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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大新王莽 下》(6)(1 / 1)


劫后余生品酒论道

举步维艰难行圣制

龚胜绝食而死,而朝野内外许多人以为他是因病而死,王莽没有想到龚胜竟是如此铮铮傲骨的气节之士,他后悔不该让使者逼得太急,这让王莽的心情很不好受。当年哀帝实行新政的时候,就是先把龚胜等名士延揽到朝廷,龚胜接着又推荐了许多名儒入仕。这次召请龚胜入朝,本想借此消除甄寻案带来的负面影响,王莽花费了不少的心思,也抱了很大的希望,结果仍然未能如愿。

几个月过去了,很快便是公元12年春,又传来让王莽烦心的消息:大司马、承新公甄邯薨亡了。甄邯是已故太师孔光的女婿,在前朝当过承阳侯、光禄勋、太保后承、大司马,为新朝三公之一。孔光薨亡后,甄邯一直受到王莽的重视,当时,甄丰、甄邯、甄寻、甄阜被称为新朝“四甄”,现在就只剩下甄阜一人在军中任职。王莽做了些调整,原来的宁始将军姚恂先前就被免职,改由侍中、崇禄侯孔永当了宁始将军,现又升任孔永为大司马。孔永是孔子的第十四代后裔,孔霸之孙,孔捷之子,也是前丞相孔光的侄儿,汉哀帝时曾任中郎将,平帝朝先后受封关内侯、宁乡侯,食邑一千户,办事有孔光的风格,为政勤奋,思维缜密,当年曾协助刘歆修饰明堂和辟雍。

甄寻案件的处理也告一段落,朝政恢复了平静,甄丰父子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出。王莽也对各地层出不穷的符命产生了怀疑,已下令禁止,刹住了各地呈献符命的风气,众臣极为反感的“符命大臣”也不再受到重视。不过,京城的老百姓关心的大都是温饱问题,对朝制的改革没有多大兴趣。茶余饭后,京城的市民对各种奇人异事仍然像以往一样津津乐道,传说在京郊的池阳县(今陕西省泾阳县)发现了“小人”,只有一尺多高,有的骑着马,有的在步行,这些小人既不是矮人也不是侏儒,车马及物品的大小和正常人体的比例相称,直到三天以后这些小人才逐渐消失。

王莽对这些奏报似信非信,他关心的是自然灾害,因为黄河流域最近又发生了蝗灾,可怕的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此时他还接到黄河决堤的奏报,说是黄河在魏郡(今河南、山东省一带)决堤,黄水如同奔腾的怒海,向清河郡以东的几个郡泛滥。魏郡元城是王莽的老家,当然也是大新皇族的发祥地,王莽先是担心元城的王氏祖先坟冢墓地被淹,会对大新的皇室运道不利,打算组织民工筑堤防灾,结果诏令还没有发出,黄水又在元城下游决堤东去,元城的水灾之患顿时消失,这才让他松了一大口气。

权倾朝野的大臣的起起落落,往往容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是这些人的影响却不会持久,而名士和名儒的命运起伏,却能够产生长远的影响。甄氏父子对于大新的建立称得上功勋卓著,尤其是甄丰,曾经是王莽的文胆和智囊,可是甄丰的名字很快就被世人淡忘,就像一阵轻风扬起的尘土,风过耳,不留痕。名士龚胜绝食而亡,是用自己的生命凝结出一段长歌当哭的故事,留下的精神却长存于世。

龚胜之死,至少叩动了天下儒者的心。

依然是那间简陋的茅舍,桌案上仍然摆放着酒和几碟豆菽,经常还是扬雄、桓谭、刘歆这几位常年的朋友,只是多了一位年轻的儒生侯芭,他一直在伺候受伤的老师。扬雄跳楼自杀未果,在茅舍中休养了至少有半年多的时间,前来登门求学的儒生更少了,毕竟他是一位没有权势且又清贫的文豪。不过弟子侯芭仍然是他的崇拜者,平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先生,有时干脆就住在茅舍中。扬雄在写作《法言》之余,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著作《太玄》,把内容传授给侯芭。闲暇之余,师徒二人常常饮酒论经,也还自得其乐。

