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赵静姝睡眼惺忪的被婢女灵芝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拖起,梳洗打扮了一番之后,依旧困得不要不要的,婢女灵芝实在无奈,只能请来元晔,将这位祖宗背去辰辉苑。
陶然斋里,周夫子正摇头晃脑的讲解左氏春秋,项辰临窗而坐,坐姿优雅,正聚精会神的听讲,赵德音坐在他右手边,一脸茫然地看着夫子,想来是听不太懂,却依旧费力听着。
赵静姝的五师姐秦非嫣坐在赵德音后面一个座位上,正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见元晔和赵静姝来了,眼睛一亮。
赵静姝打着哈欠大咧咧的走进课堂,自觉的选了秦非嫣后面的位置,原是想着男子一列,女子一列,当中再让人挂个帘子,以示男女分席。
但元晔不愿意了,他素来不爱读书,又畏惧项辰威仪,在她迷迷糊糊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先抢了秦非嫣后面的位置。
赵静姝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恍若未闻,周夫子见赵静姝站了老半天也不落座,眉头也蹙了起来。
赵静姝无奈,只能坐到项辰身后,先拿出笔墨书本,在桌上铺排开来,然后再从怀里拿出一张饼子,趁着夫子不注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师父为啥突然要我和七师弟来学堂?”秦非嫣可不愿被拘在这里,于是轻声问赵静姝。
赵静姝将饼子咽下,用书本遮着,轻声回复:“这位周夫子是我爹三顾茅庐都没请来的明师大儒,最后还是圣上下旨,才来的浮戏山庄,我爹娘可能是觉得这样的夫子可遇不可求,想让我们也一同沾沾光,你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若说是周夫子的弟子,可让那些世家大族另眼相待。”
“我才不要议亲。”一提起议亲,秦非嫣的眉眼都皱在了一起,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
“是,你是不要议亲,但是二师兄最爱看书,山庄里的古籍书册他都有博览,你若是对书本一窍不通,日后如何与他琴瑟和鸣?”赵静姝忽悠道。
提起二师兄余书桥,秦非嫣脸一红,便不再说什么了。
周夫子显然已经受够了赵静姝又是吃东西又是小声说话的散漫不羁,突然提声道:“郡主一进课堂,便一直在窃窃私语,想来对这三家分晋之事了然于胸,不如就由你来说说,赵无恤为何能胜过赵伯鲁,继承赵氏的族长之位。”
赵静姝环顾了四周,见赵德音畏畏缩缩地看了她一眼,秦非嫣立刻拿书本隔开自己的脸,元晔拿着笔低头写字,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赵静姝直视周夫子黑的发亮的眼,厚着脸皮问:“谁是赵无恤?”
周夫子额头青筋暴起,项辰则淡淡地提醒道:“夫子刚刚在讲智申和赵鞅选拔族长,还未提到赵无恤。”
“是吗?”周夫子冷哼一声,转头看向项辰:“那倒还是老夫的不是,原以为只是帮你们温习左氏春秋,没想到你们竟全然不会,还需要老夫从头到脚的再细说一遍?”
周夫子看着项辰,道:“传闻二皇子学富五车,左传史记都能倒背如流,不如今日就由二皇子来说说为何赵无恤能通过赵鞅的考验,当上赵氏的族长?”
项辰不理会周夫子的调侃,冷冷道:“他在背书选储中胜出,他深知其父为人,每日如履薄冰,时刻谨记赵鞅训诫他们的话。”
“不错。”周夫子点头道:“赵无恤之所以能被选为族长,皆是因为他紧记先贤之言...”
“等等!”赵静姝突然打断了周夫子的话,贼大声地恍然大悟:“我想起赵无恤是谁了,赵无恤就是赵襄子,那个安排细作在他亲爹身旁,成功背书上位的赵国奠基人。”
周夫子蹙眉:“什么细作?”
项辰不解的转头看她,赵德音,秦非嫣和元晔也齐刷刷的看向她
赵静姝问:“赵无恤之所以被其父赵鞅选为世子,是不是因为他能流利的背出了赵鞅三年前让他背诵的训诫,还当场拿出竹简,表示自己这三年来时时刻刻都记得父亲的教诲,每天随身带着,没有一日敢忘?”
