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打懂事起,就没有尝到过失败的滋味,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个词,他痛定思痛,觉得这次虽然进行了充足的准备,但问题还是出在后勤保障上面,如果想要成功,必须要从这里着手。
大业九年(613年)正月,刚刚过完春节,杨广便迫不及待地下诏全国军队再次集结到涿郡。不过,由于第一次征伐惨败,人员损失严重,兵源已经枯竭,杨广不得已,下令招募普通百姓入伍,这样勉强凑够了四十万大军。为了解决后勤补给问题,杨广下令修建辽东古城贮备军粮。
为了鼓舞士气,杨广决定御驾亲征。但有些大臣站出来劝谏,觉得皇上没必要深入前线。左光禄大夫郭荣说:“戎狄失礼,臣下之事;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奈何亲辱万乘以敌小寇乎!”戎狄失礼,惩罚他们是大臣的事,千钧之弩,不可能为了老鼠去发射。陛下没有必要为高句丽这样的小国而亲自出征,言外之意是杀鸡焉用牛刀。
杨广对此并没有接受,上次丢的面子这次一定要赚回来。看到一些大臣不解圣意,杨广勃然大怒道:“我自行犹不克,直遣人去,安得有功?”我自己去都不一定能够打赢,派其他人去,怎么可能打胜仗?
杨广虽然这样讲,但心里明白这一次必须要赢,而且一定能赢。他在出征前说:“高丽小虏,侮慢上国;今拔海移山,犹望克果,况此虏乎!”高句丽这个弹丸小国,竟敢侮辱我大隋王朝,如今就是拔海移山都能够做到,何况收拾这个小虏?杨广觉得如果连一个小小的高句丽都无法战胜,会被天下人耻笑,脸面不知道往哪里搁了。下定决心后,他做了几项人事安排,令皇孙杨侑留守大兴城,派杨素的儿子礼部尚书杨玄感到黎阳督运粮食。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杨广选择了败军之将宇文述为主帅。首先是恢复了宇文述的官职,杨广给出的理由是“宇文述以兵粮不继,遂陷王师;乃军吏失于支料,非述之罪”。就是说,上次打败仗是因为后勤补给不力,和宇文述的指挥没有什么关系。除了让宇文述继续担任陆军主帅,水军的头领也没有变,依然是来护儿。可以说换汤不换药,为的是让两人戴罪立功。
这一次进展比想象中顺利。四月二十七日,杨广亲自率部渡过辽河,进围辽东城,然后派宇文述和大将杨义臣率军直捣平壤,同时派左光禄大夫王仁恭进攻新城(今辽宁抚顺北),三管齐下,志在必得。
杨广充分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不要求诸将领凡事汇报,带兵将领可以根据情况变化随机处置,解除了对他们的束缚。焦点之战还是在辽东城,上次就在这里摔了跟头,说什么也要攻下来。为此,杨广把能用的攻城手段全部用上了,撞车、云梯、地道等,昼夜不停攻打了二十余日。但和上次一样,还是无法攻克,双方的损失都很惨重。
杨广没辙,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办法。他让人赶制了一百万个布袋子,里面装上土,然后往城墙上堆,堆成一个宽三十步、与城墙一样高的斜坡,杨广还为此起了一个名字,叫作“鱼梁大道”。同时又造了八轮楼车,高度超过城墙,可以进行俯射。这两招很好使,辽东城危在旦夕。与此同时,宇文述和杨义臣率部顺利渡过了鸭绿江,进入了朝鲜半岛,胜利指日可望。
就在即将一雪前耻时,一个大大的噩耗传来,在后方督运粮食的杨玄感起兵造反了。
杨玄感是前朝宰相杨素的长子,“体貌雄伟,美须髯”,和他父亲一样,长得高大威猛,是个美男子。不过,杨玄感似乎发育得比较晚,“少时晚成,人多谓之痴”,以至于不少人认为他有些痴呆,只有父亲杨素看好他,常对所亲近的人说:“这个孩子不痴呆。”果如杨素所言,杨玄感长大后,“好读书,便骑射”,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
杨玄感因父亲杨素的军功,授柱国,与杨素都是二品官。上朝拜见皇帝时,父子同列。后来,隋文帝让杨玄感官品降一级。杨玄感拜谢说:“没料到陛下如此宠爱我,让我在公廷上得以表示对家父的尊敬。”杨素去世后,杨玄感以长子身份袭爵楚国公,升任礼部尚书。
杨玄感早有反意,当年杨广西巡,经过大斗拔谷,天气恶劣,山路狭窄,车驾很狼狈,杨玄感就动了造反的念头,想着袭击杨广的行宫,发动政变。亏了知道他计划的叔叔杨慎劝他说:“如今的隋朝,民心统一,皇上没有垮台的痕迹,不能胡来啊。”杨玄感这才作罢。