疗伤期间,扬雄从旧箧中找出几部过去撰写的文稿,在侯芭的帮助下着手整理。多年来他潜心研读皇家秘籍,穷思学问,陆续写成了几部手稿。扬雄的著作大都有一个效仿的目标,在以前完成的作品中,他认为史书类以《仓颉》最佳,便仿照其撰写了《训纂》;他认为箴书类以周朝的虞国人为劝诫田猎而创作的《虞人之箴》(也称《虞箴》)最佳,便撰写了《州箴》;辞赋中以屈原《离骚》的含义最为深刻,又反其道而行之,创作了《反离骚》;汉朝赋文中,他感受到司马相如作品的华丽风格,因此模仿司马相如的风格创作了不少辞赋,并呈献给汉成帝,希望以此来劝谏天子,不过这成了扬雄的一厢情愿;哀帝朝时,他认为经书中《周易》最重要,以老子论道之中的“玄”作为最高范畴,撰写了《太玄》,把心目中的宇宙绘制成了玄妙无比的图样。而在所有的儒家经传文献中,扬雄最推崇的还是《论语》,于是开始撰写《法言》,逐字逐句解读孔子的语录。不过,有些作品并非照着自己心仪的作品进行再创作,而完全是即兴撰写,如《酒箴》《解嘲》《解难》《逐贫赋》等,这些词赋表明自己淡泊自守,以求知音,寓意极为深刻。《方言》则是完成了蜀中老师严君平和林闾翁孺的遗愿。

看着成堆的简牍文稿,侯芭赞叹不已,说道:“先生如此博学多才,让学生备感崇敬!”

扬雄笑道:“人生如梦,转瞬即逝,只有这些文字凝聚了为师的毕生精思,足可流芳千古!”二人正说话间,茅舍外传来车马声,是国师刘歆、掌乐大夫桓谭到了,侯芭连忙把二人迎入舍中。名士桓谭经常来看望扬雄,国师刘歆因膝下两位公子被诛,心情极为恶劣,只是偶尔来喝酒解闷。

刘歆一走进陋室,就拱手说道:“恭喜子云兄,天子拜任你为大夫,还是要你领校皇家秘籍。”

扬雄淡淡一笑,说道:“官禄于我如天上的浮云,又何喜之有?”刘歆心有惭愧,脸红了,桓谭连忙把随身携带的几壶酒和几样小菜放在案桌上,他知道扬雄生活清贫,经常上门都自带酒菜。桓谭见舍中文稿成堆,随手翻看了一下,对《反离骚》赞不绝口,扬雄叹道:“当初我作《反离骚》,是认为大丈夫在世要活得光明磊落,不赞同屈原因为受了委屈就投江自杀,不料我也差点步其后尘。”

刘歆见扬雄腿伤渐愈,叹道:“子云兄满腹经纶,却受了这么大的苦,真是白白苦了自己啊!”

桓谭不赞同刘歆的话,说道:“小弟认为话不能这样讲。古人有一句吟诵刀锋的名言‘忍之须臾,乃全汝躯’是很有道理的。人各有志,怎能勉强自己苟活呢?现在世道纷乱,大新虽有革新之志,但无革新之实,只求仿效古制,我等最好的生存办法就是隐藏心志,以待时运好转。”

侯芭说道:“人生一世,奄忽如云。再有权有势,转眼也不过黄土一抔,白骨森森的结局谁人能逃得过去?能够经久不衰的,唯有皇皇不朽的名作。依学生所见,国师公虽然得了高位,但官场风云变幻,仍免不了儿孙被诛。大新如不能长久,国师公的上公之位恐怕也难以保全呀。而子云先生著作等身,仕途上虽然不得志,却可留得千古美名!”

“学生对国师不得无礼!国师也是有大成就的人,上至天文历法,下至总纂《七略》,《周易》《春秋左传》,五行学说,样样精通。”扬雄对侯芭说道,他对刘歆的学识一直非常佩服。他又对刘歆说道:“人生如果为求名而生存,此为贤人所不称道。人生如果为了正道而上下求索,虽然难以被世人包容,却不枉活一生。”

“子云兄所云甚是。可叹小弟步入宦海仕波,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身不由己,无法回头了。”刘歆说。

扬雄感叹地说道:“我等苟活于朝廷之中,也该感到汗颜才是。吾师君平先生身居乱世,不肯入仕。如今改朝换代了,名士中有郭钦、蒋翊等隐于家中,不让自己的名节受到玷污,令人钦敬。听说名儒薛方也声称要像古人许由那样隐居箕山,其行为虽然近乎诡谲,但总算保全了名节,可谓忠贞不渝。我看当今真正的清名高节之士,莫过于龚胜、鲍宣了。”他认为春秋时期以来的将相名臣,没有哪一个不是朝思暮想地去博取君主的宠爱,以此保得官禄之位,这些人都勘不破功名利禄,没有谁能像龚胜、鲍宣二人那样,宁肯去死都不接受官禄。因此,扬雄赞赏龚、鲍二人的行为是“守死而善道”。

