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电影实际上不止一个主角,时柒越拍越发现,真正的主角实际上是监视器后的文之桃。
陈涛有大段的内心独白是对着镜头说的。
不止面向观众,更是在对导演说。
这是一种通过打破“拟真假定”和“摄影机不在场假定”来解构电影影像的拍摄手法,强行将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平行世界之间的藩篱拆除,会带来强烈的“失序感”。
失序感则会带来恐惧和不安。
比如从电视屏幕里爬出的贞子,比如某系列探案电影结尾处小女孩对着镜头的微笑。
观众会产生一种自己就在现场直面角色的感觉。
恐怖片、悬疑片和纪录片中常用,但这种手段具有先天风险,时机和长度都很重要。
因为失序感的消除也很容易,只要使之成为常态即可。
文之桃很清楚这一点,现在拍这么多,戏里未必会全用。
她原本以为一个镜头反复拍摄,攒了大量看起来无用的素材,时柒可能会嫌烦。
但并没有。
文之桃像个强迫症患者,一遍又一遍地要求重拍某个镜头,时柒每次都顺从地完成,从未拒绝过。
走路的姿态、台词的语气、人物的性格,哪怕只是极细微的一个小动作,他都愿意通宵达旦地反复打磨。
有时剧组工作人员都觉得文之桃实在太苛刻,但时柒从来不曾发脾气、使性子。
“时老师,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演员中最耀眼的那个。”文之桃在休息时曾这样评价时柒。
有他在剧组,似乎消除不少紧张和焦躁。
毕竟导演本人实在算不上好上司,剧组能稳定和谐,有一半功劳在时柒。
嗯,另一半全靠打工人的忍耐度,这主要由他们肩负的责任和压力决定。
如果剧组所有工作人员的房贷突然消失,文之桃可能会被装麻袋揍一顿后再重新招募人手。
好在这种事情目测不会发生,所以大家都还兢兢业业在剧组打工。
未来会不会耀眼不是时柒现在该考虑的事,他眼下更担心自己的演绎影响电影的核心表达和基本视角。
他看出了文之桃才是电影真正的主演。
如果她和时柒在把握情感时不一致,那么整部电影就会混乱不自洽。
时柒在横店的时候就明白,演员决定电影的表达,导演和编剧才掌握着作品的内在。
而现在,文之桃既是导演,又是编剧,同时还是影片外真正的主角。
那么,她的情感如果不释放,时柒就不能确定自己的表演是否准确。
“文老师,我现在能拿到剧本的结局了吗?”
时柒温和地与文之桃商量。
虽然目前来看,两人合作还算顺利,但只有拿到结局,他才能完全理解导演真实的感情,拼上拼图的最后一块。
“很抱歉,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因为我之前不知道该怎么写。”
文之桃的态度坦然地像在说把刚才那个镜头再拍一遍吧。
“那现在呢?”时柒并不意外。
“我还要再想想。”文之桃的声音飘忽不定,“我在想陈涛是该死还是该活着,你觉得呢?”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活着。”
活下去才有希望,听起来是一句老生常谈,可确是实话。
时柒在父母亲人去世的时候才明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凡能活,谁会选择死呢?”文之桃说完这句后,久久无言。
有的时候活着比死更困难,死亡不过一瞬间,活着反而是长久的折磨。
陈涛也这么想。
至少在文之桃终于完成的剧本中,他是这么想的。
废弃厂房的天台上,陈涛双目赤红,发抖的手中握着刀子,看着追上来的陈豪发。
“哈,你这小兔崽子,老子供你吃供你喝让你读书,你就是报答我的?”
陈豪发一步步朝陈涛走来,笑容狰狞。
陈涛没有反驳,他早知道和父亲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来啊,朝这里捅!”陈豪发撕开衬衫,露出胸口。
有几粒扣子因为他粗野的动作被崩掉,落在地上,发出清凌凌的声音。
陈涛被逼得步步后退,站到天台的最外沿。
“TMD,还学人家写日记,你写的那都是什么东西?丢人现眼的玩意,老子当初就应该掐死你。”
陈豪发还在向前,边走边骂,他试图像从前一样用暴力驯服儿子。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这个机会。
陈涛猛地朝陈豪发扑过去,姿态熟练地像是在梦中试验过多次。
直到对方被扑倒在地,陈涛才惊觉原来父亲一直在衰老。
手底下挣扎的身体是消瘦的,拳头也不似小时候那样如铁钳般有力。
“你敢反抗,你打打老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陈豪发扭动着身体狂骂。
刺啦——似乎是衣服被刺破的声音,骂声戛然而止,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滞。
陈豪发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陈涛。
万事开头难,刺出第一刀,后面的第二、第三刀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原来尖锐物品刺破皮肤、分开肌肉、最后再插入内脏的过程也可以如此顺滑,流畅得如同当年陈涛喝下水后的呕吐过程。
他根本数不清刺了陈豪发多少刀,只听到楼下有警车、救护车的鸣笛声和围观人群嘈杂的吵闹声。
这个世界真吵啊,陈涛沉默地看着楼下。
镜头转到那个如兔子般柔软的女生。
托尼室友的事暴露,女生的视频流出,因不堪压力,举家搬迁至外地。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有一个懦弱的男生,曾为她和托尼室友打过架。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回到陈豪发和陈涛那个破败的家中,客厅一片狼藉。
桌子上所有的物体都在地下,玻璃茶几碎成无数片,上面还沾着不知是谁的鲜血。
陈涛的那个小房间里,依旧是昏黄的灯光,照在被撕坏的日记本上。
一阵微风吹过,有几页碎纸片,经过客厅,越过大门,飘荡在风中。
故事在这里结束,是个开放式结局。
没有人知道陈涛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