按说杨玄感的父亲杨素生前备受恩宠,杨广对他们家非常不错,杨玄感身居高位,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因为杨玄感看到杨广的大手笔和瞎折腾,激起了许多民怨,但他依然执迷不悟,王朝即将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再加上他的父亲当年坐朝臣中第一把交椅,朝中文武百官大多曾经是杨素的手下,有很好的基础。而且杨广又一天比一天爱猜忌,这也让杨玄感深感不安。因此,杨玄感与几个弟弟密谋,准备废掉隋炀帝,立秦王杨浩为帝。
杨玄感知道掌兵的重要性,要想成功,首先要有军权。于是杨玄感找到兵部尚书段文振说:“玄感世荷国恩,宠逾涯分,自非立效边裔,何以塞责!若方隅有风尘之警,庶得执鞭行阵,少展丝发之功。”我们杨家世代承蒙皇帝恩宠,远超于别人,如果不能在边塞立功,实在是非常惭愧。如果边疆不稳,我愿执鞭于战阵之中,建立军功。
段文振把杨玄感说的话转告给了杨广,杨广根本不知道杨玄感想要干什么,感觉他很忠心,也很有担当,于是在群臣们面前夸奖杨玄感说:“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故不虚也。”给了杨玄感不少赏赐,还让他参与朝政和军中事务。
杨玄感一直等待着机会降临,这次杨广让他督办粮草,他感觉时机已经成熟。道理很简单,粮草是打仗的基础,如果切断对前方的粮草供应,杨广的军队定会不战自溃。杨玄感先将在前线的几个弟弟秘密召了回来,然后停止向前方供应粮食。杨广见到粮食不能及时供应,便派使者催促,杨玄感托词说:“水路多盗贼,不可前后而发。”
不过,造反总是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当时,来护儿的水军还没有出发,集结在东莱海面,杨玄感决定拿这个作为起兵的借口。他让家奴装作朝廷使者,从东北匆匆而来,谎称来护儿因耽误军情怕受罚而造反。杨玄感以此为由关闭黎阳城,在城内拉男丁从军,帆布作牟甲,按照开皇年间旧制设置官署。又送文书到周边的州郡,以讨伐来护儿为名,要求他们派兵到黎阳集结。
援兵没来多少,但却来了一个关键人物——李密。李密的祖父叫作李弼,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属于关陇集团核心圈子里的人物。李密很有雄心壮志,常常以救世济民为己任,而且非常善于谋略,史书上称“密多筹算,才兼文武,志气雄远,常以济物为己任”。
李密表现得气度不凡,不寻常到何种程度?连杨广都看出来了。那时杨广刚刚登基不久,李密凭借父荫任左亲卫府大都督、东宫千牛备身。李密长得很特别,“额锐角方,瞳子黑白明澈”,额头尖眼角方,眼瞳黑白分明。杨广在仪仗队中看见他,回宫后问宇文述说:“刚才在左边警卫队里的黑脸小孩是个什么人?”宇文述回答说:“他是已故蒲山公李宽的儿子,叫李密。”杨广说:“这个小孩顾盼的神态很不寻常,别让他在宫里担任宿卫。”宇文述找了一个机会对李密说:“贤弟天资这么好,应该凭才学获得官职,宫廷警卫是个琐碎差事,不是培养贤才的地方。”言外之意是要他另找出路,别在这里干了。
李密或许早就不想干了,不仅没有失落,反而非常高兴,借病辞职,专心致志读书,人们从此很少看到他。正是在这段读书的日子里,他结识了杨玄感的父亲杨素。
关于两人的相识,流传着一个民间故事。有一次,李密骑了一头牛出门看朋友。在路上,他把《汉书》挂在牛角上,抓紧时间读书。正好宰相杨素坐着马车从后面赶上来,看到李密如此勤奋,暗暗称奇。杨素问他的名字,李密认识杨素,慌忙跳下牛背,自报家门。杨素跟李密谈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抱负和才干。回家以后,杨素跟他儿子杨玄感说:“我看李密的学识、才能,比你们几个兄弟强得多。将来你们有什么紧要的事,可以找他商量。”从此以后,杨玄感就跟李密交上了朋友。
杨玄感起兵后,李密赶来投奔,为其出谋划策。对于下一步行动,李密献上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袭据涿郡,扼临榆关(今山海关),断了杨广的归路,使隋军溃散关外;中策是攻占长安,控制潼关,占据关中和杨广对抗;下策是就近攻打洛阳。
杨玄感的想法恰恰与李密相反。他认为攻打洛阳为上策,道理很简单:洛阳近在眼前,况且隋朝官员的家属许多都在洛阳,如果能够顺利攻克东都将产生极大的影响力,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参加队伍。再说了,经过洛阳却不攻打,用什么显示威力?