侯芭说道:“功名利禄,我看先生也是勘破了的。”

“为师虽然淡泊名利,但还做不到以死来保全节操。我之所以不赞同屈原君投江自尽的行为,也在于此。守死而善道者,会留下千古贤名,可是并不是我所愿呀。”他敬佩龚胜等人“守死而善道”的精神,但不赞同其“既为大汉官吏,不食大新之粟”的说法。

“有人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世间小隐多如牛毛,大隐却是凤毛麟角,君平先生就是当今的大隐,而子云君你呢?”桓谭说。

“大隐隐于市,大隐也隐于朝。我看子云兄也属大隐吧。”刘歆说。

众人正说得高兴,门外又传来车马声。一个中气十足的豪爽声音传来:“扬大夫在家吗?”另一个文雅的声音说道:“在下张竦冒昧拜见子云先生。”

桓谭从声音中听出了来客是谁,笑道:“两位年轻的后起之秀到了。”

侯芭走到门口,把两位来客迎进舍中,果然是大侠陈遵和名士张竦。陈遵嗜酒如命,扬雄也喜欢喝酒,过去两人有过一些交往,扬雄曾经创作了一篇《酒箴》相赠,让陈遵十分喜欢。陈遵后来在地方当官,不改我行我素的性格,张扬而狂放。张竦以擅长写奏书而出名,书法也是一绝,曾经被迫给王莽上过赞美的奏书和表文,后来到丹阳郡当了太守。两人因在地方当官,得知扬雄在家养伤,便来看望老友。

刘歆对陈、张二人说道:“刚才咱们聆听子云兄的高论,令我等茅塞顿开。仕途污浊,权贵倾轧,无论前朝还是当代,实在是没有公义所在。我虽身为国师,美其名曰大新天子的亲家,却和那行尸走肉无异。”

陈遵哈哈大笑道:“我等对朝政早就看不惯了,也不想做什么鸟官,平时喝喝美酒,抱抱美人,写写草书,自由自在,真是快活至极!”

“孟公兄虽然当了地方官,仍然是行为放纵,不拘小节,府上车骑盈门,成天饮酒作乐,昼夜狂呼乱叫,热闹非常。”张竦笑道,并把陈遵的故事讲给众人听。孟公是陈遵的字讳。陈遵第一次到河南郡任太守后,想起京城的几百位亲朋好友,准备一一写信致谢,于是召了十多位擅长书法的书吏替他写信。当时,陈遵靠在几案上,口述信函文字,众书吏记录下来一看,毫无半分官场的客套话,须臾之间便替他写好了数百封信函,无论亲疏远近,向每个朋友各有致意,迅即发往京师,让在场的官吏叹为观止。

“我不会像伯松兄那样善于撰写美文,讨得天子欢心,哈哈!”陈遵哈哈笑道,颇有得意之色。伯松是张竦的字讳,张竦听到陈遵拿他写美奏的事情来调侃,心中暗自惭愧,因为第一次是受陈崇的央求而写,第二次是自己的兄弟惹出的杀身之祸,必须为保全自身而写。

看着两人聊得热闹,扬雄忍不住来了酒瘾,说道:“孟公小弟,好久没有和你小酌一下了,来来来,咱们大家一起喝酒吧。”陈遵大喜,立即和张竦围坐在桌案前,大碗喝起酒来。

几粒豆菽入嘴,几碗酒灌下肚,陈遵叫道:“痛快!痛快!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呀!哈哈,只可惜美人左阿君不在怀抱……”

众人一惊,没有回过神来。张竦却捂嘴笑道:“孟公兄又在想念你那美丽的寡妇了。”