周夫子道:“没错,赵无恤时刻谨记父亲的教诲,这才得了世子之位。”
“夫子,你有没有想过春秋战国时没有纸,只有竹简?”赵静姝又问。
“那又如何?”夫子蹙眉。
“赵无恤是傻子吗?一千多个日夜,袖子里揣着那么重的竹简到处晃悠,他自然是得到了风声,才会在赵鞅要考他的时候,揣着竹简,华丽丽的登场,所以这件事其实告诉我们,比起遵守古训,信息...靠谱的消息才是最重要的。”赵静姝煞有其事地道:“所以他能在背书选储中上位,全是因为他细作安排的好。”
周夫子一时语塞,项辰若有所思,元晔却好奇地问她:“你是真的知道这段历史?还是胡诌的?”
元晔以为自己的压低声音,其实并没有很低,课堂上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赵静姝只能瞪他:“三家分晋是历史从春秋走至战国的分界线,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家一起灭了智伯,为后来的三家分晋,赵国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你自己不懂,就别乱提问,”
“看来郡主也是熟读史书,对春秋战国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周夫子捻着斑白的胡须,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问:“不如郡主来谈谈春秋与战国究竟有何不同?”
赵静姝很想反问夫子西汉与东汉有什么不同,但看在月钱得份上,她还是忍下这口气:“春秋各国都想当霸主,到了战国,各国国力日渐强盛,发现当霸主已然没有意思了,就开始搞兼并,大国兼并小国,慢慢的,战国七雄的局面便形成了。”
周夫子道:“为何到了战国,各国的国力就强盛了。”
“自然是因为有了铁。”赵静姝耐着性子道:“铁制农具的大规模出现,解决了百姓耕作难的问题,以前许多用石器开垦不了的荒地全都可以用来耕地了,结合当时百姓发明的垄耕种植法,粮食的产量便高了,百姓能吃饱饭,养活的人便越来越多了,人口越来越多之后,土地便越来越少了,领国之间的摩擦便也越来越多,土地的争抢便也越来越激烈了。”
周夫子:“......”
项辰:“何为垄耕种植法?”
赵静姝看向周夫子,耐心等着他讲解。
周夫子沉着脸道:“老夫见郡主说的头头是道,不如一起解释清楚。”
赵静姝撇撇嘴,然后拿出白纸,在白纸上画了许多土地,再将纸递到项辰面前:“这个高的土地就是垄,垄的耕种面积比平地更大,两个垄之间的便是沟,沟既方便浇水,在雨季也方便排水,而垄和沟每季都要互换,这样土地就能得到很好的休息。”
“你是如何知晓的?”项辰拿着那张纸,惊讶地问。
赵静姝道:“土地乃是民之根本,我赵家既在洛阳称王,自然是要了解民间疾苦的,若连百姓如何耕种都不知,还如何治理这方土地。”
赵静姝笑对项辰道:“等过段时日我央爹娘带你去民间走走,你可以看看寻常百姓家是如何生活的。”
赵静姝的笑如阳春白雪,干净剔透,令项辰眼前一亮,心中一动,呆滞了半晌,才轻声的回了声好。
赵静姝第一天上课便与夫子闹了不愉快,周夫子觉得自己的权威被一个小女娃挑战了,心里十分不忿,便隔三差五的在课堂上刁难赵静姝。
有一次,周夫子故意挑了《荀子·王制》篇中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来考校大家。
赵德音表示自己从没听说过这句话,不解其意,态度极好的愿听夫子讲解。
秦非嫣非常直白的按着字面意思做了解释:为君者是舟,百姓就是水,百姓既能拥立君王,也可以反叛君王。
周夫子点头表示认可。
元晔深思熟虑了一番之后,也做了独到的解答:“我觉得船好好的在水上飘着,若非遇到大风大浪,其实不太会翻,若舟为君,水为百姓,那么就是百姓只要安分守己不造反,君王就能坐稳皇位,天下就会太平。”
周夫子吹着两撇胡子,没好气地问:“按你的意思,百姓造反皆是百姓的错,上位者便没有过失吗?”
