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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韶华逝(1 / 1)


第十六章 韶华逝

景龙四年,六月癸未。

长安城,镇国太平公主府。

“王侄是稀客,倒是很久没来姑妈这里走动了。今夜而来是为的什么?”

“借兵!”

二十五岁英姿勃勃的临淄郡王李隆基不假思索地回答:“韦皇后升了张喜福、岑羲,也升了崔湜。赵承恩和薛简领兵去了均州。长安每座城门都有我的人。这几天过城门的马草和粮秣数量都不正常。姑妈!他们已经动手了,我们不能再迟延。这不单单是为我父王,也是为我李氏皇族江山社稷。王侄别无依靠,只能来求姑妈!”

李隆基伏倒在地,郑重地向太平公主三跪九叩。

太平公主亲自扶起了他。

她泪光盈盈地望着他。多少年来,李氏家族中没有再出过这样年少有为的英雄了。她喃喃地说:“你放心!借!姑妈借!必要的时候,休说是一座公主府,姑妈的性命你都可以拿去!隆基,我们李家的江山基业此刻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千万要小心!”

“姑妈放心!”李隆基站起身来,给太平公主看他衬在王袍下的金丝软甲,“大事未成,侄儿还不能死!”

“瞧起来,就是这几天了!”

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延秀压低声音,宗楚客诸人都探过头来。“里面已经动手了,老皇帝已经没了。毒是我亲自放的,牵机毒,药无可救!而今就等外面预备好了,里面就发丧,然后就出遗诏。窝囊废李重茂权充皇帝,皇后韦氏临朝听政,一如当年武曌行事。太平公主和李旦肯定不服,所以我们的兵马要调进长安城里,一备内御,一备外防!这里,这里和这里,”他在长安城图画中连指几处,“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定要牢牢拿在手里,抵死守住,不能再犯当年李重俊犯过的错误!”他低声说,“你们几个,便不姓武,始终也是我武家的人,紧要关头头脑要拎清!韦家那帮娘们眼光比茶杯还浅,成不了大事。公主府仓曹符凤说我‘黑衣神孙披天裳’!这是天书所载,应天垂命。小心谨慎,有你们的好处!”

“是!”“遵令!”低低的声音杂乱地响起来。

武延秀拔出腰刀,拍在桌上,一袭黑衣烈烈飘抖:“昔年我们武家失去的,这一次要夺回来!”

大唐景龙四年六月甲申日。

长安宫中太极殿,黎明。

“诏书就是这样!”婉儿说。

韦氏捧着诏书,手不停地颤抖,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仿佛要找到里边隐藏着的玄机一样:“就是这样吗?重茂当太子?我做太后掌朝?相王李旦辅臣监国?”

“是。”婉儿平静地说,“为了稳定民心,禅让总要到今年的年底,或者明年年初。那时候安乐公主才能如愿做上皇太女。在此之前,公主且需忍耐。”

“我对那些已经没有兴趣了。”安乐公主怔怔地说。

中宗皇帝李显的遗体已经被封存在棺椁之内,就摆放在太极殿的中央,以待天明之后接受文武群臣的朝觐。但这些天来三个女人仍然不敢彼此片刻分离,道德上的强烈反噬折磨得韦氏和安乐公主时刻坐卧不宁,反倒是婉儿还稳得住大局。

“可是李旦……不瞒你说,婉妹,我现在一想到李家的人就直打寒战,怎么止也止不住。万一李旦他不愿意做这个监国怎么办?万一他朝着我问皇帝的死法怎么办?我……不行,我不要李旦!”

“到什么时候,皇帝也只能是暴病!”婉儿沉声道,“就算死也不能怀疑!至于李旦,好办,皇后不喜欢,我再草诏一篇就是。”

景龙四年六月甲申,中宗皇帝李显暴毙的消息传扬遍了整个长安。

朝邑尉刘幽求急步走在临淄郡王府的甬路上,往来擦肩而过的尽是一些精悍干练的武士。

而今的刘幽求已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了。虽然他外表平凡无奇,现充王朝低级武官,然而实际上却是锦心绣口的才子,临淄郡王李隆基所倾心信任的谋主。

“王爷,有密讯!”