“淑女又如何,寡妇又如何,只要是和可心的美人儿在一起……”在座的都是儒学之人,听得目瞪口呆。张竦喝了一口酒,把左阿君的故事向众人娓娓道来。原来,陈遵和任荆州牧的弟弟陈级要到地方上任,出发前两人驾着用帷布遮蔽的藩车,经过京城一处高大的府第,这里正是已故淮阳王的遗孀左阿君住的地方。陈遵早就听说左阿君寡居在家,是个风流好客的美丽妇人,于是大着胆子登门造访。陈遵在京城里侠名极盛,左阿君自然很是仰慕,便设宴盛情款待两人。当晚,左阿君陪兄弟二人饮酒作乐,陈遵有美妇陪伴,喝得兴起,于是拔剑而起,到堂中舞弄了一套癫狂的醉剑,博得满堂喝彩。到了夜深人静时分,陈遵已经酩酊大醉,无法离开,左阿君虽然心生仰慕之情,却又不便委身相许,便让随身美婢代为伺候。这陈遵乘着酒劲,直把这美婢当成左阿君,两人狂欢了一夜。不料这事却被五威司命陈崇察得,陈遵被劾奏免官,后来又几起几落,他仍不改个性。

“两位晚辈现在地方当官,还有侯位,已经不错了。”桓谭说。当年翟义造反时,槐里大盗赵朋、霍鸿等人起兵响应,陈遵本来是京师大侠,又在军中任校尉,被王莽请出来征讨赵朋、霍鸿有功,被封为嘉威侯。而张竦的奏文文采和书法也深受王莽喜欢,被封为淑德侯。

“惭愧呀,晚生性格张狂,无拘无束,伯松兄为政也是过于认真,因此咱们两人都不是当官的料。要那些劳什子官禄爵位干什么?晚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对酒当歌!来来,喝酒,哈哈!”

此时,扬雄想起了已故老友龚胜。龚胜去世的消息天下人尽知,但一般人都不知道内情,只是感到惋惜而已。扬雄等几个名儒知道龚胜是因朝廷使者所逼绝食而死,他的心中极为震惊,对龚胜极为敬佩,于是举着酒碗提议说道:“咱们以此酒告慰君宾兄的在天之灵。”说罢,对着东方彭城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告慰老友的在天之灵,洒酒于地。众人也跟着洒酒于地,告慰龚胜的在天之灵。

扬雄喜欢读书写书,平时除了贪杯,没有什么更多的爱好,也不善言辞,此时喝了酒话也多了起来。过了半晌,刘歆已经喝得半醉,又想起了龚胜,对扬雄等人问道:“唉,天子为何要强迫君宾兄入朝呢?”

桓谭说道:“君宾先生为天下名士,他如果肯入朝,将带动天下众儒参与朝政。再说,天子想要向世人显示他是爱才的。”

“人各有志,何必强人所难?”扬雄想起第一次与龚胜等人欢聚的情景,不禁喃喃说道:“微山湖,孤岛上,绿叶红莲……”泪水涌出眼眶,刘歆的眼睛也湿润了。

侯芭大声说道:“先生,人生自古谁无死,像君宾先生这样而死,必将名垂千古!”

刘歆心中暗叫惭愧,因为他跻身于大新上公,常常听命于天子的差遣,有些事他不愿去做,现在也必须受命于他人。扬雄说道:“我等能够苟活于乱世,是感到还有些事情需要去做,要去思考……”

众人都有同感,乘着酒兴又谈了一会儿学问。刘歆因两个公子被诛,心中涌出莫名哀伤,眼里含着泪花,众人知道他哀痛自己的儿子,桓谭劝慰说道:“子骏君,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难过了。其实我们早就应当清楚天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六亲不认的人……听说当年在新都国他逼自己的次子自杀,吕宽案中又逼自己的长子自杀,在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安全感。”

“天子为人最虚伪,当初对我等如何,现在对我等又如何。人只要爱上了权力,就不认真正的朋友了。”陈遵说道。他心想,王莽以前待我如兄弟一般,现在却处处设防,京师地区的豪侠大都受到贬抑和打压。

刘歆心情激愤,说道:“刚才孟公小弟所说,正是我想说的。天子原先待孟公如同兄弟一般,现在也是翻脸不认人罢了。可是我和天子既是多年的故交,又是姻亲的关系,我那次子和少子就因为帮甄氏上了符命,就被活活诛死,尸体还要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刘歆止不住老泪纵横,放声大哭起来,自从儿子被诛,他还是第一次在外面伤心大哭。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教刘棻学习古代篆文,这文字竟也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扬雄叹道。

“唉,我还后悔不该把我那爱女嫁给他的幼子……”刘歆说。

陈遵调侃地说道:“恭喜恭喜,王氏四公子已经是皇太子啦,将来即了皇位,国师公就是标准的皇室外戚啦。”

