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学习艺馆
天后微服私访婉儿这件事并没有在内廷中引起轰动,因为没有人敢宣扬。即便和婉儿同院的小女孩儿里有人来不及提前回避,也都明白:既然天后娘娘选择微服出巡,就是不想让人随便将此事宣扬出去。
活在宫檐下的人,没有人不多生几个心眼儿,所以她们即使看见了,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否则就是公然违背了天后的意旨。违背天后娘娘意旨的后果,那就只是一个:死罪!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脑袋往刀口上撞。
于是谣言便由此而生了。在此后很长时间里,这件事都是宫闱里这些女人们窃窃私语的主题。不管那些似是而非的揣测或添油加醋的描绘里是否还透露着一丝丝刻薄鄙夷,或是羡慕嫉恨,这个小道消息最后终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虽然各人说法不一,但有两点却是每个人都深信不疑的:在内廷里那个最微贱最不起眼的小婉儿,竟然有幸见到了在整个大唐王朝都高高在上的天后,那她的将来要么就是飞黄腾达,要么就是家破人亡!这个小姑娘的生活,终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她再也回不到那古井不波的日子了。
可是,等待的结果却令他们大感意外:从仪凤二年的夏天等到秋天,秋天又等到冬天,这一年快走到头了,婉儿那边却始终没有任何音讯。
终于,凛冽的北风中,仪凤三年的春节到来了。宫里重新喧嚣热闹起来,人人都忙碌着,整个宫城到处都是奔忙的身影。厚重的宫墙内,那些雄伟的宫室也尽被修葺一新。虽然这一年因为天下大旱,皇上和天后不愿意大事铺张,但这毕竟是新年,是最喜庆的日子,宫里的活是忙不完的。
这个时候,婉儿反而却成了整座内廷里最闲的人。她毕竟是传闻里得到过天后接见的人,这让掖庭里那些女官们都拿不准主意。没人去恭维她,但也没人敢得罪她委屈她,只能把她晾在那里,什么活儿也不好派给她。
于是,当其他的小女孩儿们都托着盛满瓜果的朱红漆木盘飞跑着,或者忙着给美人瓶里插花的时候,婉儿却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台阶上,默默地抬头看天。
天空布满厚重的彤云,它们沉甸甸地压在整座长安城上空,离婉儿是那样的近,仿佛触手可及。整个冬天长安城里都没有下雪,院子里的柏树枝叶飘零,枯干的躯干无声地伸向天空。
“母亲,天后娘娘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不止一次这样问母亲郑氏,眼神里有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失落。郑氏心里一阵酸痛,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不会的。”她说,“如果天后真不喜欢你,我们死了!”
“那为什么这些天来都没有人理我们?”
郑氏沉吟起来。
作为上官家的媳妇,郑氏出生于当时的诗礼簪缨之家,自幼也读了不少书。所以,对于世事纷纭、朝野动荡、内廷倾轧这些事,她并不是了无概念的,她知道的远比掖庭中其他人要多得多。
但是另一方面,郑氏对那些斗争仅限于“知道”而已。那时候她是大族的千金,长成以后也理所当然地嫁给了贵戚公子,可谓郎才女貌,一帆风顺。如果不是上官家族在十数年前的大风波中倒台,她也会如同其他贵妇人一样,遍身绮罗,十指不沾烟火气,安享富贵以至终老。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曾经当故事一样看过的史实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总而言之,对宫中的政事,郑氏绝非一无所知,但她真正能帮到女儿的却几乎没有,这也正是为什么她满腹经纶,在掖庭中活了十几年却还悄无声息的缘故。
但是现在机会来了,金子总是会发光的。郑氏沉思了好久,才对女儿说:
“可能是天后在等机会吧。”
“可是她是天后啊!在内廷中无比神圣的天后啊!”婉儿不解其意,睁着大眼睛说,“内廷之中还有谁能管得了她吗?她要做什么,还要等什么机会吗?她不是一根小手指头就可以把我们救出这里吗?这些不都是母亲您和我说的吗?”