“哦?”临淄郡王李隆基转过身来,“幽求,别急,坐下说。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我们正在商量,父王和太平皇姑,众兄弟们的家兵已经都调齐了,随时可以出动,但总数只有三万来人。韦氏在长安城中有左右营兵五万人。加之武氏的势力,我们众寡悬殊!”

“而且韦皇后掌握着朝廷武库!”李隆基的爱将麻嗣宗说道,“武库里还有三千张手弩,弩箭刀枪无数。真打起来,我们以寡敌众,以客攻主,会很麻烦!”

“事已如此,即便千难万难,也决不能再退却!”李隆基轻轻敲着桌子,“诸位卿家,我们背后已经再没有退路了。再退一步,大唐王朝就会毁灭!”

众人都沉默的肃立着,只有刘幽求作势欲动。李隆基也望见了他。“对了幽求,你有什么消息?”

“臣正有一个消息!”刘幽求泰然道,“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臣在皇城之中先期安排有密报。这条线上传回消息,四天之后,她们可以控制住内宫!”

“你说什么?”李隆基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王爷。”刘幽求道,“其实与其说臣在皇城中有先期密报,不如说臣本身就是皇城中的先期密报。臣这里有一封绝笔书信,请王爷御览。”他从怀里贴胸的地方小心翼翼取出一封沉甸甸的书信。

李隆基接在手中,拆开刚看了两行,神情已然冷肃。

这是上官婉儿起草中宗皇帝遗诏的同时,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在这封长达三千多字的信里,婉儿简单扼要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她讲到了习艺馆,讲到了侍书女官,讲到了身为女相,讲到了晋位昭容,讲到了倒行逆施,也讲到了掖庭。她在信中毫不隐晦地诉说了自己对天后武曌、故太子李贤以及中宗皇帝李显三个人截然不同却又都异常深厚的感情。她的生命就依附在这三个人英灵左右。所以,现在当这三个人都已死去。她,上官婉儿,也即将为自己一个弱质女流苦苦守候了一生的大唐王朝献出最后的生命!

她说,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品级仅仅不过五品的婉儿实际上一直担任着内廷之中仅次于武后的第二位重要角色。她从小就在长安的宫城里长大,在那里经略了二三十年。仅仅做了几年皇后并且同样对婉儿推诚信任的韦氏永远不会想到,婉儿在长安宫中究竟拥有何等样的实力。尽管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婉儿的权力和影响始终不能超出宫城,但在这片幽暗而深邃的宫城里,她,上官婉儿,实际上就是武后逝世之后当仁不让的真正女主人!她说她会倾尽她积攒一生的实力,在四天以后动手。

四天之后的庚子日午夜,她将占有整个皇城,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的力量毕竟不足以正面对抗驻军,但那已经完全足够接应李隆基的奇兵突降宫城。他们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入大内,擒斩韦氏母女,而后急诏制住长安城中总计二十余万兵马不得妄动。到时李隆基的军队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单独对抗已经显而易见大势已去的武延秀。

她在长信的最后说,希望临淄王可以相信她对大唐王朝毕生的忠诚。

李隆基久久地沉默着。

他完全不能相信那封长信所记载的事是真的,对于他来说,这几乎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每一件事都说得有根有据,入情入理——信与不信,同样都是那样困难。最后,他沉吟了半晌,问刘幽求:“幽求,你相信这封信吗?”刘幽求说我相信,王驾呢?李隆基说:“我不相信——但我相信幽求你!”