杨玄感由此决定攻打洛阳。此时再拿来护儿说事就站不住脚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将矛头直指杨广。他宣称杨广残暴无道,不以天下苍生为念,致使在辽东战死数十万人,自己起兵就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为了增加号召力,杨玄感把父亲杨素搬了出来,说:“先父杨素曾奉高祖文皇帝遗诏,曰:‘好子孙为辅弼之,恶子孙为我屏黜’。”不顾百姓死活的杨广肯定算是“恶子孙”,因此起兵废黜杨广是为了完成隋文帝的遗愿。杨玄感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但这个遗诏大概率不存在,为了造反的正义性,只能拿这个说事。
杨玄感提出的口号是“上禀先旨,下顺民心,废此淫昏,更立明哲”。宣传工作起到了不错的效果,“从乱者如市”,沿途百姓纷纷加入。杨玄感造反的消息传到了洛阳,留守的越王杨侗,以及具体主持工作的民部尚书樊子盖非常恐惧,赶紧调兵防御。杨玄感起初进展比较顺利,兵分两路:南路由弟弟杨积善带领,率三千人从偃师沿洛水向西,进攻洛阳东南方;北路由另外一个弟弟杨玄挺率一千多人,由白司马阪翻越邙山,从东北进攻洛阳。杨玄感自带三千人马,跟在杨玄挺的后面。
樊子盖遣河南令达奚善意率五千人出拒杨积善,河南郡赞治裴弘策率八千兵马抵抗杨玄挺,按照势力对比,朝廷军队占绝对优势。杨玄感的队伍感觉更像是乌合之众,从运粮的役夫中选择了五千余人,又从江南丹阳、宣城来的水手中挑选三千余人,勉强凑了一万余人。队伍中大多是农夫、渔民、船夫,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而且队伍不仅人数少,装备还很差,“其兵皆执单刀柳,无弓矢甲胄”,士兵每人只有一柄单刀,一个柳条盾,没有弓箭,也没有铠甲。
但是打仗有时不能只看纸面实力,更重要的是士气,朝廷军队在这方面出了大问题。洛阳的留守兵马自隋朝建国以来三十余年没打过仗,和平日子过惯了,一上战场腿都直打哆嗦。达奚善意部驻扎在汉王寺,见杨积善率部杀来,两军还未接触,达奚善意的部队便崩溃了,争相逃回城中,营中铠甲器械都被缴获。
裴弘策这边好一点,虽然也是一触即溃,但跑了三四里刹住了闸。裴弘策收败兵结阵,准备再与杨玄挺交战。但没想到,杨玄挺剑走偏锋,居然让部下坐下休息,等到裴弘策的队伍稍稍懈怠,杨玄挺忽然上马冲杀,顿时将裴军冲散。如此这般,两军交战五次,裴弘策抵挡不住,只剩十余骑逃回城中,其他的都被杨玄挺所俘。
杨玄感乘势冲到洛阳城下,此时他的感觉好极了,成功似乎唾手可得。他在上春门当众立下誓言道:“我身为上柱国,家累巨万金,至于富贵,无所求也。今者不顾破家灭族者,但为天下解倒悬之急,救黎元之命耳。”我身为上柱国,家里黄金万斤,对富贵已一无所求。现在我不顾灭族的危险举事,只是为了给天下人解倒悬之急,拯救黎民百姓的性命罢了。话说得慷慨激昂,充满正义感,又收获了不少人心,洛阳周边的百姓纷纷送来物资,许多青壮男丁纷纷投军,杨玄感的军队规模立即扩大起来。
令杨玄感未曾想到的是,围攻洛阳带来一个意外的效果,那便是不少“官二代”纷纷跑来投降。里面包括灭陈的大功臣韩擒虎的儿子,隋初宰相杨雄的儿子,“五贵”中裴蕴和虞世基的儿子,居然还有攻打高句丽的水军统帅来护儿的儿子等四十多个子弟。其中除了韩擒虎已经去世,来护儿、虞世基、裴蕴、杨雄等人都跟着杨广正在前线打仗。听闻儿子们造反,父亲们都怒了,一个个跑到杨广面前表忠心,声明与儿子们脱离关系,来护儿和杨雄的另一个儿子杨恭仁,还要求亲自带兵,前去剿灭叛军。
