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辰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赵睿的声音再次传来,姝儿忙竖起耳朵听。
声音不是从窗外传来,好似是从墙的另一侧传来,很闷,但能听清。
“你若是再当众羞辱玉儿,我就把你当年做的好事全都抖落出来,我倒要看看,你那个宝贝儿子知道真相之后,你们还能像现在这样父慈子孝吗?”
“我从没指望那孩子真心待我,他若是个有血性的孩子,就应该恨我。”
虽然隔得远,但姝儿还是辨认出了这个声音,康亲王!
“哼,别嘴硬了,你想尽办法的为他铺路,连亲生儿子都下得了狠手,怎么会舍得他恨你!”赵睿讽刺道。
“赵睿,别仗着你外甥当了皇帝,就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峰儿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比我清楚!”
“我怎么会清楚,我巴不得你那个窝囊废的儿子长命百岁,他莫名其妙的死了就算,还差点连累了我女儿的名声,这笔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项辰轻笑出声,姝儿瞪了他一眼,他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说起你那个女儿,你和林溪玉是怎么看着她的,那么多齐国使臣杵在那里,你们竟然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她那张脸,本就有七分像叶蓉娘,那个什么霓裳羽衣舞一跳,倒真是活脱脱的叶蓉娘再生了。”
项辰眼底的笑意戛然而止,姝儿震惊的转头,虽然隔着厚厚的宫墙,她转不转头对听清他们的话并无多少帮助,但她就是本能的想要离声音更近一些,听得更清楚一些。
“姝儿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有我在,我看谁敢动她。”
“赵睿啊赵睿,你当年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将林溪玉娶进浮戏山庄,这些年又隐居在山庄不问世事,不就是为了保他们姑侄三人平安吗?今日赵静姝这一舞,你这么多年的心血全白费了!”康王有些幸灾乐祸。
赵睿不屑地冷哼:“她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不可能永远藏在山庄里不出来。”
“嫁人?嫁给谁?李誉吗?”讥讽的声音传来:“李远怀不知道她的身世,以为她是你的女儿,自然是愿意儿子娶她,可一旦知道了呢?他可愿惹这个麻烦?他们李家是世家大族,一向都自视甚高,可愿聘一个楚国女人做儿媳妇?”
姝儿双耳轰鸣,肩膀颤抖,手脚冰凉,项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林溪玉和赵萧是生是死我不关心,但赵静姝这丫头,长得像她娘,模样讨人喜欢,合了我的眼缘,你们夫妇若愿意,可以将她许配给岩儿,待他们二人定下婚事,我想即便狄章知道了他们兄妹还活着,也是不敢轻易动她的。”
狄章,齐国丞相,有经世之才,深得齐国皇帝姚闵的信任,他与司徒克一文一武,犹如是齐国的两根定海神针。
“就你那个武夫的儿子,还想娶我女儿,你做梦去吧。狄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他姚闵知道了他们兄妹活着又怎么样?他敢来要人,我就敢将他们打回去。”
“你和林溪玉那点破事,狄章不知道,姚闵却是一清二楚,你真以为这些年他不知道你把他们兄妹二人藏在哪里?他心里清楚的很,不过是怕狄章暗下杀手,才故意假模假样的到处寻他们。”
康王冷笑:“姚闵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他与林立是八拜之交,自然不会对他的儿女痛下杀手,可那丫头长这么一张脸,我见了都感慨万千,若是让姚闵知道,那就真是要应了司徒翊那首诗句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项辰脸色泛白,目光冷冽。
“胡说八道,那姚闵再荒唐,也不可能对一个晚辈出手。”
“你可别忘了,姚闵当年对叶蓉娘可是一片痴心,求而不得。”
“够了。”赵睿怒道:“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要为你儿子求娶姝儿,我虽愚钝,但也看得明白,你在害怕,害怕你百年之后,项岩不能服众,辰儿会赶尽杀绝,所以你想要你的儿子娶姝儿,无非是想着将来康王府有什么危难,我能保项岩一命!”
过了许久,才听康王幽幽地道:“我们虽然争斗了几十年,但我知道你是这天底下少有的重情之人,林溪玉不能怀胎,你宁愿将爵位传给赵萧,也不愿纳妾,还有当年项辰失势,他父皇都将他视为弃子,你却为保他性命不惜与我兵戎相见,我一直容忍你在洛阳拥兵自重,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我打从心底里敬重你,我能容你,不代表项辰将来也能容你,日后他若掌了权,你今日拥护之功便是他来日最大的祸患。你可别忘了,他毕竟与你没有血缘关系。”
“辰儿掌权之日,便是我功成身退之时。”赵睿虽是武夫,却并不蠢笨:“我知你今日求亲的用意,我也实话告诉你,姝儿不是不可以嫁入你康王府,但需得她自己愿意才行,当年我爹硬生生的拆散了我和玉儿,逼迫我娶王氏女子时,我就暗自发誓,我绝不要我的儿女再重蹈我的覆辙,虽然我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但辰儿,萧儿,姝儿,他们都是我的孩儿,我要他们欢欢喜喜的成婚,娶自己心爱的女子,嫁值得托付的好男儿!”
