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文豪解说汉运
耿直大臣结怨王凤
蜀郡郡治成都,人杰地灵,商业繁华,是汉朝时闻名天下的五大都市之一。
成都附近的郫县,位于天府盆地的腹心地域。岷江之水贯穿其间,沃野百里,良田阡陌,桑麻成片,竹林依依,鹃鸟鸣唱。
阳光穿过竹林深处,依稀可见一间草庐,一位年仅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儒生坐在竹椅上,手上捧着竹简,正读着先秦的古文。此人名叫扬雄,身体瘦长但精力充沛,两眼炯炯有神。扬雄,字子云,一马平川的郫县正是他的出生地。扬雄的祖先是周朝的伯侨,因被封在黄河与妣水之间的晋国“扬”地,便以“扬”为姓。后来,扬氏的一支后人跑到楚国的巫山,刘邦和项羽反秦时,扬氏宗族溯长江三峡而上,迁居到巴郡的江州。汉武帝元鼎年间,扬雄的祖先为躲避仇家,又迁到岷山之南、郡治成都附近的郫县,开辟了百亩良田,世代以农桑为业。扬氏五代单传,传到扬雄这一代时,已是西汉晚期。扬雄从小就喜好学习,博览群书,但他不太注重文章的句读,只要能训诂本意,通晓文义就行了。扬雄读书很有特点,并不是去读所有的书,而是只读圣贤的书,平时又喜欢吟诗作赋,因此名气已经在外。但他性格内敛而不善言辞,甚至还有些口吃。
院落里,摆着一具绣架,是用以挑花刺绣的。一位年轻妇人正在用桑叶养蚕,她正是扬雄的夫人。
“子云,来客了。”少妇提醒说。
扬雄起身,向竹林外迎去。竹林外,迎面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年轻人名叫田仪,是扬雄的邻居,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两人关系十分要好。这田仪已在京城官衙做事,时而回乡探视亲人。
田仪向扬雄介绍身后的两位五十来岁的长者,一位是成都人士严遵,一位是临邛人士林闾翁孺。
“两位先生名闻天下,晚生早就如雷贯耳了!”扬雄拱手作揖,恭请客人走进院子。
严遵,字君平,精研《周易》《老子》,尤通训诂,上知天文,下悉地理,民间传说他能预知世间未来事,是当世有名的高人。朝廷慕名征召,君平却推辞不受,修身自保,在成都市井中以占卜为生。
林闾翁孺,长髯飘胸,是蜀中有名的儒师,好读古书,写得一手绝好的篆字,平时喜欢收集和研究各地方言,和严君平过从甚密,两人常常谈儒论道。林闾是复姓,翁孺为其名,和扬雄的外家沾亲带故,也算得上是扬雄的亲戚,今天他特地约上好友严君平来见扬雄。
院坝中,桌上摆上了酒和简单的农家菜肴,扬雄的夫人为客人斟满大碗的酒。宾主围桌坐下,品尝饭菜。
田仪说道:“晚辈在京城供职,常听身边的儒生们提起君平先生大名。”
严君平笑道:“此名可以有,可以无,无胜于有。”
扬雄说道:“晚生也听说天下有两位高士,一位是谷口县的郑朴,字子真;一位就是眼前的君平先生。世道如污浊泥淖,只有郑子真、严君平两位先生修身自保,从不阿附权势,更不和官府往来。晚生极为敬佩!极为敬佩!”