张竦正色说道:“孟公兄,子骏君的家里遭遇了不幸,你还在这里开什么玩笑?”陈遵呵呵一笑,赶紧给刘歆道歉。刘歆知道他这人有口无心,狂放惯了,也没在意。他之所以在朝中还强装笑脸,是顾忌自己的长子刘叠和女儿刘愔,红休侯刘叠一直在宫中任侍中,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众人的心情都有些闷闷不乐,只管喝着闷酒,刚才的兴奋化成了绵绵愁绪。众人不知道未来的世道会是什么样子,也不愿去多想。

唯有时光可以冲淡一切,酒可以化去烦愁。

京城南郊,高大宏伟的明堂,天子王莽率领群臣聚集于大殿中,各地有爵位的王公贵族纷纷到齐。这次在明堂里将要举行天子向王侯分封爵位和户邑的仪式,被称为授以“茅土”。授茅土的仪式西周时期就已实行,那时要用代表方位的五种颜色的泥土筑坛,按其封地所在方向取一色泥土,用白茅草包起来并授给受封者。授茅土要用黄青赤白黑五色泥,黄色代表天子自己,青色代表东方,赤色代表南方,白色代表西方,黑色代表北方,每种颜色的泥土上面,要盖上一层黄土,再用茅草包好授给相应方位的诸侯。

明堂是在汉朝平帝时,由刘歆等大臣依照西周的建制整饰一新。新朝的重大朝事或仪式,往往要在明堂举行。公卿大臣、将军、王公贵族、儒生博士、爵位拥有者,都分别按照官秩等级、不同的爵位排列整齐。与往常不同的是,此时在明堂的仪式极为考究,前台上放着大堆大堆的青茅,五种不同颜色的泥土也堆放在一起。秦朝以来,天子发一个策书,颁一个印绶,就完成了封赐爵位的仪式,很少再用这种象征性的形式把全国的公侯都集中在一起。新朝的每一项举措都要引经据典,到明堂封赐爵位也是恢复周朝的古制。今年到明堂接受封赐的公侯特别多,共有两千余人。

封赐的仪式开始了,朝廷的司仪官全都伫立在前,高台上点燃了巨烛,香炉里香烟袅袅,明堂大殿中一派肃穆的气氛。王莽穿戴得十分庄重,像以往那样仰着头,似乎永远都在遥视着远方。今天,他亲自要向所有受封的人颁示公爵和侯爵的尊号。

“予没有什么德行,承袭了圣祖的功业,成为万国君主。予思虑安定百姓,在于封建侯国,划分州郡,美化风俗,效法前代的做法,这是治国的纲纪。《尧典》记载天下有十二州,把帝王卫属地区分为五等。《诗经》记载有十五国,遍布九州。《殷颂》中有‘奄有九州’的文字,颂扬商汤统治九州的功德。《禹贡》中的九州没有并州和幽州,《周礼·司马》中的九州没有徐州和梁州。帝王相互改祚,各有其说法和作用;有的昭示其事业,有的扩大其基础,意义都很明显,目标都是一致的。”王莽用略带嘶哑的嗓音向群臣宣布,他已经习惯于在公开场合讲话时引经据典,明堂封拜仪式是极为重要的场合,更要符合上古典籍。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自己引用的经典很是满意,用那双大眼扫视了全场,见群臣鸦雀无声,又继续说道:“周朝的文王和武王接受了天命,因此有了东都和西都的建置。如今予接受了天命,决定把洛阳作为大新的东都,常安作为大新的西都,两都的地域连成一体,里面各有不同侯爵的采邑。”

紧接着,王莽让国师刘歆奏报考述上古制度的结果。这段内容由刘歆带着一群儒师经过了长时间考证得出:根据《禹贡》记载,中国划分为九州,而周代的爵级有五等,诸侯的额数有一千八百个,附城的数量也是这么多,用来赏赐对朝廷有功的人。当时诸位公爵的领地称为“一同”,有百姓万户,封地方圆百里;侯爵和伯爵的领地称为“国”,有百姓五千户,封地方圆七十里;子爵和男爵的领地称为“一则”,有百姓二千五百户,封地方圆五十里。附城中,大的封地有九成,有百姓九百户,封地方圆三十里;自九成以下,每级按两成递减,一直减到一成为止。五个等级的附城领地,合起来相当于一个子爵或男爵的一则领地。本朝将按照西周圣制,由天子向爵位获得者颁授茅土,以示正式封赐爵位。刘歆奏报的内容很翔实,可是多数受封的大臣听得云里雾里,其实,受封者大都注重现实,不太关心古代的情况。