“我确实疏忽了一点。”郑氏并不讳言。“一开始我就忘了提醒你,我们只看到了天后娘娘无比高大,却忘记了我们自己无比渺小。我们跟杂役差不多,整个内廷之中可能也算我们最低微了,天后那样超然的身份是根本不可能和我们这样低微的人发生联系的。如果她动用权力勉强提拔我们,对她当然是小事一桩,但对我们来说,将来所有人都会嫉妒我们,防着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人拿我们当朋友,背地里还可能使坏下绊子,这就是所谓的‘物太过不祥’。所以做任何事,都要一步一步地来,不能妄想一步登天……”
除夕很快就过去了。转过年来,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掖庭的女官们渐渐失去了耐性,郑氏和婉儿也慢慢开始被分派活计,冷言冷语又重新飘进她们的耳朵里。郑氏冷着脸,只当没听见,然而讥嘲声却越来越多。掖庭中的女孩儿们已经再不和婉儿在一起玩了。而在此之前,婉儿已经失去了她的最后一个朋友。在众人的白眼与冷嘲热讽之中,母女二人安静地生活着,看似心如死灰,可心底却始终有保有一丝希望。终于有一天,她们人生的转折点到来了。
一群女官走进掖庭,为首的竟是一位司言!
大唐内廷女官之中,有所谓六尚: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对应朝堂之上的六部。这是内廷女官最重要的六个部门,而这六个部门之中,尚宫的重要性又远远超乎群伦,俨然宫官的中枢。司言就是尚宫之下颇有地位的女官。即便单论品级,正七品的司言也高过从七品的掖庭局令。何况尚宫在内廷的权力和影响力都极大,压根不是区区洒扫杂役的掖庭所能相提并论的。尽管司言安然微笑,仪态端庄,掖庭的令和丞们在她面前仍然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婉儿亲眼目睹这一切,深深体会到母亲所说的是正确的,想起当初竟然想将一生都荒废在这个地方,心里不禁羞愧万分。
“掖庭职洒扫宫人郑氏,这是你的女儿上官婉儿?”司言温和地问。
“是罪妇正身。”掖庭局令恭谨地替她们回答。
“好。跟我们走吧!不必收拾东西了。”司言向婉儿微笑。“从此你们就不是掖庭的人了。”
郑氏面色苍白地听着司言的话,身躯微微颤抖起来。她抬眼望向四周,掖庭之中平素里和她地位相当的女人们,平素里经常冷言冷语讥嘲她们的那些人,此刻都深深地埋着头。那一瞬间,一种已经长久没有感受到的骄傲重新涌上心头,郑氏高傲地扬起她的脖颈,再也不看她的同事们一眼,携着婉儿的手随着司言们离开了。
这是她因罪罚至掖庭十几年来最扬眉吐气的一刻!
她们拥有了一座自己的房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小庭院。屋宇干净整洁,一看就知是特意打扫过了。傍晚的时候有人打发两个小宫女来。
两个小宫女都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年龄和婉儿相仿,身上的衣服却比婉儿在掖庭时要整齐华丽得多。她们扛着一个颇为沉重的箱笼,箱笼里衣服首饰散碎银两一应俱全,除此之外居然还有内廷精工细制的笔墨纸砚书籍之类。在两个小宫女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郑氏终于明白了她们面临的是何等处境——婉儿被选作了习艺馆的学生。
习艺馆这个名目,还是在天后武则天的手里改的。之前叫做内文学馆,与朝中翰林院相对应,但是一个只开设于内廷的特别机构。馆里聚集了很多富有才学的女子,其中优秀的被称为女学士,负责掌管馆中事务。
原本这也只是用来教育宫中女子的常设机构,并无特别之处。但从三年前即上元二年那一年开始,情况有了变化。
高宗皇帝李治,这个原本应是大唐王朝的统治者由于顽疾缠身,身体越来越弱,于是把政事大权正式交给自己的妻子、天后武则天打理。而此后问题接踵而来,武则天的压力就越来越大了。朝廷的三省六部本是听命于皇帝,但毕竟皇帝是李治,武则天虽然贵为皇后,但也不能盖过皇帝。武后不能越过李治对三省六部随意指使;三省六部对她的命令也未必全部服从照办。
说到底,文武百官分的都是皇帝的权力。这一点武则天心知肚明,所以她不能把那些外官作为她的心腹,只能将目光转向内廷,在外官努力难以触及的女子方面下工夫。因此她才会以天后之尊亲笔改易内文学馆那个小小机构的名头。而这三年以来,习艺馆无论师资还是学生质量,都已经远远超过了以往。
习艺馆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李氏宗族、后族的女性,或者是与天后关系极紧密的勋臣贵戚家中有才名的小姐。
在宫中人看来,这一年习艺馆的学生里称得上毫无根基的,也就只有婉儿一个人了,所以很多人都奇怪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被选作习艺馆的学生,无论如何,是一种特殊的荣耀!