林闾翁孺说道:“君平兄淡泊名利,世间少有。每天在成都街上为市民占卜,收够一百钱就闭门不出,潜心学问。”
严君平笑道:“呵呵,富贵利禄乃身外之物,多了无益,每天有一百钱,够生活就行了。”
“晚生要好好向先生学习,不追求富贵,不介意贫贱,不去假装孝廉而博取世间的虚名,不攀附权势而获得利禄。”扬雄说。
严君平说道:“我看你家产不过十金,家中储粮也仅够食用,日子也过得很淡然。不像那些学经的儒生们,都是为了功名利禄,而不去真正研究孔子和老子的圣学。”
扬雄说道:“今日一睹先生尊容,果然不凡,晚生愿随从先生学习老庄之学,钻研训诂。”
翁孺对严君平说道:“我这晚辈,极为好学,人虽然稍显木讷,但才思敏捷,辞赋华丽,世上只佩服屈原和司马相如两人呢。君平兄可好好指教指教。”
严君平说道:“后生可畏,好学难得。从这里往西不远处,有一座起伏的浅丘,我准备在那里开设讲坛,专门讲授老庄和易学,子云可来坐坐。”
扬雄大喜,伏身下拜,说道:“如蒙君平先生指点学问,乃是毕生之福,晚生在此叩首拜谢了!”
严君平把扬雄扶了起来,说道:“子云不必多礼。我看你勤奋好学,性格沉静而喜欢思考问题,清静无为而少欲,表面木讷而眼中蕴藏精神,将来势必为非常之人。”
翁孺拱手笑道:“可喜可贺,子云找到真正的良师了!”
田仪说道:“子云兄平时咏诗作赋,何不拿一些出来让老师指点一下。”
扬雄叫夫人从屋里取出简册,上面是一些散文、辞赋之类,主要有《县邸铭》、《玉佴颂》《阶闼铭》《成都城四隅铭》《蜀都赋》《反离骚》等篇章。
众人浏览完毕,翁孺赞赏道:“子云写的辞赋,辞藻弘丽,用词雅训,颇有大文豪司马相如的风格。”
“惭愧惭愧,司马相如的辞赋风格,晚生极为佩服,每次写作时,都要比照着他的辞赋范式。”扬雄说。
翁孺说道:“蜀中自古出文豪,前有司马相如,后有王褒等人。司马相如留给后世的有他的辞赋,更有他和文君私奔的佳话。而王褒的那一篇《僮约》,幽默诙谐,风趣好看,体现出咱们蜀人的个性。”
扬雄点了点头,说道:“翁孺先生评价很准确。晚生后来又看到屈原的作品,感觉屈原的辞赋胜过司马相如。当年屈原不苟合于权势,受到佞臣排斥,可惜后来却投江自杀了。晚生每次读到《离骚》,都为屈原的命运感到悲愤不已,未尝不流泪啊!”
“屈原乃是传之千古的大文豪呀!”田仪赞赏说。
“不过晚生认为,君子遇到合适的机会,可以大显身手;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是否应当像龙蛇一样蜷伏不动,以待来日。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往往是由命运决定的。当年屈原遇到了坎坷,又何必投江自杀呢!晚生为屈原感到惋惜,因此创作了《反离骚》之类的赋文,投入岷江之中,以凭吊屈原先生。”
田仪叹道:“子云兄真是做学问的人,世间少有。兄弟我在京师,看到的都是趋炎附势之辈,学儒的年轻人都不是想做学问,而是想着做官。最近京城皇室外戚王氏得势,五侯同日封为列侯,轰动了整个京城,就连杜钦、谷水、杜邺这些有名的士人儒者,都纷纷跑去依附于王氏外家,为他们做事,以求仕途腾达。”
翁孺说道:“这社会上人人趋利重财,学习儒经的本意都已经被抛弃了。像子云这样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学问的年轻人,更是少有啊!”