大唐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豪赌就这样开始了。

临淄王李隆基接受了刘幽求的奇谋,以此奇谋突袭大内并不要许多兵马,一万余已足够。李隆基在出发之前做好了自己兵败身亡的一切准备,他把所有的有关者:父亲、姑姑以及兄弟都摘了出去,单身赴会,只带自己的亲随家将。

刘幽求等人舍死忘生地跟随着他。他们在无边无沿的忐忑不安中静等着时光一点一点流逝。终于,大唐景龙四年夏六月,庚子日,来到了。

太阳缓缓地向西边落了下去。

上官婉儿静静地坐在长安城的宫室里,此刻的她真的已经无欲无求。忠心于她的那些宫人仆妇已经全都秘密集结起来,等待着日头彻底落山。到那时她们将突袭皇后寝宫,韦氏和安乐公主的亲随宫人决计不是对手。她将坐守在这里,将这一有唐历史上最大的功劳拱手献于李隆基,以免他在这次平乱战役中被太平公主过多压制,将来落于被动。

她安静地盘算着,筹划好了一切,唯独没有计算她自己的生死。

忽然之间,她警觉到窗外有异常声响。她推窗望去,外面寂静无人,再回身时,杜若兰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大殿的阴影里。

时隔数年,两个人的容貌竟然都没有大的改变。上官婉儿凝望着杜若兰——她现在已经和当年的宋昭华一般神秘了。于是她说:“你终于还是来了吗?”

杜若兰点头:“三十年的同窗之谊,在你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我会始终保护你!”

夕阳最后的一点光芒猛烈地一跳,重重跌进黑暗里。上官婉儿一跃而起,杜若兰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柄娟秀的刀!无数事先已经准备妥当了的宫女仆妇从长安皇城各个阴暗的角落中奔出。

景龙四年六月庚子,夜来临!

皇后韦氏和安乐公主仍然待在太极殿里。

她们不敢长时间地离开李显的尸体,而在李显的棺椁旁研究怎样毁灭他的王朝也令她们时刻不安,直到她们听到殿外的喧哗。

“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韦氏大声喝问。但是火光立即从窗棂中投射过来,她自己的亲随宫女们都在高声尖叫着,像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她们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铁蹄践踏和烈马咆哮,宫中数量有限的禁军们也许在做着微不足道的抵抗。而后,殿外又沉寂了。

这沉寂令她们的心中发空。韦氏和安乐公主惶恐地望着紧闭的殿门,那两道门缓缓打开。上官婉儿平静地站在那里,身后一个女子手提细刀。

“都结束了!”婉儿恬然微笑。

临淄王李隆基驱兵直入禁宫的时候,的确没有遭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抵抗。他的白马几乎毫不耽搁地直奔皇后寝宫。但这里门户大开,空空荡荡,皇后并不在寝宫里,于是他连忙拨马赶奔太极殿,传令兵丁们团团守住,小心着火毁了先帝遗体。

当他按着长剑、衣甲铿锵地走进太极殿时,一眼就看到皇后韦氏和安乐公主都被捆绑着押在殿角。韦氏出奇地沉默着,安乐公主却一直喃喃咒骂,只是听不清是咒骂别人还是咒骂自己。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中宗皇帝李显的棺椁之侧,垂首坐着一个气度娴静,容颜娟好的女子。

“临淄王,李隆基!”

李隆基大踏步走过去,当先报名。

那个女子并没有盈盈起立,只是缓缓抬起头望着他——那目光之中蕴含着无穷尽的亲切和期待。

“你终于来了!”她说,“我等了你很久了。我就是上官婉儿!”

“琐事缠身,所以来得迟。”

“不!”上官婉儿安静地说,“从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你时起,我已经等了你十八年!临淄王,李氏皇族之中有了你这样年少的英雄,真是令人欣慰。”

她的话语并不着力,相反很是轻柔,听在李隆基耳中却仍似蕴蓄着丝毫无可置辩的权威。李隆基心里很是反感,他想,无论你做了什么,终究不是李家的人。

两个人默默对望了一会。婉儿说:“对了,还有这个。”

那是她最初起草的,要李隆基的父亲相王李旦监国的遗诏。

李隆基默然半晌,说道:“很抱歉,我还是不能姑息你!”

“王驾!”李隆基背后刘幽求抢前一步,“王驾你而今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你不能这样做——上官昭容对大唐王朝的忠诚和贡献即使比诸任何一人也毫不逊色!”

