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王立太子风波
周武王是周文王的第二个儿子。文献对他形貌的描写也很夸张,身高九尺五寸,国字方脸,面色紫红,龙眉凤目,鼻子高隆,颌下有三须。史载,周武王的同胞兄弟共有十个,生母都是正妃太姒,还列出了十兄弟的名字:伯邑考、武王发、管叔鲜、周公旦、蔡叔度、曹叔振铎、成叔武、霍叔处、康叔封、冉季载。
姬发是周文王的次子,周文王为何不立长子伯邑考而立姬发呢?
司马迁说,十兄弟中周文王最喜欢姬发、姬旦,常常把他俩带在身边。而伯邑考很早就过世了(《周庙志》说伯邑考寿二十一岁),所以立姬发为太子。但是伯邑考早逝的原因,司马迁并没有记载。据说是在文王羑里之囚期间被纣王杀掉,炖成肉羹给文王吃。这一传闻流行于战国时期,然而屈原《天问》中叙及周文王时,并未提到食子的事,可能不靠谱。所以司马迁没有采录该传闻,只是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伯邑考其后不知所封”,意思是说伯邑考后人的封地不知道在哪里。
周文王时期曾经有一场不大不小的立嗣风波。出土的北大汉简《周驯》中记载,周文王为立太子的事而犯愁,他问谋臣闳夭:“我有四个儿子,或贵或爱,或长或贤,就是不知道该立哪一个?”贵、爱应是姬鲜、姬旦,长是伯邑考,贤指姬发。闳夭对立嗣的四条原则,立贵、立爱、立长、立贤一一作了评价,认为贤为嗣子的根本,贵而不贤、爱而不贤、长而不贤,都会给国家带来灾难,“非徒亡国而已,又将伤其先人”——不仅仅导致亡国,更会累及先人的声誉。周文王听从了闳夭的建议,最后圈定贤能的姬发为太子。
伯邑考也很想当太子,但他有自知之明,看到群臣都站在姬发那一边,就自动引退了。伯邑考可能因立嗣之事,精神郁闷,导致早卒而无后,所以几个兄弟中独他没有封地。
周文王对姬发深寄厚望,耗费了很大的精力,生前反复告诫姬发,要仁政爱民、让利于民、慈惠温良!为了把姬发培养成一位合格的接班人,那位德高望重的吕尚自然成了姬发的老师。吕尚也对这个未来的主子倾心教导,修其正心,育其德行。譬如姬发有一个怪癖,嗜好臭咸鱼。一天,姬发拿着刀子,想要去切咸鱼。吕尚却把咸鱼撤走。姬发很不高兴,将这事告到周文王那儿去了。周文王问吕尚:“发儿那么喜欢咸鱼,你为啥不给吃?”吕尚回答说:“祭祀和宴会上,咸鱼都摆不得。怎么可以用这种违礼的臭东西来养太子?”可见吕尚对姬发用心之苦。
姬发也没有辜负周文王和吕尚的期许,汉简《周驯》里称“太子发勇敢而不疑”,赞扬姬发坚决果敢,是一个明智、理性的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果说周文王仁慈智慧,处处谨慎,那么周武王则更胜一筹,果断勇猛,充满自信,永不言败,属于开拓型的领袖。
周武王即位之后,任命吕尚为军队统帅,同母弟姬旦(周公)为辅相,姬奭(召公)、姬高(毕公)等为谋臣,组建一个战斗力极强的领导团队,发奋图强,日夜不辍,以继承周文王的灭商大业。
周文王设下的局
根据史书记载,此时的商纣王却是一个彻头彻尾、残暴不仁的“独夫民贼”,与周武王的开明、睿智、果敢形成鲜明对比。商纣王所重用之人,都是奸佞之徒:主持朝政的是贪婪好财的费仲,负责军务的是喜欢搬弄口舌的恶来。
恶来是后世秦人的先祖之一,蜚廉的儿子。蜚廉善于奔走,恶来力大如牛,父子二人都效命于纣王。秦族起源于东方,后迁徙至晋陕一带,附属于殷商王朝。因而秦族首领也是殷商王朝的贵族。恶来可能是亚来的讹误,亚是殷商官职,来是名字。亚,频频出现于甲骨卜辞和西周金文,属于高级武官。恶来是殷商晚期商军的主要统帅之一。《吕氏春秋·当染》中说:“殷纣染于崇侯、恶来。”司马迁也批评恶来善毁谗,喜欢背后说诸侯的坏话。实际上,恶来与崇侯虎都不是坏人,不但勇猛而且忠心,他们的言行举止都是在维护殷商王朝的统治。只不过因为立场差异,所以成了周人的眼中钉,被刻意贬损。
殷商也不乏受到百姓爱戴、周人敬佩的真正贤者,如比干、商容、祖伊,但他们都被商纣王冷落一旁,都没有好下场。
比干,是帝乙的弟弟,纣王的叔父,名字为干,因采邑在比(今山西汾阳西北),所以称之为比干。比干生性耿直,对纣王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由于他的王叔身份,很令纣王忌惮,因而被纣王剖心杀死。比干犯颜强谏,流芳百世,被尊为圣人。
商容,真名失传,因为他是负责礼乐之官,知礼容,所以称之为商容。商容为人贤明,是一个不同政见者,受到费仲的排挤,只好退隐闾里。商容与纣王叔父箕子齐名,并称为“二忠圣”。祖伊也是殷商贵族,看到纣王长着一颗比花岗岩还要坚硬的脑袋,屡谏不听,失望而去。
然而,纣王“亲小人,远贤臣”的恶行都是周文王设下的局。周文王为了瓦解殷商统治阶层,采取了离间分化的策略。费仲之类的佞臣,是周文王极力扶植的重点对象,他们受到纣王的宠幸,堪称商朝王廷的“猪队友”。
周文王有一块精致的玉版,纣王让胶鬲去索讨,周文王故意不给。纣王又让费仲去索讨,周文王爽快地给了他。因为胶鬲出身卑微,“举于鱼盐之中”,来自鱼盐贩子,是个贤人。周文王不想看到殷商贤人得志,希望纣王身边被一群阴险小人、无道佞臣团团包围,使他迷失方向,走上亡国丧身的不归路。周文王分化殷商统治阶层的手段大致如此。
对于比干、商容、胶鬲之类的贤人,周文王能收买则收买,为己所用,胶鬲后来就暗通周文王,成了伐商的“第五纵队”;对于收买不了的就借刀杀人,设法除掉,免得资敌。像崇侯虎、恶来那些忠勇双全的武将,是抵抗周人大军的中坚力量,只能在战场上予以扫灭。
为了颠覆殷商王朝,周文王及其谋臣真可谓处心积虑。王朝战争就是一场肮脏的游戏。