宾主把话题转向了当今朝政,要严君平解释最近出现的天灾异兆。
严君平说道:“京城天气异变,皇宫中出青蝇,涌井水,确实应了前几年京城的那句童谣‘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但朝中的大臣却以为是外戚王氏专权所致,其实不然。”
“最近蜀地的犍为郡又发生上百次地震,引发山体滑坡,江水倒流,难道和王氏外家封侯没有关系?”田仪问道。
“天有异象,出现非正常变化,其实也不奇怪。比如地震将临,都会钻出无数虫子,地下的泉水也会涌出。沙漠中的绿洲渐渐消失,沙尘就会从天而降。你们想想看,皇帝外家王氏辅政也才几年时间,除了天子给了他们过多的尊荣恩宠,他们其实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分的坏事。因此这天象和他们应当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见众人困惑好奇,严君平又道:“周易的天人感应之说,其实应在汉家皇帝身上。”
众人听罢,都大吃一惊。
“有花开就有花落,任何事物都有由盛到衰的过程。回想刘邦创建汉朝,已经过去近一百九十年了,经历了文景无为之治,武帝霸业让匈奴俯首称臣,国力已经达到极盛,但国库也耗竭一空。后来休息民力,劝民农桑,才有了昭宣中兴。但从汉武帝以后,刘氏皇室子嗣越来越不昌盛,并且自相残杀。武帝是废了前太子之后另外被立的,宣帝是从民间找回来的皇嗣。宣帝和元帝,正当中年就步入黄泉,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当今天子即位已经六七年了,至今仍未续得龙脉……”严君平分析说。
翁孺叹道:“昭宣中兴之后,汉运确实走向衰落。宫中传说许皇后当年曾生一子一女,结果皇子无故消失得无影无踪,公主在襁褓中死去。后来又有才女班婕妤受到幸爱,据说也生得一皇子,但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死掉了。刘氏汉室衰弱,国运就不会昌盛。近年天灾不断,土地兼并到少数土豪手中,农民流离失所或被迫卖身为奴,皇室外戚日日欢歌燕舞,街头巷尾处处都能看到乞丐。”
“晚辈在京师供职,目睹官场的黑暗。以前是宦官当政,现在是外戚专权,如果想在朝中当官,必须要找到靠山和门径,送上重金豪礼。否则空有一身本事,仍然得不到重用和提升。”田仪说。
扬雄呷了口酒,叹息道:“难道天下就没有清醒的人去改变朝政?晚生如有机会入仕,一定要去想办法劝谏天子,拯救国运。”
严君平笑道:“子云怀有济世之志,但有些事情是可为,也是不可为的。”
“先生此话怎讲?晚生愿洗耳恭听。”扬雄说。
严君平说道:“汉武帝时,朝中大儒董仲舒把先秦时的‘五德终始’学说运用在天人合一当中,提出了大汉将遭遇‘三七’灾厄,这符合《周易》的推算。”
“这‘三七’之厄是指……”田仪有些困惑不解。
“主要是以国运盛衰的时间来推算,‘三七’是指三七二百一十年。大汉创立至今,距离二百一十年,只有三十来年的光阴了。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一切。”严君平掐指分析说。
“大汉国运如果真的如此,真的可怕呀!”田仪说。
严君平说道:“当今朝中,天子不理政事,皇权旁落他姓,将来如有英明的雄杰出来主政,也许能够改变世道。”
扬雄大声说道:“我子云如能找到机会,定当倾力而为,试试能否劝谏天子,扭转时弊,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年轻人有志向,关心黎民疾苦,固然是好事。但有些事情,是可为,也是不可为的。”严君平再次强调了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是可为,也是不可为……”扬雄念叨着这几个字,但他还是没有悟出其中的玄妙之机。
“喝酒喝酒,子云别只顾着说话了,要请客人喝酒呀!”扬雄的夫人见谈话间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连忙提着酒壶,为客人斟上酒。
