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儿终于笑了,司徒翊的神色依旧不悦:“独孤雁送来的那位姑娘你诊治过了吗?她得的是瘟病吗?”
姝儿啊了一声,道:“我把她给忘了。”
司徒翊问:“她现在在哪里?”
“在我住的那间屋子里。”
司徒翊脸色铁青:“你是真的不怕被传染。”
姝儿摩挲着裙摆,有些为难地道:“那姑娘不愿意和旁人一处待着,大家的情绪都不太好,若是她再在里面闹一闹,就更麻烦了。”
司徒翊揽过她的肩膀,边走边道:“先去看看她吧,如果她真的得了瘟病,你就搬出去。”
姝儿小声嘟哝道:“我整日都和他们待在一起,也不差晚上这些时间。”
司徒翊看了她一眼,姝儿瞬间就不敢说话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这般怕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还没怕过谁呢!
姝儿与司徒翊进屋之后,发现青衣女子脸色苍白,身体瘫软地靠在墙上,呼吸十分急促,姝儿惊觉不妙,立刻跑过去为她诊脉。
青衣女子虚弱地道:“我好冷。”
姝儿立刻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滚滚烫,她转头对司徒翊道:“赶紧给我打一盆热水进来。”
青衣女子如抓救命稻草般的抓住姝儿的手,断断续续地问:“我...我...是不是也...得了瘟病?”
姝儿强笑道:“你的症状与风寒也很相似,你先不要太忧心,吃了药,好好的睡一觉,兴许明天早上就好了。”
说着,姝儿又从荷包里拿出一颗百草百味丸,递到青衣女子手中,青衣女子拿着药,艰难的道:“我的水壶在我行囊里。”
姝儿连忙翻开她的行囊,将水壶取出,青衣女子就着水壶将药丸服下。
当啷一声,水盆摔落在地,姝儿转头,司徒翊看着她的目光冰冷的吓人,她硬着头皮对青衣女子道:“水翻了,你休息,我重新给你打一盆水去。”
姝儿拾起地上的水盆欲往外走,司徒翊却杵在门口,一动不动,姝儿无奈只能将他拽到院子里。
“你还有一粒?”司徒翊咬牙切齿地问。
“我说过我有两粒的。”姝儿再次将头压得低低的,仿佛犯了错的孩子。
“为什么?”
“我...我还是想留给孩子...”姝儿抬头,怯懦地看着司徒翊:“明天药就熬好了,就算我被感染了,潜伏期也要一两天,明天早上再喝药也来得及,可那些孩子们都是发病了的,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和病毒争抢时间。”
“可是你把药给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司徒翊被她气得胸口都痛了。
“你不是说要好好照顾她的吗?”姝儿小声地道:“她已经发病,若再不曾强免疫力,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没让你拿命去照顾她!”司徒翊大声吼道。
姝儿见他怒不可遏,脑子里拼命的回想悬崖上项辰松开她手的那一幕,试图让自己眼中含点泪,博取一些同情,哪里知道,这种伤春悲秋的情绪,非得是吃饱了没事干的时候才酝酿的出来,在这大灾大难面前,哪里还有一丝伤感情绪。
憋不出眼泪,姝儿只能抬头,迎着司徒翊满是怒火的眼,任性耍赖道:“你别凶我,我也怕死,怕感染,可我只要一担起医生的职责,就条件反射的想救人。”
姝儿摸着胳膊上的伤口,心底的委屈终于涌了上来,泪眼朦胧地道:“我下辈子一定不再当医生了,根本就吃力不讨好。”
司徒翊见她嘴巴都起皮了,想着她这一天马不停蹄给人看诊,到现在都还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心中更痛,嘴上却不饶人:“谁让你当医生的,当年我就希望你去搞药物研发,偏你自己喜欢成天呆在手术室里。”
姝儿不愿和他争吵,只将水盆递给他:“那姑娘情况不太好,你不是说她是世家大族的姑娘吗?我们先想办法把她的高烧给压下去吧。”
司徒翊接过水盆,冷着脸去打水,姝儿抬眼,看着天上闪闪亮亮的星星,心里没有一丝害怕,反而有一种归属感,若是下辈子还有机会再选择,她还想当医生。
待司徒翊打完水回到屋子里时,青衣女子已经神志不清了,姝儿不敢迟疑,连忙将一块粗布打湿,然后反复的擦洗她的身体和四肢,待她毛孔张开,热量散去一些时,姝儿从她的行囊里翻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费了老大力气,才替她换上。
这辈子她都是被人伺候的,就没这么伺候过别人,好久不干重活,都有些不顺手了,她擦拭完额头的汗水,正打算去收拾被她翻乱了的行囊,一个白色的玉璧印入她的眼帘。
刚刚太慌乱,她都没有注意到,一块半圆的白色玉璧从行囊里掉了出来,她拿起玉璧,仔仔细细的瞧了瞧,再低头去看躺在榻上的那个姑娘,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顾不上收拾屋子,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翊和元晔正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聊天,元晔用剑在地上比划着什么,司徒翊极专注地看着,然后时不时的指点一下江山。
两人见姝儿急匆匆的从屋子里跑出来,都站了起来,元晔关切的问:“小师妹,怎么了?”