婉儿身边杜若兰的手指也搭上了细刀,她挺身护在婉儿身前。李隆基的猛将皆经历过多次沙场征战,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在方寸之间扑跌厮杀,她有信心在众将合攻之前切开李隆基的咽喉。

然而上官婉儿勉强摇了摇头,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挣扎着说:“都住手。难道你们不明白临淄王是正确的么?他只能这样做!或者会委屈我,但他别无选择。而这,才是我决心将李氏王朝交托与他的原因。”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一缕细细的鲜血从她嘴角流下来。杜若兰看了一眼李隆基,冷冷地说:“难道你看不出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么?她在傍晚就服了毒!”

临淄王李隆基心里一片空白。

偌大的太极殿骤然沉寂下来,只除了安乐公主几近疯癫的咿咿呀呀。人们沉默着,望着婉儿很吃力地将身体依靠在李显的棺椁之上,尽管她的声音已经很低,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婉儿抚摸着石棺,一滴泪水从她的脸庞滑落下来,她说:“显,我上官婉儿一生之中,从不负人,可是唯独你……唯独你……我真是对你不起……”

她的身躯渐渐冰冷下去。

就在这个夜里,大唐景龙年结束了。

那一年,上官婉儿四十六岁。

临淄王李隆基长久地凝视着婉儿,而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向着婉儿的遗体深深地施了一礼。

数日之后,临淄王李隆基提长安李唐宗室之兵,平定了韦、武两姓余党。

两年之后,平王李隆基以雷霆万钧之势抢先击溃了他的姑妈太平公主,从此即位为帝,就是后来世称的玄宗皇帝。他改年号为开元,此即是揭开盛唐时代帷幕的开元盛世的起点。开元、天宝两朝盛唐韶华的风采,直到数百年后仍被世人交口传颂。

若干年过去了,王朝终于恢复了和平、富足与安定,玄宗皇帝李隆基坐享太平。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上官婉儿,那时恰巧陪侍在座的人是张说。李隆基问他:“关于上官婉儿这个人,你怎么看?”

张说答道:“有一些人庸庸碌碌,久在轮回。这样的人,臣可以评价;但另有一些人,夺山川之灵秀,禀文章之风华,身虽为人,其神上可感天,这样的人臣不敢也无法评价。陛下以上官婉儿问臣,臣无话可答。若以常理论之,上官婉儿以一女流而侵朝政,待至晚年,移情声色,依附武、韦两姓,助纣为虐。竟至把持庙堂,谋害君上,其罪乃在不赦之列,史官秉笔,必不敢从而掩之。但遥想上官昭容以弱质之躯而挺身为王朝女相,辅弼君王,二十年间,其经手政事略无舛误;更兼心存忠义,念念不忘本朝,终于倾身而报君王社稷。像这样的女子,臣又觉得何其英伟!所以陛下垂问臣对上官婉儿如何评价,臣无以对答。”

李隆基默然良久,方才说道:“张卿虽言朕无以对答,但卿适才所言,恰可为上官婉儿平生一小传。对她这个人,朕很钦佩,但却无法给她正名,恐怕千秋万世之后,她的英姿也难免湮没红尘之中。婉儿既有遗墨留存,张卿,你就去替她编一部集子吧!”

张说躬身领命,而后便有了那篇流传千古的《昭容文集序》。在这篇序文里,张说写道:

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有女尚书决事宫闱。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岁,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姬后学,呜呼何仰。然则大君据四海之图,悬百灵之命,喜则九围挟纩,怒则千里流血,静则黔黎乂安,动则苍甿罢弊。入耳之捂,谅其难乎?贵而势大者疑,贱而礼绝者隔;近而言轻者忽,远而意忠者忤。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昧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避海之意寝,剪胡刈越之威息,璇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非夫玄黄毓粹,正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宝,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尝共游东璧,同宴北海,倏来忽往,物在人亡。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房之故事;有命史臣,敛兰台之新集。

序文既成,玄宗皇帝李隆基甚是叹赏,此后便刊行天下,人人传诵。

此后数千年云烟过眼,辗转而逝,而《眧容文集》早佚,唯《全唐诗》收其遗诗一卷三十二首,留得一代红颜名相几分才华于数张薄纸之间,一任后世恣意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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