“世人皆醉我独醒,隐于市中卜凶吉。智者少言,言多必失。来,喝酒!”严君平和众人一起干了碗中的酒。
生活对一些人是不公平的,即使身为皇帝的外家,也是如此。
王太后的五位兄弟的命运是幸运的,可是王太后的一位晚辈的命运却是不幸的。举行封侯仪式的那天,王莽带着他的媳妇王氏,跟着母亲李渠同样也到了现场,再次感受到了皇恩浩荡。
举行封侯仪式的那天,享受到阳光沐浴的是五侯子弟,王莽母子却站在被阳光遗忘的角落里。这次的封侯仪式,比六年前那次赐予爵位的仪式更加隆重。在这六年的时光中,王莽从一位早熟的少年,长成了十九岁的英挺青年,经过刻苦学习,他已经是饱读经书、胸怀大志的有志青年。他七尺五寸的中等身材,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透出英挺之气。丰满的双颊,略微有些短短的下颌,让他平添了几分虎相。
王莽跟着母亲回到自己的家中。哥哥王永一直体弱多病,十六七岁的时候,在王太后的关照下被推荐到朝廷,当了一名小小的办事员。李氏希望自己家里能够早些增添人口,早早地为王永娶了一房媳妇,盼望着能生下一男半女。在三年前也为十六岁的王莽张罗了一位千金,这媳妇同样也姓王,是一位大家闺秀,十分贤淑。同姓通婚,这在当时社会中是极为少见的,王莽也有些顾虑,李氏劝说道:“孩子,咱们这种家庭出身,如果没有一些社会背景,就永无出头之日。”
王莽稚气地说道:“说起来咱家也和天子算是一家人,虽然父亲去世得早,没有封侯赐爵的命,但大伯也在朝中当大司马大将军,姑姑也是皇太后嘛。”
“唉,那有什么大用处?说起来咱家是豪门之后,却生就一个寒门之命,谁让你父亲早早离开了我们。我让你长大后多和你的太后姑姑亲近亲近,现在有这机会吗?还不是要靠自己!就算你有真才实学,没有人为你说话朝廷也不会看重你。你这媳妇虽然和你同姓,但不是同族,人很贤惠,而且还是丞相名臣之后呢。”李氏说罢,将王氏千金的家族历史娓娓道来。
原来,这王氏媳妇的曾祖父名叫王,和王莽的祖先一样,早先也是山东济南郡人。王曾在郡中当差,因功而升为被阳县县令。汉武帝时,朝廷多次征发军队,民不聊生,地方郡国盗贼群起,王莽的曾祖父王贺在朝中任职,与绣衣御史暴胜之有过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这位王氏千金的祖先王同样也和暴胜之有过戏剧性的接触。当年,绣衣御史暴胜之追捕盗贼,有些官员表现不力,武帝诏令予以诛杀惩戒二千石以下的地方小官吏,被阳县就属于盗贼不少、官衙征发不力的情况。暴胜之经过该县时,也想将县令王先斩后奏。王自知性命难保,主动去掉冠帽,脱下衣服,光着上身,伏在铡刀上,仰着头对暴胜之从容淡定地说道:“使君,您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声望威震郡国,现在即便是斩下我王一人的首级,已经不足以增加您的威严。不如偶尔手下留情,宽免我等罪过,施恩于人,让我等甘愿为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暴胜之见王气度不凡,有胆有识,又觉得他说得有理,感到是个人才,于是亲自将王从铡刀上扶起,免去了死罪。从这以后,两人反而成为好友,相交甚深。
王大难不死,受到暴胜之的举荐,后来被朝廷任命为京城三辅地区的长官,治理地方颇有政绩。到了昭帝朝时,王官运一路亨通,先后任御史大夫、丞相,位至三公,又被封为宜春侯,薨亡时被赐予敬侯的谥号。王的侯位一直传到孙子王咸,王咸生有二女。李氏为王莽挑选的,正是王咸的大女儿。
李氏介绍完毕,说道:“孩子,咱们虽然没有封侯的命,但这千金也是侯门之女,她家在朝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关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名臣之后,侯门千金,也罢也罢,孩儿就听母亲的安排吧。”王莽说。他本来就对母亲极为孝顺,这事自然也得听从母亲的安排。
王氏嫁进王莽家门后,果然显示出大家闺秀的风范,但人却十分朴实,贤淑本分,虽然有些不解生活情趣,所幸王莽志向远大,一心只读圣贤书,对闺房之事也不太留意,因此这对少年夫妻相处也还融洽。
