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睿得知卢焕之自尽的消息之后将自己关在书房好几日,林溪玉进去劝了几次他都不肯出来,最后是项辰挑了个大雨磅礴的天气,直挺挺的跪在了书房门口,颇有那么几分负荆请罪的味道。
他毕竟是皇子,这一跪引得山庄上下议论纷纷,林溪玉赶到时,赵睿已经打开了书房的门,看着跪在地上的项辰,又是叹息又是悔恨:“你虽行事狠辣,但此事错的根源却在我,我明知你与姝儿情投意合,我心里是想成全你们的,却又不想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迟迟不肯主动退婚,若非如此,你也不会......”
赵睿捶胸顿足,再说不下去,项辰却神情冷峻,跪的挺直:“舅父不必自责,自我得知他与姝儿订有婚约那一日起,我便已然起了杀心,毒杀不成,我还会派人刺杀。”
赵睿气的眼睛都红了:“你...就为了一个女人...你怎能如此狠毒?”
项辰理直气壮地道:“姝儿于我而言是稀世珍宝,任何人想要从我手上将她夺走,我都会将其视为死敌。”
赵睿脸色发白,指着项辰,又气又恼:“你这般行事,实在有违我浮戏山庄的仁义之风。”
项辰执拗道:“什么是仁义?舅父当年为了所谓的仁义之风,娶了王氏嫡女为妻,害得舅母伤痛流产,舅父对王氏是仁至义尽,可对舅母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儿却是决绝残忍,我父皇为了换我平安,眼睁睁的看着我母妃冤死狱中,所谓的仁义,不过是情感的取舍,舅父当年舍了舅母,我父皇舍了我母妃,而我,绝不会因为所谓的仁义舍弃姝儿。”
“你......”赵睿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被项辰噎得说不出话来。
林溪玉走了过来,扶住赵睿的手臂,劝慰道:“辰儿毕竟年少,行事偏激了些,我们慢慢教导便是了,你何必如此动气。”
赵睿看着跪在地上倔强冷傲的项辰,又怜又恨,想再斥责两句,却见姝儿拿着油纸伞从远处的亭廊跑来,他硬生生的将话吞回,指着项辰道:“既然你舅母为你求情,此事就此作罢,以后遇事,切不可再如此行事,即便是天大的事,我和你舅母都会替你筹谋,以后不许你再自作主张。”
项辰恭恭敬敬地给赵睿磕了一个头,待抬头起身时,忽然发现自己头顶多了一把伞。
姝儿撑着伞,潦草的对赵睿和林溪玉行了一礼,然后单膝跪在项辰面前,脸色凝重:“卢焕之是你杀的?”
项辰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道:“他是自尽而亡。”
姝儿舒出一口气,她得知项辰跪在赵睿书房门外,便知道项辰定然与卢焕之的死有关,她怕那晚项辰得知卢焕之设计谭栎掳劫她之后,一时激愤而失手杀人。
姝儿拿出帕子,轻轻地擦拭项辰脸上的雨水,柔声问:“那晚你是不是对他说了些狠话,让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项辰目视前方,沉默着没有回答,姝儿看向爹娘,赵睿将目光移去别处,林溪玉不愿女儿自责,故作无事般的笑了笑,将他们两人从地上拉起,顺着姝儿的话往下编:“你被劫走,辰儿自然是乱了心神的,说话过重也是难免,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免得你姐姐听到又要伤心了。”
林溪玉见项辰衣服全都湿透,怜惜道:“赶紧回去泡个热水澡,你这淋了大半日的雨,可别着凉了。”
赵睿也不忍见他如此,一边叹气一边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姝儿连拖带拽的将项辰往外拉:“我娘都发话了,我爹也不再生你气了,你还不赶紧走?”
项辰对着赵睿和林溪玉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跟着姝儿一起离开了扶风阁。
回到辰辉苑,姝儿让院内洒扫的婢女给项辰准备一桶热水洗澡,让顾德才将他湿透的衣衫换了,顾德才手脚并不利落,显然平日里并不贴身伺候。
门口站着两个貌美婢女,想要进屋伺候,却被顾德才用眼神制止。
姝儿见项辰张着双手等人来脱衣服的架势,想着他果真是皇子出生,连脱个衣服都要人服侍。
姝儿怕他着凉,对门外的婢女道:“你们进去服侍二皇子更衣吧。”
两人慌忙走进内堂,项辰意外的转头看了姝儿一眼,姝儿避过他的目光,快步走出厢房。
待项辰沐浴更衣之后,姝儿端了一碗红糖姜茶走了进来:“洗完澡身体暖和些了吧?再喝碗姜茶驱驱体内的寒气。”
项辰缓缓走到桌边,姿势优雅的坐了下来:“你忘了修习玄天心法需要在极寒冷的地方,这点冷于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姝儿将姜茶端至他面前,似嗔似笑道:“你跪着的时候还能修习内功?”
