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在文治武功中取得了丰功伟绩,不过,长期以来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让他颇感烦恼,便是太子的问题。
按说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因为早在开皇元年(581年)二月二十七日,隋文帝登基后第三天,便册立长子杨勇为皇太子。杨勇是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第一个儿子,后来独孤皇后又生了四个儿子,次子杨广,封为晋王;老三杨俊,封为秦王;老四杨秀,封为蜀王;最小的儿子杨谅,封为汉王。作为一个皇帝,五个儿子都是皇后一人所生,在古代历史上极为罕见,这和当年两人成亲时立下的誓言有关,《隋书》里说:“高祖与后相得,誓无异生之子。”
隋文帝对此颇为得意,在他看来,五子都是同胞兄弟能够预防数子夺嫡、兄弟反目的危险,他曾经说过:“前世天子,溺于嬖幸,嫡庶分争,遂有废立,或至亡国;朕旁无姬侍,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岂有此忧邪!”前朝的皇帝对所宠幸的姬妾极为溺爱,出现了嫡子、庶子之争,也就有了废立之举,有的因此而亡国。我没有别的姬妾,五个儿子是同一个母亲,可以说是真正的兄弟,难道我还会有这样的忧虑吗?不过,历史的发展进程着实打了这位超级自信的帝王的脸,不仅没有避免夺嫡之争,而且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能够寿终正寝。
杨勇最初是个文艺青年,《隋书》中说:“勇颇好学,解属词赋,性宽仁和厚,率意任情,无矫饰之行。”他身边聚拢的多是一些读书人。隋文帝对这位接班人非常重视,注重在实践中培养他治国理政的能力,“军国政事及尚书奏死罪已下,皆令勇参决之”。杨勇起初的表现还算不错,当时关中的百姓,要么是种地的农民,要么是打仗的军人,几乎没有商人。但山东各地手工业和商业发达,百姓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隋文帝对此看不惯,想着将这些人迁到北方,务农或当兵。
杨勇上书谏说:“窃以导俗当渐,非可顿革,恋土怀旧,民之本情,波迸流离,盖不获已。有齐之末,主暗时昏,周平东夏,继以威虐,民不堪命,致有逃亡,非厌家乡,愿为羁旅。加以去年三方逆乱,赖陛下仁圣,区宇肃清,锋刃虽屏,疮痍未复。若假以数岁,沐浴皇风,逃窜之徒,自然归本。虽北夷猖獗,尝犯边烽,今城镇峻峙,所在严固,何待迁配,以致劳扰。臣以庸虚,谬当储贰,寸诚管见,辄以尘闻。”这段话的核心意思是移风易俗不能操之过急,王朝初立,内忧外患,如此大规模地强制人口迁徙,很容易闹出乱子。隋文帝对于这份进谏的态度是“上览而嘉之,遂寝其事”,觉得杨勇说得很有道理,完全采纳了他的建议。
如果按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隋文帝将来驾崩了,太子杨勇定会顺利接班,成为大隋王朝的第二位帝王。但事与愿违,杨勇渐渐失宠,距离皇帝之位越来越远,最终丢掉了太子之位。
隋文帝最早对杨勇产生不满是因为一件蜀铠,就是从蜀地运来的一件铠甲,杨勇令人用金银装饰,这让素来以节俭著称的隋文帝很不高兴,担心杨勇将来会奢靡腐化。为此把他召来,好好教训了一番,话说得很重:“我闻天道无亲,唯德是与,历观前代帝王,未有奢华而得长久者。汝当储后,若不上称天心,下合人意,何以承宗庙之重,居兆民之上?”我听说上天不偏护、亲近任何人,只恩赐有德行的人。纵观历代帝王,没有追求奢侈豪华而能长久享有天下的。你作为接班人,如果不上顺天意,下合民心,怎么担当祖宗重托,作为百姓的君王?
隋文帝为了让杨勇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现身说法道:“吾昔衣服,各留一物,时复看以自警戒。又拟分赐汝兄弟。恐汝以今日皇太子之心,忘昔时之事,故令高颎赐汝我旧所带刀子一枚,并菹酱一合,汝昔作上士时所常食如此,若存忆前事,应知我心。”我从前的衣服,每种各保存一件,你要常常观看,用来自我告诫。有打算分别赏赐你的兄弟们,又担心你现在作为皇太子,忘记了从前的事情。所以让高颎赐给你我从前所佩带的刀子一把,以及一盒菹酱(一种食物)。你当年担任上士,经常吃的就是它。如果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就应该明白我的心。
按说杨勇应该吃一堑长一智,谨小慎微。遗憾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将父皇的话抛在了脑后,捅出了更大的娄子。这一年冬至,百官朝见完隋文帝,接着又去朝见杨勇,按照惯例,杨勇应该谦辞百官朝贺,但杨勇却很高兴地接受了他们的朝见,排场搞得很大,让乐队演奏乐曲,自己穿着礼服接受百官跪拜。
隋文帝得知此事后大怒,质问朝臣说:“近闻至节,内外百官相率朝东宫,是何礼也?”太常少卿辛亶站出来答道:“于东宫是贺,不得言朝。”东宫应该只能说贺喜,而不能说朝拜。他的话给隋文帝提供了炮弹,隋文帝义正词严地说:“改节称贺,正可三数十人,逐情各去。何因有司征召,一朝普集,太子法服设乐以待之?东宫如此,殊乖礼制。”既然是贺,三三两两去即可,为何搞成了有组织的行动,太子穿着礼服奏着乐,完全违背了礼制。
隋文帝于是下诏:“礼有等差,君臣不杂。爰自近代,圣教渐亏,俯仰逐情,因循成俗。皇太子虽居上嗣,义兼臣子,而诸方岳牧,正冬朝贺,任土作贡,别上东宫,事非典则,宜悉停断。”意思是说太子虽然是储君,但说到底还是一个臣子,而大臣却像对皇帝一样去朝见他,居心叵测,这样不合礼数的事情,以后不能再办了。
看得出,隋文帝对此火气很大,这不奇怪,历朝历代皇帝和太子的关系就很微妙,皇帝需要着力培养储君,以便将来能够顺利接班,但同时又怕太子太强了,形成自己的势力集团,使得皇权旁落。因此对于太子来讲,必须要拿捏好分寸,既不能太强也不能太弱,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人能来往,什么人不能来往,心里都要有数。但在这方面,作为太子的杨勇显然是不合格的,他的心思不缜密,做事比较任性,一点都不顾及父母的感受,出现后来的结局也就不足为奇了。
太子杨勇被父皇骂了,才意识到自己犯冲了。各种道歉,各种认错,各种表忠心,表示要痛改前非。只可惜,隋文帝疑心已起。任凭杨勇怎么认错表忠心,都只能是“恩宠始衰,渐生疑阻”。
对于杨勇,更要命的是在渐渐失去父皇信任的同时,把母亲独孤皇后也得罪了,原因在于男女关系上。独孤皇后是一夫一妻制的坚定捍卫者,最讨厌男人朝三暮四,沾花惹草。隋文帝被看得死死的,不置嫔妾,六宫虚设。独孤皇后不仅把皇帝老公管得很严,只要听说哪位大臣纳妾,她都会冷嘲热讽,听说哪位大臣的小妾生了孩子,她就撺掇隋文帝处罚这位大臣。
杨勇却喜欢美色,府上有不少美女,还不到三十岁,光儿子就生了十个,且出自五六个女人,但和太子妃却没生下一男半女。看到儿子如此不专一,独孤皇后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太子府上美女多就算了,杨勇还不知道好好管理,导致府上的女人互相争斗,竟然让太子妃早早死去了。
“勇多内宠,昭训云氏,尤称嬖幸,礼匹于嫡。勇妃元氏无宠,尝遇心疾,二日而薨。”要知道,太子妃元氏是隋文帝亲自为杨勇挑选的,她的父亲是名将元孝矩,但杨勇并不喜欢,他宠爱一个叫作云昭训的女子。云昭训出身低微但姿色姣美,为杨勇生下三个儿子,受到的待遇甚至与正室不相上下,这让独孤皇后相当不满。元妃不得宠爱,气出了心病,很快就死了,杨勇随即让云昭训主持太子宫。两人的这一番操作,让独孤皇后认定元妃之死,是杨勇与云昭训合谋害的。
远在扬州担任总管的晋王杨广,在暗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本来对太子之位已经没有想法的他,觉得属于自己的机会来到了。
