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立孺子居摄皇帝
惹怒宗室刘崇发兵
短短的六年时间内,天子就换了两个,朝野内外都很震惊,觉得汉运真的走向了衰竭。
江山依旧,长安的天空还是那片白云蓝天,未央宫还是金碧辉煌的汉朝皇宫,只是朝廷里的公卿大臣你方唱罢我登场,换了一茬又一茬。人心似乎已不再思汉,而是归于王氏。
为平帝举行葬礼后,王太后召集公卿大臣到朝,商议皇帝继嗣的选立。此时,大司徒的位置已经空缺了好几个月,王太后诏令平晏任大司徒。平晏是前朝丞相平当的儿子,在平帝朝先后任尚书令、长乐宫少府。
为平帝选立继嗣,自然是从元帝的后人数起。平晏奏报了宗室后人的情况:元帝以后,成帝、哀帝、平帝三朝皇帝都没有子嗣,元帝的血脉已经断了。元帝上面是宣帝,只有从宣帝遗下的曾孙中寻找宗室接班人。从朝廷宗室档案中查找,宣帝后人为王的共有五人,没有成为诸侯王的还有广戚侯刘显等四十八人。
王莽仔细推敲宣帝曾孙名单,见人数众多,大多数人的年纪较大,有的也已经成人。王莽心想,选立皇帝继嗣,至关重大,长大成人的宗室后裔已懂得了不少事理,只记得亲生父母和他们的外家,内心不可能再接受新的继统。哀帝十八岁即位,平帝九岁即位,结果都忘不了他们以前的亲人,稍有不慎便将陷我王氏于不利之地,这教训可是太深刻了!王莽对王太后说道:“太皇太后,平帝本来继承的是成帝的后嗣,却不幸早殇。继承皇帝大位的皇族人选,如果是平帝的同辈,则无法排列皇室的辈分。因此和平帝平辈的宗室,不得推荐出来继承为皇统。”公卿大臣颔首遵命,重新在宣帝的玄孙,即低于平帝辈分的宗室中挑选继嗣。
选来选去,只有几个人符合条件,并被送往宫中。
王莽带着公卿大臣逐一考察了一番。这几位宗室后人大的有一二十岁,小的仅几岁,一位乳母手中抱着的两岁的幼儿引起了王莽的注意。经询问,这幼儿名叫刘婴,是汉宣帝的玄孙,楚孝王刘嚣的曾孙,广戚侯刘显的儿子。王莽请羲和官刘歆为每位宗室占卦看相,最后对刘婴的结果感到满意,王莽对群臣说道:“诸位公卿,从卦象上看,广戚侯的儿子刘婴的八字和面相最吉,应是皇帝的至尊之相。”众臣一致赞同王莽的意见。最终刘婴被确立为平帝的继嗣,成为太子的首选。
王莽仿效当年周公时的做法,奏请称刘婴为“孺子”,朝野内外都称其为孺子帝。
孺子帝选定后,群臣都松了口气,王莽更是松了一大口气,此时距离平帝驾崩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时间。
宏大华贵的长乐宫,太保王舜带着公卿大臣恭敬地站在前殿,他们送来了一块白色的石头,请王太后过目。经过平帝驾崩的打击,王太后好不容易从伤心当中舒缓过来,毕竟平帝是元帝、成帝的正统继嗣呀。王太后坐在美玉雕饰的御椅上,白色的石头就放在面前的几案上。王太后仔细端详着这块白石,只见它上圆下方,质地有些像汉白玉,但只有几分玉质,上面刻着八个丹红篆字“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王太后瞥了身边的太保王舜一眼,问道:“太保,这石头上的文字到底是怎么回事?朕怎么觉得是今人刻上去的呢。”她几乎可以肯定,这红色的篆字是有人刻上去的。
王舜谦恭地说:“太皇太后,据前辉光长官谢嚣奏告,发现白石的武功县长孟通报称,这白石是上天降临于世的,由孟通组织民工挖井时发现的。”王舜平时深得王政君的信任,王莽特意委托他携带白石和众公卿一起来到长乐宫,面见太皇太后。
王太后看了看这块上圆下方的白石,有些不安地说:“哼,这白石丹书分明是有人制作的,用以诬骗天下人,朕不相信。你们弄这白石丹书来有什么意义?”