“予宣布:大新应当接受茅土封赐的有:公爵十四人,侯爵九十三人,伯爵二十一人,子爵一百七十一人,男爵四百九十七人,一共是七百九十六人;附城爵位有一千五百一十一人;九族中的女性接受爵任的,有八十三人,汉家宗室的孙女——中山国的承礼君、遵德君、修义君都改为爵任。”王莽宣读了封赐策书。朝廷的十一公、九卿、十二大夫、二十四元士,都在分封之列。

策书宣布完毕,八百位男爵、一千五百一十一位附城、八十三位接受爵任的女性,近约两千四百人走上前台,一一接受天子拜授。大新实行的五等爵制,其实从大汉孺子帝的居摄三年就开始了,封摄皇帝的儿子褒新侯王安为新举公,摄皇帝幼子赏都侯王临为褒新公,其余以侯爵伯爵为尊贵,其次为子爵男爵,把关内侯爵位改为“附城”,当时有数百大臣得到了侯位。大新初建,按照五等爵制又大封爵位,除了朝廷大臣,还包括匈奴、西域,徼外蛮夷等。这次全面封赐,主要是把以往的爵位正式确定下来。尽管以前天子已经拜授过爵位,但这次是正式拜授,意义非同寻常。

两千三百多位男女排列整齐,一一走到前面。朝廷的司仪官站在王莽身边,呼叫着受封者的名字。每位受封者走到前台,都要把一束束青茅递给王莽,用铜勺撮上四色泥土,再撮上黄色泥土覆在四色土之上,用黄布包好,由王莽庄重地分别授给每位受封者。整个仪式都有所考究,是仿照当年周天子仪式执行。两千多名受封者都有新的感受,有的欢天喜地,有的不仅想要得到青茅和一包五色泥土,更想得到实际的利益。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分封仪式好不容易宣告结束。王莽诏令各地官府划定诸侯采邑的地界,准备为两千三百多位受封的诸侯封地赐户;派遣讲礼大夫加侍中衔孔秉等人,各州郡通晓地理图籍的官吏一起来到寿成室朱鸟堂,审校大新的地理图籍和人口户簿,准备等待图籍审定结束后,再按照刘歆等人考述的西周古制,分别把田土和封户授给两千三百多位受封者。

分封仪式结束后,王莽心中稍微有些踏实,他本来想有了充分准备后再封拜诸侯,但甄氏案件打乱了他的计划,朝臣似乎和他有了距离,王莽想迅速改变这种局面,也想让大臣和诸侯分享获得爵位的快乐。分封爵位后不久,许多受封者都留在京城等候封户数量的确定,朝廷每个月都要给每个人几千钱养着。侍中张纯奏报说,京城物价昂贵,处处都需要花钱,比不得在家中取之于田亩。时间一长,留在京城等待赐封的诸侯中,有的生活贫困,有的为生活所迫悄悄去当了佣工。王莽只得催促孔秉等人加紧整理地图和户籍。

王莽最看重的还不是爵位制度的改革,而是井田制的实施,这是他几十年来一直追求的最高理想,当年他和甄丰等人同窗读书时,就对井田制极为向往,认为这是最完美而又神圣的社会制度。在前朝当摄皇帝时,他就想实施井田制。大新建立后,王莽颁下了强制实行井田制的诏令,那时是和新钱、“五均”、“六管”一起推行的。谁知几年过去了,各地并没有按照诏令规定执行下去。因为在乡村究竟如何分田,说来容易,办起来却十分困难。按照诏令要求,凡是家中男口不满八人、田地超过一百亩的,要把多余的田地分给自己的九族,或者分给邻里乡亲。大新宣布天下田地都属“王田”,但实际上每块田地都有主人,哪里又找得到多余的田地分给无田的人呢?况且谁也不愿意把自己多余的田土划分出去,无田的人也不敢平白无故地占用他人的田地。于是,有田的人怕土地被分出去,对朝廷强制执行的方式怀恨在心;无田的人翘首以盼,或不敢接受,久而久之便心生怨言。几年下来,井田制还是无法推行,触犯井田制法规的人多如牛毛,监狱中人满为患。可是,王莽仍对自己的理想念念不忘,常常为此闷闷不乐。

中郎将区博劝谏王莽道:“陛下,井田制虽然是圣王的制度,可是废除已经很久了。周朝的治国之道早就衰微了,百姓是不会听从的。秦国顺应民心,允许百姓从土地开发中获取大利,所以毁掉了原来的庐舍井田,鼓励开辟新的田地,后来秦国变得强盛起来,统一了六国。直到现在,海内的民众还没有放弃秦朝以来的土地制度。”