杨广和大哥杨勇相比,完全是另一种存在,做事情小心谨慎,非常注重父母的喜好。父皇杨坚崇尚节俭,他便把王府里所有屏风、帐幕都换成了朴素的。他清楚母亲最恨男人花心,于是“弥自矫饰,唯与萧妃居处,后庭有子皆不育”,侍妾只是凑够数量,却只和萧妃起居在一起,从没有和其他女子生过孩子。每次父母来杨广的府上,见到府中的侍女不是很老就是很丑,不像其他王府都是光鲜亮丽的年轻姑娘。杨广还故意将府中所有乐器的弦弄断,上面落满灰尘也不擦,看到这些隋文帝和独孤皇后都感到很开心,认为这个儿子完全继承了他们身上的美德。
除了讨好父母亲,杨广也赢得了不少大臣的赞誉,“晋王来朝,车马侍从,皆为俭素,敬接朝臣,礼极卑屈,声名籍甚,冠于诸王”。杨广每次来朝,车马侍从都俭约朴素,对朝臣们都很恭敬,礼节极其谦卑,因此名声在隋文帝的儿子诸王里是最好的。杨广对父母派来的每一个使者更是奉为上宾,美酒佳肴伺候,临走还会送一些贵重礼物,这些人回京后都给杨广说好话,“无不称其仁孝”,这样的称赞声自然都传到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耳中。
杨广还有一件事被传为美谈。一次野外打猎,突然天降大雨,负责照料杨广起居的侍卫赶紧取来事先准备好的油布雨衣,给他披上,但杨广拒绝了,而且还说:“士卒皆沾湿,我独衣此乎!”意思就是说:士兵们都在淋雨,我能独自一人披雨衣避雨吗?于是他就和士卒一起淋雨。
除了私生活没有瑕疵,在治国理政方面,杨广同样显示出过人的一面。平陈后,江南发生叛乱,杨素虽然最终镇压了众多叛军,但江南的人心并没有归顺,表面趋于安定,但依然暗潮涌动。二十二岁的杨广临危受命,来江南收拢民心。
杨广入乡随俗,放低姿态,效法东晋著名宰相王导主动学习江南方言,很快便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吴越方言。他还积极结交江南名士,一时间,百余名在江南很有影响力的才俊聚集于杨广的晋王府。
杨广和他们交流毫无障碍,因为他本身就有出众的文采。杨广在后来当上皇帝后曾夸口说,就是与士大夫比才学,自己也应该当皇帝。这话虽然有吹牛的成分,但不得不说,杨广的文学功底非常深厚,特别是诗写得很不错,《全隋诗》录存其诗四十多首,最著名的是《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后来唐朝张若虚写了同题诗,但如果把两人的诗作相对比,可以清楚地看出张若虚描写春江花月夜景是受到了杨广的启示。
杨广可以驾驭各种题材的诗歌,另外一首《野望》展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全诗通过对寒鸦数点、流水绕村、斜阳欲落等典型意象的精准刻画,营造出一种孤寂而唯美的意境,堪称秋思诗中的极品佳作。宋朝词人秦观写过一首非常著名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其中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三句,同样有着隋炀帝的《野望》的影子。
杨广的诗文在文学和诗歌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唐太宗李世民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慨:“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现代文学家郑振铎也说:“杨广虽不是一个很高明的政治家,却是一位绝好的诗人。”
在赢得读书人人心的同时,杨广改变了教化策略,他看到了宣扬《五教》在江南根本行不通,而佛、道二教自东晋以来在江南已经兴盛了几百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对社会各个阶层都有很大的影响力。于是,杨广转而从宗教方面做文章,以此聚拢人心。
杨广派使者到庐山请江南佛教界的头面人物智大师前往扬州传戒。不过,智大师起初并没有答应,但架不住杨广一次次派人去请,态度极为诚恳,终于勉强答应前往,但提出几个条件,包括不传授禅法、来去自由等,杨广二话不说,全部允诺。
开皇十一年(59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智大师在扬州为杨广授菩萨戒,并为他取法名为“总持菩萨”。杨广遂以佛家弟子的身份迎合江南民众,这一招效果非常好,《剑桥中国隋唐史》对此记述:“晋王逐渐成为南方僧人和佛寺的虔诚和体贴的施主。他命令他的军队收集因侵陈和以后的内战而散落在各地的佛经;在扬州王府的建筑群中设立一个专门收藏精选的经籍的馆堂;其余的经卷经过手抄,增至九十万三千五百八十卷,然后被分发给扬州及其他各地有功德的佛寺。他在扬州建立四个道场,召集学识渊博的佛道两教教士充当一段时期王府的僧侣。智死后,他继续成为天台宗主要佛寺的正式施主。随着僧侣的南来北往,对南方僧人表示的特殊恩宠以及官方对信仰的赞助,反隋的情绪逐渐缓和,最后几乎化为乌有。”
杨广的怀柔政策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十七城不战而降,三百多叛乱的中坚分子归顺大隋。江南的民怨逐步平复,步入了和谐稳定的新阶段。当代历史学家胡戟说:“得力于坐镇扬州的晋王思想文化领域中的工作,南方的形势终于稳定了下来。”这话没错,国家的统一不仅是版图上的,更重要的是人心的归顺和文化上的认同。杨广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尊重江南文化,不仅不遗余力地招揽江南的名士和各个领域的精英,还尽其所能地资助、参与各种文化事业,他的所为赢得了江南人士的交口赞誉,促使江南各大士族和上层人物很快就与隋朝取得文化意义上的认同。可以说,杨广在扬州总管任上十多年,对江南经济文化的发展以及南北方的融合做出了不少贡献。
杨广的才干在隋文帝诸子中确实无人能及,即使充斥着对杨广负面评价的《隋书》中,对此也不得不赞赏道:“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
杨广经略江南取得了很好的政绩,为他赢得了声誉,但是长期待在南方,却也是他夺嫡路上的一个短板。虽然他赢得了父母的欢心,仅仅靠这一点还不足以将杨勇拉下太子之位,他需要京城权力核心圈的重要人物能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当时朝中“四贵”中的苏威、虞庆则、杨雄都已失宠,受到重用的是高颎和杨素。
高颎是隋文帝身边第一红人,“朝臣莫与为比”。隋文帝对他一直都非常信任,平灭陈朝后,有人密报说高颎想造反,隋文帝根本不相信,等高颎回京后,隋文帝对他说:“你讨伐南陈后,有人说你谋反,朕已经杀了他。君臣之间亲密的关系,不是苍蝇之类的小人所能离间得了的。”虽然隋文帝这样说,但高颎听后感到很惶恐,回家后立即上表请求逊位,隋文帝对高颎识时务的表现很满意,对他更加信任。
后来,隋文帝很亲近的庞晃和卢贲也说高颎的坏话,“是后右卫将军庞晃及将军卢贲等,前后短颎于上。上怒之,皆被疏黜”,隋文帝不仅没有听从他们,反而大发雷霆,疏远并罢黜了他们。
高颎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几次提出辞官让位,隋文帝都没有准许,他对高颎说:“你见识远大,谋略很深,出京参谋军事,帮助平定淮海一带;回京掌管禁军,我把你当作心腹。自我受禅登基以来,你常常参与机要,尽忠竭力,心迹俱尽。这是天降良臣于我,让你帮我,望你不要再费口舌辞职了。”
即便隋文帝对高颎如此看重,但还有些不知趣的朝臣上书弹劾高颎。开皇十年(590年)四月,尚书都事姜晔、楚州行参军李君才都上奏说:“水旱不调,罪由高颎。”请求废黜他。隋文帝照例没客气,将两人的官职一撸到底。隋文帝对高颎说:“你独孤公就像一面镜子,常被摩擦,越摩越亮。”叫他“独孤公”是因为高颎的父亲高宾当年投奔独孤信,深得独孤信的赏识,被赐姓独孤,隋文帝为了表示亲切,每次见到高颎都称呼他为“独孤公”。
所有针对高颎的弹劾都以失败告终,隋文帝对他“亲礼逾密”,杨坚巡幸并州,留高颎守京师。等杨坚还京,赏他缣帛五千匹,又赏他一座行宫,让他作庄舍。高颎的夫人贺拔氏卧病,隋文帝派人问候,同时前去探病的人也络绎不绝。杨坚还亲自到他府第去,赏钱币百万,布帛万匹,又赐他千里马。