“太皇太后,孺子帝年岁太小,非得要有周公那样的圣贤辅佐才行。安汉公收到白石丹书后,要臣等告诉太皇太后,他不敢有其他想法,只不过是想借这天降的白石丹书,效法当年的周公,代摄皇帝职权,以便更好地辅政。”
“这么说来,是安汉公想要居摄之位了。”
“太皇太后,眼下孺子帝身居太子位,处于天下无天子的非常时期。朝廷中没有绝对的权威,是难以镇服天下的。况且大汉时运如此衰弱,连续三世没有子嗣,大家都拥戴太皇太后和安汉公。如果不采取非常措施,将难以保证朝事的顺畅。”
身后的几位公卿大臣也表态说道:“太皇太后,臣等都希望安汉公效法周公,居摄辅政。”
“既然众臣拥护,朕也不便多言了。但孺子帝长大成人后,一定要还政于他。”王政君对王舜的话还是比较听信的。
王舜说道:“这个定然如此。当年周公不是也还政于成王了吗?”王舜和众公卿商议了一下,请求王太后立即下诏。王政君拗不过众人的意思,于次日召开朝会,宣布诏令说:
闻得天生众民,不能互相治理,故立君主统理万民。国君年幼,必有所寄托而居位摄政,方能奉承上天措施,完成人间教化,众生得以茂盛生育……孝平皇帝年幼,朕曾暂统国政,如今平帝驾崩,呜呼哀哉,朝廷已经征得孝宣皇帝玄孙二十三人,从中选择适宜者继承孝平皇帝后嗣。玄孙刘婴尚在襁褓,如无德行极高之君子辅佐,怎能安政?安汉公王莽辅佐三朝国政,遭遇变动,安定大汉,教化风俗,改进制度,与周公不同时代却功德相同。如今前辉光谢嚣、武功县长孟通上书称发现白石丹书符命,朕深思会意,认为丹书所说“为皇帝”三字,乃是居摄代行皇帝之事。其令安汉公居摄皇帝政事,仿照周公故事,将武功县定为安汉公采邑之地,改名汉光邑。具体居摄礼仪奏报上来。
诏令宣读完毕后,群臣立即开始商议居摄礼仪之事。
“天子并非上天的授意,也是由大臣挑选出来的……”自从平帝忽然驾崩,王莽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天抱着两岁的孺子帝,心里很不是滋味。王莽向王太后和群臣拱了拱手,谦虚地说道:“臣无德无能,怎可代行天子事?还是请大家另外推荐一位圣贤来辅佐孺子吧。”群臣争相表态,支持王莽代摄皇帝之事。王莽瞟了甄丰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王莽心中有些不快。
这时,甄邯从群臣中走了出来,向王太后顿首说道:“安汉公较之当年周公辅佐孺子,功德毫不逊色。臣请求安汉公居位摄政,代行皇帝的职权,各种礼仪都要和臣子有所不同。”
崔发继续说道:“安汉公既然是代行天子之事,车服出入应当配备最高的警戒,百姓和官吏在安汉公面前都应当自称为‘臣’,和天子享用的制度一样。”
发言的大臣越来越踊跃,气氛愈加热烈。陈崇观察到王莽似乎对崔发的建议十分赞许,又大着胆子向王太后建议道:“安汉公代摄皇帝之位,以后对安汉公的称呼都要统一规范。臣建议朝廷,凡是在郊外祭祀天地,在明堂祭祀祖宗和祭祀诸位神明,其赞文都要称安汉公为‘假皇帝’;大臣和百姓称安汉公为‘摄皇帝’;安汉公的自称虽然不必为‘朕’,但应自称为‘予’,以示和群臣的区别。决定朝廷政事,安汉公应用皇帝诏书的形式颁发,称为‘制书’。”
王太后问道:“安汉公在朕的面前,怎么称呼?”