周文王从羑里脱身回到岐周之后,看到岐周实力不及殷商,自己不是纣王的对手,突然变得荒淫糜烂,制玉门,筑灵台,击钟鼓,甚至相女童(嬖幸幼女)。当然,周文王自甘堕落,是为了欺骗对手,使纣王丧失警惕心。纣王闻讯后,果然中计,大喜道:“西伯昌改道易行,我高枕无忧了。”于是更加残暴,周文王的计谋得逞了。
周武王问政
周文王将荆条上的尖刺一根根拔除干净,留给太子姬发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条了。幸福的太子登上王位之时,接手的是一个人才济济、兵强马壮的强大国家。而他的对手商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君主荒淫,臣属无能,诸侯离心,军心涣散,百姓困顿。
战国中山王□铜鼎及鼎上的《武王诫铭》
《武王诫铭》释文:唯十四年,中山王□作鼎,于铭曰:“呜呼!语不废哉!寡人闻之:‘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昔者燕君子哙睿□夫悟,长为人宗,于天下之物矣……”
对比之后可以发现,力量的天平严重向周人倾斜。难能可贵的是,周武王并未因此而盲动。他怀着戒惧惕厉之心,践阼才三天,就虚心向老师吕尚求治国强兵之道。
周武王问政的内容记录在《武王践阼》中,出土的战国楚简和西汉文献中都有这篇文献。践阼,就是登上王位。武王即位之后,并未改元,而是自称太子发。因为太姒梦中,在殷商王庭种下梓树的是姬发,所以姬昌、姬发父子同时受天命,延续文王的受命纪年当然顺理成章。
尽管竹简和文献里都掺和了战国儒家、道家等学说的观点,但是武王问政之事并非后人凭空捏造出来的。河北平山县一座战国时期的中山国王□(cuó)大墓中,挖掘出一件青铜鼎,铭文上赫然出现了《武王践阼》中的一句格言:“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这尊中山王□铜鼎的年代约为公元前308年,与屈原同时期。两千三百年前的古人是不会撒谎的,《武王践阼》的历史可信度颇高。
周武王践阼之后,到底向吕尚求教了哪些治国之道?
武王问吕尚:“你可否用不到十句话,概括让国运百世昌盛之道?”吕尚回答:“能。”于是周武王站在南边,脸朝北面,洗耳恭听吕尚的教诲。
吕尚说:“意志压倒私欲国家昌盛,私欲压倒意志国家灭亡。意志胜私欲百姓顺从,私欲胜意志百姓造反。戒惧压倒轻慢带来吉利,轻慢压倒戒惧带来灾祸。无戒惧之心就无法求正道,无法求正道就乱政。乱政者使国家灭亡,戒惧者传至万世。使百姓不造反而顺从,百姓就愿意为我所用。”
哈哈!吕尚只说了五六句话,不到十句。吕尚所言的正道核心就一个字“敬”,意思是戒惧。治国理政必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常怀戒惧敬畏之心,国运才能万世永隆昌。
虽然不到十句话,周武王听了却倍感恐惧,汗流浃背。于是他在随身物品、器皿上铭刻下几句格言,朝夕面对,以此来警示自己。这就是著名的《武王诫铭》。
《武王诫铭》有七处。
草席四个角,席前左角写着“安乐必戒”——居安思危,席前右角写着“毋行可悔”——不要做会后悔的事,席后左角写着“眠之反侧,亦不可不志”——睡中辗转反侧时也不要忘记,席后右角写着“所监不远,视迩所代”——殷鉴不远,教训就在你的眼前。
门扇转轴上写着:“皇皇惟谨,怠生敬,口生诟,慎之口口。”——务必谨慎,话能招致恭敬,也能招致诟骂。言辞要慎之又慎。
镜子上刻着:“见其前,必虑其后。”——见其前更应思其后。
盥盘上刻着:“与其溺于人,宁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溺于人不可救。”——与其溺于小人中,毋宁溺于深渊中,溺于深渊还可游,溺于小人不可活。
楹柱上写着:“毋曰何伤,祸将长;毋曰胡害,祸将大;毋曰何残,祸将延。”——不要说有啥伤害呢?灾祸马上就来了。不要说没啥伤害吧?灾祸马上就扩大了。不要说去残害什么?灾祸马上就延长了。
权杖上刻着:“恶危?危于忿连。恶失?失道于嗜欲。恶忘?忘于贵福。”——在哪里会出现危难?危难产生于愤怒之中。在哪里会失道?道在嗜好和私欲中失去。在哪里会忘怀?忘怀于富贵之中。
窗户上刻着:“位难得而易失,士难得而易外。”——宝座得来难,失去容易;人才得来难,流失容易。
周武王的诫铭,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无不散发出耀眼的智慧之光。他强调“敬”的功用与价值,“敬”就是警惕、戒备,无论何时都不能松懈。这是理性的光芒,一位真正的王者应具有的品质。即使放在今天,仍然是经世修身的圭臬。难怪两千三百年前的中山国王□会对周武王的盥盘诫铭着迷,并将它镌刻在青铜鼎上。
周人灭耆国
武王践阼之时,殷商王朝已经处在亡国的前夜。各种骇人的诡异现象层出不穷,诸如五星聚于房,鬼哭山鸣,亳都连续落下十天的土灰;六月大雪纷飞,或者下起雨血雨灰,天降陨石,大的如瓮缸,小的如簸箕;等等。
朝歌城角落里有个小酒杯,突然飞出一只乌鸦。商纣王大为惊讶,让一位贞人来占卜吉凶。贞人说:“以小生大,这是罕见的吉兆。国家必多福,大王的英名也将倍加显耀。”这话纣王爱听,从此他整日沉溺于扬名立万的幻象之中,不理朝政,更加荒淫。殷商王朝就像斜坡上的滚石,加速滑向覆灭的深渊。
既然天命已经在抛弃商纣王,那就应该顺天意而为之。
武王践阼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受命八年(公元前1049年),周武王出兵大举进攻耆国。武王征伐耆的事件不见史传文献,只有清华简《耆夜》中记载。一经发现,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引发激烈争议的焦点在于,攻打耆国的究竟是周文王还是周武王?