民间无法推行井田制,王莽是知道的,他认为百姓没有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于是说道:“予实行井田制,是想使百姓安居乐业,家有所耕,这样才能实现刑法搁置不用的圣王之治,谁知老百姓竟然不理解予的这片苦心,所以执行起来极为吃力。”按照大新法令,凡是反对实行井田制的人,都要处以刑罚,从来没有人敢于上奏劝谏。

区博见王莽这次没有发怒,又继续劝谏说道:“陛下,井田制是和现实断绝了千载的旧制,即使是尧、舜等圣君贤主再世,不花费百年时间来逐渐改变人们的认识,也不可能施行下去。如今天下刚刚安定,万民才开始顺适朝廷,社稷需要稳定,然而违犯井田制法令的人太多了,许多百姓都身陷死罪。常言道:法不治众。陛下,这井田制实在是不可施行啊!”

“一百年……一百年时间真是太长久了!予梦寐以求的理想如果真的要一百年才能被百姓接受,还是暂时不实行的好。予从来想的就是要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并不想苦了百姓啊。”民众对井田制极为抵触,这是王莽始料不及的。

区博又劝谏说道:“陛下,井田制如果不取消,犯法的人如此众多,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很可能会引起天下骚动,影响天下稳定啊!”

王莽终于接受了劝谏,向全国颁下文告,宣布准许买卖田地和奴婢,不再实行井田制。诏书称:

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

一连几天,宫中都见不到王莽的身影。王莽虽然下了不再推行井田制的诏书,心情却极为难受,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更不是愿意向现实低头的人,可是现在遇到的情况和哀帝当年实行新政时一样,他不得不在最重要的改革上退让了。烦心的朝事已经让他生厌,觉得无颜面对朝臣,还是躲到后宫躺在魏美人的怀中,让销魂的美色来冲淡心中的烦愁。有时候,魏美人会把女儿抱来让王莽逗逗。王莽见到自己的庶女长得十分可爱,心头也暖融融的。

美人的香唇销魂,美人的依恋令王莽雄气再生。早上,魏美人见天子已经起床,连忙端来一碗参汤服侍天子喝了下去。几天来,天子的欲望几乎到了疯狂的境地,魏美人又惊又喜。其实,王莽年轻时被“德行”的名声所累,男欢女爱方面事事谨小慎微。如今当了天子,欲望成了一道开了闸的河流,毫无顾忌地纵欲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他在纵欲和发泄中得到一些满足,找到心理的平衡。

销魂的几天过去了,王莽又关心起了朝事,对魏美人说道:“予在京城中待得很烦闷,那些朝政之事也不太顺利。予想外出走一走,巡视天下,美人以为如何?”魏美人也向往宫外的世界,娇嗔地央求天子带她一块出行。王莽答应带着魏美人一起巡视山川,遥祭群神,巡狩五岳,接见各地诸侯,笑道:“予感到天下百姓对予的心意不太了解,予想四处走走,各方看看,体察民情,与百姓沟通沟通,也想让天下人瞧瞧大新天子的威仪。想当年秦始皇巡行天下,祭礼泰山,是何等的威风,予的事业应当超过秦始皇才是。”

回到宣室,王莽把宫中的太史令宗宣、宗卿师李守,还有黄门郎苏乐等星相术士通通召来,诏令他们选择良辰吉日,准备出巡天下。以往每次遇到疑难大事,王莽都要仿照殷商君王,召请宫中术士观察天象,占卦卜筮,观天察地,然后再作决定。方士苏乐一直在宫中推广黄帝谷仙术,眼下有了很大的进展,宫中的八风台已经建好,王莽带着一群宫中的乐师亲自登上了高台,当和风四起的时候,命令乐师奏起道家的音乐,又用盒子接上四面八方的来风,为嘉禾的播种做好准备。不过,他现在很少再找国师刘歆,因为刘棻和刘泳被诛后,刘歆也和自己有了很大的隔阂。

众臣纷纷选择吉日,太史令宗宣最先占得卜卦结果,向王莽奏报说:今年的木星居于寿星宫,土星在明堂座,太岁在癸酉,癸德在中宫,适合天子出巡。苏乐等待诏的术士也占得“晋卦”,建议天子于明年春天出巡天下。王莽阅后大喜,向群臣宣布将按照占卜的结果,决定于明年二月初一巡行东方地区,拜祭群神,接见诸侯,诏令负责礼仪的官员准备外巡的礼仪、用具和经费。