元晔想了想道:“人吃五谷杂粮,哪里会不犯错,是人都会有过失,我们有了过失,师父师娘或罚马步,或罚抄书,或挨顿鞭子,受了罚也就好了,为何上位者有了过失,百姓就要造反,就不能给上位者一次机会,所以比起不让上位者犯错,百姓若能安分守己,那才是最重要的?”
周夫子觉得这个答案不合他心意,便气哼哼地道:“一派胡言,秦一统天下十五年,就被项羽给灭了,这难道还是百姓的过错?”
赵静姝虽然并不赞同七师兄的这番见解,但人难得有自己想法,还是要好好助威的,她小声提醒夫子:“项羽可不是平民百姓,他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孙子,是贵族。”
周夫子不悦的扫了赵静姝一眼,对元晔道:“秦虽亡于楚,但也是因为他倒行逆施,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群雄并起。”
“秦如何便倒行逆施了?”赵静姝依旧是一副疲懒模样:“学生只知秦以法治国,始皇帝更是在兼并六国之后更是做到了书同文,车同轨,更统一了度量衡,这些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
“这些不过是小事,暴秦实施苛政,导致民不聊生,这才是大过!”周夫子不屑道。
“夫子是洛阳人氏,若是生在战国,便属于周国,项辰哥哥出生在长安,那便是秦国人,元晔师兄出生在燕赵之地,若无始皇帝的书同文,今时今日,我们聚在一起,只怕互相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写的文字也都各有不同,若无统一文字,政令出不了长安,民智无法统一开化。”
“照郡主所言,始皇帝既如此重视文治,又怎么会焚书坑儒?”
“夫子慎言,始皇帝焚书坑儒历史真相究竟如何,至今仍是众说纷纭,但焚书与坑儒是两件事,焚书是为了统一思想,对儒家学者,仍继续保留他们的职位,并且继续鼓励他们研究,至于坑儒,坑的是不是儒者还是有待查验。”赵静姝轻轻的捏了捏毛笔尖上的细毛:“夫子既然学惯古今,便不能只听信一家之言。”
“荒谬,郡主如此推崇始皇帝,当真是颠倒黑白,妖言惑众!”周夫子彻底的被激怒了。
赵静姝却毫不介意,只是问道:“那夫子觉得始皇帝到底做了哪些暴政,导致六国百姓民不聊生。”
项辰放下手中的书,思索道:“秦法严苛,这是人所共知的,陈胜和刘邦皆是因为赶不及徭役要被杀头才揭竿而起的。”
赵静姝很认同的点头:“项辰哥哥说的是事实,但小妹就想问,秦法是在统一六国之后变得严苛的?还是在统一六国之前就如此严苛的?”
项辰道:“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在全国推行秦法,倒未听说他对秦法有所变革。”
赵静姝睁着明亮的眼睛,故作疑惑地问:“若秦法始终未变,也就是说秦人尊奉的一直是商鞅制定的律法,那为何在未一统天下之前,商鞅变法,能让秦国富强,可统一六国之后,同样的秦法,却变成残害百姓的苛政了?”