项辰喝了口姜茶,又甜又辣,味道奇怪,但随着汤汁流入脾胃,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姝儿见他一口口的喝着姜茶,没有想要与自己说话的意思,便先开口道:“我爹这人是个直性子,谁若是惹他不痛快了,他当场便能将那人骂个狗血淋头,但骂过之后,他的气也就消了,以前能让他气得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的,除了我娘,就只有他自己了,没想到你也有这个本事。”
项辰依旧沉默着,姝儿见他神色冷峻,叹了口气,道:“你既不想说,我便不问了,只是我爹他真的很疼你,你以后做事千万要三思而后行,别再让他这么伤心了。”
项辰忽然转头,看着姝儿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问:“卢焕之死了,你难过吗?”
姝儿思付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我欣赏他的才华,也惋惜他的早逝,但他与我而言还是太过陌生,我对他没有任何的感觉,既不恼恨他设计陷害我,也不为他的死而感到难过。”
项辰轻抚她白皙的面孔,眼眸幽深:“你总是活得那么真实。”
“你错了,我不是活得真实,而是对你真实。”姝儿坦然道:“若是旁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定然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来表示自己十分难受,可是在你面前,我不想伪装自己仁善。”
姝儿握起项辰的手,真挚地道:“我希望你对我也是如此,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是却不能骗我。”
项辰没有一丝犹豫地道:“好,我答应你。”
很多年后,当姝儿再回想起这段往事,发现自己当时还是太天真了,不告诉并不等于不欺骗,心机与城府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你活得久,世面见得多便能养成的。
光阴流转,春去秋来,眨眼间一年光景就这么匆匆过去了,项辰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汤茗虽竭尽全力,但也只拖延了一年,春节前夕,余书桥带着汤茗从长安回到了浮戏山庄。
汤茗对项辰道:“陛下已然油尽灯枯,非人力所能救治,只怕过不了这个冬至。”
姝儿问:“陛下得的是何种病症,为何病势发展这么快?”
汤茗道:“若老夫没有诊错,陛下脏腑虚弱,寒热失节,经络壅瘀,得的应该是血症。”
项辰听不懂这些医学名词,转头去看姝儿,见姝儿神色凝重,心知不妙。
赵睿沉吟道:“好在陛下已立太子,若是真有什么短长,太子即位名正言顺,朝廷不至于有什么动乱。”
姝儿也安慰项辰:“你大哥大智若愚又是难得的沉稳之人,有他在,康王未必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余书桥道:“还有一事,我回山庄之前,凉州守将孟逸之六百里急报,说是羌人在边塞烧杀抢掠,已成燎原之势,大魏边境危矣,需要朝廷派兵支援。”
姝儿不解:“党项人每年寒冬都会侵扰边塞,孟逸之为将多年,不可能毫无准备,他年年都能守住边塞,为何独独今年要朝廷派兵?”
余书桥道:“今时不同往日,过去羌人各自为政,即便是劫扰边塞,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可两年前党项王李元祖逐一收复了西羌各个部落,他又与齐国的司徒克是姻亲关系,据说这次攻城,是齐国在暗地里支援军械和物资。”
项辰忧思道:“那些羌人每年都会侵扰边塞,烧杀抢掠,凉州早已是一片溃烂之地,我父皇一直想放弃凉州,偏康王叔不肯。”
余书桥点头道:“我利用四师弟的人脉,在京城里打听了一番,确如殿下所言,太子殿下觉得凉州尾大不掉,已成为大魏的拖累,不愿出兵,康王却说凉州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绝不能断送在他们手上,已调派汉中的驻军前去营救。”
赵睿面露喜色:“汉中的几万兵马都是当年跟着康王南征北战的,他们当年都是唯康王之命是从,即便如今老迈,可他们的子孙都在军营之中,说他们是康王的亲兵,也不为过,他们在此时被调去边塞,对太子而言不是坏事。”
余书桥道:“确实,羌人这一番扰攘,不但调离了汉中的驻军,还给了太子急召秦老将军率龙虎营回京驻防的理由。”
林溪玉道:“有秦老将军护卫京城,凉州之乱便不足为患了。”
项辰在心底暗暗的布排了一下兵力,康王手掌禁军,羽林军如今由李誉节制,李家虽然承了皇兄的人情,但在朝廷上并未明显偏帮哪一方,若真有兵变,他很可能两不相帮,龙虎营的实力远在禁军之上,有秦将军在京守卫,倒是不怕康王做出兵变之举。
之后的几日,项辰都心绪不宁,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他武功高出姝儿许多,但两人在雪花洞里练剑时,好几次都被姝儿打落长剑。
姝儿收剑入鞘:“再练下去你怕是要受伤了,我们还是别练了。”
项辰面露愧色:“抱歉,我这几日心确实不静,改日再陪你练剑。”
姝儿叹了口气,道:“这几日京城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别说是你了,我也觉得有些不安。”
姝儿见项辰心事重重,心情异常复杂:“项辰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比起我们康王更在乎魏国,更在乎百姓?”