张纯对王莽的出巡有些不理解,上奏说道:“陛下,四方蛮夷对大新极为不满。除了北方匈奴不断骚边以外,句町、高句骊、益州三边等地先后举兵反叛,似乎不宜出巡。”

王莽笑道:“予出巡天下,也是让海内外见识见识大新天子的威风。那些蛮夷见到予的到来,自然就会心服。”此后一段时间,北方、东北、西南等地边陲连连告急,众大臣纷纷上奏,请求募集官吏、百姓、人力、马匹、布帛和丝绵。张纯又劝王莽安定了周边反叛后,再出巡天下。王莽没有想到边陲会如此吃紧,只好把出行的心思暂时收敛起来,诏令内地十二个郡国购买马匹,征发布帛四十五万匹输送到京城常安,不得互相拖延。几个月当中,各地运到京城的马匹已近十余万匹,送来的军需物资也已过半。王莽打算一旦军需物资准备齐全,就出动大军征讨四周的反叛。

在为朝廷占卜择吉的臣子中,宗卿师李守却是一位异士。王莽居摄皇帝位时,为地方郡国设置了宗师,主持汉朝宗室的祭祀仪式。新朝又在中央设置了宗卿师,负责占卜以及祭祀仪式。这李守出生于南阳郡的一个经商世家,家族富裕,称雄闾里,身长九尺(相当于现在的两米以上),容貌异于常人,可谓是异人有异相。李守为人严肃,性格坚毅,注重礼节,精通占卜,喜好天文、历法、数术、图谶之学,最早是在刘歆的手下,后来当了朝廷的宗卿师。李守的儿子名叫李通,也是一位精明能干的人,曾在朝廷当过五威将军的从事,后来又当过巫县县丞。李守奉命观看星相,终于在夏天发现了异样:一团赤红云气出现在东南方向,上达天际。

李守对这红色的云气暗暗吃惊,立即向王莽奏报说:“陛下,臣认为赤气是汉家火德之兆,刘氏宗室很可能会发迹于东南地区。”

王莽不相信汉家宗室会东山再起,笑道:“宗卿师,前朝宗室都已经取消了诸侯王的称号和爵位,刘氏宗室的诸侯国也不存在了,予料想刘氏气数已尽。”此时的汉朝宗室经过了两百多年的繁衍,人数多达十余万,可是大多数已被贬为普通百姓,被朝廷保留了诸侯爵位的也被赐姓为王,只有少数宗室还暗中保留着宗族的势力。

李守见天子不理睬此事,回到家中叫来儿子李通,把占卜的情况偷偷相告,嘱咐说道:“为父上观天文,下察地理,发现大新气数不妙。你可预作准备,暗中查访东南方向汉家宗室后人的动向。”

李通问道:“父亲,咱们的家乡南阳郡界也属东南方向,南阳汉家宗室后人不少。前些年有个安崇国起兵反莽,结果被诛除。当时舂陵国隐忍不发,没有响应,结果保住了宗族势力。”

“舂陵国的刘钦和我是旧识,曾经让我给他的长子和少子看过面相,都非同凡人,尤其是少子刘秀,面相异于常人,现在也才十七八岁。幸好天子没有注意到南阳的这支宗室,否则后果难料。你以后要多多注意刘秀这人,可和他结拜为知己。”

“刘縯和刘秀兄弟在当地也很有名声,孩儿一定谨记父亲教诲。”从这以后,李守父子暗中观察汉朝宗室的动向,有意和南阳郡的汉朝宗室保持密切关系。父子俩重点关注的南阳郡原汉朝舂陵国,此时已经被改成了舂陵乡。舂陵侯的先祖源自刘邦的孙子汉景帝,景帝的孙子刘买受封于零陵郡的舂陵乡(今湖南省宁远县东北),元帝时其后人刘仁因嫌舂陵国地贫潮湿,山林中有瘴毒之气,上书天子愿减少户邑而北迁南阳郡,朝廷准允刘仁把舂陵国迁至南阳郡蔡阳县白水乡,刘仁的叔叔刘回也随同迁往。刘回于成帝时生子刘钦,刘钦的两个儿子刘縯和刘秀成为舂陵国的后起之秀。几年来,刘縯一直在结交天下豪杰,暗中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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