司马迁说伐耆的是周文王,而且也得到了上博楚简《容成氏》的证实。清华简《耆夜》却有武王征伐耆的记载。对此,学术界讨论得很热闹。一会儿有人说清华简《耆夜》是伪文献,不靠谱,伐耆的是周文王;一会儿又有人说,耆国在殷商王畿范围之内,宋代就有人怀疑周文王这么一位大圣贤,断断不会以下犯上,杀入殷商的王畿之地,伐耆是武王的事,如今终于被出土文献所佐证;一会儿又有人说,两人都攻打过耆,但不是同一个小国。
那么真相如何呢?
周文王、周武王都伐耆,而且是同一个耆,都在今山西黎城县。山西黎城县出土了西周时期的楷侯宰铜壶,铭文中有“楷侯宰”。根据音韵学知识,“楷”与“皆”“耆”“黎”等是可以通用的,证明了古代山西黎城县确实存在一个耆国。而这个耆国,就是周文王、周武王都征讨的耆国。
耆国是一个叛服无常的国度,被周文王打败表示臣服之后,趁文王死去而又猖狂叛离,不听从周人的号令,所以就有了周武王的第二次征耆之战。
周文王受命四年(公元前1053年)第一次伐耆,四年后周武王再次伐耆。为什么周人会对耆国如此执着呢?因为耆国地理位置相当重要,而且周文王伐耆时,阴沟里翻船,栽倒在纣王手里,被囚禁在羑里。这是岐周的奇耻大辱,武王如果不能一雪此恨,何以立威?又怎么率诸侯伐商?
耆国所在的黎城县,距离安阳殷都不过百余千米,地处河南、河北、山西三省的交界点。华北平原进入山西高原,自古以来有八条险峻异常的交通孔道——太行八陉。其中有一条自河北临漳至山西长治,称为滏口陉。殷商时期,滏口陉是安阳殷都与西北众多方国之间往来的最主要通道,也是汾河谷地通往殷都的捷径。黎城县位于太行山脉中部的峰岭上,平均海拔超过八百米,是太行山区地势最高的县城,是滏口陉的咽喉要道,千百年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周人灭了耆国,就切断了殷商与西北方国之间的联系,进而将今山西地区收归囊中。而且站在太行山的顶峰,居高临下,不到几天就可以杀到安阳殷都。
史称“三分天下,周有其二”,九州中只有青、兖、冀三州属于殷商的势力范围,其余六州都依附周人。而青、兖二州,是东夷所居之地,叛服不定,殷商的统治摇摇晃晃。
冀州很广阔,从今陕西渭南华山到今河北燕山之间都是,只要控制了今山西,周人基本上就拥有了冀州,安阳殷都和朝歌就成了纣王仅有的两座孤城。所以,对纣王来说,耆国是一块绝对动不得的奶酪。周文王伐耆,挑动了纣王的敏感神经,纣王不顾连年东征夷方的疲惫,出兵一战而擒文王。
周武王兴兵再伐耆,是在受命八年(帝辛二十七祀,公元前1049年)的深秋,距离文王去世的时间不长。所以孤竹国的两位王子伯夷、叔齐痛骂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你的父亲还没有下葬,你就大动干戈,这是孝顺吗?
武王如此着急出兵,一是他对羑里之耻耿耿于怀,报仇心切,二是立威天下,消除诸侯对自己的疑虑。因而伐耆之役,武王御驾亲征,志在必得,吕尚辅佐,毕公姬高为主将,周公姬旦、召公姬奭、辛甲、作册逸等国中精英全员出动,军中锐卒也整装出发。辛甲的采邑在长治盆地,是这次战争的前进据点和后勤基地。
此时纣王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迎战。周人出动战车,将士披甲戴胄,士气高涨,一举攻克耆国,洗雪了四年前的文王之耻。
武王赋诗
大胜之后,周武王凯旋,在文王太室告慰文王在天之灵,并举行饮至典礼,以庆贺这个伟大的胜利。饮至典礼是战争之后,献祭于宗庙、犒赏三军的隆礼,内容包括献俘授馘(guó)、饮至大赏、征会讨贰,也就是清点伤亡和斩获数量,大摆庆功酒宴,论功行赏,举行军事演习,准备下一轮的战斗。当然,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酒宴行赏。
清华简《耆夜》记录了这次酒宴上,武王君臣尽兴吟诗的情景。酒宴在夜晚举行,地点是祭祀周文王的镐京文王太室。太室,属于殿堂式建筑,建筑布局可以从岐周宗庙看出。有东、西、北三墙,东墙称之为东序,西墙称之为西序。庙堂东侧称东厢,西侧称西厢。北墙开有门窗,通往庙堂后的室。南面无墙,但东西两侧都有石阶,东阶称为阼阶,西阶称为宾阶。周武王走东阶,群臣走西阶。
推测当时武王君臣的具体座次是,武王居中,东厢坐着东道主周公旦,辛甲旁坐,西厢是这次酒宴的客人毕公高,召公奭陪坐。作册逸负责记录,他是武王的国务秘书,在文献中又名尹逸、史逸。吕尚是军队统帅,因而被武王任命为司正,以军纪监酒。这不是寻常百姓的聚餐吃饭,而是国家最高层次的宴会,必须铁面无私,赏罚分明。在周成王一朝,周公旦、召公奭、作册逸、吕尚这四位元老,被尊为“四圣”。
这次酒宴,周公旦做东,请毕公高喝酒吃饭,当然所有的开销由周武王买单。这说明伐耆之役,毕公高担任主将,居功至伟。其后武王将毕公高的一个儿子赐封于耆,称为楷伯。所以有一件青铜器铭文中,楷伯自称“十世不忘,献身在毕公家,受天子休”。
周武王先致开场白,举起爵杯,敬毕公高,即兴赋诗一首《乐乐旨酒》:
我们畅饮美酒,宴请毕召二公。
兄弟诚信仁爱,百姓臻于和同。
将士威武雄壮,灭耆气势如虹。
速速饮下此杯,美酒无始无终。
向毕公高祝酒之后,武王又举起爵杯,再敬周公旦,也赋诗一首《 (yóu)乘》,接着轮到做东的周公旦赋诗庆贺毕公高和武王。
君臣畅饮正酣之际,一只蟋蟀跃到堂上。蟋蟀是候虫,候虫知时节。周公旦睹物思情,勾想起一桩桩往事,从文王受命到羑里之囚,再到伐崇、迁丰,最后文王之死,感叹时光的流逝,慨然吟诗一首。这首诗就是著名的《蟋蟀》,后来毕公之子受封耆地,此诗也被带到今山西去。由于受人喜爱,广为散播,最终收入《诗经》,成为千古传颂的瑰丽奇章。