姝儿眼中浮起了泪花,爹是真心疼爱她,将她视如己出。
“那丫头涉世未深,岩儿却已是历经磨难,要他耐着性子去哄一个女娃娃,这不可能。”康王叹道。
“既如此,那便各自修行,好自为之!”赵睿的声音越来越远。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姝儿听到康王一声叹息,然后走了。
姝儿全身僵硬,只有脑子还清楚,她转头问项辰:“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
项辰将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满不在乎地笑道:“你长得与舅父舅母完全不像,你哥哥对舅父又十分生疏,看着也不像是父子的模样,我在浮戏山庄这两年,一直觉得奇怪,登基之后便让谢傲寒去查了一查。”
“康王说我长得像叶蓉娘?”姝儿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叶蓉娘是谁?她有什么特别吗?”
“原楚国丞相之女,嫁给了楚国名将林七将军的长子林立,婚后育有一子一女。”
“我和哥哥?”
项辰点点头,他看着姝儿的眼睛,犹豫了一瞬,才道:“叶蓉娘曾被柳若风誉为天下第一美人,她死后,柳若风便不再为美人作画,直到含笑出生,她替了叶蓉娘在百美图上的位置,柳若风这才重新执笔。”
“我爹姓林,叫林立,我是真的姓林?那我娘呢?”
项辰知她口中的娘指的是林溪玉,便道:“舅母是林七将军的女儿,也是林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随着父兄一起上过战场,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舅父,听说她当年为了救身陷险境的舅父,差点被楚国皇帝问斩。”
“所以我娘其实是我的姑母?我并非我爹的血脉?”姝儿摇头道:“不对...爹...他刚刚说他这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即便我和哥哥不是他的血脉,那姐姐呢?”
“赵德音...”项辰讥嘲地道:“她是王氏与别的男子私通所生,那个男子始乱终弃,王家对外祖父有恩,外祖父便逼迫舅父娶了已经怀孕的王氏女。”
姝儿一直都知道爹娘有自己的故事,却没想到是这么一段荡气回肠,爱恨相煎的故事!
项辰不忍她多思多想,亲吻她的唇:“知道当年事的人不多,楚国亡国之后,楚人几乎被狄章屠杀殆尽,活着的也都四散而逃,舅父既已立赵萧为嗣,旁人即便心里有疑惑,也不会太过怀疑。”
“为什么我们能听到我爹他们说话,这个宫殿有密道?”
项辰看着姝儿,眼里藏着一些复杂的情绪,过了许久,才含糊地道:“是有密道,连着宫里的一个荒僻之处,我当年就是从这个密道逃出去的,皇叔应该是当年追捕我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密道,可能他觉得长乐宫已经荒废,没想到我今晚会留宿在这里。”
姝儿沉浸在自己身世的震撼之中,便没心思去理会项辰,待她反映过来时,项辰正痴痴迷迷的亲吻她的脸。
“你做什么?”姝儿大惊失色,想要推开项辰,却发现自己全身虚软,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原因,手脚都使不上力气。
项辰目光一沉:“你也想始乱终弃?”
这些日子,他恼她放了司徒翊,故意不理她,但心里却一直在等着她的解释,可她却像是完全将他抛诸脑后一样,全然不在乎他的怒气。
宴席上,她与司徒翊眉来眼去,一搭一唱,默契的如同一个人,他心里又是慌乱又是害怕,再顾不上生气,也不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帮着司徒翊,他突然害怕自己承受不起这个答案。
姝儿心虚的转过头去不敢看项辰,项辰原是一句玩笑话,见她这般反应,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项辰的眼中尽是不解和恐慌。
姝儿眼中泪光闪烁,却紧咬着唇不说话,也不看他。
项辰凝视着姝儿,声音在颤抖:“你...和别人好了?”
姝儿忙摇头:“没有。”
项辰失魂落魄地问:“那是为什么?”
姝儿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我做不到。”
项辰茫然:“什么?”
姝儿哭着用手锤他胸口:“我就是没办法容忍你身边有别的女人,你说我小气也好,没有容人之量也好,我就是忍不了,也不想忍!”
项辰心中腾出喜悦,他轻轻抚去姝儿脸上的泪痕,轻点她的小鼻子:“你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原来真想要始乱终弃。”
姝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项辰将她拥入怀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说过的话可是算数的,你要敢和别人有什么,待我亲政之时,一定把那个人五马分尸!”