除了这些贵族弟子,还有一些隋朝大臣前来投奔,包括内史舍人韦福嗣、大将李子雄等。杨玄感对韦福嗣非常信任,军机大事都与他商议,不过杨玄感令他起草文告时,韦福嗣却不受命。李密劝杨玄感说:“韦福嗣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心怀观望。您刚举义旗,却让奸细留在身边,必然被他误事,杀了他人心才会安定。”杨玄感非但没有听李密的,反而更加信任韦福嗣,让其平分李密的权力。从此军中不再是李密完全说了算。李密对此很失望,对身边人抱怨说:“楚国公(杨玄感)喜爱造反却不打算成功,怎么办?我们将会当俘虏了。”
第一支赶到洛阳的援军是刑部尚书卫文升所率的四万兵马,他是受镇守大兴城的代王杨侑之命派来救援东都。杨玄感的父亲杨素是隋朝第一名将,在打仗这方面他还真继承了父亲的基因。面对来势汹汹的隋军,杨玄感佯装战败,卫文升紧紧追赶,一下子进了伏击圈,杨玄感的伏兵杀出,卫文升的先头部队都被消灭了。几天后,卫文升整军与杨玄感再战,两军一交火,杨玄感就让人大喊:“官军捉住杨玄感了!”隋军一听便松懈下来,杨玄感乘机猛攻,卫文升所部大败,只带了八千人逃走。
就在杨玄感在洛阳城下鏖战时,杨广正忙着从高句丽撤军。听到杨玄感叛乱的消息,他顿时感到五雷轰顶。本来这次出征比较顺利,辽东城指日可下,但没想到此时后院起了火,而领头反叛的居然是自己曾经非常倚重的杨素的儿子。
杨广密召诸将,下令秘密撤军。一夜之间,隋军全部拔营后退,留下的军资器械堆积如山。所有营垒、帐幕都留在原地,全军轻装而退。这着实把高句丽守军搞傻了,由于保密工作到位,高句丽军队不知发生了什么,城池危在旦夕,没想到隋军却主动撤走了。高句丽守军担心有诈,不敢追击,第二天才派一些人马去侦察,还是不知是真是假。两天后,发现隋军越撤越远,才知道撤军是真,派出数千人追击,但隋军早有准备,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杨广之所以如此慌乱,是因为杨玄感叛乱的后果太严重了。一是截断了粮草供应,几十万大军没有了后勤补给,这种仗根本无法再打下去。二是杨玄感不是一个人举事,背后代表着关陇贵族集团,不少“官二代”都投奔他,手下的重臣都已是人心惶惶,预示着统治阶级高层发生了分裂,这点是让杨广最为担心的。同时,掌握军机事务的斛斯政因为暗中放走了杨玄感的两个兄弟,担心被问罪,转而投奔了高句丽,隋军所有的作战计划和军事部署全部泄露,接着往下打困难增加了很多。
杨广在撤军路上部署对杨玄感的全面围攻,让手下将领快速回返,派虎贲郎将陈棱进攻杨玄感的根据地——黎阳。武卫将军屈突通挺近河阳,伺机渡河向洛阳进发。宇文述发兵跟进,来护儿则从另一个方面增援洛阳。
杨玄感此时还陷入了与卫文升的纠缠之中,虽然打了几个胜仗,但却无法彻底消灭隋军,双方形成了对峙局面。随着各路增援队伍的到来,杨玄感意识到再拖下去可能会成为瓮中之鳖,当务之急是消灭眼前的朝廷军队。于是,他在邙山下摆开阵势与卫文升决一死战。这一仗打得非常惨烈,虽然杨玄感很能打,“玄感骁勇多力,每战亲运长矛,身先士卒,喑呜叱咤,所当者莫不震慑,论者方之项羽”。每次作战,他亲自挥舞长矛,身先士卒,呼叫叱咤,众敌莫不震骇。时人将他比作项羽。但是,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还是要靠整体实力说话。此战中杨玄感的弟弟杨玄挺被流矢射死,杨玄感只好下令暂时退却。