郑氏的脸色有些发白。她握住婉儿的手,担心地说:“婉儿,过往有些事,娘并没有教你。那是因为当时娘不知道你将来能走到哪一步,知道过多了,反而可能是坏事。但是从现在起,娘教给你的你要好好记住。”
“是。”
于是郑氏就整理思路,竭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将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教给婉儿。
首先要正确认识到习艺馆的意义。
这三年来,天后娘娘在朝政上的作用越来越显著了。在这种前提下天后仍然注目于习艺馆,说明她对此寄予厚望。很明显,习艺馆中的女学生都是经过她精心选择的,这些人将来都可望成为天后的辅助。换句话说,在习艺馆中脱颖而出的女子,将来的天地已不仅仅限于公侯的内闱之中,而是有可能在朝堂上一展身手。
其次,要正确认识到自身的处境。习艺馆中女学生家世门第之高,就是上官家族还没败亡之前也未必比得上,而婉儿此时不过是罪臣和充罪宫人的女儿。相对这一群人,婉儿简直如草芥一般低微,她所面对的,除了压力,还是压力。但她和郑氏都明白,这是她人生里唯一的一个机会,只能抓住,不能放弃!
想明白这两点,婉儿重新陷入了恐惧与苦恼之中:刚从小小的掖庭里像凤凰一样飞出来的她,就必须得在一群真正的凤凰里充当土鸡。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自身与习艺馆之间的关系。天后能诗能赋,然而文学修养对于一个卓越的政治家来说不外乎是一种点缀,她的精力必然得放在一个更高的领域内,所以习艺馆的教学目的必然会有所侧重。如果婉儿天真地以为进习艺馆只是为了成就一个能文善赋的才女,那她必将一败涂地。
“后悔吗?”抚着婉儿的秀发,郑氏凝视着女儿的眼睛。对此婉儿只是微微一笑:“娘,我生下来就背负上官的姓氏,我有后悔过吗?”
一语未了,母女俩几乎同时无声地哭了。郑氏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就再也庇护不了女儿了。非但如此,她的人生、她的性命,乃至整个上官家族的再起与复兴就都寄托在婉儿一个人的身上了——而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事实是严酷的。正如郑氏所料,仅仅是在习艺馆的第一天,婉儿就差点没挺过去。
那天清晨婉儿早早起来,换上头天晚上宫女们送来的衣服,衣服稍微有点不合身,但对婉儿来说已经很体面了,她在掖庭里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现在的衣裙是如此精良细致,她忍不住小心翼翼摸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灵燃起了一丝丝喜悦。然而,这一点小小的欢喜,在她赶到习艺馆的时候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习艺馆外,宝马香车,仆役成群,乌压压地散了一地。婉儿瞧得呆了。且不说那镶金嵌玉的马车,单是那些个仆妇们,哪一个不是穿金戴银、趾高气扬?相比之下,婉儿好似百花园里一株稗草,那样的卑微且渺小!
她咬了咬牙,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从人群里穿过。还好,这些人的心思也没放在她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身上。
当她随习艺馆的女史走进学堂时,本来还喧嚷笑闹着的屋子瞬时沉静了下来。女史们安置她以后就离开了。尽管深埋着头,婉儿仍然感到四周如刀子一般的目光,似乎要把自己剖开看个明白。
“喂,你!”一个直率而清脆的声音说,“你就是那个什么姓上官的丫头吧?”
婉儿抬头一看,那是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正满不在乎地坐在书案上,跷着一条腿,衣裙钗环富丽堂皇,手腕上的三只玛瑙镯子叮当作响,眼里满是不羁与张狂。
“姐姐……”婉儿拿不准这女孩的身份,勉强应了一声,却换来了一片嘲笑:
“姐姐?哈,姐姐!”
“她叫小萧儿姐姐,也算是门当户对吧。”
“嗯嗯,是啊是啊,说不得还委屈了小萧儿呢!”