“豪门之后,寒门的命”,王莽常常念叨着母亲李氏说过的话,心中充满惆怅。几年当中,眼见得大舅王凤辅政时,自己所有的叔父、伯父以及堂兄弟都步入了贵族阶层,吃、穿、住、行非同一般,反观自己的家里,既少钱财,又无爵位,于是他决心好好去朝廷设置的太学,学习儒家经典。
汉武帝以来,朝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立了太学。到了元帝朝,朝廷更加重视精通经学之士,世间的大儒们往往被委以高位,朝廷给予的待遇十分丰厚,于是有志向的年轻学子纷纷拜师学经,希望学成后谋取功名,太学里就读的学生已上千人。而到了成帝朝,全国各地已经有三千人进入京城的太学。
王莽也进入了太学,但他首先想学到的是真正经学,于是拜著名的儒学大师陈参为师。
陈参,沛郡人,自幼饱读诗书,在“礼经”上颇有造诣,年轻时把先秦时实行的制度作为自己奋斗的理想。礼经是先秦六经之一,以《仪礼》为主,汉代把《周礼》等典籍列入礼经之中。《仪礼》《周礼》《礼记》通称为“三礼”。《仪礼》记载了先秦贵族生活中的各种礼仪规范、人伦道理;《周礼》相传为西周初年的辅政周公所撰,战国时人们收集成书,记载了西周的政治制度、宗法制度、官职、典章。《礼记》主要是记载和论述先秦的礼制、礼义、仪式,还有孔子和弟子的对话记录,内容广博。
陈参听说学生王莽是皇太后的晚辈,原以为必定是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但出现在他面前的王莽,却是衣着朴素,谦恭好学,还和其他学生一起住在学生集体宿舍中,不禁有些喜欢上了这位年轻人。
陈参问道:“朝廷为儒学立了五经,即《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巨君为何专攻礼经?”“巨君”是王莽的字号。
“先生,晚生最想学习西周的典章制度,礼经里面记载得最多。”王莽回答说。
陈参点了点头,说道:“《周礼》《仪礼》和《礼记》这些礼经典籍,记载了西周的各种制度和礼仪。周朝之所以延续了八百年,都和这些制度的创建有关。但是,巨君为何对这些感兴趣呢?”
王莽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晚生感到本朝制度中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想看看历史上的经典做法,有没有可以借以革新当前朝政的。比如,土地日益集中到少数人手里,许多失去土地的穷人卖妻鬻子,流离失所,有的还被迫沦为奴仆,生活连牛马都不如。诸侯豪门和贫寒人家的生活差别如此之大,社会动荡不安……晚生常常在想,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些弊端呢?”
“嗯,周朝的制度,是由周公建立的。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姬昌的第四个儿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商朝末年,纣王昏乱无道,当时的社会也是积重难返,周公两次辅佐武王东伐纣王,最后推翻了商王朝。后来周公摄政七年,制礼作乐,建立了一套新的制度来取代前朝,因此被后世尊为圣人。周公建立的制度,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的辉煌基业。周朝的井田制就很有意思,当时普天之下,土地都属于王田,分配给农民,百亩之田,五口之家,贫富均匀,道不拾遗。”陈参说。
王莽听得神往不已,叹道:“这是多么美好的制度啊!这些正是晚生想要学习的内容。”
“孔圣人说:克己复礼。这个礼经,讲的就是周公建立的制度以及对人们行为的规范;复礼,就是要恢复周礼,如果能够效法周朝的一些制度,实行新政,大汉的一些弊病才会得以革除。这也是为师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希望巨君能够学有所成,学以致用,将来成为振兴朝政的人杰。”陈参侃侃而谈。