此时形势更加恶化,樊子盖不时掀起小规模的反攻,而援军在屈突通的率领下兵临黄河。照此下去,真会像李密所预料的,陷入四面受敌的局面,杨玄感感到阵阵寒意,慌乱之中他求教于降将李子雄。李子雄的意思是屈突通与卫文升绝对不能合兵一处,因此要分兵两路,一路对付卫文升,一路抵抗屈突通。但这无异于画饼充饥,本来兵力有限,而且依然困守城中的樊子盖屡屡出击,根本无法分兵去堵河阳渡口。
屈突通非常顺利地渡过黄河,屯兵于洛阳东北。这意味着杨玄感围攻洛阳的计划彻底泡汤。此时,李子雄又出主意说:“东都援军益至,我师屡败,不可久留。不如直入关中,开永丰仓以赈贫乏,三辅可指麾而定。据有府库,东面而争天下,此亦霸王之业。”洛阳的援军到了,我军屡败,不可久留。不如直入关中,打开永丰仓,以赈济穷人,三辅平定后,再向东争夺天下,成就一番霸业。
李子雄所说的其实就是李密所提的中策,当初杨玄感不假思索地拒绝,如今却又当成一根救命稻草。
恰好此时杨玄感老家华阴的杨氏族人赶来,告知卫文升在增援洛阳的途中经过华阴时,居然将杨玄感老爸杨素的坟墓给挖了,而且还挫骨扬灰,杨氏家族损失惨重,因此请杨玄感回关中为他们做主,并表示愿意当向导。
杨玄感就此下定西进的决心,但总要有个理由,不明不白地开溜,很容易动摇军心。这时候杨玄感又想到了李密,请他出个锦囊妙计。李密说:“元弘嗣在陇右统率一支强大的军队,如今可以假称他要造反,派遣使者来迎接您,用这个理由进入潼关,就可以瞒住大部分人。”杨玄感于是假称杨氏族人为元弘嗣派来的使者,然后宣布:“我已经攻破东都,要继续夺取关中。”于是,带着队伍从洛阳向西撤走。
宇文述率部跟在后面追击,如果此时杨玄感能够快速进入潼关,布置重兵,严防死守,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但关键时刻,杨玄感又犯下了重大错误。
在通往潼关的路上,有一座杨广的行宫,叫作弘农宫。杨玄感率领大军经过这里时,突然来了一群当地乡亲,拦住杨玄感说:“宫城空虚,又多积粟,攻之易下,进可绝敌人之食,退可割宜阳之地。”弘农宫兵力空虚,又有很多粮食,非常容易攻克,这样,进可断绝敌人的粮食,退可占据宜阳的地盘。
杨玄感一听心动了,于是便想先攻下弘农宫。李密见状赶紧劝说道:“公今诈众西入,军事贵速,况乃追兵将至,安可稽留!若前不得据关,退无所守,大众一散,何以自全?”您本来就是哄着大家向潼关撤退,这种事贵在神速,而且追兵快到了,无论如何不能逗留,如果不能赶到潼关,凭险拒守,后退又无处可守,前后被夹击,士卒一旦逃散,用什么保全自己?
李密所言极是,这个时候必须快速进入潼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杨玄感却不想让到手的鸭子飞了,拒绝了李密的建议,率部来到弘农宫。弘农太守杨智积登上城墙,对杨玄感破口大骂。杨玄感被骂急了,下令全力攻打弘农,誓要将杨智积千刀万剐,结果打了三天也没有打下来。
就这样,宝贵的三天时间被杨玄感浪费了,后果极其严重,宇文述所率的追兵已经到了眼前,杨玄感且战且走,连战连败。双方在董杜原迎来了生死决战,此时杨玄感军队里的不少人因为感到绝望而逃跑,隋军则士气旺盛。结果毫无悬念,杨玄感大败,仅带着十余人逃走。人越走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他和弟弟杨积善,马累得跑不动了,兄弟俩只好徒步行走。
杨玄感自知败局已定,对弟弟说:“如今事情失败了,我不能被活捉受辱,你杀了我吧!”杨积善狠狠心,举刀杀了杨玄感,成全了哥哥的心愿。然后举刀自杀,但没有刺中要害,被赶来的隋军抓获。
至此,历时两个月的杨玄感之乱宣告失败!