周公旦在宴会上吟唱的《蟋蟀》,与《诗经·唐风·蟋蟀》文本有很大的差异,前者有117个字,其中15个字漫灭不清,后者只有96个字。前者文本较为松散、原始,后者句式整齐划一,都是四言句式,有很明显的加工与再创作痕迹。简单地说,《诗经·唐风·蟋蟀》是《耆夜·蟋蟀》的缩写版、改写版。
不过,两首《蟋蟀》的诗旨一脉相承。《诗经·唐风·蟋蟀》的写作背景是,今山西太原一带民风俭朴,终年劳苦不休,而当时的国君晋僖公沉溺于游猎赏玩,生活奢靡,所以诗歌婉转相劝,希望晋僖公行乐之际不要忘记了老百姓的疾苦,要适可而止。《耆夜·蟋蟀》写于伐耆大胜之后的欢庆酒宴上,核心思想是“康乐而毋荒”,也就是有节制地行乐。周公旦身为杰出的政治家,未雨绸缪,提醒武王君臣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大胜更须戒骄;不能纵乐过甚,要时刻谨记伐商大业尚未完成,未来的路还很漫长,还很艰难。
在那一夜的酒宴上,周公旦始终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他写给毕公高的诗中有这么两句:“王有旨酒,我忧以浮。既醉又侑,明日勿慆。”——大王有美酒,我担心失礼被太公望罚酒。喝酒就要一醉方休,但是明天不要犯错误。这两句诗其实是说给周武王听的,提醒周武王勿忘周文王的临终教诲——《保训》,要恪守中道,戒惧惕厉,胜不骄败不馁,方能成就大业。
伐耆之后,黄河以北的冀州之地基本上被周人控制。站在高高的太行山上,眺望东方辽阔的华北平原,一切尽收眼底。殷商王朝的心脏——安阳殷都和朝歌,已经暴露在周武王的锐利尖刀之下。
然而,周武王并未趁势直捣安阳殷都和朝歌城。这是为什么?
孟津渡河受阻师返
伐耆大胜之后,信心爆棚的周武王开始考虑进攻殷商王朝的作战计划。
《逸周书·和寤》中记载,周武王在鲜原(今陕西咸阳东北一带)召见伐耆之役中功勋卓著的毕公高和召公奭,共议伐商之谋时,教导他们要立足百姓,实行惠民、利民政策,那种腔调,与他刚即位时向吕尚求教的治国之道大同小异。可见,强国安民是周武王发动战争的目的。
为民谋福祉的战争,是圣贤的战争。为私欲而掠夺的战争,是暴君的战争。圣贤之战,虽然力量弱小,但是能够得到百姓的拥护,积小胜为大胜,最终彻底消灭比自己强大百十倍的敌人,这就是所谓的王者无敌于天下。圣贤爱惜民力,体恤士卒,所以慎战。他们不打无准备之仗,不发动没有把握的战争,让士卒的伤亡降到最少,让百姓承受的痛苦最低。周武王就是这样的圣贤。
翦商夺取天下,是公亶父以降所有周人领袖的终极目标。从迁岐下,到迁丰镐,周与殷商的距离越来越短了,这个目标也越来越接近了。
灭耆的第二年,也就是受命九年(公元前1048年),周武王率众在毕原上杀俘祭天,宣布向殷商王朝开战。
22年前,周文王初禴于毕,誓言要推翻商纣王的暴政。所以周武王自号太子发,以继承父业为己任。既然是太子,就说明姬发此时是“无冕之王”,不可能拥有自己独立的纪元,而是沿袭了周文王的受命年号,否则姬发成“逆子”了。
父在子不得自专。周武王声称不敢擅自做主,讨伐纣王是尊奉文王的遗命。他在中军的帅车竖起了周文王的神主牌,以此来号令诸侯。
誓师时,司马、司徒、司空等高级官员,齐刷刷列队,倾听周武王威严的训话:“诸位,肃静!我本无知之人,只是祖上有德,才让我继承祖先的功业!现在已定下赏罚规矩,以后就按这个来论功。”
申明军纪,检验自己的威望之后,周武王的战车骨碌骨碌地向东方进发。
周武王从丰镐出发,要进攻大邑商(安阳殷都)或者朝歌,只能走崤函险道。崤函险道是上古时期关中地区与中原地区的最重要通道。此道东起嵚崟山(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硖石乡),西至潼关,全长240千米。此道地形异常复杂,险峻难行。郦道元《水经注·河水四》中说,崤函险道“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如果周人想推翻殷商王朝,就必须把崤函险道牢牢控制在手。周武王也确实这么做了。
这次行动,周武王与吕尚预先商讨过,大军通过狭长险要的崤函险道之后,在孟津(今河南孟津县东南约10千米)渡过黄河,先占领原(今河南济源)、邘(今河南沁阳附近),以控制豫、晋之间的交通孔道——南阳走廊,而后向东北疾行,直取朝歌或者大邑商。
但是,军队在孟津渡口集合完毕,要渡黄河时,出了一连串意外。
《淮南子·览冥训》中记载:“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阳侯是传说中的一位诸侯,因溺水而死,化为水神。也就是说,周武王渡黄河之际,突然间波涛滔天,日月无光,天地一片晦暗。军中人叫马嘶,一片混乱。吕尚(一说是周武王)见状,左手高举黄金之钺,右手挥舞白旄旌旗,命令苍兕(掌管舟船的官员):“你去统领大军,调集船只,速速渡河,迟到的一律斩首!”黄金之钺和白旄旌旗都是军中统帅指挥作战的信物,加上吕尚在朝歌肉铺练就的健壮双臂以及洪亮的叫声,让乱哄哄的队伍顿时安静下来。
周武王渡河,到了中流,一条白色的鱼跃上舟船,周人顿时欢呼雀跃。因为殷商尚白,白鱼入舟(周),这是周并吞殷商的好兆头。武王把白鱼杀了,用来祭天。在孟津渡过了黄河,上了北岸,又有火星从天而坠,落在王屋山脚下,化成一只乌鸦,浑身赤红色,叫声响彻云霄。乌鸦口中还衔着谷穗。贞人都说,这是大吉大利的征兆,因为周族尚红,谷穗是后稷的魂灵。
两个兆象,似乎都预示着周将取代殷商。史书上称,这时候追随武王的诸侯有八百个(当然是夸张之词),他们纷纷云集孟津,与周武王会于钩陈垒。诸侯们异口同声,请求武王:“纣王可伐!”