话说回来,高颎对得住这份恩宠,自从隋文帝即位以后,不少急难险重的任务皆由高颎担纲完成。这样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是否会帮忙呢?杨广分析觉得可能性极小,相反,不仅不会助力,反而有可能成为夺嫡路上的拦路虎。
杨广得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高颎为人方正,历来讲究按规矩办事,隋文帝曾经向他透露过有改立太子的意思,高颎的反应是长跪不起,劝说道:“长幼有序,怎么能废掉太子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高颎的儿子娶了太子杨勇的女儿,两人是儿女亲家,如果要帮,高颎注定只可能帮着杨勇。
杨广只好把目光转向另一个重要人物杨素身上。杨素此时已经取代了苏威,成为尚书左仆射,和高颎同掌朝政。虽然和高颎平起平坐,但在为人和理政方面,两人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素性疏而辩,高下在心,朝臣之内,颇推高颎,敬牛弘,厚接薛道衡,视苏威蔑如也。自余朝贵,多被陵轹。其才艺风调,优于高颎,至于推诚体国,处物平当,有宰相识度,不如颎远矣。”
杨素这个人很清高,朝中能看得上的只有高颎、牛弘、薛道衡,连苏威也不放在眼里,至于其他大臣,只要和他有过节的,杨素都会百般刁难。因此,论才艺风调,杨素优于高颎,至于治理国家,则远不及高颎。
杨广觉得杨素有可能帮助自己,一方面杨素虽然地位很高,但还是在高颎之下,想要成为朝臣中的第一人,必须要扳倒高颎。另一方面杨素虽然看得上高颎,但两人因为一件事情而心生芥蒂。
开皇十三年(593年)正月,隋文帝巡游岐州,非常喜欢这里的风景,便决定在这里建造一座行宫,以供他和独孤皇后颐养天年,这个任务落到了杨素头上。
杨素对此高度重视,请来了主持大兴城建设的宇文恺作为总设计师,记室封德彝为土木监。为了讨好隋文帝,“夷山堙谷以立宫殿,崇台累榭,宛转相属”,规模搞得很大,档次也很高。这样一来,施工难度大幅增加。杨素又想让隋文帝早日见到宫殿落成,于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役使严急,丁夫多死,疲屯颠仆,推填坑坎,覆以土石,因而筑为平地。死者以万数”。由于不分昼夜赶工,民工大量死亡。因疲劳过度而晕倒的也都被推进坑里,用土石覆盖后填为平地。尽管死了许多人,但杨素并不在意,无论在战场还是在工地,他从来不把普通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在杨素的严酷监督下,规模庞大的仁寿宫仅仅用了一年时间便竣工落成。在此之前,隋文帝派高颎为自己打前站,查看实情,高颎回来如实禀报说:“颇伤绮丽,大损人丁。”这搞得素来以节俭著称的隋文帝心里颇感不悦。
带着不满情绪的隋文帝亲自启程前往仁寿宫,当时正值酷暑,“役夫死者相次于道”,很多死去工匠的尸体来不及处理,杨素竟然下令全部烧掉,不留任何痕迹,这样的做法实在令人发指。隋文帝看到宫殿修得非常奢华,心里更感不快,大怒道:“杨素殚民力为离宫,为吾结怨天下。”为了修建仁寿宫,杨素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本来想着隋文帝会大加赞赏,压根儿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顿时感到一肚子委屈。
看到隋文帝火气很大,杨素委屈之余,更感到惶恐不已,害怕追加处罚。如今他不再奢求论功行赏,只求不丢官就是了。如何才能平息隋文帝心中的怒火,杨素一时没有良策,只好求教于封德彝。
封德彝以智识过人著称,最初为杨素的幕僚。一次,杨素召见封德彝。封德彝失足落水,被救起后,换了件衣服便去见杨素,绝口不提落水之事。杨素知道后问他原因,封德彝道:“这是私事,没有什么可说的。”杨素对此非常惊异,后来将自己的堂妹嫁给封德彝。
封德彝头脑活,点子多,杨素经常和他商议事情,面对如此困局,封德彝为杨素出主意说:“公勿忧,俟皇后至,必有恩诏。”意思是杨素不要焦虑,等到独孤皇后来到后,便没事了。独孤皇后到了仁寿宫后,杨素第一时间前去拜见说:“帝王理当有一些行宫、别墅,现在天下太平,我们仅仅修造了这么一座宫殿,哪里就谈得上浪费了呢?”独孤皇后觉得也是,国家蒸蒸日上,修一座宫殿算不得什么。第二天,隋文帝召见杨素又说起此事,独孤皇后在旁边为杨素辩解:“杨公知道我们夫妇年老,没有地方娱乐,盛饰此宫,难道不是忠孝吗?”
隋文帝最听夫人的话,几乎言听计从,听独孤皇后这么一说,先前的怒气全消,不仅没有处罚杨素,反而赐钱百万,锦绢三千缎。从此,杨素更得隋文帝的信任。
度过危机的杨素,最感激的人毫无疑问便是封德彝,正是他的锦囊妙计,使自己巧妙脱身,因祸得福。在他看来,封德彝真是料事如神,对此封德彝解释说:“皇上素来节俭,因此见到宫殿必然发怒,但是他最听皇后的话,而皇后又是妇道人家,喜欢华丽的东西,皇后感到高兴,那么皇帝自然就不会为难。”杨素听罢心里为封德彝点赞,表示自愧不如。从此将封德彝视为心腹和头号智囊,经常与他谈论政务,还抚摸着自己的床说:“封郎必当据吾此座。”意为封德彝将来一定能坐到自己这样的高位。为此杨素极力向隋文帝推荐,封德彝被提升为内史舍人。
杨广思来想去,觉得杨素能够成为可依靠的力量,问题是如何才能与杨素接上头,让他来支持自己呢?杨广将这个烦恼告诉了心腹寿州刺史宇文述。宇文述为其出谋划策道:“皇太子失爱已久,令德不闻于天下。大王仁孝著称,才能盖世,数经将领,深有大功。主上之与内宫,咸所钟爱,四海之望,实归于大王。然废立者,国家之大事,处人父子骨肉之间,诚非易谋也。然能移主上者,唯杨素耳。素之谋者,唯其弟约。述雅知约,请朝京师,与约相见,共图废立。”这段话除了拍马屁的成分外,透露了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杨素确实是一个关键人物,是少数几个能说动皇上的人,要想夺嫡成功,必须争取杨素的支持。二是杨素最听弟弟杨约的话,只有杨约能劝说杨素,而自己认识杨约,可以去京城,拉杨约下水,请他助一臂之力。
杨广闻之大喜,全权委托宇文述去办这件事。如何才能将杨约拉下水呢?当然要利用他的弱点,杨约最大的毛病就一个字——贪。只要有短板,自然有搞定他的办法。宇文述到京后,约杨约吃饭喝酒,席间拿出一些世上罕见的珍奇宝玩,杨约见后眼睛都放光了,宇文述提出玩赌博游戏,乘机将这些珍玩输给了杨约。这搞得杨约很不好意思,于是回请宇文述吃饭,宇文述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坦诚地告诉杨约说:“这些珍宝都是晋王杨广所赐,为的是让您开心。”
杨约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问道:“何为者?”晋王为何如此大方?言外之意肯定有什么事,而且不是小事情。宇文述觉得是时候和盘托出了,他说:“夫守正履道,固人臣之常致,反经合义,亦达者之令图。自古贤人君子,莫不与时消息,以避祸患。公之兄弟,功名盖世,当途用事,有年岁矣。朝臣为足下家所屈辱者,可胜数哉!又储宫以所欲不行,每切齿于执政。公虽自结于人主,而欲危公者固亦多矣。主上一旦弃群臣,公亦何以取庇?今皇太子失爱于皇后,主上素有废黜之心,此公所知也。今若请立晋王,在贤兄之口耳。诚能因此时建大功,王必镌铭于骨髓,斯则去累卵之危,成太山之安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人臣之道,固然在于恪守本分,但也要与时俱进。打破常规以符合新的道义,不能不说不是明智之举。你们兄弟二人身居高位多年,肯定得罪了一些人,朝中不少大臣对你们有意见。太子因为一些事情也对您兄长杨素感到不满,虽然皇上很宠信你们,但暗地想搞倒你们的大有人在。如果哪一天皇上驾崩了,你们的好日子恐怕就要到头了。有没有办法自救呢?当然有,如今太子不讨皇后喜欢,皇上也有废立之心,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如今晋王是否能够成为新太子,就在于您兄长杨素是否能劝得动皇上。如果大事能成,晋王自然不会忘记你们兄弟二人的扶立之功,这样做不仅能消除隐患,还可以找到新的靠山。