姝儿跑到他俩面前,然后将玉佩递给司徒翊,气喘吁吁地道:“我知道她是谁了。”
元晔一头雾水:“谁是谁?”
司徒翊却立刻领会:“你知道那位姑娘的来历了?”
姝儿用力点头:“这个玉佩的另一半在项辰身上,是当年他与王珺瑶定亲的信物。”
司徒翊看着手中半枚龙纹玉佩:“你说她是王安的女儿?”
“项辰是皇子时王家虽然一直嚷嚷着要退亲,但却始终没有写退婚书,也未将聘礼送还,王安应该是想静观其变待价而沽,如今项辰登基为帝,他们更不会轻易解除婚约,除了王珺瑶,旁人不可能有这个玉佩,那可是与天子定亲的信物。”
元晔凑过来看了看玉佩:“我确实见项辰佩戴过半枚玉佩,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他与王珺瑶的定亲信物。”
元晔突然怒道:“既是他与旁的女子的定亲信物,他和你好时,为何还整日佩戴。”
姝儿看了司徒翊一眼,恰巧司徒翊也在看她,她慌忙将视线转开:“这玉佩是他母妃留给他的,意义不同。”
元晔朝屋子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难怪,独孤姑娘将她送来的时候,我见她一脸傲气,眉眼又有些几分熟悉,原来是王安的女儿,和她爹还挺像。”
司徒翊看着玉佩,探求道:“你说王安并没有将聘礼退还,也并未写退婚书?”
“是。”姝儿细细回想了一下:“项辰亲笔写了退婚书,派人送去了王家,可是王安却迟迟没有给回复也未将聘礼退还,当时我还以为王安是恼怒项辰先写了退婚书,让他失了颜面,如今再细想,王安当真是一个会钻营的人。”
项辰登基后,姝儿才想明白了王安的心思,他既四处嚷嚷着退婚,若是康王得势,他家能置身事外,但他迟迟不签退婚书,也不将聘礼归还,实质上还保留着王珺瑶与项辰的婚约,万一项辰父子得势,他也能借此攀附。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应该是项辰的父兄接连逝世,而项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铲除康王,把控朝局,这桩婚约,如今是提也不妥当,不提也不妥当。
元晔冷哼道:“她若是王珺瑶,今年也二十了吧,这么个年纪,还不嫁人,王安这人果真是奸诈,他这是憋着劲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啊。”
司徒翊也笑了:“难怪她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这是唯恐自己名节受损,妨碍她的青云路。”
姝儿道:“她若是王珺瑶,那我们还真得想方设法的将她救活。”
司徒翊蹙眉:“为何?”
元晔替姝儿答:“那个王安太能闹腾了,我虽厌恶他,但宁愿对他施恩,也不愿和他结仇,还有姝儿的祖母,一心一意的向着王家,闹腾起来更让人吃不消,若让他们知道王珺瑶死时我和小师妹就在她身边而没有救她,那还不得将浮戏山庄给拆了!”
司徒翊道:“可有些疾病非人力所能救治。”
姝儿嘴角下湾,白皙的小脸瞬间变得苦哈哈的,唉声叹气道:“这场瘟疫,我哪怕只救活了一个人,但若那个人不是王珺瑶,我祖母一定会回来哭闹一场,王安只怕又要上门,骂我心肠歹毒见死不救,我爹娘最可怜,既不敢顶撞我祖母,又对王安心中有愧,还顾念王家曾经的恩情,每次都是老实巴交的坐在那儿挨王安的训。”
司徒翊深深地看了姝儿一眼,沉吟道:“她和项辰既然还有婚约,那我也不想她死。”
姝儿并未听出司徒翊的言下之意,元晔大咧咧的更是听不出来,姝儿犯愁道:“也不知道我开的方子管不管用,要是我能够知道达原饮的配方就好了。”
司徒翊问:“那个药方,你一点也记不清了?”
姝儿懊恼地道:“当时确实好奇这个配方能治鼠疫,也翻阅过一些书籍,但太久了,只记得几味主药,只能凭着经验又添了点辅助的药材。”
司徒翊眼睛一亮:“你居然还记得几味主药,那不是很有希望吗?”