天道人心都在周人这一边,周武王却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尔等不知天命,还不能伐纣王!”当即决定退兵。
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让周武王对伐商如此的不自信,匆匆忙而来,又匆匆忙而去。司马迁称这次行动为孟津观兵。对此,世人解释是,周武王在孟津会盟诸侯,检阅军队,举行一次伐商的军事演习。也有人认为是周武王一次试探性的军事进攻,用以试探自己的威望和号召力,同时试探商纣王的反应,其实并不准备与纣王直接开战。
但是孟津观兵之前,周武王祭毕,奉文王木主以伐,郑重其辞地告三司,然后兴师动众,可见这是一次有决心、有信心、有底气的军事行动,绝非仅仅是检阅军队、军事演习或者试探性进攻。
那么,八百诸侯毕会,既渡黄河,周武王“乃还师归”,这是为何?
裴骃《史记集解》中引用马融的话来诠释白鱼跃舟时说:“鱼者,介鳞之物,兵象也。白者,殷家之正色,言殷之兵众与周之象也。”
白鱼跃舟当然只是传说而已,但其背后似乎暗示着商纣王的大军已经在王屋山脚下严阵以待,甚至与周人对峙于孟津渡口,发生过短兵相接。真实历史中的商纣王绝非史书上的那种只懂得吃肉喝酒,整天左拥右抱的昏君。商纣王久经沙场,好用兵,伐有苏氏、征夷方、擒文王,无一败绩,所以有“百战皆克”的美誉。而手下多骄兵悍将,《六韬》载称:“纣之卒,握炭流汤者十八人,以牛为礼以朝者三千人,举百石重沙者二十四人,趋行五百里,而矫矛杀百步之外者五千人。”也就是说,纣王的部卒尽是些亡命之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武王在孟津渡过黄河,准备一举破敌,灭了殷商,却发现殷商军队的强大出乎意料。无论周武王还是吕尚,对能否彻底战胜纣王大军,心中都没底。
这就是为什么八百诸侯会聚孟津之后,周武王反而以“不知天命”为借口,怏怏退兵。
殷商晚期的经略重心
先来看看殷商晚期在地方经略上的基本情况。
相当于帝乙、帝辛时期的晚商阶段,殷商王朝在北方、西方、南方以及东南部,都呈现出大幅度的退缩态势。北界退至山西东南,河北唐河、定州一线,南界基本上未越过桐柏山和淮河一线,仅保留在河南信阳罗山县、安徽颍上县一带,整体分布格局呈条状伸向南方。
只有在东部地区,晚商势力才出现了扩张。当时的东部地区在甲骨卜辞和传世文献中被称为“东土”或“东国”,范围包括今山东省、安徽省北部、江苏省北部及河北省部分地区,是晚商时期商王重点经略的地区。商王重点经略东方地区的原因,一是为反击东夷族(包括淮夷部落)的进攻,二是为了掠夺人口和渤海南岸丰富的盐资源。在帝乙、帝辛时期,多次东征,导致中原人口大规模东迁,在鲁南和苏北地区泗水流域东侧,出现了大量的商文化聚落。其中,山东省滕州市官桥镇前掌大遗址规模最大,面积超过250万平方米。出土的上千件青铜器上,多数铸刻有“史”“鸟”族之族徽。前掌大遗址是殷商末期商王经营东方地区的两个最重要的据点之一,另一个是甲骨卜辞中的上虞,位于山东沭河以东、莒县附近。
作为殷商王朝的西部屏障,在鬼方、土方等戎夷部落的侵扰,以及周人的进攻、蚕食之下,山西境内的殷商文化仅在太行山脉以西晋中地区的灵石县旌介村、汾阳县杏花村,晋东南地区的浮山县浮山桥等地呈现出零星、插花式的分布格局。晋南地区的商文化发现稀少,可能已经全面退出。这说明晚商时期,商王对山西地区的控制相当薄弱,甚至已趋向崩溃。殷商晚期,国势衰微,商王无力处处驻兵防守,只能在太行山东南麓、南麓以及王屋山南麓的“南阳走廊”,设置军事聚落或者地方管理机构,谋求掌控王畿地区(大邑商、朝歌)与崤函险道之间的交通线,以遏阻从丰镐东进的周人大军。
目前已经发现的殷商晚期青铜器墓葬,从朝歌附近的淇县大李庄遗址,顺沿着这条交通线,由东北斜向西南,其间有辉县琉璃阁遗址、焦作聂村遗址、温县小南张遗址、济源柴庄遗址,直至崤函险道之内的灵宝东桥、涧口王家湾、赵家沟等遗址。这些墓葬等级和安阳殷墟同等级的铜器墓接近,所以都属于商王朝控制范围内的商系墓葬。考古发现,这条交通线上的铜器墓与居址在分布空间上几乎重合,聚落中存在家族墓地,可见商王在这片地区采取聚族而居、以族为治的统治模式。聚落使用铜器的高级贵族大多随葬青铜武器,也基本遵循殷商礼制,说明当地的贵族统治者受命于商王的委派。他们手握军权,负责镇守、保护这条攸关殷商存亡的交通线。
太行山南麓一带是殷商王室的田猎区。这个田猎区位于太行山沁水与黄河之间,以沁阳(邘)为中心,东西150千米、南北50千米,大致是今天河南省黄河北岸的西部地区,是晚商时期商王经略的重心之一。在甲骨卜辞中,商王在这片地区设置以“师”“奠”“行”等为名的地方行政机构,委任重臣、驻扎军队,加以管控。
周武王在孟津渡过黄河,要想进攻大邑商或者朝歌,必须穿越以沁阳为中心的商王田猎区,势将惊动太行山南麓交通线上的各个军事聚落。商王委派的当地军事大员一定要调兵予以阻击,裴骃《史记集解》中的“白者,殷家之正色,言殷之兵众与周之象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旦商纣王得到汇报,就会迅速做好抵抗准备,纠集军队,与周武王一决雌雄。
周武王与吕尚极善于用间,早已对商纣王和商军布防情况了如指掌。在孟津渡河,继而进攻纣王,无异于捅了马蜂窝,从战略上看,绝非最佳的伐商路线,胜算不大。
那么周武王从哪儿进攻胜算最大?