宇文述来之前想必做了充分的准备,这番话逻辑性极强,层层深入,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更重要的是他完全站在杨家兄弟的角度,为他们设身处地着想。杨约被深深打动,转过头就去找哥哥杨素,将宇文述的意思透露给兄长。杨素听后也觉得有理,抛除平时和杨勇关系一般这个因素,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杨勇即位,作为儿女亲家的高颎会继续得到重用,而自己将来如何便不好说了,如果能改立杨广,作为扶其上位的头号功臣,想必能踢开高颎,成为朝臣中的第一人。
杨素于是对杨约说:“吾之智思,殊不及也,赖汝起予。”这句话是夸奖弟弟的,说自己的心思尚未考虑到这些,幸好有杨约提醒。杨约见兄长愿意参与此事,进一步建言道:“今皇后之言,上无不用,宜因机会,早自结托,则匪唯长保荣禄,传祚子孙,又晋王倾身礼士,声名日盛,躬履节俭,有主上之风,以约料之,必能安天下。兄若迟疑,一旦有变,令太子用事,恐祸至无日矣。”这席话有三层意思,一是如今皇上最听皇后的话,想要成功,必须把独孤皇后拉进来,让她去说服皇上。二是杨广的日常表现证明,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皇帝,所以他登上帝位后,天下不会大乱。三是这种事情要做就早做,如果拖得太久,情况发生变化,等到太子杨勇掌了权,灾祸很可能降临。
杨素觉得杨约说得都对,特别是第一点最为重要,他在朝中深知独孤皇后的巨大影响力,她说什么,隋文帝就会听什么,所以独孤皇后的态度是关键之所在。不过,杨素虽然听说独孤皇后喜欢杨广,对太子杨勇颇有微词,但是否有废立太子的心思,他心里没有底。所以决定找机会去摸清楚独孤皇后内心的真实想法。
杨素很快就摸清了独孤皇后的底牌。有一次,他奉命入宫侍宴,有了与独孤皇后单独聊天的机会,杨素找准时机说了一句:“晋王孝悌恭俭,有类至尊。”晋王又孝顺又仁爱,而且恭敬而节俭,和当今皇上一个样。
不得不说,杨素是位高人,这话说得很巧妙,不露声色也不留痕迹,但却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独孤皇后不接茬,说明还没有达到要考虑废立的程度,这样的话,自己必须要悬崖勒马,静观情势变化再说。但没想到,独孤皇后不仅有反应,而且还相当剧烈,史书上说:“皇后泣曰:‘公言是也。我儿大孝顺,每闻至尊及我遣内使到,必迎于境首。言及违离,未尝不泣。又其新妇亦大可怜,我使婢去,常与之同寝共食。’”
独孤皇后竟然哭着表示杨素说得太对了,杨广这个儿子是个大孝子,皇上或自己派人去,他都赶到扬州的边界上迎接。每次离开京城返回扬州时,没有一次不哭的。不仅这个儿子表现好,儿媳萧氏也很不错,我每次派婢女去,她都和婢女同寝共食。
如果独孤皇后的话说到这里,杨素还是无法探究她的真实想法,喜欢杨广并不代表着想要废黜杨勇,毕竟都是她的儿子。但独孤皇后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杨素吃了定心丸。她说:“岂若睍地伐共阿云相对而坐,终日酣宴,昵近小人,疑阻骨肉。我所以益怜阿摐者,常恐暗地杀之。”岂若睍地伐是杨勇的小名,阿摐是杨广的小名,独孤皇后意思是说杨勇每天和云昭训在一起,亲近小人,猜忌骨肉,这都不算什么,她担心杨勇有一天会因为嫉妒心而把弟弟杨广干掉。
独孤皇后的话已经接近于表白,把杨勇说得一无是处,言外之意,这样不孝不义之人怎么能够成为将来的皇上?杨素等的就是这样的话,看到独孤皇后立场坚定,他也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义愤填膺地斥责太子杨勇。独孤皇后觉得找到了同盟军,从此将杨素视为心腹亲信。
杨勇并不傻,从父母的态度中,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找不到办法重新挽回父母的心,一种不祥甚至恐惧的情绪充溢心间。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术士,术士的破解之法是要杨勇从此过苦日子方能化解灾祸。于是,他盖了几间简陋的房子,里面铺上草席,杨勇穿着素衣而眠。不过,这样的表现实在太晚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太子的异常表现自然引起了隋文帝的注意,他派杨素去了解杨勇的精神状态,这给了杨素千载难逢的机会。杨勇听说父皇要派人到自己的府上,非常重视,穿戴整整齐齐恭候杨素,但左等右等就是看不到杨素的影子。原来杨素故意在太子府的周边徘徊不入,目的是为了激怒杨勇。杨勇果然有些急了,毕竟自己是太子,竟然被如此怠慢,就在杨勇肾上腺素上升时,杨素来了,杨勇的态度可想而知。
杨素回去向隋文帝汇报说:“臣见太子面露怨恨之色,恐有不测,望陛下严加戒备。”第一句话没错,但却是杨素给逼的,后一句杜撰的有些危言耸听。只是已经对太子颇感失望的隋文帝却听了进去,随后采取了一个重要的措施,便是弱化东宫太子的护卫,隋文帝将东宫原来比较强健的卫士调去了宫城,留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之人。
高颎此时站出来为太子说话了,表示这样做使得保护太子的侍卫力量太弱了。隋文帝对此相当不快说:“我有时候出巡,需要健壮卫士的护卫,太子在东宫培育他的德行,左右要什么勇士?”隋文帝认为高颎碍于儿女亲家的关系,总是站在太子一边帮他说话,自己最信任的朝臣现在和太子穿一条裤子,保不齐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从此对高颎有了提防之心。
高颎不仅惹得隋文帝不开心,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他还得罪了独孤皇后。事情的起因是高颎的夫人去世,独孤皇后对隋文帝说:“高仆射老矣,而丧夫人,陛下何能不为之娶?”让隋文帝帮着高颎再娶一个妻子,好照应他的老年生活。独孤皇后完全是出于好心,隋文帝欣然同意,将此事告诉了高颎,没想到高颎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是:“臣今已老,退朝之后,唯斋居读佛经而已。虽陛下垂哀之深,至于纳室,非臣所愿。”说自己年老体弱,退朝回家只是吃斋念佛而已。虽然陛下对我很厚爱,甚至想帮我纳妻,但这不是我的意愿。
既然高颎不愿意,而且理由也很充分,隋文帝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万万没想到,没过多久,高颎的爱妾竟然给她生了一个男孩。这可把独孤皇后气坏了,她最恨男人纳妾,高颎不仅有小妾,还生了儿子。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高颎在皇上面前口口声声说要清心寡欲,为此还谢绝了皇上和自己的好意,但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简直就是一个“两面派”。
隋文帝听说高颎晚年得子本来感到很高兴,但看到独孤皇后神情不对,便问缘故,独孤皇后说:“始陛下欲为颎娶,颎心存爱妾,面欺陛下。今其诈已见,陛下安得信之!”陛下起初想为高颎娶妻,他却当面欺骗陛下。现在他的谎话已显现,陛下怎能再信任他?隋文帝想想皇后说得对,由小识大,高颎确实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上由是疏颎”,从此开始疏远高颎。
独孤皇后对高颎不满并非因为这一件事,在此之前,还有一事搞得独孤皇后很不爽。独孤皇后对皇帝老公看得很紧,不允许他亲近其他女人。不过,百密难免一疏,隋文帝有次到仁寿宫,无意间发现一个宫女长得非常漂亮,惊为天仙,一问才知道此女是当年挑头叛乱的尉迟迥的孙女,尉迟迥起兵失败后,她被没收入宫当奴。隋文帝荷尔蒙上头,破戒临幸了这个宫女,此后频繁让尉迟氏侍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很快就被独孤皇后知道了,她怒不可遏,趁隋文帝上朝的时候,痛下杀手,将尉迟氏害死。