陈崇说道:“安汉公只有在朝见太皇太后、孝平皇后时,才恢复臣下的礼节。”
“安汉公可以在自己的官府、宅第、封国、采邑中施行政教,就像过去诸侯的礼仪一样。”崔发不甘落后,补充说道。
王太后让公卿大臣把商议结果归纳起来,一起奏上。群臣奏书称:
太后圣德昭然,深见天意,诏令安汉公居摄。臣闻周成王幼少,周道未成,成王不能共事天地,修文武之烈。周公权而居摄,则周道成,王室安;不居摄,则恐周坠失天命。《周书》《礼·明堂记》记载详实。臣等请安汉公居摄登基,服天子服饰冠冕,如周公礼仪,南面朝向群臣,听问政事。车服出入警戒,百姓官吏称呼,皆如天子之制。郊祀天地,宗祀明堂,恭祀宗庙,享祭群神,赞文称“假皇帝”,百姓官吏谓之“摄皇帝”,自称曰“予”。平决朝事,常以皇帝之诏称“制”,以奉顺皇天之心,辅翼汉室,保护安定孝平皇帝之幼嗣,遂寄托之义,兴隆治平之化。其朝见太皇太后、平帝皇后,皆恢复臣子礼节。安汉公于自己官府、宅第、封国、采邑中单独施政,如诸侯礼仪故事。臣等昧死奏请。
公元6年,正月,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诏准允了群臣的上奏,宣布安汉公王莽居摄皇帝职权,将原来平帝的元始年号改为“居摄”元年。王莽豪情满怀,决心要以周朝的礼仪举行朝廷的各种大典。典礼仪式早就由羲和刘歆考证出来,上呈朝廷。接下来的两个月中,王莽身着天子服饰,头戴天子冠冕,率领群臣举行了系列的祭祀活动。
长安南郊,王莽率领群臣来到泰畤神庙祭拜天帝。
长安东郊,立春这天,王莽率领群臣来到这里,举行迎春仪式。
巍巍明堂,王莽又率领群臣在这里举行了射礼仪式。上古以来,射礼分为大射、燕射、宾射和乡射四种,大射礼是国家级别的祭祀活动。射礼讲究的是“仁道”和“德行”的修养,人们通过参加射策过程,修炼从容、不骄、谦让、不争等性格,如孔子所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大射礼举行完毕,又在明堂举行了赡养三老五更仪式。王莽代表大汉天子,率领群臣向三老五更跪拜、割牲、执酱、执爵,取儒家经典中“天子尊事三老,兄事五更”之意,提倡尊老敬老,弘扬孝悌。这个仪式也是传自上古,周朝就设有三老五更之位,一般以年老的大臣担任,天子以父兄之礼供养三老五更,以尊养老人、孝爱兄长。
到了三月,未央宫前殿,王莽仿照天子登位时的规矩,身穿皇帝的裳绂,头戴天子的冠冕,肩上背着一把黄金小钺,怀抱两岁多的孺子帝刘婴,缓步登上了陛阶,朝向大殿南面坐下,群臣伏地山呼“万岁”,向王莽行臣子礼。
王莽居摄天子位后,王太后已经不再参加朝会。王莽的身后,紧跟着几位新任的柱下史。柱下,殿柱之下,柱下史就是古代的史官,老子曾经当过周朝的柱下史之职。王莽恢复古制,在朝中设置了五位柱下史,专门列席朝会,旁听政事,随身记录奏疏上言。
“朝廷定立宣帝玄孙刘婴为皇太子,继嗣平帝之后。从今天起,予就效法当年的周公,居于摄政之位,代行天子之职。孝平帝皇帝的王皇后,从今以后递升为皇太后尊位。”王莽手中抱着两岁的孺子帝,当众宣布说道。这时,他已经用上了“予”这个专门的用语。
群臣再次匍匐于地,齐呼“万岁”,声震大殿。
孺子帝刘婴惊恐地望着盛大的场面,吓得把头缩进了王莽的衣袍不敢吱声。王莽轻轻拍了拍孺子帝的肩膀,以示安慰。王莽环视大殿,继续说道:“为协助予辅佐孺子,朝廷专门设置三太、四少的官职。”这“三太”为太傅左辅、太阿右辅、太保后承;“四少”为少师、少傅、少阿、少保。王舜任太傅左辅,甄丰任太阿右辅,甄邯任太保后承,“三太”“四少”的职责是教导和辅佑皇太子。