黄河南岸的郑洛区。
殷商早期的都城——郑州商城(郑亳)以及陪都偃师商城,都在这一地区。郑洛区与田猎区唇齿相依,但是在晚商时期,商王对两个地区重视程度,经略方式不同。
对黄河以南的晚商墓地与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铜器墓进行对比研究,发现有三个特点:
第一,郑洛区以郑州商城(郑亳)为中心,聚落与墓地呈现出抱团的倾向,而豫西地区十分罕见。这说明晚商时期,商文化在黄河南岸已非普遍成片分布,而各墓地等级普遍不高。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铜器墓整体等级明显高于黄河南岸郑洛区。这说明晚商时期,商王更加重视对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经略。
第二,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铜器墓分布范围比郑洛区更广,这一现象当与交通线的管理有关。而郑洛区的经略方式以据点式聚落管控为主。
第三,太行山南麓交通线的铜器墓葬,自殷墟一期至四期年代序列相对完整,说明此区域在晚商时期仍然在商王的有效管控之下。但是郑洛区晚商铜器墓零星分布,年代序列不全。这是因为晚商时期国力衰微,商王对郑洛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放弃直接管理,所以高等级铜器墓少。也可能是郑洛区及豫西地区发生过瘟疫或灾祸,因而在晚商时期人烟稀少。
可见在晚商时期,太行山南麓交通线即王畿西部的田猎区、“东土”,是商王重点经略的两个地区。《左传》中说,“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商纣王三次东征,虚耗国力,晚商对“东土”的经略更甚于西部的田猎区。而黄河南岸的郑洛区是当时殷商王朝的软腹部,商文化分布碎片化,墓葬等级低,缺乏高等级聚落。即使有驻军,也只是维持治安的小股部队,是当时商王控制最为薄弱的地区。
而郑洛区的地理位置相当关键,东接“东土”,西连田猎区,与殷商王畿相距最近,跟朝歌的直线距离不到100千米。富有战略眼光的周武王、谙习行军用兵之道的吕尚,绝对不会忽略这一点。
与纣王决战时机成熟
商纣王从来就不相信“天命”这种鬼话,《尚书·泰誓上》上说纣王“弗事上帝神祇,遗厥先宗庙弗祀”。蔑视鬼神、上帝是真的,但说纣王不祭祀祖先,那是在贬损纣王。甲骨卜辞和青铜器铭文中的“遘(gòu)祖乙肜”“宾文武帝乙”等,说的就是纣王祭祀殷商先王祖乙、帝乙。但纣王过于自负。
《逸周书·酆谋》中记载,王三祀,“谋言告闻”,潜伏在朝歌的周人间谍密报武王,“商其咸辜,维日望谋建功”——商纣王厉兵秣马,正准备出兵攻打周人。
周武王有点惧色,问周公旦:“言多信,今如其何?”——这条情报很准确,现在该怎么办?
武王八年戡耆、九年观兵孟津之后,被激怒的纣王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必须先发制人,起兵伐周。
史书上记载:“纣有亿兆夷人,起师自容闾至浦水。”这是牧野之战时,纣王大军的分布情况。浦水,就是山西境内的蒲水,有两处蒲水,一处在临汾盆地的隰县,另一处在长治盆地的陵川县。山西境内依附于殷商的方国都属于戎狄部落,所以称之为夷人。容闾,又称容关,今长江下游的句容县,江淮之间是淮夷部落的分布区,也是夷人。纣王大军虽有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但分散于从山西至江淮,长达数千里的战线上。
孟津观兵,已经惊动了商王朝。假如纣王“谋建功”,准备出兵讨伐周人,他的目光只会望见王畿西部的田猎区或者太行山南麓交通线一带,而不会将有限的兵力投放在黄河南岸萧条不堪的郑洛区。
静待了一两年,殷商王朝更加混乱。周公旦兴奋不已,对武王说:“时至矣,乃兴师循故。”——时机来了,按原计划出兵吧!