这些女孩儿张扬而肆意地笑起来,毫无大家闺秀的做派。婉儿吃惊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哪里错了。直到她听到那个女孩儿笑说:“诸位姑娘不要拿婢子打趣了。不过这个小妹子么,我倒可以考虑认她一认。”
众人又笑起来——原来这只是个丫鬟。
屈辱像冰水一般慢慢浸透了她的周身,更多的,却是一阵阵懊悔:虽然母亲早已教过她如何识辨别人的身份,但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不过是掖庭那一方小天地,所见的人也不过是品级低下的女官,以及与她一样卑微的婢子,哪里有机会见识到贵族真正的派头与气度?这头一阵,她却是败了,输给了这华丽的表象,以及,自己心中难以掩藏的自卑。
她怔怔地坐着,听着女孩儿们仍然不停地嗤笑,却只能选择隐忍。她很清楚:即便是这个丫鬟,自己也是开罪不起的。
突然之间,门开了。一个黑衣黑袍的中年女子步履如风地走到堂前,拍了拍手掌。
“姑娘们,请就座!”
她的声音简短而坚决,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威力。这个黑衣女人脸色有些黄,颧骨微突,实在不怎么好看。她一手执着戒尺,轻轻在掌心里拍着。吵嚷的女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她们迅速而轻捷地回到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个个仪态万方。
这时候婉儿才发现真正的学生并不多,也就是十五六个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丫鬟侍立,而孤零零一人的只有她自己。婉儿战战兢兢地竭力坐正,偷眼望去,正遇到那女子严厉的目光。
“好了。我习艺馆向来无闲人,跟着各家小姐的诸位请回罢!”
馆舍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嘤嘤的议论声。那个讥笑婉儿的“小萧儿”头一个耐不住,反唇相讥道:“凭什么赶我们出去!我们哪一个不是从小跟着姑娘的?就是见老爷,见宰相,见皇上陛下天后娘娘,我们都没离过姑娘。现在赶我们出去,你叫各位千金自己铺纸,自己磨墨?我家姑娘从生下来到今天,手指头从来就没沾过砚台!”
她的质问顿时获得一屋子丫鬟们的支持,抗议声吵得馆舍里纷杂一片。丫鬟们的主人们都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不闻也不问,放任她们吵闹,宋学士也不动怒。
“习艺馆——”她声音朗朗地说,竟将一屋子的杂声都压了下去,“——是个立规矩的地方。天后所以把你们交给我,也就是让你们跟着我学一些规矩。我知道,诸位千金在家里都是金尊玉贵。但在这里,我是师范。我最大!有不听令者,小心戒尺。”
“唷,你还敢打我呢!”“小萧儿”越发挑眉瞪眼,“你打得起我么?兰陵萧家随便一个仆妇走出去,也比你这小小的学士高贵。不信你动一动我试试。让你打了,姑娘就不叫萧摩诃!”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宋昭华的身上,本能地预感到她不好收场了。这小丫头太狂了,但也很机灵。她瞅准了宋昭华师长的身份,不会在这里与自己计较,不然便失了体面。
但宋昭华只是轻抚着戒尺,并不秀美的嘴角旁居然挂起了浅笑,仿佛她压根不把萧摩诃的挑衅放在眼里。
“三天前,就在这里,太平公主,两戒尺!”
馆舍里突然静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仿佛连呼吸心跳都停止了:谁都知道太平公主是什么人!那是皇上和天后最珍爱的幼女,视作整个王朝的掌上明珠!即使再自尊自贵的人,都绝不敢将自己和太平相提并论。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却连太平公主都敢教训!
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摩诃。”
“姑娘。”
萧摩诃俯下身去。于是,婉儿就看见了端坐在花梨木椅上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处处都符合母亲告诉她的真正贵族风范的女孩子:修长的身段,优雅的坐姿,紫色的虽不加修饰,却明显是极上等衣料所制的衣裙,以及美丽而冰冷的脸。
没等萧摩诃做出任何解释,她的主子就用从生下来就没沾过砚台的纤纤玉手,结结实实地甩了她一耳光!