姝儿心里想的是我远赴西域,你连人都抓不到,别提分尸了,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下来,心底深处,她还是舍不得和他分手的。
项辰握住她向下垂落的手,俯身亲吻她,在纠纠缠缠之间,天色亮了起来。
战国时期,狩猎是一种军事演习,赵国曾在边境上集结了大批的军队。魏王以为赵军要进攻魏国,便调兵遣将以为防备。后来得知是赵王狩猎,这才免去了一场惊慌。
随着时代的更迭,狩猎失去了其军事意义,慢慢的变成了帝王将相的消遣活动。
项辰出巡当天,长安城的百姓挤在街道的两旁,待天子御车经过,一路磕头跪拜,那场面,真叫一个万人空巷,车架两旁是身穿着耀眼铠甲的禁军,禁军两侧,更靠近御架的一侧,是服侍皇帝的太监和宫女。
这些宫人应该是精心挑选过的,宫女身量纤纤,体态婀娜,太监面红齿白,眉清目秀, 在他们手中, 怀抱着各种金香炉、金香盒、金唾索、金盆、金瓶、等等皇家御用之物。
姝儿与林溪玉共坐一辆马车,姝儿紧紧地挽着林溪玉的手臂,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不停的撒着娇。
林溪玉见女儿娇憨可爱,轻揉了揉她的脸:“怎么了?不过是在宫中多待了几日,怎么就这么腻着娘亲了?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姝儿看着林溪玉英气的眉眼,心里难过,语气却越发柔软:“我喜欢娘亲,就是想要腻着娘亲。”
国破家亡,情郎还另娶她人,娘亲悲痛之下还要带着她们兄妹二人四处逃亡,若非情势紧急,爹不会狠下心肠置王氏于不顾休妻另娶。
姝儿越想越难受,将林溪玉抱得更紧了一些。
山道崎岖,马车走得很慢,时间长了,姝儿便觉得马车颠簸,十分不舒服,她将头探出窗外,想要欣赏沿途的景色,却被马车后那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队伍震撼到了。
旌旗招展,骏马奔腾,这便是天家气派?难怪刘邦见秦始皇出巡,感叹大丈夫当如是!这堆金积玉的富贵,前呼后拥的尊荣,世间哪个男儿不想要!
“前几日,辰儿找了你爹,说想把你送去青云观修道,为魏国祈福。”林溪玉酝酿了一路,眼见着快到骊山了,才艰难开口。
姝儿惊道:“修...修道?”
林溪玉点头:“辰儿说你只需带发修行,随时可以还俗。”
姝儿心内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修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林溪玉问:“你愿意?”
姝儿装得老成在在的说:“我自幼研习医术为的就是济世救民,可惜,我是女儿身,终究不能开堂坐诊,但我一直都信这世间真有仙人,早就想修仙练道,期许着得道之日,能够普度众生,只是舍不得爹娘和哥哥们,但若爹娘应允,女儿便再无后顾之忧。”
林溪玉急道:“你胡说什么!辰儿让你去道观,是让你为国祈福的,他原本的打算是过个两三年,以你为国祈福有功为由,立你为后。”
姝儿忙双手合十,诚惶诚恐地道:“修仙练道怎么可以怀揣目的。”
林溪玉盯着姝儿看了许久,才问:“你是真想要修仙练道?还是不想嫁给辰儿了?”
姝儿吞了口口水,看着林溪玉,笑了:“你就当我真想要修仙练道吧。”
去道观修行,亏他想的出来,可惜他和唐玄宗不是一个空间的,不然两人真该拜把子:“反正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真要送我去道观,那我就一门心思的出家修行,谁都别指望我再还俗。”
林溪玉原是舍不得女儿如花般的年纪去做那严守清规戒律的女道士,只是项辰的话也不无道理,姝儿的性子太闹腾,李誉的求亲又不好直接拒绝,出家修行既能磨她的性子,又能婉转的拒绝李家亲事,还能让她暂时避开朝廷纷争,确实是一举数得。
林溪玉探究地问:“你和辰儿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没闹别扭啊!”姝儿一头雾水,来骊山之前,她一直被他留在宫里,她本着珍惜最后在一起的时光,对他也是百依百顺,柔情似水的,哪里就闹别扭了?
林溪玉蹙眉:“那为何朝野上下都传他迷上了含笑公主,日日招她入宫,两人不顾礼教,夜夜笙歌。”
“他和含笑?夜夜笙歌?难不成他会分身术?”明明他每晚都潜入她的寝宫,不到上朝时间是决不会离开。
林溪玉瞬间明白了女儿言下之意,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你俩毕竟尚未成亲,稍稍节制一点。”
“这,你得去和他说。”
林溪玉无奈道:“他如今是一国之君,这种事,哪里轮得到我去置喙。”
“娘亲都不敢说,我能有什么法子!”
林溪玉对这个女儿也是毫无办法,头疼地问:“你们既如此要好,那他和含笑又是唱得哪一出?”
姝儿想了想,道:“这件事确实透着古怪,等晚上我问问他。”
林溪玉额头青筋暴起:“我们要去的是骊山行宫,还有齐国使臣在,你们就不能忍一忍?”
姝儿觉得娘亲说的有理,思虑了一番,道:“那今晚我和娘亲睡,这样就算他来了,也是徒劳一场。”
林溪玉不想女儿走她走过的路,拉着姝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这次狩猎之后,你还是回浮戏山庄吧,你和辰儿这般成日腻在一起,若是传出去了,终究是有损你清誉的!”
姝儿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段日子,她一直放纵自己与他耳鬓厮磨,是因为她给自己定了期限,回浮戏山庄那一日,便是她与他分手之日,心里虽然翻江倒海的难受,但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好啊,反正这长安城也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