周武王也一直在着急地等待伐纣时机的到来。
吕尚派往殷商的情侦人员,不时将纣王的情况带回丰镐。《孙子兵法·用间篇》中的“周之兴也,吕牙在殷”,就是说吕尚擅用间谍。
《吕氏春秋·贵因》中记载,有间谍回报称:“殷商大乱了!”周武王问:“怎么乱?”间谍答:“殷商的佞臣完全压倒忠臣了。”武王很镇定:“这不是乱。”把间谍遣回去,让他再观察。
不久又报:“殷商更加乱了。”武王问:“咋回事?”间谍答:“殷商的贤臣都出走了。”这是指微子启屡谏不听,佯装为奴隶,被纣王囚禁起来。太师疵、少师强,也抱着礼乐之器投奔周国。但武王仍是那句话:“还没乱。”
不久,间谍又回报:“殷商现在非常乱。”武王问:“怎么说?”间谍答:“老百姓都不敢有所怨言。”这次武王只是喜笑了一声,赶紧去找吕尚。
吕尚说:“佞臣压倒忠臣,这叫作戮;贤臣出走,这叫作崩;百姓不敢怨言,这叫作刑胜。动用酷刑来压制民心,殷商已彻底失控了。”
吕尚、周公旦两人分析的结果相同,令周武王望穿秋水的决胜点真的从天而降了。于是伐商战争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周人的心脏都塞到气管里去了,期待已久的伐纣大战马上就要付诸行动了。
伐纣大军
按照周公旦的部署,战争动员主要做到三大原则:三同、三让、三虞。三同,是指在官僚中实行亲人同步调,贤能同任用,机密同保守。三让,是指在商业上实行:移近市场,让利于商;降低米价,让利于民;出借资本,让利于贷。三虞,是指实行严厉的地方管制措施,以防备不虞之患,包括边民不得迁入内地,道路不得驱赶牲畜,城郊不得居住百姓。
这些应急管控措施,涵盖了人员限制、情报保密、物资保障,完全属于战时思维。周人从上而下,进行全民总动员,都在准备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将决定周人的命运,更将决定古老文明的走向。
为了确保伐纣战争的胜利,周武王把全部家当都摆出来,文献上的记载大体一致,包括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逸周书·克殷》列出的数目更加具体,说有戎车三百五十乘、虎贲三千五百人、士卒三万一千五百人。
戎车所载的车兵,披甲戴胄,所以又称甲兵,是伐纣的主力部队。虎贲,就是虎奔,取猛虎奔走之意,是周王的卫队,锐不可当,分为左右两队。西周晚期的青铜器师?簋铭文中称之为“左右虎臣”,就是指左右两支虎贲之师。
五六百年前,成汤伐夏桀时出动的兵力不过战车七十乘、死士六千人,武王伐纣的兵力是成汤伐夏桀时的六七倍。战争规模扩大,意味着流血牺牲将更加惨重。
除了周族大军,武王再次竖起周文王的神主牌,檄令依附的方国、诸侯,邀请他们一同出兵。武王的檄文只有十个字:“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纣王罪恶累累,不能不全力攻伐。
根据牧野之战前的武王誓词可知,参与伐纣的诸侯主要为庸、羌、髳、微、(lú)、彭、濮、蜀等八个西南部方国与部落。他们地处偏远,看在“周文王木主”的薄面上,出动的只是象征性部队,勉强组成一支松散的盟军。决定伐纣战争胜负的,还是周人大军。
这八个方国与部落来自何方?
庸,今湖北房县、竹山县一带。羌,今甘肃岷县、临潭一带的游牧部落。髳,大概在今四川境内,也有说在今云南大姚一带,但距离周国超过一千公里,过于遥远,不太可能加入周武王的盟军。微在今陕西眉县。在今四川渠县。彭在今宁夏彭阳、庆阳,也有说在今四川彭州。濮,今重庆巫山以北的濮人。
那么蜀呢?
殷周之际,四川成都平原有一个既渺远不可知,又近在眼前、触手可摸的神秘国度——古蜀国,都城就位于今天闻名遐迩的三星堆遗址。
三星堆古国
三星堆文明的创造者是否响应武王的号召,派遣一支远征部队介入了中原地区的王朝战争?
蚕丛是传说中古蜀国的开国君主,与柏濩(huò)、鱼凫并称为三代。史书上对他们的记载少之又少,只知道这三代各数百岁,鱼凫耕种于湔(jiān)山,后来得道成仙。当时的蜀人非常少,立祠祭祀鱼凫。
蚕丛、柏濩、鱼凫三代时期,是古蜀人由原始氏族社会迈向早期国家的转化阶段,由于年代久远,缺乏文字记载,其历史事实早已消逝在迷雾之中。三星堆遗址的发现,渐渐拨开了历史的迷雾,让这个中原以外辉煌灿烂的青铜文明重现于世。
三星堆遗址巨型纵目铜人像
三星堆遗址金面铜人头像
三星堆遗址位于四川成都以北40千米、广汉市以西6千米处,坐落在成都平原北部一个略微凸起的高地上。它的总面积约12平方公里,以牧马河北岸的月亮湾高台地为中心,向东西两侧延伸。三星堆遗址得名于月亮湾以南,与牧马河相望之处,有三座高10米许的土堆,被称为三星堆。三星堆和月亮湾,共同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三星伴月”。三星堆周围特别是南北两侧,发掘出大量不可思议的青铜器。
目前,四川成都平原发现最早的新石器文化遗存是宝墩文化,约公元前2550年至公元前2300年,年代比中原地区的尧舜时期更早。其后,长江下游百越族的良渚文化、长江中游苗蛮族的石家河文化以及中原地区洛阳盆地的二里头文化,相继传入成都平原,催生出成熟的古蜀早期文明。
进入商朝之后,古蜀国的青铜文明繁荣一时。尤其在武丁之后的殷商中晚期,古蜀文明达到鼎盛阶段,古蜀人四处扩张,向北渡过嘉陵江,翻越米仓山,侵入汉中盆地,向南抵达大渡河中游,向东延伸至三峡地区,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古蜀王国。三星堆遗址,就是当时古蜀王国的心脏所在地。在殷商晚期,古蜀王国内部发生裂变。三星堆文明极盛之际,在其西南40千米处,崛起了另一个青铜文明——金沙遗址(约公元前1250年至公元前650年),最终取代三星堆文明。三星堆遗址由此衰落下去了。
三星堆遗址铜神树枝头立鸟
三星堆遗址的中心部位,也就是三个土堆以南五六十米处的一号、二号祭祀坑,出土的奇异罕见的青铜面具,可与文献中古蜀国传说的记载相印证。其中一尊巨型人面具,阔眉大眼,眼球长45厘米,极度夸张,瞳孔呈圆柱状向外突兀而出,长达16.5厘米,直径也有13.5厘米。浑粗的瞳孔最前端呈菱形,还扣着一个圆镯。如此夺人眼目、摄人心魂的青铜面具,令所有的瞻仰者见之而终生难忘。