项辰豁然转头,暗影沉沉的瞳对上灿若星河的眸,赵静姝笑意盈盈地道:“夫子只需教书授学,让我们知晓古今便好,可为君为王者必须以史为鉴,方能知兴替,项辰哥哥若对此题有兴趣,可翻阅藏书阁的古书史册,也可来百草园与小妹探讨。”
言下之意便是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家继续听夫子说书吧。
项辰深深地看了赵静姝一眼,微点了点头,赵德音和秦非嫣听他们辩论听得云里雾里都快睡着了,元晔倒是眉头深蹙,似也在细细思考赵静姝刚刚说的话。
夫子虽然生气,但不好真的与赵静姝撕破脸面,见此篇翻过,便继续往下教书。
十日后的一个傍晚,赵静姝正在百草园的灶房里做面食,元晔被迫拿着一把小刀,为她铲去馒头上绿色发霉的污渍,然后再将这绿油油的污渍装入一个小瓷瓶里。
“你小心一点,不要把馒头屑给刮进去。”赵静姝卷着袖子揉着面粉,频频提醒元晔。
“你若是看夫子不顺眼,想要他拉肚子,几斤巴豆就行了,何必弄这些霉物。”元晔看见这些绿色黏糊糊的东西就想作呕。
“周夫子为人是迂腐了一些,心胸也稍微狭小了一些,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他毕竟是我们的夫子,我可不会去害他。”赵静姝将一个个小面团擀成一张张小薄饼,再将捣碎的黑色芝麻拌着蔗糖取一勺放入薄饼上,再用包包子的手法,将糖馅包在里面。
“多放点芝麻。”元晔看着一个个小糖包,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知道了,你赶紧把剩下几个霉菌给弄进瓶子里去。”赵静姝为了研究青霉素,需要多搜集一些霉菌,她自己觉得恶心不想碰,只能找元晔,元晔也不喜欢这些黏糊糊的东西,但是为了能吃到炸糖包,倒也帮忙。
古代没有食用油,菜大多都是蒸和煮,她只能用猪肥肉熬制猪油,然后用猪油炸糖包,味道于她而言差强人意,但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元晔而言,已是人间美味了。
一锅糖包刚刚出炉,元晔伸手要拿,被赵静姝拍打了回来:“你先用皂角洗洗手,小心吃了拉肚子。”
元晔把手放在胸前擦了擦,见赵静姝依旧不满地看着他,只能灰溜溜的去院子里打井水洗手。
赵静姝埋头做第二锅糖包,听到脚步声,凶巴巴地道:“这次一共就做了二十个,你只准吃三个,剩下的,我要拿去给爹娘还有师兄师姐的。”
“什么才二十个?怎么听起来,似是没有我的份?”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赵静姝蓦然抬头,只见落日余晖中立着一位清俊男子,一袭蓝衫,剑眉星目,举止潇洒。
“项辰哥哥?”赵静姝一怔。
项辰拿了一册书卷,对着她儒雅一笑:“常听山庄里的人说姝儿妹妹做的糕点比宫中御厨的都要好吃,看来我今日是有口福了。”
也不知是被美色所迷,还是怜他孤苦,对着他,赵静姝便有些不知所措,连口齿都不如往日凌厉了:“都说君子远庖厨,灵芝那丫头真是的,怎么都不通报一声,就让你进来了。”
项辰看了眼正在院子里洗手的元晔,笑容变得有些牵强:“你这么说,元晔师兄可要不乐意了?”
赵静姝知道多说多错,只能打哈哈:“你找我有事?”
项辰抬起手中书册:“这几日,我日日钻研秦法,里面除了连坐之法有些严苛,镇压盗贼又用了轻罪重罚,其他的,我并未发现有太多不妥,为何商鞅变法能使秦国强大,却在统一之后,又令秦国分崩离析?”
原来是来请教学问的,赵静姝看着他手中的秦律,心里竟像是被艳阳高照,无比欣悦,为君者便是要不偏听不偏心,纳百家之言,却要有自己的思想,他能研究秦律,便是听进了她课堂上的话,却又想自己去寻找答案。
“若兄长有时间,便喝杯清茶,吃些点心,听我细细说来,可好?”赵静姝一边拍掉身上的面粉,一边吩咐院子里的灵芝去泡茶。
元晔洗完手走了进来,他刚刚在院子里就与项辰打了照面,并且在院子里将他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一进灶房,他先找了个位置坐下,拿了个糖包塞进自己嘴里,吃得满嘴香甜:“二皇子的这个问题,我那天就想问你了,结果一转头给忘了,正好今日二皇子也在,我就也在一旁听一听。”
赵静姝见他吃得火急火燎的,实在是有些丢人,却还是坐到了他的左侧,项辰不以为意,拿着书卷,施施然地坐到元晔的右侧,正好与赵静姝面对面,灵芝拿着水壶进来,给三人都泡了茶。
赵静姝递了个糖包给项辰:“这包子是用猪油炸的,酥脆香甜,你可以尝尝。”
项辰从善如流的接过糖包,斯文的咬了一口,赞道:“甜而不腻,确实好吃。”
赵静姝看他咬的那一小口,都没吃到馅,自然是没有吃到甜味,既没有甜味又怎么会腻。
她心里腹诽,宫里出来的人果然都很虚假,项辰咬了第二口,这一次,糖馅流出,项辰真心赞道:“好吃。”