姝儿垂头丧气地道:“达原饮也只是治疗轻症,我这药方还缺斤少两的,效果肯定更差。”
司徒翊却看到了希望:“你忙了一天也累了,今晚就由雁儿来照顾王珺瑶吧,你去她房里睡。”
姝儿忙拒绝道:“免了,要我和独孤静睡一处,我宁愿去照顾王珺瑶。”
司徒翊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推至元晔身旁:“那你和元晔睡一处,我去照顾王珺瑶。”
姝儿漂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这...这不太好吧...你们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司徒翊没理她,自顾自的往屋子里走去:“她都昏睡了,如何还能和我授受不亲。”
姝儿看着司徒翊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元晔拍了拍姝儿的肩膀,道:“明天应该还会有染病的百姓陆陆续续的过来,你今晚必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药就送到了,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姝儿虽然担着许多心事,但她确实也累了,从被姚玄抓走到现在,她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司徒翊走进屋子,王珺瑶依旧昏睡着,地上是被姝儿翻乱了的行囊,他将剑放到床头,先将窗户微微打开,然后蹲下身去收拾一地的衣物,待整理完之后,他也倦到了极点,屋子里除了一张榻,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坐在榻上,头靠在墙上,闭目休息,没多久就进入梦乡。
他虽然睡着了,但常年行军打仗练就的警惕之心,还是让他在王珺瑶哼哼唧唧的轻叫声中醒了过来。
他见王珺瑶睡得极不踏实,一会儿翻身,一会儿踢被子,一会儿哼哼唧唧的唤娘亲,没多久又哭了出来。
司徒翊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滚烫,王珺瑶一把握住他的手,哭着道:“娘,我好难受!”
“我不是你娘。”司徒翊想要抽回自己被握的手,王珺瑶却将他握的更紧了一些。
司徒翊怕她将瘟病传染自己,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用力的挣开被她强握着的手。
这一挣,力气用了大了些,不小心打到了她的下巴,她痛得醒了过来,微眯着眼睛,恍恍惚惚地看了一会儿,才虚弱地道:“...是...司徒将军?”
司徒翊见她的下巴都被自己打肿了,有些歉疚,强压住心里的不耐烦,问:“你哪里不适?”
“痛...痛...头好痛...”
“你高烧了,药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明日你喝了药,烧就退了。”
“我...我...”王珺瑶忽然全身抽搐起来。
司徒翊忙将她的身体放平,然后将她的头侧转到一边,大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头千万不能转过来,你别怕,你不过是烧太高了,很多人都会这样,我想办法将你的温度降下去就好了。”
说着司徒翊冲出屋外,去一旁的耳房拍独孤雁的门,拍了好久也没人回,司徒翊将门踢开,里面空无一人,他这才想起来,独孤静随太守去富商家找粮,一直没有回来,独孤雁应该是担心妹妹,出去找了。
司徒翊转身想去营帐中找姝儿,却舍不得将她从睡梦中叫醒,心一横,直接去缸里打了一盆冷水,然后从王珺瑶的行囊里找了两块帕子,用水浸湿,一块敷在她的额头上,然后解开衣领,用另一块帕子用力擦拭她的四肢,腋下等部位。
他用足了力气,很快,毛孔被打开了,热气散了出去,王珺瑶慢慢的停止了抽搐。
她转头看向司徒翊,眼角有泪水滑下,然后羞耻的闭上了眼睛。
司徒翊将外衣披到她身上,他受不了女子扭捏,但也知魏国女子看中男女之防,尽量温和地道:“我擦拭你四肢是为了替你降温,除了帕子,手都没碰你一下,你哭什么。”
王珺瑶默默流泪,司徒翊忽然闻到一股恶臭味,他低头,榻上的铺盖湿了一大片并伴着某种粘稠的排泄物。
好在刚刚为她擦拭身体的时候,被子被他挪到了一边,并未沾染。
“我去给你打一盆热水,你自己能擦身吗?”司徒翊问。
王珺瑶一个劲的流泪,就是不说话。
司徒翊也不与她多说废话,转身出去打水,王珺瑶嚎啕大哭起来。
待司徒翊端着热水进来时,王珺瑶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司徒翊柔声道:“我扶你起来,你自己擦一下,然后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王珺瑶转过脸不去理他,司徒翊也不想沾染这些排泄物,头疼道:“我现在走出去,你自己擦洗身体,再换身干净的衣裳,一炷香之后,若我进来,你还是这般一动不动,那我就亲自动手为你清理了,你放心,我既碰了你,就一定会纳你为妾,听说王安有四个女儿,少你一个,他应该也不会太过在意。”
王珺瑶背对着司徒翊,抽抽噎噎地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这不重要,你赶紧将自己清洗干净,我去拿一床干净的铺盖给你换上。”
“我不要你再过来,我要白天的那个姑娘,或者那个女大夫,我要她们伺候我。”
“这里没人会伺候你,她们不是你的丫鬟。”
“大夫本就应该照看病人。”
“大夫也是人,也需要休息,我知道你现在身体很难受,但这个坊里有许多比你病得重,却依旧在照顾孩子的妇人,你忍一忍,把自己擦干净,然后换身干净的衣服,我一会儿进来将它们取走。”
临出门前,司徒翊看着背对着他,全身都在颤抖的王珺瑶,放缓了语气:“你不必觉得羞耻,军营里许多为国征战的将士在受了重伤之后,常会发生这种事,今晚之事,我定会守口如瓶,你权当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