接下来是一场血腥的屠杀,杨广下令让御史大夫裴蕴和民部尚书樊子盖负责处理后事,给他们的指示很明确:“玄感一呼而从者十万,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即相聚为盗耳。不尽加诛,则后无以劝。”为什么杨玄感一下子就能纠集那么多人?就是因为天下人太多了,人多就会造反,所以还是别要那么多人好,干脆把造反的人一律杀光,以便警告后人,让他们不敢效仿。
裴蕴原本就是有名的酷吏,樊子盖也是以冷酷无情著称,再加上杨广的指示要求,一场大清洗不可避免地上演了。自杀未遂的杨积善认为自己手刃“贼首”杨玄感,立下大功,请求免死。杨广怎么可能同意,下令将其绑在刑具上,让文武百官把他当靶子射击,万箭穿心而死。投降杨玄感后又反叛的韦福嗣认为自己弃暗投明,不应获罪,但樊子盖拿出韦福嗣写给自己的劝降书,上面写着“废此淫君,更立明哲”,最后被乱箭射死,然后五马分尸。李子雄以同样的方式被诛杀。杨玄感的弟弟无论是否参与叛乱,全部被杀掉。杨玄感围攻东都的时候曾经开仓放粮,凡是从那里领过米的百姓,一律抓起来活埋。“所杀三万余人,皆籍没其家,枉死者大半,流徙者六千余人”,最后一共杀了三万多人,还流放了六千多人。
杨广连死了的杨玄感也不放过,在洛阳将杨玄感分尸,并暴尸三天,又把他的肉切成一块一块,放火焚烧。杨广还不解气,接纳公卿请求把杨玄感改为枭姓。
参与叛乱的重要人物中唯一逃脱的是李密,他在杨玄感兵败后也被隋军捉住,当时杨广在高阳,李密和他的同伙要被一起押送到那里去。李密很清楚,如果到了高阳,下场会非常惨烈。于是他对同伙们说:“我们的性命,如同早上的露水,如果被送到高阳,一定会被剁成肉酱。眼下在路上,还可想想办法,怎能送去遭受酷刑,而不设法逃避呢?”大伙儿都表示赞成,他把大家身上所有的金银搜罗在一起,用来打点押送人员,说:“我们死后,请用这作为经费安葬,余下的就全部报答您的恩德。”押送人员见钱眼开,答应了他们。这样逐渐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一路上李密买来酒菜,经常请押送官员吃吃喝喝,使押送官员对他们的防备逐渐松懈。走到邯郸时,李密等人找了个机会挖穿墙壁逃掉,后来辗转到了瓦岗寨,成为隋末农民起义的首领之一。
回顾杨玄感叛乱的整个过程,失败是注定的。最重要的问题是时机不对,杨广滥用民力,第一次征伐高句丽大败而归,虽然激起了民怨,出现了一些起义,但从总体上看,杨广的统治还算稳固,实力上没有根本损伤,还远没有到众叛亲离的地步。杨玄感在这个时候起兵,有些错估了形势,如果他采用了李密的主张,或许情势会好一些。但想推翻杨广取而代之无异于痴人说梦,倘若再隐忍一下,等到后来民怨沸腾,天下大乱时再竖起反旗,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不过,虽然杨玄感叛乱以失败告终,却极大地动摇了杨广的统治。因为杨玄感不是一般人,他本人是朝廷的高官,父亲杨素更是杨广曾经最信任的人,这次叛乱意味着隋朝统治阶层已经开始崩塌,就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在洛阳城下,一大批隋朝重臣名将之后纷纷叛变,释放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高层内部已经开始分裂,而堡垒往往容易从内部攻破,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杨玄感将统治集团撕开了一个口子。
另外,杨玄感叛乱民众的参与度也是空前的,一如杨广所说:“玄感一呼而从者十万”,要知道,起兵之初只有不到一万人,但“从乱者如市”,很快就发展到了十几万人,沿途还有不少民众送酒送肉慰劳叛军。这说明人心已经思变,如果再这样下去,后果相当严重。
杨广其实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此他可以对一些农民起义熟视无睹,但一听杨玄感叛乱脑袋就大了,立即决定第一时间从高句丽撤军。从一定意义上讲,杨玄感反叛实际上给杨广敲了一个警钟,如果他改弦易辙,悬崖勒马,让百姓休养生息,重新弥合统治集团内部的分裂,或许还能挽救颓势。但遗憾的是,他认为杨玄感叛乱只是一个孤立事件,完全是杨玄感的野心在作祟。所以他采用了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不但诛杀参与叛乱的贵族,而且连同领过赈粮的百姓都坑杀,以为大开杀戒就能杀一儆百,结果又错失了一次拯救王朝命运的机会。