王莽的内心,充满了憧憬和兴奋,从此向陈参虚心求教,博览群书,勤奋学习。年轻的王莽喜欢思考,思考得最多的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负。当沉浸在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中时,他总是习惯性地昂起头来,一双大眼仰望着远方。陈参也在与王莽的对话中,找回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他极为赏识眼前这位勤奋好学的学生,将自己在礼经上的心得,倾囊相授。
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学习和生活自然是辛苦的,而且还要在王氏诸侯至亲面前不能有怨恨,还要摆出亲切的笑脸,那种滋味,也只有王莽才能感受到。但有了济世之心,有了人生的目标,就有了无穷的力量,每每心中不平之时,或者读书读到艰难之处,他就会吟诵一下孟子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以此作为磨砺自己的座右铭。而伟大的周公曾经挽救了衰败的世道,更成为王莽人生追求的楷模。
却说王莽在默默地刻苦求学期间,王氏诸侯子弟都在享受着汉家天子赐予的荣华富贵。侯门府第一个比一个修得高大,装饰得富丽堂皇。
天灾频频,但朝政依旧未变,仍然由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把持。放眼群臣,只有丞相王商经常出头露面,在天子面前提出自己的看法,甚至顶撞王凤,因此,王凤对王商的积怨日益加深。
未央宫白虎殿,也叫白虎观,这里也是天子和群臣商议朝事的地方。这天,匈奴单于入京朝见,成帝本来不喜欢烦冗的政事,但又不得不出面接待,因为这单于的身份非同一般,还是汉家皇室的亲戚。早在元帝朝时,元帝嫌后宫女子已经年老色衰,于是下令挑选天下的美女入宫,很快从全国选出上万的美女。只是宫女数量太多,元帝来不及个个召见,于是诏令皇宫里的毛延寿、樊青等画工,将美女们的样子、身材一一画出来,元帝再来观看宫女的画像,长得极为美丽的才安排召见。宫女们为了得到面见天子的机会,想方设法贿赂画工,毛延寿等画工乘机讨要钱财。其中有一位美丽的宫女名叫王嫱,字昭君,乳名皓月,南郡秭归人,既会吟诗作赋,又善读经书,颇有见识,不愿向画工行贿,结果毛延寿将王昭君画得并不是十分美丽。再加上元帝那时对傅昭仪和冯昭仪十分宠爱,可怜这绝色美女一直被冷落于后宫。公元前33年,匈奴呼韩邪单于来到京城长安,请求与汉朝皇帝和亲。元帝当然想满足单于的请求,却又找不出合适的公主外嫁,于是请宫女们自荐,被选中的宫女将被赐予公主的特殊的身份。当时王昭君入宫数年,却一直得不到元帝宠幸,便主动请求外嫁单于。朝廷同意了昭君的请求,被赐嫁给匈奴单于。朝廷为昭君和单于送行前,元帝方才见到昭君的倾国倾城之貌,后悔也为时已晚,只有望着昭君的绝色美貌空自叹息。
当年呼韩邪单于迎娶王昭君时,已经是五十多岁了,娶得中原最美的王昭君而归,自然是极为满足。王昭君舍身入胡后,甚得单于宠爱,被称为宁胡阏氏,成为其众多阏氏中的一位。可惜老单于娶得昭君后,只过了两三年就去世了,他的大、小阏氏共生了六个儿子,长子雕陶莫皋继任为复株累鞮单于,王昭君的儿子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按照匈奴风俗,儿子可以娶父亲的小妻为妻。复株累鞮单于爱慕王昭君的美貌,便娶她为妻。昭君下嫁后为小单于又生得二女,伊墨居次云是长女,次女名叫当卜居次。王昭君堪称中原的奇女子,先后嫁给匈奴单于父子二人,从而保得汉朝和匈奴之间几十年和平相处。
这次匈奴来朝,距离上次和亲已经过去了六七年时间,这位年轻的大单于正是昭君后来嫁给的复株累鞮单于,也算是汉朝的驸马爷,成帝当然十分重视,召请单于到白虎殿相见,并让大司马王凤和丞相王商陪坐在身边。
这白虎殿位于未央宫中,高大气派,成帝曾在这里殿试儒生,官学的各个流派也在这里进行过激烈论战。
复株累鞮单于进入大殿,匍匐参见天子,礼毕。
成帝问道:“我大汉昭君公主生活得还好?”
