家的花圈!揍不死你!”
“哇——!”
稚嫩的哭声合着死者家属的哭泣声,渐渐飘进空中。
白未已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在念完一百遍阿弥陀佛后,她又在心里唱了几遍好汉歌壮胆。
日光下澈,她的影子和松树的影子融合在一起。不远处放着哀乐,身着黑衣的人们聚到一起。她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恍惚的表情。
她终于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手指。
指腹上的月牙形凹陷出卖了她。
呵,原来白未已是个胆小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