王莽居天子位而代摄朝政,改元居摄,震动天下。
其实,朝廷的这些变化对普通百姓影响不大,冲击最大的还是刘氏宗室后人。公元前195年,汉高祖刘邦开国之初,曾于太庙杀白马一匹,滴血于酒中,誓言“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于是和群臣共饮血酒,订下“白马之盟”。两百多年过去了,汉朝空前强大,汉文化迅速发展,刘氏宗室后裔繁衍到十余万人之众,人心向汉,以刘姓为尊荣,就连周边少数民族也以改刘姓为荣。王莽宣布居摄皇帝之后,刘姓皇室明显衰弱,许多士人和朝臣感到刘氏江山不保,汉朝必将再一次陷入危亡。
之前,朝廷派出的八位风俗使者当中,各自都配有副手,其中一位随行官员名叫谯玄,字君黄,巴郡阆中人,明习《周易》《春秋》,成帝时在朝中任议郎,后在地方为官。风俗使者任恽巡行天下时,谯玄随着一起出行考察,专行诛罚赏赐之职。这时听说安汉公居摄朝政,心存忧虑,叹道:“孔圣人教导我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安汉公却以臣子的身份居摄帝位,天下必将大乱!”于是不而辞别,隐姓埋名后回到家乡,居于乡村田野之间。后来这谯玄又经历了公孙述据蜀、东汉统一天下的时局变动,一直隐身不仕,成为节操高尚的名士。谯玄追求的是许由和伯夷那样的高节。“唐尧大圣,许由耻仕;周武至德,伯夷守饿。彼独何人,我亦何人,保志全高,死亦奚恨!”就是谯玄留下的志在田园的名句。他所崇敬的许由和伯夷,是先秦最有名的隐士。许由是尧舜时代的贤人,曾经当过尧舜的四岳、秩宗、理官,为许氏开姓始祖。当年尧帝知道许由的贤德之名,想把江山禅让给许由,许由坚辞不受,隐居山林,最后葬于箕山之巅,尧帝封其为“箕山公神,配食五岳,后世祀之”。伯夷为商末周初时期的贤人,伯夷也是不接受其弟叔齐的让位,又遇到周武王伐纣后建立周朝,伯夷与叔齐耻食周粟,谢绝周武王的封赏和高官厚禄,“采薇而食”,直至饿死于首阳山。不过,历史上改朝换代之际,像许由、伯夷、谯玄这样的“贤人”毕竟很少。
当王莽身穿天子冠服,接受群臣和诸侯王的臣子礼时,心理上最不能接受的当然是刘氏宗室后裔子弟,安众侯和舂陵侯两人就暗中有过交流。
舂陵侯国,位于南阳郡的白水乡,距离王莽的新都侯国不到百里之遥。当王莽出现在未央宫前殿陛阶上时,舂陵侯刘敞以及族兄安众侯刘崇也在场,和群臣一起匍匐于地,向王莽行了臣子礼,也跟着一起山呼“万岁”。舂陵侯刘敞的祖上是汉景帝之后,长沙王刘发、刘买的后人,原来封地在零陵郡,元帝时以避“瘴毒”为由迁到南阳郡地界,一条白水河贯通了舂陵国和新都侯国。而安众侯国也在舂陵国附近,位于南阳城西南三十里许,而且安众侯刘崇也是长沙王刘发的后人,和舂陵侯刘敞为同宗的近支,因此两个宗室后人平时就来往密切。
回到京城的邸舍,安众侯刘崇向舂陵侯刘敞倾诉了对王氏的不满,说道:“如今汉室积弱已久,外家王氏、傅氏、丁氏、董氏等先后权倾朝野,现在王氏代行天子之事,我等宗室后人还要向他行臣子礼,唉……”