赵静姝心情这才好了一些:“你研究秦律,可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项辰吃相斯文,但也是两三口便将包子吃了下去,他喝了口茶,漱了漱口,才道:“这几日,除了秦律,我还看了商君书,史记的商君列传,还有李悝的法经,读完这些后,我觉得若要社稷长治久安,那必得以法治国,可秦国明明法治严谨,却二世而亡,民不聊生,汉朝推崇儒术,却能开创盛世。”
“兄长可知,西汉亡于谁之手?”赵静姝问。
“世人皆知,王莽篡汉。”项辰答。
赵静姝摇摇头:“汉朝亡于汉元帝,汉宣帝曾言:乱我家者,太子也,汉武帝虽然听了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是他的治国手法其实是明儒暗法,汉宣帝从小长在民间,深知民间疾苦与民间之恶,知道唯有律法刑法才能约束百姓作恶,儒家只能用于教化万民,必须兼用两者,才能治理好国家,可惜,汉元帝不听,将儒生和儒教摆到至高无上的地位,结果发现法令不严,导致盗贼横生,朝廷也渐渐走向腐朽和衰败。”
“明儒暗法?这便是汉宣帝所言的王霸道杂之?”项辰恍然。
赵静姝欣喜地道:“没错,这便是王霸道杂之,那兄长可知为何秦法在未统一之前能让秦国变强,却在统一之后令其灭亡?”
“我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商鞅变法之初,秦人好斗,需要严苛的律法约束,可秦灭六国之后,六国百姓并不适应秦法,且六国子民大都怀念故国,故各地都有揭竿起义者。”
赵静姝颇为吃惊地看着项辰,他作为一个身在其中的古人,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已经很了不起了。
赵静姝点头:“百姓怀念故国,人心不齐,确实是秦亡的一大因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秦法缺少变通,秦末天下义旗高举,最大的诱因便是“失期当斩”,秦人每年都要服徭役,若是服徭役者不能准时到达,不论什么理由都要斩首,世人也因此觉得秦律残暴。”
元晔道:“确实,陈胜吴广还有刘邦,皆是因为失期当斩,才揭竿而起的。”
“可兄长是否有想过,秦未兼并天下前,秦人也要服徭役,为何当时秦人不觉得秦法严苛,一到六国便成暴虐百姓了呢?”
元晔想了想,道:“那定是秦人习惯了如此严苛的律法,就像师父师娘习惯了你的胡作非为,便不觉为奇了,可在王安眼里,你就是一个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女子。”
项辰想起赵静姝那一日将王安从头到脚的羞辱了一番,心里觉得既快意又好笑,便抬眼去看她,赵静姝有些羞恼,与项辰目光一碰,两人顿时微红了脸。
赵静姝不懂今日是怎么了,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看得心里发虚,只能强装镇定道:“师兄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最重要的是因为秦国兼并天下之后,国土面积变大,过去在关中,一百里路走个五六天也就到了,哪怕路上遇到下雨又或是生了病,因为距离近,忍一忍,坚持一下,是不是也就过去了。”
项辰和元晔听着有理,都微点了点头。
赵静姝继续道:“可统一六国之后,国土面积增加,以前一百里的路,可能变成了一千里,这一千里路也许是要跨越山川,渡河过江,经历狂风暴雨,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延误路程,可秦法却不管那么多,原先一百里的路程是五天,变成一千里,便给你五十天,晚了便要砍头,这便造成许多人赶不上工期,为了求生,只能在途中起义造反。”
赵静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看向项辰,诚恳地道:“律法很重要,但律法之外也要兼顾民情,不然官逼民反,也非上位者的本意。”
“这是不是今日夫子所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元晔深有所感。
赵静姝见灶台的火快灭了,极敷衍地道:“差不多吧,你说的这是一句极富哲理性的话,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我先去把剩下的糖包炸了。”
元晔继续吃他的糖包,项辰转着手中的杯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待赵静姝将糖包炸好,天色已晚,赵静姝见项辰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给元晔使眼色。
元晔硬着头皮道:“二皇子是还有什么事吗?”
项辰从沉思中回过神,看了元晔一眼,又看了眼赵静姝,问:“你们是要出去吗?”