要说还是老臣苏威看得远,杨广听到杨玄感造反的消息,很是紧张,询问苏威的意见。苏威说:“夫识是非,审成败,乃谓之聪明。玄感粗疏,必无所虑,但恐因此浸成乱阶耳。”意思是说,那些明辨是非、审视成败的人,才是聪明人。杨玄感粗鄙简单,不是聪明人,不必为他忧虑,但是这恐怕会成为出现祸乱的开头。苏威实际上是在旁敲侧击,让杨广正视王朝的危机,不要使小祸乱发展成为无法收拾的大祸乱。
杨广只听懂了前半句,没真正明白后半句的意思,他的心里一直想着高句丽。连续两次没有拿下高句丽,使得他就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恨不得把所有的赌注押上。但是他忽视了如今的形势和第一次出征时已不可同日而语,第一次征讨失败便开始有民众造反,现在已经呈现星火燎原之势。
最早揭竿而起的是一位叫作王薄的人,大业七年(611年),他聚集农民在长白山起义。这个长白山是山东的邹平地区,而非众人皆知的吉林长白山。王薄自称为“观世郎”,意为能预知天下局势将发生变化。还创作了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歌词写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最后一句的意思是相比较到辽东战场上白白送死,被官军砍掉脑袋又算得了什么,号召百姓不要去白白送死。这首诗流传甚广,虽然没过多久,王薄领导的起义被镇压下去,但却点燃了第一颗火种。
紧接着平原(今山东陵县)刘霸道、鄃县(今山东夏津)张金称、漳南(今河北故城东)孙安祖和窦建德、渤海(今山东滨州市西南)高士达、韦城(今河南滑县东南)翟让、章丘(今山东章丘西北)杜伏威等相继起兵。其余小股反隋武装不可胜数。
杨广对此并不当回事,在平定了杨玄感叛乱后,他执意三征高句丽,要将上次即将到手的胜利重新夺回来。大业十年(614年)二月,杨广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再次征伐高句丽的事宜。群臣对此的反应是沉默不语,史书上说“数日,无敢言者”,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不能再出征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进谏,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帝王执意要做一件事,谁都不可能拦得住。更何况,有高颎等人的前车之鉴,惹了杨广不高兴,很可能脑袋搬家,最好的方式就是闭嘴。
既然没有人反对,杨广下诏再次征发天下兵,攻打高句丽,诏书中称:“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二十七征,方乃德施诸侯,令行天下。”黄帝打了五十二场战争,成汤出征了二十七次,才获得成功,相比较而言,二次出征不算什么。言外之意,如果第三次还无法征服高句丽,那就第四次、第五次……
杨广还想着毕其功于一役,但他很快发现,形势完全不一样了。一方面此时天下已遍地都是“盗贼”,各郡县官员们都深陷于剿匪捕盗的泥潭中不能自拔,抽不出多少兵力来送往前线,所以此次征讨高句丽的规模小了很多。另一方面隋军士气低落,还没有走到涿郡,士兵们就开始纷纷逃亡,“士卒在道,亡者相继”,照这样下去,到了高句丽就没有多少兵马了。
杨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走到临渝宫(今河北抚宁)时,他搞了一场大规模的祭祀活动,亲自上阵祭祀黄帝。为了起到警示作用,“斩叛军者以衅鼓”,把抓回来的逃兵斩首,将人血涂在一面大鼓上。效果如何呢?“亡者亦不止”,几乎没有效果。
由于逃兵不断,整个队伍的推进速度很慢。从二月出发直到七月,才到了怀远镇(今辽宁辽中),距离高句丽都城平壤还有很长的距离,照这个速度,到了那里已经是秋冬季节,很难开战,估计又要无功而返,瞎折腾一回。
就在杨广犯难之际,来护儿率领的水军带来了意外之喜。他们在毕奢城(今辽宁大连金州区)击破一支高句丽军,成功登陆后迅速向平壤推进。高元见状害怕了,上次就险些被灭,亏得是隋朝后院起火。经过两次征伐,高句丽也打不动了,损失惨重,疲态尽显,听说隋朝大军又来了,思来想去,决定遣使投降,为了表达诚意,还将叛逃高句丽的隋将斛斯政送还回去。