刘敞内心有所触动,但王莽普遍施惠于天下,宗室后人也广泛得到了好处,当时他只是叹息而已,没有多嘴,也没有表示反对。事后,两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封国。刘敞并不是对王莽没有看法,而是不敢轻举妄动。他回到舂陵国后,把宗氏族人全部召来,介绍了朝中的变化,又叮咛大家不要鲁莽行事,以观时变。
刘敞的庶弟刘钦任南顿南令,娶当地土豪樊重之女樊娴都为妻,膝下有三男三女,长子刘縯、次子刘仲、三子刘秀,长女刘黄、次女刘元、三女刘伯姬。可惜刘钦于三年前就已去世,那时刘秀才九岁,被叔父刘良抚养长大。大哥刘縯,字伯升,平时急公好义,极有才能,在侯国中号召力很强,往往是一呼百应。刘秀,字文叔,此时年方十二岁,长得方头大耳,性格淳厚朴实,人人都说很有贵像,人缘又好,除了读读经书,平时还留心田地租赋的管理。刘秀的姐姐刘元嫁给了新野县人邓晨。邓晨,字伟卿,和刘秀等人关系密切。舂陵侯刘敞召集侯国里的族人开会时,刘縯带着弟弟刘秀也都到场,他悄悄对刘秀说道:“兄弟,汉高祖的江山已经改为王姓,这么大的变故,世人却无动于衷,真是令人痛心啊!”回到家中,刘縯暗中积蓄力量,四处结交能人异士,在庄园中招募了不少的宾客豪杰。
舂陵国附近的安众国也在南阳郡的地盘上,距离王莽的新都国也很近。刘崇刚刚回到国中,就在王宫大殿中召集宗室族人开会。众人散去后,安众侯刘崇把国相张绍留了下来。安众国国相名叫张绍,正是京城名士张竦的堂兄。刘崇谈起朝政的变动,说道:“国相,这次入朝,我感受至深。少帝忽然驾崩,孺子帝年仅两岁,安汉公居摄天子之位,真担心将来王氏坐大,会危及我刘氏呀!”
张绍赞同刘崇的看法,叹道:“王爷的担心确有道理。元帝朝以来,灾异甚多,上天早已有所警示。可惜几位皇帝都没有子嗣,无德无能,或者年幼。眼见得汉运衰落,朝野中满耳都是赞扬之声,各地颂声四起,难道真是天意如此吗?”
刘崇回想起在未央宫前殿,一大批宗室代表都表现得十分的恭顺,义愤填膺地说道:“天下反对王氏的人,谁也不敢首先举义,真是刘氏宗室的耻辱!”
“安汉公广施恩惠,封赠赏赐,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普通庶民,还是诸侯、大小官员,甚至布衣儒生,无不深怀感念,就连你们宗室后裔,大都沾得王氏的恩惠,因此世人之心渐渐地不再思念大汉。”张绍说道。
刘崇兀自叹息不已。张绍察觉刘崇似有心起义,问道:“王爷的志向,在下已经了然,只是想知道其他宗室对朝政有何态度,邻近舂陵侯的态度最为重要。”
刘崇摇了摇头,叹道:“唉,别提了。舂陵侯和我是同宗近支的宗室后人,去年全国各地有九百余宗室后人参加明堂的袷祭大礼。今年的居摄仪式时,我和刘敞也都参加了,我曾私下和他谈过我的看法,他却没有吱声。”
张绍说道:“这也难怪,造反不是小事,要冒杀头之罪。安汉公声望如日中天,处处显示了恩德,前些时候九百零二人上奏为他请愿,其中有不少是你们汉家宗室呢,那时谁也不清楚他的本来意图。可是现在安汉公代行天子之事,改元居摄,情况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要说起兵反莽,四年前就有个叫成重的人,率领两百余人在江湖起事,后被朝廷劝降。后来又有阳陵县任横等人造反,自称将军,盗得武库兵器,攻打官衙,释放监狱囚徒,当时朝廷派遣大司徒掾史出兵追讨,才将任横镇压。”
刘崇有些兴奋起来,问道:“那些人多是江湖上的小蟊贼,不足以成事。我如率领刘氏宗族首先起事,国相以为海内会响应吗?”