项辰心不在焉地道:“是吗?”
姝儿小心翼翼地道:“我以前一直觉得康王是一个奸佞之臣,可这一次,他在你父皇病危,朝政最不稳的时候,放弃京城的部署,毅然决然的出兵凉州,我忽然觉得,我以前可能将他脸谱化了,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忠臣,只不过他效忠的不是你父皇,而大魏的江山社稷和黎明百姓。”
项辰因想着自己的心事,开始并没有留意姝儿在说什么,直到她说康王是一个忠臣,他才惊觉那丫头竟是在为他的死敌美言,面色瞬间沉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姝儿见项辰生气,便有些迟疑,但见项辰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她只能解释道:“你父皇,你皇兄,还有你和康王,你们都是离皇位最近的人,一步之遥,便是君臣之别,天地之差,所以你们都想要爬上那把龙椅,康王想上位,那是人之常情,而他也确实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废了你父皇自立为帝,最好的一次机会便是你父皇刚刚登基时,根基不稳,他当时又手握重兵,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项辰面色铁青,怒从心底起,若是旁人这么说,他早一剑将他给劈了,可对着她,却连脾气都舍不得发。
只能冷着脸道:“我父皇刚刚登基时,楚国兵强马壮,四处攻城略地,康王几次带兵抵御,都是险象环生,哪里还有心思去谋夺皇位,当时整个朝廷都是人心惶惶,最后还是李远怀用了反间计,离间了楚国皇帝与其养子姚闵的关系,姚闵举兵造反,血洗邺城,将楚国皇室贵胄都诛杀殆尽,姚闵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齐,并与我魏国签订盟约,这才有了魏齐两国这几十年的和睦相处。”
姝儿问:“你可有想过,若当时康王没有选择带兵镇守边疆?而是弃朝廷于不顾,退守并州,保存实力,待楚国与你父皇他们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翁之利呢?”
项辰怒道:“荒谬,若他当真这般做了,那大魏岂不是分崩离析了?怎么会有人以这种伤敌一千却自损八百的方式去谋取皇位。”
姝儿忙道:“是,只要他能狠下心来,不顾忌大魏江山是否会分崩离析,也许他便能登基,可是他没有,在兵临城下时,他顾念的是魏国的百年基业,是社稷的长治久安,而不是他个人的皇位权利,你扪心自问,在得知凉州边境不宁时,你有想过出兵救援吗?这些日子,你可有担忧过凉州是否守得住?你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你父皇驾崩之后,你皇兄能否顺利继承皇位。”
项辰一时语塞,扪心自问,这些日子,他从未考虑过凉州边境之事,只是忧虑朝中权利之争。
若是平时他们有争执,不管有理没理,项辰都会让着她,可今天,即便再没理,他也寸步不让:“康王掌权这几十年,屠戮忠臣,铲除异己,所作所为人神共愤。”
姝儿辩着辩着,便起了好胜心,非要与他分说清楚:“但凡掌权者,都会想办法铲除异己,不独康王这样,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一样,至于屠戮忠臣...是忠是奸,如何评判?若有一人对皇帝忠心,对孔夫子的三纲五常忠心,却对百姓麻木不仁?他是忠还是奸?”
项辰俊美的脸庞笼着一层冰霜:“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处处替皇叔说话?你明知道我与他有血海深仇!”
姝儿见他面色发青,惊觉自己今日太过激进,忙道:“我不是要为他说话,也不是要你放下仇恨,只是他出兵凉州这事,让我有些自惭形秽,与他的家国情怀相比,我觉得自己的心胸格局都被比了下去。”
项辰突然伸手揽过姝儿的腰,让她与自己紧紧相贴,他直直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闪动着森寒的冷意。
姝儿从未见他如此冰寒的模样,心中竟有些惧意,身子发软,想要挣开,却被项辰更紧的搂住。
项辰重重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看着她如小鹿般惊惶的眼,恨声道:“你一个小女子,需要什么家国情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服侍夫君相夫教子才是你该做的事,边境扰攘与你有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