“陛下,昭君公主已经成为本单于的阏氏,在胡地生活得很好,也很受人民的爱戴。”复株累鞮单于把王昭君的事情述说了一遍。宾主相谈甚欢,复株累鞮单于偶然抬头,看见天子身边的王商身长八尺有余,貌若天神,不禁十分景仰,起身问成帝说:“陛下,这位大臣长得像天神一般,不知是谁?”
成帝笑道:“这位大臣是我大汉的丞相王商。”单于连忙上前,向王商拜谒行礼。王商离席施礼,与单于相谈甚欢。这王商的身材实在太高大了,单于一边谈着话,一边抬头仰视着王商,心中大感敬畏。
成帝在旁见状,叹道:“王商真不愧为我大汉的丞相啊!”
人与人之间的梁子,往往就在不经意间结下了。当时复株累鞮单于只顾着和王商说话,却冷落了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王凤将一切都瞧在眼里,心中大为不满,更生忌恨。但王商的亲家,是成帝当太子时的护佑大臣史丹,王凤也不敢轻举妄动。
匈奴单于来朝后不久,大司马大将军王凤和丞相王商之间又发生了一场争执。王凤有一位姻亲名叫杨肜,被王凤荐任为琅邪郡太守。杨肜上任后,郡中出现了十四次灾害,弄得民不聊生。地方官府把灾情奏报朝廷,正巧是由王商的丞相府属吏负责查办这事。
王凤担心杨肜的官位不保,不顾大将军的颜面,亲自出面向王商说情:“丞相,灾异是上天所降,并非人为的原因造成的。杨肜是位良吏,丞相可否先予以宽宥,让他去好好应对灾情,然后再考查他以后的政绩。”
王商说道:“这要看本衙门属下调查的情况吧。”
属下查办的结果出来了,情况对杨肜是不利的。王商秉公办事,没有理会王凤的说情,向朝廷上了个弹劾的奏章,要求将杨肜免职。王商的奏书当然先要经过王凤这一关,因为王凤既是大司马大将军,又兼领尚书事,来自全国的奏书都要经他过目,认为重要的才交给天子批示。王凤收到奏书,顿时无名火起三丈高,想起王商连连给他使绊,于是将那奏书留在宫中,没有上呈天子。
当晚,王凤退朝回府,为王商的事坐卧不安。他心想:放眼朝中,敢和我王氏过不去的,就只有王商一人了,如不拔去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将来必成我王氏心腹大患!正在这时,门卫侍官传报有人求见。王凤掌管朝政,官员的升贬由他定夺,平时上门求见的人络绎不绝,大都是些想求仕进、巴结王氏权势、想升官发财的人,因此王凤安插的亲信遍及朝野内外。
大司马大将军府第,高大而森严,门前有侍卫把守,厅中摆放着名贵的兵器、珠宝玉器、名人字画。此时,王凤心烦意乱,本来不想见人,但转念一想,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于是问道:“来人是谁?”