张绍分析了天下形势,然后说道:“安汉公似有篡权的意图,已属大逆不道之罪。宗室中如有人高举义旗,振臂一呼,天下必会有所响应。王爷如想起兵诛除乱臣贼子,属下愿尽绵薄之力。”刘崇大喜,两人又密谋策划了一番,决定立即起兵反莽。张绍建议刘崇迅速和舂陵侯刘敞取得联系,争取舂陵国的响应。
公元6年四月,张绍带领安众国兵马一百余人攻打南阳郡治宛县,刘崇偷偷潜入舂陵国,准备联络刘敞响应。不料张绍与郡兵实力悬殊,很快便被击溃。刘崇被迫逃亡远方,老母和幼子被诛死。
长乐宫中,王太后得到宗室造反的奏报后,急忙把王莽召来,斥责说道:“安汉公,刘氏于我王家恩重如山,安汉公应当好好辅佐国政,建立功德,于我王氏宗族也是积德。谁知你听信什么白石丹书,居摄君位,弄得一些宗室不高兴。哀家虽然是一个老妇,都觉得你做得有些过分了!”
王莽从没见过王太后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内心有些惶然。安众侯刘崇造反的事传到朝廷,王莽也是极为震动的,此时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侄儿本来也只是想好好辅佐孺子,振兴大汉,谁料朝野内外都要侄儿代摄皇帝,还发现了白石丹书。唉,侄儿也是顺应群臣的意愿,别无他意。”
“哼,当年你们全家被贬出京城时,又有谁来捧过你,现在就连哀家都看不太明白,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对你的居摄帝位怀有疑心。”
“姑姑,臣绝无他意,等待孺子帝长大成人,臣立即还政于天子,告老回府。”王莽再次保证。
王莽回到府第,立即召请甄丰来见。这段日子以来,朝政很顺,满耳都是赞颂之声,他很少想到甄丰,可是这次遇到了麻烦,不由自主地想见到他。甄丰到达后,伏地下拜,向王莽行臣子礼。王莽连忙将甄丰扶了起来,笑道:“大司空已经兼任了孺子的太阿右辅,在我这府第中,老友大可不必受朝礼束缚。”他本来应当自称为“予”,但想和甄丰重温过去那种老友的亲切感,仍然以“我”自称。
甄丰没有主动开口,默默无言地望着王莽。王莽令侍从递来香茗,把宗室刘崇起兵的事相告,并询问解决办法。甄丰料知王莽遇到了难题,本来不想多说,但转念一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劝王莽不要走得太远,以免引起更大的民怨,于是说道:“安汉公,以愚之见,有宗室起兵,说明他们心中存有怨气。如果朝廷强行镇压,株连九族,恐怕会激起更大的不满。”
王莽点头说道:“哀帝以来,社会纷乱,现在好不容易才治理有方,这些宗室却不知好歹。我也不想破坏这祥和的气氛,可是如果只示以仁德,又怕宗室认为朝廷软弱而有机可乘。”
“安众侯的国相名叫张绍,是名士张竦的堂兄,如果株连过多,张竦等人势必也会受到牵连,这样对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甄丰仍然劝王莽以吕宽案为诫,不要诛杀太重,宽宏处理刘崇事件。
次日,王莽来到未央宫,尚书令奏报说,张竦和宗室刘嘉已到宫门外北阙下,请求治罪。这张竦写得一手好文章,书法上更是一绝,他一直和陈遵交好,两人堪称年轻一代的楷模,以前和王莽也有故交。张竦又和陈崇是好友,王莽想起前年陈崇所上表章列举并称赞了安汉公的十多项德行,就是由张竦代笔,当时王太后看了那篇美文后,为张竦的才华拍案叫绝。而刘嘉是安众侯刘崇的伯父,他和张竦得知刘崇和张绍起兵被平定的事后,感到极为害怕,便和张竦一起来到朝阙下请罪。
王莽又想起甄丰的劝告,让宫中侍卫把二人带到宫中。