这个瞳孔长长凸出的怪诞面具,表现的可能就是古蜀国的始祖——蚕丛。《华阳国志》载称:“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目纵,就是眼睛呈竖直状,正如这尊巨型人面具那样。有种说法是古蜀人食用的盐巴中缺碘,患有甲亢病,所以眼球凸出。而中原地区的夏人也称为横目之民,这一横一纵,南北遥相呼应,彰显出中华文明的神秘与奇特。
三星堆祭祀坑中出土了一些鱼状金器,可能与传说中的蜀王鱼凫有关。更有一条金杖,上面刻着鱼纹、鸟纹。二者被一根箭竿连接成一体,共有四组,完全相同。金杖上的鱼鸟合体,寓意可能是当时蜀人存在崇鸟部落与崇鱼部落,后来统一合并。金杖属于王者之器,是“王权神授”的产物,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它的主人无疑就是古蜀国的政治领袖和宗教领袖,集王权与宗教祭祀权于一身。
鱼鸟合体的金杖,相当于象征上下埃及一统的纳尔迈调色板,意味着世俗王权的出现,是古蜀国家诞生的标志物。文献中记载,鱼凫耕种于湔山,并建立都邑。发现的三星堆古城,就是鱼凫时期建筑起来的。
三星堆古城北面是天然的城壕——鸭子河,东、西、南三面筑有城垣。三星堆和月亮湾就坐落在古城的中轴线上。整座古城呈正梯状,南宽北窄,总面积近360万平方米。城市布局大致是这样的:古城北面居中的月亮湾和青关山一带是宫庙区;东北面和西南部是手工作坊区;中南部是祭祀区,已发现八个祭祀坑,其中较著名的有一号、二号和四号祭祀坑。根据测定,一号祭祀坑的年代在公元前1520至公元前1430年之间,相当于商王太甲至太戊之际,四号祭祀坑的年代约在公元前1052年前后,也就是周文王受命前后;西城墙外面则是墓葬区。
三星堆古城修建于商朝前期,有五个紫禁城那么大,略小于殷商中期的都城——洹北商城(约4.7平方千米),是先秦时期长江上游最大的古城址。以城区总面积245万平方米计,三星堆古城人口可达76000多人,略少于郑州商城。能够兴建如此庞大的城市,说明古蜀国的经济实力与政权组织能力非同凡响。论规模,三星堆古城也仅稍逊洹北商城一筹,所以不可能纳入殷商的内外服体系,而只可能是殷商王朝时期的一个区域性方国。
三星堆遗址鱼鸟金杖及图案
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
那么,三星堆古国有可能被周人征服吗?
不可能。
公亶父迁岐下之后,周人还很弱小,一直受到犬戎的欺压,到了季历之时,才慢慢发展起来。文王即位后,周人迅速崛起,开始对周边部落进行讨伐。但是三星堆古国距离岐周或丰镐有千里之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彼时入川栈道尚未架设,沿途山崖险峻,周人不可能像说话结巴的邓艾那样,偷袭成都时身上裹着毛毯,不要命地往下跳。
而且周人崛起的过程中,也正值古蜀王国如日中天之时。古蜀人四面扩张,灿烂的三星堆文化辐射到云南境内的百濮,四川西北的冉、(máng)等西南夷,甚至波及更遥远的东南亚,是西南地区的强权。古蜀王国堪称中原两大霸主商、周之外的第三个力量中心,无论殷商还是周国,将其征服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古蜀国在公元前316年被秦国吞并之前的漫长岁月中,拥有独立的文化发展谱系和脉络,是高度独立的青铜文明,从未被外族灭亡过。只是在王国内部出现过屡次改朝易代,统治阶级的权力从蚕丛氏转移到柏濩氏,又转移到鱼凫氏、杜宇氏、开明氏。
三星堆遗址发现的一号、二号祭祀坑,其形成的原因,被认为是三星堆遗址内宗庙两次被毁,并举行祭祀典礼,将宗庙重器埋入土中,从而形成这两个祭祀坑。究其原因,应当与文献中记载的统治阶级权力的转移相类似。其他六个祭祀坑的性质、形成原因,与一、二号祭祀坑相同。
所以,三星堆古国参与武王伐纣,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而已。那么,追随武王伐纣的蜀,或者殷墟卜辞与周原甲骨中频频出现的“蜀”,又是谁呢?应是今陕西南部城固、洋县一带的蜀人。他们是三星堆文明向北扩张时,在汉中盆地建立的地方性政权,而不是古蜀王国的“中央政府”。
汉中盆地是三星堆文明与中原文明的交锋处,在城固、洋县发现的青铜器属于混血儿,既有殷商文化因素,又有三星堆文化因素。青铜器数量众多,门类齐全,包括鼎、鬲、簋等炊器,爵、尊、觥等酒器,戈、矛、钺、刀、镞等兵器。兵器中以戈的数量最多,其中又以三角形援戈居多。
殷商晚期的三角形援戈
三角形援戈是三星堆文化中典型的蜀式兵器,随着古蜀人的开疆拓土,传播至整个大西南,形成一个三角形援戈“大家庭”,是西南夷最主要的作战武器。
城固、洋县的青铜器组合特色是,兵器为主,超过八成,祭器次之,礼器最少。与三星堆祭祀坑的青铜器组合大相径庭,后者祭器为主,礼器次之,兵器最少。这反映了两个地区在社会结构与功能上的差异。三星堆是古蜀王国“中央政府”的驻地,是宗教祭祀、文化、政治中心,而今城固、洋县一带是蜀人北进的据点,战争频仍,必须有重兵把守。
与殷商、周人交往密切的正是今城固、洋县地区的蜀人。卜辞中记录:“王供人征蜀”——商王武丁派人征讨蜀,“王敦缶于蜀”——在蜀地打击流窜此处的缶方叛军,“蜀射三百”——蜀人向殷商王朝提供三百名弓箭手,“蜀其受年”——商王关心蜀地的谷物收成。可见蜀是殷商王朝的一个方国。周人崛起之后,尤其是西伯姬昌时期,四面出击,汉中盆地的蜀人也上了征伐的名单,所以周原甲骨上有“伐蜀”“克蜀”的卜辞。
至武王之时,檄令诸侯讨伐商纣王。臣服于周国的汉中蜀人,也应声而起,手执三角形援戈,与庸、羌、髳、微等部落组成联军,追随武王,东征殷商。
除了这八大方国和部落,巴人也是伐纣大军的一分子。《华阳国志·巴志》中记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这里的巴人应该是指今陕西宝鸡附近的弓鱼族,他们是古代巴人的后裔。因为太伯曾经投奔此国,被周武王视为“友邦冢君”(即兄弟诸邦),所以在牧野誓词中未提到巴人。巴人与各方国和部落一道,响应周武王的号召,怀着满腔赤诚,一起加入了伐商大军,共同书写新的历史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