“禀报大将军,此人没有头衔,但有专人举荐,说是前来拜见。”侍官说。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有人哈着腰走进厅堂。王凤定睛一看,此人尖嘴猴腮,留着几络小胡子,眼神中流露着乖顺的笑容,显得有些巧伪,王凤心中顿时没有了好感,皱了皱眉头。
来客进入府第,掮着一个不干不净的口袋,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东西,显得十分沉重。他小心地将口袋放在身旁,伏地叩拜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瞧着王凤,细着声音说道:“小人名叫张匡,来自蜀郡,平时喜读经书,知道大将军招揽天下贤才,特来拜见。”说着,递上一张拜帖,上面是王凤熟悉的一位官员写的举荐信。
这声音中有几分特别的柔顺,抚慰着王凤心头的不快。
王凤看了看帖子,又瞧了张匡一眼,忽而又觉得他的巧笑中透着几分聪明,于是对来人留意起来。张匡继续说道:“小的出生的江边出产沙金,这次入京特地挑选了一些上乘的物品,供大将军观赏。”说罢,将口袋解开,取出极大的一块黄灿灿的金子,顿时满堂生辉。
王凤是富贵之人,什么贵重的珍宝没有见过,但看到这么大的一块天然黄金,不禁也怦然心动,走上去仔细观赏起来。
张匡捧着金子解释说:“大将军,这块金子,世间难得一见,纯之又纯,小的以为只有大将军才配享用。”
王凤心中十分高兴,却不露声色,说道:“难得你一片诚心,不远千里,送来这罕有之宝。究竟有什么事相求,你就直说吧。”
“大将军英明呀!听说大将军求贤若渴,小的愿归于大将军幕下,为朝廷做点事。”
王凤说道:“嗯,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需要一批有本事的人。我着人去查一下,如有空缺的职位,你就去试试吧。”
“大将军的大恩大德,在下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张匡大喜过望,叩首拜谢,眼睛中闪着感激的泪花,目光显得极为真诚。王凤被这眼神瞧得心中一动,叹道:“唉,朝中的人如果都像你这样懂事,朝事就好办了。这样吧,最近太中大夫的职位好像有空缺,你就去试试,有没有本事,就看你自己了。”太中大夫是个散官,秩品为千石,平时在朝中专门议论政事,人员编制并无定数。
张匡再次伏地下拜,全身匍匐于地上,那份至诚十分感人。王凤许久没有看到这样忠心的场面了,十分惬意,不由心中一动:何不让此人去对付那讨厌的丞相呢?但他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叹了口气。
张匡起身,见王凤坐在椅上沉吟不语,似乎满怀心事,便柔声问道:“大将军,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王凤说道:“有些事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朝中有些人,总是自以为是,自视甚高,对天子的外家看不顺眼……”
张匡隐隐知道丞相王商与王凤不和,察言观色,心中已经明白大概,于是试探着说道:“如今天下太平,谁不知道是您大将军辅政的功劳,有些人却想来邀功,在皇上面前争宠,真是无耻之极!”
这话真是说得恰到好处,王凤听罢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嗯,我看你竟是这般懂事!你如好好做事,将来前途无量!”
“大将军要属下办的事,属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张匡叩头说。
两人话已投机,张匡又有关系举荐而来,王凤也就不再沉默,说道:“你知道太中大夫的职责是什么吗?”
“小的不太清楚,请大将军明示。”
“这太中大夫秩品虽然只有千石,但朝中凡有大臣上奏,都可以由太中大夫议论,并提出处置办法。”
“小的一定争取努力尽到职责,大将军需要小的办什么事,小的一定会让大将军满意。”
王凤奏过身去小声说道:“既然如此,也不对你隐瞒了。你刚才提到有人在天子面前邀功,这人是谁,你应当清楚。”他见张匡点了点头,又说:“此人处处都想显示自己的才能,与人争锋,以致阻碍朝政。我身为大司马,也不便出面多说什么……”
张匡见王凤将这样的机密事都相托于自己,知道已经得到了王凤的信任,自然是欣然应命,柔顺地笑道:“大将军不便出面的事,就由小的来办好了。”
王凤问道:“你有什么法子去办,我倒想听听。”
“大将军,小的以为这事不宜声张,只需暗中收集那人有什么隐瞒朝廷的罪过。”
王凤听罢,心中大喜,笑道:“这事你就去努力吧,有了结果随时来见我。”
“大将军放心,您就是属下的再生父母,我张匡为大将军效劳,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呀!”张匡已经把自己称为王凤的“属下”了。
王凤面带严肃地叮咛道:“这事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秘不外传。”
“大将军放心吧,小的知道该怎么办了。”张匡微笑着,谦卑地退出了大将军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