刘嘉和张竦来到前殿,向王莽伏地请罪。王莽说道:“刘崇和张绍不懂事,这只是他们的罪过,和你们二人无关。其他族人只要不与他们二人同流合污,予都不会追究。”
刘嘉和张竦原以为这次可能要遭受灭族之灾,谁知王莽没有株连二人,心中不禁感激万千,叩头谢恩后离开了皇宫。
刘嘉对张竦说道:“伯松君,这次你我差点命丧黄泉,真的好险呀!幸好安汉公手下留情。”张竦也叹息不已,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这次王莽手下留情,可能与自己以前上过美文有关。刘嘉又道:“伯松君才华盖世,安汉公于我等隆恩深厚,咱们是否应当主动向朝廷上个奏书,表示感激之情。”张竦也觉得应当写个奏书表示感激,但不知道采用什么措辞为好。
“伯松君曾经替大司徒司直写过一篇表奏,深得太皇太后的赞美,愚以为照此风格撰写就行了。”
张竦有些不情愿,说道:“那些赞颂之文,有阿谀权势的嫌疑,也有违做人的道德,前年为陈崇撰文,是因他有求于我而不便推辞。现在再写类似的美文,恐怕不太好吧。”
刘嘉叹道:“我虽为宗室之后,但确实是真心感激安汉公。这几年朝廷重新封赐宗室,于我等有大恩大德,谁不知道这些都是安汉公所赐。我等虽不愿阿附权势,但听说刘崇的老母、幼子都死得很惨,朝野震惊,现在却放过了咱们两人及族人,确实有恩有义呀。安汉公爱听赞颂之辞,我等如不乘此机会上奏颂恩,恐怕皇族宗室都难以自保。”张竦见刘嘉如此央求,只好答应下来。他又想,王莽显然不满足于辅政之位,不如在称呼上再做做文章,至于王氏究竟想走多远,要看上天的意思了。
过了几天,侍中张纯把一份奏文摆在王莽的案桌上。王莽居摄天子后,侍中张纯也随侍左右。王莽见此奏由刘嘉署名、张竦代撰,于是展开一看,但见张竦的书法龙飞凤舞,神韵非常,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奏文开头写道:“哀帝建平、元寿年间,皇室大统几乎断绝,汉家宗室几近废弃,全蒙陛下圣德,扶助护持幼君,拯救汉室,国运得以重新延续,宗室眼中重见光明……”
王莽读到这里,不禁大喜,原来张竦别有用心,在措辞上用尽心思,居然称王莽为“陛下”。按照王太后下的诏令,官员和百姓应当称王莽为“摄皇帝”。“陛下”是臣子对天子的称呼,因此这两个字深深地叩击着王莽的心弦。再读下文,文中把“叛贼”刘崇痛骂了一番,把王莽反复称颂了好几遍,最后提出了惩罚刘崇的建议:
愿为宗室首倡,效法古制,父子兄弟负笼荷锸,飞驰南阳,掘毁安众国宫室用以蓄积污沼;毁掉刘崇神社,分赐诸侯,永以为鉴!
王莽一口气把奏文看完,心头乐不可言,不禁再次叹服张竦的才华,连连称赞说道:“奇才呀!奇才!”心想:这篇美文写得如此之好,应当让公卿大臣看看,尤其要让他们看看“陛下”二字,于是立即下令将奏文传示公卿大臣一起传阅。
王莽建议王太后下诏表扬刘嘉,封他为帅礼侯,赐给杜衍县一千户邑,刘嘉的七个儿子都赐给关内侯爵位。张竦被封为淑德侯,由此名气更大,一首“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的民谣,在京城儒生中流传。
平定刘崇起兵后,南阳郡守城有功的官吏、百姓共百余人受到封赠。朝廷下诏按照刘嘉上奏书的建议,效法古制,把安众国的王宫掘成污水池,毁掉其祀庙,规定以后谋反者受诛后都要受到如此惩罚。
群臣传看刘嘉奏文后,纷纷向王太后上奏,认为刘崇等人之所以敢于谋反,是因安汉公的权力太轻的缘故,朝廷应让安汉公得到天下最高的尊崇,才能镇服海内。