隋文帝下朝后得知噩耗,愤怒至极,堂堂大隋王朝的皇帝竟然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他感到很是窝囊。再想起这些年来,独孤皇后对自己的严格管束,所有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但是又对独孤皇后没有什么办法,一气之下,离宫出走。史书上记载:“单骑从苑中而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二十余里。”隋文帝直接骑着马冲出皇宫,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山中,一直跑了二十多里。
皇帝居然跑了,所有人都傻眼了,两位宰相高颎和杨素赶紧上马追赶,追上之后拉住隋文帝的马头,苦苦劝谏。隋文帝长叹一声说:“吾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自己虽然贵为天子,却连一点自由都没有。要知道皇帝本就该有很多妃子,而为了独孤皇后,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位妃子怀孕生子,也从来没有独宠过任何一个妃子,好不容易真心喜欢上了一个女子,最终还被独孤皇后害死了,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莫大的屈辱,何况还是一位九五之尊的皇帝。
高颎赶紧劝道:“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劝说隋文帝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天下,实在不应该。
隋文帝渐渐冷静下来,三人在山谷中待了很长时间,隋文帝觉得无路可去,到了半夜,同意回宫。“后流涕拜谢,颎、素等和解之,因置酒极欢”,独孤皇后泪流满面,哭着道歉,高颎、杨素等纷纷劝和,最后隋文帝的气也消了,摆下酒席,把酒言欢,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人家皇帝夫妇和好如初,但高颎却因为说了一句话惹上了麻烦,独孤皇后认为高颎说的“一妇人”是指自己,言语间充满轻蔑之意。要知道,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当时并称为“二圣”,地位非常高,但在高颎眼中自己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妇人,到底是何居心,更何况高颎还是独孤皇后推荐给隋文帝的,如今却对自己如此无礼。
高颎确实够冤枉的,他所说的妇人很有可能是尉迟氏。没想到,给皇帝夫妇劝架把自己劝到了独孤皇后的对立面,再加上小妾生子的事情,使得独孤皇后对他的负面印象已经无法挽回。更关键的是,在废立太子的问题上,高颎一直站在杨勇这边,又与独孤皇后的想法相左。独孤皇后看到隋文帝开始疏远高颎,觉得机会来了,心里想着彻底扳倒他。
开皇十八年(598年),高句丽侵扰辽东,隋文帝命汉王杨谅为元帅,高颎为元帅长史,率大军征伐。但对于这次远征,高颎持反对意见,他认为行军路线过长,后勤保障非常困难,如粮草供给不上很难打胜仗,隋文帝并没有听从他的意见,执意发兵远征。
后来的结果和高颎预料的完全一样,隋军到了辽东后,遭遇长时间的降雨,导致河流泛滥,再加上不服水土,导致非战斗减员非常严重,最后只能撤兵。
这次无功而返本来是因为客观原因,和高颎的指挥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在独孤皇后看来,这是扳倒高颎的一个绝佳机会。她对隋文帝说:“颎初不欲行,陛下强遣之,妾固知其无功矣!”高颎当初不愿意出征,陛下勉强他才动身,当时我就知道他会无功而返。独孤皇后完全是事后诸葛亮,将失利的屎盆子扣在了高颎脑袋上,好像前线没得胜是高颎在中间搞鬼似地。
此次出征,隋文帝虽然让汉王杨谅挂帅,但觉得他年纪小,把军权全部交给了高颎。高颎深感责任重大,兢兢业业。杨谅对行军打仗不在行,但却喜欢指手画脚,对他提出的意见,高颎大多没有采纳,这引起了杨谅的严重不满。班师回京后,杨谅向母亲独孤皇后哭诉说:“孩儿真是幸运,没有被高颎杀掉。”独孤皇后听后如获至宝,将杨谅的话转述给隋文帝,隋文帝非常生气,高颎竟然欺负到自己儿子头上,照此下去,必将成为一个无法无天的权臣。
形势对高颎越来越不利,关于他的谣言接踵而来。高颎奉诏发兵攻击突厥,仗打到一半,他派使者回京请求派援军,这时候有人说:“高颎打算叛变”,就在隋文帝半信半疑时,仗打完了,高颎大获全胜,凯旋而归,这个谣言不攻自破。
但接下来的一个谣言却终于将高颎拉下了马。有人告发上柱国王世积密谋造反,王世积是高颎举荐的,在被关押审讯期间,他供认说所有宫中的事情,都是高颎透露给他的,这让隋文帝大为吃惊,下令彻查。调查的结果是“颎及左右卫大将军元旻、元胄,并与世积交通,受其名马之赠”,高颎和元旻、元胄与王世积交往甚密,而且还收受了王世积所赠的良马。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王世积被诛杀,罢黜了元旻、元胄的官职,至于高颎,被免掉了上柱国、左仆射的官职。高颎在朝中的威望很高,上柱国贺若弼、吴州总管宇文弼、刑部尚书薛胄、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兵部尚书柳述等人都上奏申明高颎无罪。隋文帝存心要除高颎,见众多重臣出来说情,更加愤怒,下令将为高颎申辩的人都交付执法官吏问罪。刑部尚书薛胄依据刑律条文为高颎辩解,竟被“械系”,被戴上了刑具。这样一来,百官就没有人再敢为高颎求情了。高颎被罢免了官职,以齐国公归家闲居。
高颎的倒霉日子还没有到头,虽然被罢了相,但是他身处高层多年,影响力很大,而且这次罢官也没有一撸到底,还保留了齐国公的爵位,不少大臣还寄望于他能东山再起。为了消除高颎的影响力,隋文帝和独孤皇后上演了一出“苦肉戏”。
高颎免职不久,隋文帝驾幸秦王杨俊的府第举办宴会,特意让人召唤高颎赴宴。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皇帝的高颎看到隋文帝后,情不自胜,眼泪汪汪,独孤皇后表现得也很伤心,同样是泫然落泪。隋文帝对高颎说:“朕没有对不起你,是你辜负了朕。”转而对参加宴会的大臣说:“我于高颎,胜于儿子,虽或不见,常似目前。自其解落,瞑然忘之,如本无高颎。人臣不可以身要君,自云第一也。”我待高颎,比对我儿子还好。虽然有时看不到他,但他好像就在我眼前一样。自从他离职后,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了,好像根本就没有高颎一样,作为大臣的决不能自恃有功要挟君主,自认为是天下第一,一旦这样可就万劫不复了。
隋文帝说这样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便是要告诉群臣高颎已经成为一个弃子,不会再有重新崛起的机会。既然皇上都这样说了,头脑灵活的便知道该如何做,开始落井下石。最早揭发高颎的是他身边的人,齐国公府上的总管说高颎的儿子高仁表私下对父亲说:“司马仲达初托疾不朝,遂有天下,公今遇此,焉知非福?”过去司马懿也曾经假装病痛,不去上朝,但后来却篡夺了曹家的天下,所以父亲您贬官在家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高仁表说这样的话,无疑是为了安慰父亲,但用的这个例子却大有问题。司马懿装病骗过了曹操,后来他的子孙篡夺了曹魏天下建立了西晋,高仁表如此说好像想效仿司马懿父子,以退为进,图谋篡位。隋文帝听后非常生气,原来高家父子有想篡权的想法,简直大逆不道,便下令拘捕高颎,关入内史省的监狱严加审讯。
听说高颎被抓,举报他的人更多了。有人举报说高颎曾经和一个和尚有不正当交往。这位和尚对高颎说:“明年有大丧。”意为明年皇帝要死。还有人举报有位尼姑对高颎表示:“十七年、十八年,皇帝有大厄,十九年不可过。”开皇十七年、十八年皇帝会遭大难,到十九年必然会死。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高颎在暗地里一直诅咒皇上早日死掉,从而效仿司马家族篡权谋位。