杨广见到降表,非常兴奋,一直担心此次出征会无功而返,如今高元主动投降,算是挽回了面子。更何况盗贼四起,后方不稳,他决定顺势而为,见好就收。没想到,来护儿不干了,在他看来,这是灭掉高句丽的最好时机,更何况上两次出征搞得他非常郁闷。于是,来护儿找来诸将说:“大军三出,未能平贼,此还不可复来。劳而无功,吾窃耻之。今高丽实困,以此众击之,不日可克。吾欲进兵径围平壤,取其伪主,献捷而归。”准备继续进攻,生擒高元,灭掉高句丽。
来护儿手下长史崔君肃劝他应奉诏还师,但来护儿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宁可俘获高元返回而受到责罚,也不能放弃这次成功的机会。”崔君肃看到劝不动来护儿,转而对诸将说:“若从元帅,违拒诏书,必当奏闻。”如果听从来护儿的,就是违抗皇命,一定要奏明皇上,纷纷劝说来护儿见好就收,并且都表示不愿打了,来护儿只能长叹一声下令撤军。
大业十年(614年)八月,杨广从怀远镇班师回京,第三次远征高句丽落下了帷幕。
令人尴尬的是,隋军班师回京路上遇到了意外,当大军走到今天河北邯郸时,一支由杨公卿率领的八千人的义军早已等候多时。等隋军大部队过去后,八千人突然袭击了后卫部队,抢了几十匹御马扬长而去,连皇帝的队伍也敢打劫,可见当时天下已经混乱到了什么程度。
杨广回到京城后,已经临近了大业十一年(615年)的新年,他召高元入朝参加新年藩国的觐见仪式,但高元却无动于衷。这搞得杨广相当没面子,三次征伐,劳民伤财,就是为了让高句丽彻底臣服,但高元违背承诺,又一次对杨广啪啪打脸。杨广先是把愤怒发泄到叛将斛斯政身上,下令将斛斯政绑在柱子上,让群臣将其乱箭射死,然后千刀万剐,还要求群臣分食其肉。吃人肉极其恶心,但大臣们为了表忠心,一个比一个吃得来劲,到后来居然一片不剩。如此还不解气,杨广生气,“敕将帅严装,更图后举”,下令将帅们做好准备,想着再次征讨高句丽。
只是真的打不动了。三征高句丽对于隋朝是灾难性的事件,已经耗尽了几乎所有的资源,从根本上动摇了杨广的统治。究其原因,消耗实在是太大了,直接或间接参与人数高达三四百万,各种频繁苦重的徭役更是难以计算。在此之前,虽然营建东都、开凿大运河、南下江都、北巡边塞也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与三征高句丽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这场战争几乎影响到王朝的每家每户,《隋书》里说“天下死于役而家伤于财”,天下人死于劳役,每家都耗损财物。先是耗尽了中原地区的人力物力,接着又波及到了江南地区,从南方征调兵源北上涿郡服役。同时需要从江南运送大量粮食到前线,由于牛车被征调完,只能征调三十万人力小车运送物资,而这种小车只能载米三石,但却需要两个人推着前进,从江南到辽东,路途漫漫,导致许多车夫不堪忍受而四处逃亡。
三征高句丽给天下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百姓或在疆场战死或因劳役而死,虽然有三分之二的人死而不归,但每年还是要征发役夫,每家每户平民的子弟,大多开赴战场,骨肉分离的哭声,各个地方都能听到。更有甚者,“重以官吏贪残,因缘侵渔”,不少官吏趁火打劫,鱼肉百姓,更是雪上加霜。
征战给百姓带来深重苦难的同时,对生产力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大部分青壮劳力被征发,导致“耕稼失时,田畴多荒”,大量的田地因无人耕种而撂荒,粮食产量急剧下降,许多人都填不饱肚子,以至于“宫观鞠为茂草,乡亭绝其烟火,人相啖食,十而四五”。百姓实在活不下去,只能揭竿而起,“百姓困穷,财力俱竭,安居则不胜冻馁,死期交急,剽掠则犹得延生,于是始相聚为群盗”。不造反是死,造反反而有可能活命,所以义军蜂起。
杨广并没有因此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一味用严刑酷法来镇压,他下诏说:“天下窃盗已上,罪无轻重,不待闻奏,皆斩。”对反叛者实行株连,胆敢参加叛军的,就杀他全家。樊子盖镇压汾、晋间起义军时,大肆烧杀;王世充镇压刘元进领导的起义军时,一次坑杀了三万人。但是屠杀只能激起人民更大的愤怒,“百姓怨嗟,天下大溃”,起义队伍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大,留给杨广的日子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