五月甲辰这天,王太后下诏,令王莽朝见太皇太后时不再称臣,而以“假皇帝”的尊号自称。到了公元7年年初,群臣又上奏王太后,认为安汉公既然身为摄皇帝,应当为他增加宫室和府内设置。王太后准奏,王莽的办公所在改称为“摄省”,机构改称为“摄殿”,宫宅改称为“摄宫”;同意王莽增加宫室和家臣,宫室内设置了“率更令”,王氏宗庙、厩庑甚至厨屋中,都设长丞官职,还增加了中庶子、一百多名虎贲勇士、三百多名卫士,用以守卫王莽的摄宫。
王莽也向王政君建议褒奖公卿大臣及其有功的子弟。王舜的儿子王匡被封为同心侯,王林被封为说德侯;孔光的孙子孔寿被封为合意侯;甄丰的孙子甄匡被封为并力侯;甄邯和孙建二人增加赏赐各三千户邑。
居摄二年五月,刘崇起兵已过去一年时间,朝廷诸事顺畅,天下安宁,王莽召集太傅左辅王舜、太阿右辅及大司空甄丰、太保后辅甄邯、大司徒平晏、羲和刘歆以及陈崇、甄邯、崔发等人到朝,商议进一步革新朝政大事,这次他准备推进货币改革。王莽对众臣说道:“予年轻时看到大汉国运衰竭,贫富不均,天下不公,就经常和诸位同窗好友一起商讨革新朝政弊端。如今天下安宁,予以为革新朝政正当其时,重点放在田土、币制、商业和行政地名上。”
王舜说道:“摄皇帝,刘崇造反已经过去一年了,朝事平顺,臣也觉得可以放手施为。”
甄丰拱手说道:“摄皇帝,田土改革的要点是限田,哀帝朝时推出新政,诏令天下诸侯豪强限田限奴,可是却无法推行下去,臣以为原因就是涉及有田者的根本利益,阻碍了均田理想的实现。可见,凡是推进和官吏百姓利益有关的新政,都宜谨慎。”他担忧钱币的改革会伤及部分有钱人的利益,会引起社会动荡。
王莽追求的是理想,说道:“予的改革必须是‘托古改制’,必须要以儒家经典为依托,做到有根有据,绝不乱来。”
陈崇微笑着叩首说道:“摄皇帝,平帝朝时已经按照古制,对行政区划和地名进行过一次改革,币制的改革还是首次,一定能够造福于天下百姓。”王莽对陈崇的才智并不看好,只是欣赏他的善解人意和恭顺。
刘歆说道:“臣按照摄皇帝的旨意,从典籍中寻找线索,早已考证了周朝时期的货币形状,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钱币种类繁多,秦朝时才整齐划一。因此这次可以先铸造错刀、契刀、大钱这三种新币。”说罢,取出三种图样,并讲了他的价值设想:错刀,一枚值五千枚五铢钱;契刀,一枚值五百枚五铢钱;大钱,一枚值五十枚五铢钱。
王莽大喜,连连夸赞不已。甄丰却建议说道:“可是,大汉五铢钱已经通行很久了,不宜轻易取代,可以让新币和五铢钱同时流通,按值交换。”
王莽说道:“好!就让新币和五铢钱同时并行,以后时机成熟了,要用新钱全部取代五铢钱。予还有一种想法,除了钱币,黄金也在交换使用,朝廷每年赏赐出去的黄金很多,这次钱币改革时,对黄金的使用权要收归朝廷,不能在民间做生意交换。”
王莽和众臣商议之后,下令朝廷的少府铸造错刀、契刀、大钱这三种新的钱币,和五铢钱同时流通使用。同时规定列侯以下的人禁止私下挟带黄金,使用黄金时要送往少府下面的御府换取钱币。然而,币制改革的效果并不理想,民间不少人仿照新币进行盗铸,市场上出现了假钱。官员和百姓送到御府的黄金,也得不到等价的钱币,换给少府的黄金往往是低于市场价值。各等人群都对官府不满,有的地方出现了动荡,尤其是山东地区的东郡等地出现了严重的骚动。
朝廷得到廷尉的密报,说是东郡地区可能会发生兵祸,王莽觉得诧异,问了问具体情况,说是一位研究易经的名儒预测出来的结果。王莽觉得已经向朝野内外示以大仁大德,天下一片祥和的气氛,怎会出现祸乱呢?于是要求密切关注东郡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