当然,这些举报大多数都是子虚乌有,但怒火中烧的隋文帝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对群臣说道:“帝王岂可力求!孔子以大圣之才,作法垂世,宁不欲大位邪?天命不可耳。颎与子言,自比晋帝,此何心乎?”皇帝之位难道是可以求得吗?孔圣人有大圣之才,不也是不能得天下。高颎和他儿子的谈话自比西晋宣帝司马懿,居心何在?有关部门请求杀高颎。隋文帝说:“去年杀虞庆则,现在又杀王世积,如再杀高颎,天下人会怎么说我?”于是除掉高颎齐国公的爵位,让他做回平民。
隋文帝所说的虞庆则曾经是他最为器重的重臣之一,一人身兼三大要职,与高颎、苏威、杨雄并列为“四贵”,一时间风光无限。但为何掉脑袋了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还要从虞庆则与长孙晟出使突厥沙钵略可汗的王庭说起,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迫使沙钵略服软,称臣朝贡。但有件事虞庆则却违背了隋文帝的意思。出使之前,隋文帝曾对他说:“我要存立突厥,他们要送马给你,你可以接受三五匹。”结果,沙钵略可汗对虞庆则赠马千匹,虞庆则把隋文帝的话抛在脑后,不仅欣然接受,还娶了沙钵略可汗的女儿。这让隋文帝很不高兴,但看到他顺利完成使命的份上,暂时忍了。
平陈之后,隋文帝到晋王府设酒宴招待群臣。高颎等大臣为隋文帝举杯祝酒,隋文帝说:“高颎平定江南,虞庆则降服突厥,功劳都非常大。”这时坐在一旁的杨素一听隋文帝没有表扬自己,心里感觉不太舒服,说:“都是因为皇帝的威德所致的结果。”意思是说高颎、虞庆则不算什么,都是皇上的功劳,既踩了高颎、虞庆则,又抬高了皇上。高颎情商高,在旁随声附和,可是虞庆则不高兴了,马上怼了一句:“杨素前番出兵武牢、硖石,如果不是皇帝的威德,也没有克敌的可能。”杨素也不是吃素的,随即两人当着皇帝的面打起了口水战。好好的一场庆功宴,被虞庆则闹成了揭发大会。御史想要弹劾他们,隋文帝说:“今天以计议功劳为乐事,不宜弹劾。”虽然和了稀泥,但隋文帝对虞庆则的不满又增加了。
最终将虞庆则送上断头台的是他的小舅子赵什柱。开皇十七年(597年),岭南发生叛乱,隋文帝和群臣讨论派谁去平叛,诸将争相请战,唯独虞庆则保持沉默。隋文帝很不满意,对请求统兵出征的其他大臣都没答应,就等着虞庆则开口,可是左等右等,虞庆则一直不开口。隋文帝只好主动对虞庆则说:“位居宰相,爵乃上公,国家有贼,遂无行意,何也?”你官居宰相,爵位是上公,国家有贼人作乱,却没有出征的打算,这是为什么?虞庆则听到隋文帝的语气,知道皇帝生气了,所以赶紧下跪,表示愿意率军去平乱。
隋文帝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前往,偏偏就指定由虞庆则出征呢?这是因为赵什柱在背后搞鬼。他的这位小舅子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暗中与虞庆则的爱妾私通,经常担心事发,于是想着法地把虞庆则往死里整。他觉得这次岭南平叛是个机会,于是大造舆论,四处宣布谣言,说虞庆则对朝廷不忠,一万个不愿意领兵出征。这句话传入了隋文帝的耳中,于是便盯上了虞庆则,而虞庆则在朝堂上的表现,印证了外界所传,隋文帝因此感到非常不满。以前,朝臣大将出征,皇帝都要设宴送行,赏赐礼物而后出发。等到虞庆则南征向隋文帝辞行时,隋文帝面露不悦之色,搞得虞庆则心情非常沉重。
虞庆则很快平定叛乱,回师途中路过潭州临桂镇,观察形势眺览山水后说:“此地确实险固,如果粮食充足,若有得力的人镇守,一定攻不下来。”这原本是随口一说,算是领军将帅的“职业病”,到哪里都喜欢察看地形。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随军出征的赵什柱赶忙向隋文帝禀告,说虞庆则想据潭州造反。隋文帝派人探查,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虞庆则确实带着大军在潭州驻扎。隋文帝本来就对虞庆则满脑子意见,害怕他生事,于是派人将虞庆则诛杀了。
虞庆则被杀,表面上看是赵什柱在背后使坏,其根本原因在于隋文帝晚年的猜忌心过重,虞庆则和高颎都成了牺牲品。
高颎对免职并没有感到过多的失落,他刚获任仆射时,母亲就告诫他说:“汝富贵至极,但有一斫头耳,尔其慎之!”你现在富贵已极,但不要忘了还有掉脑袋的危险,你可要处处小心谨慎!高颎一直记着母亲这句话,时常担心发生灾祸。现在虽然丢了官但得以保全性命,高颎不但没有怨恨反而很高兴。
高颎被贬,其实受到更大损失的是隋文帝,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高颎是整个隋朝最有才干的一个宰相,国子祭酒元善曾对隋文帝说:“杨素粗疏,苏威怯懦,元胄、元旻正似鸭耳,可以付社稷者,唯独高颎。”当时几个重臣中,杨素很粗疏,苏威很怯懦,元胄、元旻之流就好像鸭子一样随波逐流,可以倚重的只有高颎一人。隋文帝起初也认为元善说得很对,但在罢黜高颎后,隋文帝却狠狠地责备元善,最后搞得元善忧惧而死。后来唐太宗对此评价道:“高颎有经国大才,为隋文帝赞成霸业,知国政者二十余载,天下赖以康宁。文帝唯妇言是听,特令摈斥,及为炀帝所杀,刑政由是衰坏。”在李世民看来,高颎被贬成为隋朝由盛转衰的一个重要因素。
高颎告别政坛,意味着太子杨勇失去了最后一座靠山,今后的命运将更加凶险。杨广觉得时机已到,必须要抓住时机发力。此时正赶上他奉诏入京觐见,公务处理完毕后,在返回扬州之前,特意进宫和母亲话别。见到母后,杨广颇为伤感地说:“臣镇守有限,方违颜色,臣子之恋,实结于心。一辞阶闼,无由侍奉,拜见之期,杳然未日。”越说越难受,到最后竟然匍匐在地痛哭流涕,独孤皇后见状也跟着掉眼泪。
杨广觉得时机成熟,说道:“我性情见识愚笨低下,常常顾念兄弟间的感情,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太子,他想要除掉我,我真害怕有一天被他毒死。”杨广完全是恶人先告状,但却引发了独孤皇后的强烈共鸣,因为她一直怀疑太子妃是被杨勇和云昭训毒死的,既然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独孤皇后愤然说道:“这个太子越来越不像话,我给他娶了元氏,他竟然不以夫妇之礼对待她,却无比宠爱小妾阿云,生下了那么多猎狗一样的儿子!元妃被毒死,我不能为她洗刷冤屈。如今他对你也生出这样的念头,我活着,他就敢这样,我死以后,你岂不是被他当作鱼肉一样宰割。每见到东宫连嫡子也没有,陛下千秋万世后,留下你们兄弟向阿云的儿子磕头问安,心里感到非常痛苦。”杨广听完母亲的话,哭得更厉害了。独孤皇后由此下定决心,一定要废掉杨勇的太子之位,改立杨广。
一场大戏已经就绪,只待一个导火索。开皇二十年(600年)九月,导火索终于被一个叫作姬威的人点燃了。
姬威本来是东宫的官员,但是被杨广暗地里派人收买,成了卧底。杨广觉得是时候起用这个潜伏者了,他派人告诉姬威说:“太子所犯的错误,皇上已经知道,你如果能抢先告发,定会大富大贵。”姬威接到指令,立即行动,上书隋文帝,说自己掌握了确切的证据,太子杨勇图谋造反。
由于姬威是杨勇身边的人,隋文帝接到密报,大为震惊。太子的一系列作为让他看不顺眼,独孤皇后也经常在他面前说杨勇的不是,如今身边人都举报他图谋不轨,这样的人不能再待在太子之位上了,隋文帝终于下了废立之心。
隋文帝认为废立太子是国之大事,需要得到群臣的支持。他当即从仁寿宫返回大兴城,召集群臣对他们说:“我新还京师,应开怀欢乐;不知何意,翻邑然愁苦!”回到京城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非常愁苦。
面对隋文帝的发问,群臣不知道怎么回答,面面相觑,只有牛弘站出来说:“由臣等不称职,故至尊忧劳。”这显然不是隋文帝想要的答案,看到朝臣们都不接招,隋文帝转而对东宫的官员说:“仁寿宫去此不远,而令我每还京师,严备仗卫,如入敌国。我为下利,不解衣卧。昨夜欲近厕,故在后房恐有警急,还移就前殿,岂非尔辈欲坏我家国邪!”仁寿宫离这里不远,但是我每次返回京师都得严格准备仪仗保卫,就像进入敌国一样。我因为拉肚子,不敢脱衣服睡觉,昨天夜里要上厕所,因为在后边的房间恐怕有紧急之事,就返回前殿居住。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人要危害我的家国吗?