这一记耳光完全把馆舍里的每个女孩儿震慑住了。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之中,紫衣的女孩子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学生疏忽,对奴婢们有失管束,致使下人在恩师面前无状,萧璟谨向恩师致歉。”
她的声音仍然优雅而冰冷,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而那一巴掌实际上甩得很重,她的侍女萧摩诃捂着半边红肿的脸,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再也没有丝毫凶恶之态。婉儿看在眼里,反而觉得她很可怜,同时心里对这个紫衣的女孩子萧璟充满戒备。
毫无疑问,她就是母亲反复告诫需要再三提防的那种厉害人物!婉儿心里有了谱,也更清楚:在这个习艺馆里,宋昭华是更可怕的人物!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过去了。这段时间,哪怕最矜持、最冷傲的女孩子,见了宋昭华都会满头冒汗。选入习艺馆的大多是名门世族的千金,她们的父兄在朝堂上可谓一呼百诺。然而,任他们再怎么神勇广大,都打听不出宋昭华的底细。而这个城府很深又来历不明的女人,却主宰着她们的命运。
每一个女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在萧璟甩了萧摩诃一耳光之后,宋昭华所说的话。她说:“我打了太平之后,太平去找天后。天后对她说:你回去,让宋老师再给你两戒尺!”
她很可能是这世间唯一打过太平公主的人。至此,再无人敢在习艺馆挑战她的权威!
令这些公侯千金觉得痛苦莫名的是,她们实在想不到号称汇聚世间学士的习艺馆会教那些“粗活”。
首先,宋昭华在授课期间遣退了所有丫鬟,但凡笔墨纸砚一应粗活,都得这些公侯千金们亲自动手。其次,只要宋昭华在场,只能宋昭华一人坐着,女孩儿们再不情愿也得站着。
一开始,只有婉儿一个人可以应付自如,常常被宋昭华作为其他女孩儿们学习的榜样。她们一个个气得抓狂,怀疑上官婉儿压根就是宋昭华埋伏进来故意气她们用的棋子。但在这里没法指望丫鬟们动手,只能勉强自己忍气吞声地学习。除了婉儿之外,第一个可以自己完成这些杂务的女孩儿叫做苏纨素,而第二个居然是萧璟——婉儿对她的适应能力深表吃惊。
萧璟应该是这一批学生里门第最高的人。所以,她的丫鬟萧摩诃才敢那样张扬。她的祖上兰陵萧氏在南朝时期就做过皇帝和宰相,在隋朝时也出过几代后妃,就连本朝皇上即位之初的萧淑妃也是出身萧氏。这似乎是一个盛产美人和政治家的家族。他们在朝堂上忠直耿介,深受皇帝敬重。下得朝来又诗酒风流,很得名士推重。萧家就是这样的一个家族。
至于宋昭华的正课,却是内容平平。习艺馆这一批学生,在家时均早有才女之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她们被这些杂务折磨得发狂,个个憋着一口气想在正课上大显身手,一露头角。然而,宋昭华讲的只是曹大姑的七篇《女诫》,这在她们是幼年时就倒背如流的东西,而且盛唐是《女诫》最不吃香的时代之一,才女们谁也没兴趣在那些陈腐的东西上下工夫。
但宋昭华自己却似乎很享受讲授《女诫》。她每天只讲两三句,反复唱诵,弄得比《论语》还神圣。每天正课的余下时间,女孩儿们则被她打发到宫中六尚去学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东西对小姐们来说丝毫不比课堂上的杂务容易。
六尚之中,每一尚都有明确的管理范围和目标。尚仪主掌礼仪起居,尚服主掌服饰,尚食主掌膳食,尚寝主掌起卧,尚功主掌女红,尚宫则除总管诸尚之外还兼管簿册印信。这些对于内廷不可或缺的机构,之前在这些千金小姐眼里都属于贱业。她们虽然在家也学过必要的礼节,却从没有想象过有一天会没完没了地接触这些琐事。有些人原本就干不好,赌气之下干得更糟。
这些人当中,除了婉儿,苏纨素是极特别的一个。
苏纨素年纪比婉儿和萧璟都大些,她是一个苍白、温婉、敏感却又逆来顺受的女孩。之前,在笔墨纸砚杂务方面她做得就很好,仅次于做惯了杂务的婉儿一人。而今,面对条目浩繁的宫闱琐事,连萧璟也已经忍耐不住放弃了表现的机会,苏纨素却仍做得很好。虽然女孩儿们背地里说因为苏纨素是庶出,在家不受待见,所以亲手干活的机会多。但婉儿却明显感觉到,苏纨素的眼神纯净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