隋文帝将矛头明确地指向了太子,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下令把太子左庶子唐令则等几个人抓起来交付有关部门进行审讯,命令杨素将东宫的情况告诉朝臣。
杨素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刘居士事件。刘居士是太子杨勇的手下,专门负责东宫宿卫,但同时他又是一个“黑社会”组织的头目,纠结一些同伙,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后来被隋文帝下诏处斩。隋文帝令杨素继续捉拿刘居士的党羽,当杨素请求太子予以协助时,太子却大发雷霆说:“居士党尽伏法,遣我何处穷讨?尔作右仆射,委寄不轻,自检校之,何关我事?”刘居士早就伏法了,还让我怎么处理,况且你是宰相,这种事应该由你负责,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二件事是太子杨勇曾说过:“若大事不遂,我先被诛。今作天子,竟乃令我不如诸弟。一事以上,不得自由。”意思是说,杨勇曾经表示当年隋文帝密谋篡位,如果没成功,作为长子的他首当其冲会被杀掉,如今父亲当了皇帝,竟然让弟弟骑在自己头上,简直欺人太甚。
杨素对朝臣所揭发的这两条罪状,听上去并不严重,无非是杨勇发发牢骚而已,根本够不上废立太子的标准。看到群臣对此无动于衷,隋文帝只好自己出面了,发表了长篇大论,说清楚为什么要废立太子。他表示独孤皇后曾劝自己废掉太子,但“我以布衣时所生,地复居长,望其渐改,隐忍至今”,考虑到杨勇是在自己还没有成为皇帝时所生,而且是嫡长子,希望他能改过自新,所以才一直忍到今天,但如今已经忍无可忍。
隋文帝接下来讲了几件让他无法容忍的事情:一是“勇尝指皇后侍儿谓人曰‘是皆我物’”,杨勇曾经指着皇后的侍女说,这以后都是我的。在父皇和母后都在世的时候,说这样的话,究竟是几个意思,所谓“此言几许异事”。二是太子妃离奇死亡,我怀疑是被人毒害,责备了太子几句,杨勇怀疑是太子妃的父亲告状,回怼说要杀了他,“此欲害我而迁怒耳”,杨勇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威胁父皇。三是杨勇和云昭训生了儿子,我和皇后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看待,想着帮助抚养,但没想到他们“自怀彼此,连遣来索”,认为我们不怀好意,接连派人要将孩子接回去。四是“且云定兴女,在外私合而生,想此由来,何必是其体胤!昔晋太子取屠家女,其儿即好屠割。今傥非类,便乱宗祏。我虽德惭尧、舜,终不以万姓付不肖子!”云定兴的女儿,是云定兴在外面私合而生,想到她的出身来历,怎么说必定是他的子女呢?以前晋太子娶了屠户的女儿,他的儿子就喜欢屠宰之事。如今他们不是咱们这一类人,会乱了宗嗣。我虽然德行不及尧舜,但终归不能把天下百姓交付给品行不端的儿子!
隋文帝最后做了总结陈词:“我恒畏其加害,如防大敌,今欲废之以安天下!”我一直担心杨勇会加害我,防范他如防大敌,现在打算将他废黜,使得天下得以永久安宁。
尽管隋文帝情绪很激动,但朝臣们听下来,觉得杨勇好像没有什么致命的问题,这四点大多是家长里短的事情,特别是第四点还有些八卦和推理的成分,以这样的理由废掉太子,实在有些牵强,难以让天下人心服。
左卫大将军元旻站出来劝阻说:“废立太子是一件大事,诏书一旦颁布,再想挽回就来不及了。谗言陷害,无所不入,希望陛下能明察。”这样的情形有些出乎隋文帝的意料,杨素上阵不行,他上阵还是难以服众,看来废黜杨勇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容易,无奈之下,隋文帝只好使出撒手锏,让东宫的姬威出来指控自己的主人。
姬威等的就是这一天,他当众说了一些为人所不知的内幕,主要包括:一是太子多次说想要从樊川到散关,一并规定为游苑。还说:“从前汉武帝准备建造上林苑,东方朔规劝他,赏给东方朔百斤黄金,多么可笑。我实是没有黄金赏赐给你们的。如果有规谏的人,就该被斩除,不过杀死百把人,自然就永远清静了。”二是杨勇的亲信苏孝慈被解除职务,太子非常生气,动怒道:“大丈夫终会有一天扬眉吐气,这仇终身不忘,到时候一定要称心如意。”三是太子提出的一些需求被尚书省依照法规拒绝,杨勇大怒道:“宰相以下的官员,要杀一两个,让他们知道对我傲慢的代价。”四是太子在东宫兴建楼台歌榭,一年四季劳役不停歇,建起的亭殿,早上建造晚上又改了。五是杨勇常说:
“皇上责怪我有很多姬妾,没有嫡子,所生的都是庶子,可嫡庶那么重要吗?高纬、陈叔宝哪个不是嫡子?到头来又怎么样?”六是太子请人算卦,说自己父皇活不过开皇十八年,期限转眼就要到了。
根据姬威的陈述,太子杨勇是一个典型的不孝不义不忠之徒,这种人一旦当了皇帝,大概率会成为暴君,大臣不会再有好日子过,很可能面临着一场场腥风血雨。
姬威举报的不再是婆婆妈妈的帝王家事,而是凸显了杨勇恶劣的品性,以及对社稷和朝臣的现实危害性,所以杀伤力很大。杨勇此时已经失去了自辩的权利,只能任由姬威说什么是什么。隋文帝见状趁热打铁,流着泪说:“谁非父母生,乃至于此!”谁不是父母生的,没想到太子竟然凶恶到如此地步。并说:“朕近来读《齐书》,看到高欢放纵自己的儿子,非常气愤,怎么可以效仿这种人的坏做法呢?”
隋文帝和姬威一唱一和,这场“双簧戏”非常成功,听完姬威的陈述,又看到皇上如此动容,出来为太子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为了让群臣都闭嘴,隋文帝想了一招,便是收拾率先站出来为杨勇说话的元旻。
没过几天,司法部门向元旻发难了,弹劾他与太子有不正当的交往,证据是隋文帝在仁寿宫时,杨勇派人给元旻送了一封密信,信封写着“勿令人见”,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必有蹊跷,说不好是想密谋作乱。隋文帝装着恍然大悟,说:“我身在仁寿宫,一点点小事情,东宫就会知道,消息灵通比驿马还快,我一直觉得纳闷,原来是元旻搞的鬼。”
元旻的厄运来临了,他被逮捕入狱,革除一切军职。紧接着,隋文帝下令让杨素带人搜查东宫。搜了半天,发现了两个罪证。说来奇怪,所谓罪证并不是叛乱常用的刀剑盔甲,更没有密谋书信,一个是数千根槐树根,另一个是几斛艾草。
这两样东西好像和谋反没有关系,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都是打火的材料。当时打火的程序是先敲打燧石,有了火星后用艾草去引燃,然后再去点燃槐树根。
杨勇为何要在东宫储藏如此多的点火材料呢?这是因为有次杨勇见到一棵枯老的槐树,便问左右:“它还有什么用?”侍从表示可以用来烧火。当时卫士们也需要材料取火,杨勇觉得不能浪费,由是命人将槐树根加工后准备赐给手下,同时配套提供了许多艾草。谁承想,还没来得及发给手下,太子宫便被查抄了。
杨素看到院子里堆满这些东西,心里也感到纳闷,便找来内线姬威问个究竟,姬威给出的答案是太子别有用心,什么样的用心呢?他说:“皇上经常住在仁寿宫,太子养了一千匹马,曾经表示只要控制了仁寿宫的城门,皇上就会饿死。”就是说,杨勇囤积如此多的点火材料,是用来制作火把,想着趁夜突袭仁寿宫,把皇帝困死在里面。
不得不说,姬威为了有个投名状,已经不顾一切,张口就来。或许因为编得有些太离谱,杨素并不太相信,就此事诘问杨勇。杨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荒唐的理由居然也能编撰出来,他反问杨素说:“我听说你家有上万匹马,我身为太子,有一千匹,怎么就是要谋反呢?”这话问得杨素顿时哑口无言。
杨素不甘心,将东宫所有查抄的衣服器具、首饰珠宝等全部陈列出来,办了一个奢侈品展览会,请文武百官来参观,展示杨勇生活奢靡的罪证。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多次派使者责问杨勇,但杨勇每次都为自己喊冤,表示不服。
杨勇当然会不服,说他图谋不轨,只是姬威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实锤的证据,所谓的罪证都相当牵强,如果仔细梳理一下,甚至连牵强都谈不上。但他的亲爹亲娘,当今的皇上皇后铁了心地要废掉他,证据材料就不再重要了,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即便如此,隋文帝还想让群臣们心服口服,既然现实中找不到证据,就只能求助于老天。在他的授意下,太史令进言说:“臣观天象,皇太子当废。”既然是老天爷的意思,群臣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开皇二十年(600年)十月九日,上演了隆重的废立太子仪式。隋文帝派人传见杨勇,杨勇见到使者,惊恐道:“得无杀我邪?”以为隋文帝要杀自己,使者表示没有性命之虞,但太子之位必须要废掉,让他好好配合表演。
隋文帝全副武装,集结禁军,登上武德殿,命皇室宗亲站在东边,文武百官站在西边。杨勇及其子女被引导至殿庭中央,隋文帝命内史侍郎薛道衡宣读诏书,废黜杨勇的太子之位,以及他子女的亲王和公主的封号。诏书中先说了太子之位的重要性,“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
然后给出了废黜杨勇的理由,“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春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愆衅,难以具纪。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这段话大概的意思是说,皇太子杨勇是我的儿子,我当上皇帝就立他为太子,希望他典学有成,继承基业,可是他资质平庸,不仁不孝,亲近小人,宠信奸佞,其罪行数不胜数。百姓是上天的百姓,我恭奉天命为帝,应当爱护百姓。我虽然爱我的儿子,更畏惧上天和生灵,怎么能让这个不孝之子祸乱天下?
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还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证据。但事已至此,已经不再需要。杨勇虽然不甘,但也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至少没有被杀头。于是磕头道:“我的尸首应该横躺在法场上,使将来的人警惕!如今,幸而获陛下哀怜,得以保全性命。”说罢,泪水潸然而下,染湿衣襟。无论宗亲还是百官,看到此情此景,黯然神伤,沉默不语。
隋文帝接着要收拾太子党羽,下令将元旻处斩。然后严厉指责东宫的官吏,没有人敢作声,只有太子洗马李纲站出来表达不同意见:“废立大事,今文武大臣皆知其不可,而莫肯发言,臣何敢畏死,不一为陛下别白言之乎!太子性本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向使陛下择正人辅之,足以嗣守鸿基。今乃以唐令则为左庶子,邹文腾为家令,二人唯知以弦歌鹰犬娱悦太子,安得不至于是邪!此乃陛下之过,非太子之罪也。”意思是说陛下一直教导不力,所以太子成了这个样子。太子天赋平常,有贤明的人帮助就可以成才,让不贤的人影响就变坏了,怎么让弹琴唱歌打猎游玩的家伙成天在他身边?哪里只是太子的罪过呢?这是陛下的过错。
李纲的胆识实在过人,直接指出杨勇走到这一步,身为父亲的隋文帝难辞其咎。隋文帝神色惨然,过了半天才说:“李纲责备我,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挑选你为东宫臣僚,但杨勇不亲近信任你,就是换上正直的人又有什么用处呢?”李纲回答:“我之所以不为杨勇亲近信任,确实是有佞人在太子身边的缘故,陛下只要将这些小人斩首,更换贤能才学之士辅佐太子,怎么会知道我最后会被疏远和抛弃呢?”说来说去都是隋文帝的过失,隋文帝身边的人都替李纲心惊胆战。但事情却出现了大反转,此时正好尚书右丞空缺,隋文帝指着李纲说:“此人是很好的尚书右丞。”
虽然李纲直言而因祸得福,但大部分东宫官员都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左庶子唐令则和太子家令邹文腾、左卫率司马夏侯福、典膳监元淹、前吏部侍郎萧子宝、前主玺下士何竦一并斩首处死,他们的妻妾子孙都没入官府。车骑将军阎毗、东郡公崔君绰、游骑尉沈福宝特赦免死,各受杖刑一百,本人及其妻子儿女,家产田宅都没入官府。副将作大匠高龙叉、率更令晋文建、通直散骑侍郎元衡都被判罪令其自尽。而在废立太子中出了大力的杨素等受到了丰厚的赏赐。
在追查“太子党”中,令人意外的是,名将史万岁被杀了。史万岁一直以来为本部兵马抗击突厥有功而未获赏赐耿耿于怀,这背后其实也是杨素搞的鬼,他有些嫉妒史万岁,因此在隋文帝面前进谗言说:“突厥已经投降了,况且他们本来就不是入侵,而是撤退。”言外之意是史万岁坐享其成,没有什么功劳。隋文帝听了杨素的话,对大破突厥的史万岁部没有任何嘉奖。
史万岁数次上表陈述,但隋文帝都没有搭理。就在隋文帝为废立太子挠头的时候,史万岁再次奏表请功。这可把心情烦躁的隋文帝惹急了,问道:“史万岁在何处?”当时史万岁就在殿外候着,杨素为了激怒隋文帝,故意说:“史万岁拜访东宫去了。”隋文帝听后大怒,命人召来史万岁,不分青红皂白,下令将其乱棍打死。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的隋文帝觉得有些过了,命人通知停止行刑,但一切都晚了,史万岁已经在殿堂上被活活打死。隋文帝事后下了一道诏书,说史万岁“怀诈要功,便是国贼”,以这样的罪名掩盖自己的过失。史万岁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就这样死于非命,他死之后,天下万民都为之惋惜。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三,晋王杨广被册立为太子,一场太子位置的争夺正式落下帷幕。
杨勇被废后,被软禁在东宫,由新太子杨广负责看管。杨勇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屡屡要求面见父皇申冤,但杨广绝对不可能让杨勇见到隋文帝。杨勇爬到树上,面向皇宫的方向大声号叫,希望父亲能见自己一面。隋文帝听到叫声,便问杨广是什么情况,杨广回道:“杨勇已经心神丧失,被妖魔附体,魂魄都收不回来了。”隋文帝从此觉得这个儿子疯了,“上以为然,卒不得见”,因此杨勇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父皇了。
隋文帝废立太子,无疑对整个王朝的命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唐太宗李世民看来,“逆乱之源,自此开矣”,就是说改立杨广为太子是隋朝二世而亡的祸根。
但就事论事,杨广能在大哥做了二十多年太子,名分早已确定的情况下逆袭成功,首先显示了他高超的政治斗争经验,这一点比杨勇强太多了。父母喜欢什么,杨广就做什么,而杨勇完全反其道而行之。
为了谋夺太子之位,杨广把自己包装成为一个才德皆备的优秀王子,不少人认为他是伪善,是个野心家,但他装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十年如一日,这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杨广成功,除了自身努力外,关键还找到了最给力的同盟军,宫里宫外都获得了强有力的支持。宫内是母亲独孤皇后,宫外是宰相杨素,他们通力合作,相互配合,最终将太子杨勇拉下了马。不过,两人帮助杨广的出发点并不一样,独孤皇后是因为对杨勇太过失望,同时受到了杨广的蒙蔽。而杨素完全是为了自身利益考虑,所以他显得更为卖劲儿,抹黑诬陷,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说整个废立过程充满着阴谋和谎言,但话说回来,隋文帝做出这样的抉择并非完全被杨广所欺瞒,放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废杨勇立杨广并不完全是一件错事。主要原因是隋文帝五个儿子中,杨广无疑是最出类拔萃的,无论是个人素养还是理政能力,杨勇都远逊于二弟杨广。为了江山社稷长远,选择一个更为出色的皇子作为储君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杨勇和杨广为一母所生,不存在嫡子庶子的问题,选立贤者似乎没有太多可以指责的。
但是,隋文帝忽视了这样做可能产生的巨大后遗症。首先造成了朝廷的分裂,杨勇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在他周围聚集了相当数量的官员,而废立太子,致使不少有政治才华和节操的官员被罢黜,甚至死于非命,比如高颎。其次造成了一种很不好的风气,所谓“君子道消,小人道长”,支持长幼有序、不宜废立的大多是正人君子,讲究政治伦理,而支持杨广的则不少是投机分子,这些小人最终得志,就没有人再愿意讲究政治道德,完全奔着个人利益去了。最后给了其他皇子一个很不好的示范,太子之位可以通过阴谋诡计得到,难免会让皇子们心生觊觎之心,而杨广作为太子,也必须时刻提防各位弟弟,这使得皇子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当然,这些危害的后果不会马上显现。终于,杨广如愿以偿地成为大隋王朝的新太子,二十多年的隐忍总算迎来了收获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