赵静姝和元晔对视一眼,警惕地道:“兄长为何会这般想?”
项辰温雅地道:“天色已晚,你的院子却没有准备晚膳,想来是去别的地方用膳。”
“我们...我们...”元晔想着如何打发他,一时词穷。
赵静姝见被拆穿,只能呵呵笑道:“项辰哥哥真是见微知著!”
项辰没再说话,但也没有离去,墨玉色的眼瞳平静无波。
灶房突然安静了下来,元晔盯着项辰,项辰转着手中的杯子,赵静姝抠着指甲盖,三人都不说话,也无一人准备起身离开。
最终,赵静姝服输了:“我们约了四师兄和五师姐去山顶烤肉,项辰哥哥若是不怕山顶风大,烤肉粗硬,也可与我们一起。”
项辰浅浅一笑,眼底的孤寂淡了几分:“好啊,我还从未在山野间用过膳,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赵静姝真是没想到,自己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虽然上辈子死的时候年轻了点,这辈子活到现在也没活多少年,但加起来,总比项辰的年纪要大,居然轻易就被他给拿捏了!
算了,念他初来乍到,身旁也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就算爹娘待他再好,寄人篱下终归孤单的份上,带着他玩一次。
元晔碍着项辰的身份,不敢说什么,看着窗外的时辰不早了,想着四师兄和五师姐应该已经到了,便赶紧准备食材。
项辰见元晔从灶台旁抽出了一个折叠的木头推车,展开后,车身搭配了一层厚厚的麻布,可以装载很多物品,项辰细细打量之后,问:“造这推车的匠人手艺真是不错,竟能将这小木车叠起来,变这么窄。”
元晔早已见怪不怪:“这是小师妹自己设计的,她画的图纸,再请木匠依着图纸造出来的。”
项辰见折叠推车里还有一个很小的折叠椅,奇道:“这是胡床吗?这么小?我以前在父皇的寝宫里也见过胡床,也是这般折叠的,却比这个大很多,更不知推车亦能这般折叠。”
赵静姝将事先串好的牛羊肉放入车里:“这布不够结实,所以这车很难放太重的东西,不过就是图个灵巧罢了。”
“你们不带柴火吗?”
“四师兄和五师姐会带柴火和碳上山。”赵静姝将一包调味料放入两个小瓷瓶里,然后小心翼翼的塞在自己的荷包里。
项辰见赵静姝去提推车,握住她的手:“这些粗杂事让顾德才做就好。”
顾德才是项辰贴身太监,一直在灶房外守着。
赵静姝见顾德才胡子花白,年岁不小,婉言推拒道:“我们师兄弟姐妹几个聚在一起不喜呼奴唤婢,你若是要和我们一起玩,便只能孤身前往。”
顾德才闻言,赶忙跑进来,对赵静姝行礼:“赵贵妃曾吩咐奴才贴身保护殿下,奴才是半步也不敢离开的。”
“浮戏山庄高手如云,哪个刺客不要命敢闯进来。”赵静姝话刚出口,便觉失言,刺客一般都是不要命的。
赵静姝硬着头皮道:“就...就算有不要命的刺客,我们师兄弟姐妹几个武功高强,项辰哥哥自己便会玄天剑法,刺客即便来了也讨不了什么便宜,更何况,如今全天下最想项辰哥哥死的便只有康王了,他虽然跋扈,但也不蠢,山庄有我爹镇守,哪个刺客来了能有命出去。”
“你怎知我会玄天剑法?”项辰有些诧异,他确实会玄天剑法,但他母妃和舅父舅母要他藏拙,故不让他告诉任何人。
赵静姝笑:“玄天剑法第一层和第二层需男女同练,我爹说,他小时候是姑姑陪他练的,姑姑既然这么担心你的安危,又怎么会不将这套绝世剑法传授?”
虽然姑姑可能只练到第二层,但如此高深的剑法,哪怕只是皮毛,都足以保命了。更何况,自从项辰来了浮戏山庄之后,都是爹娘单独教授其武艺,这点就很奇怪了,平时夫子授课,爹娘要求大家一起学,怎么到练武的时候,便要分开来呢?那必定是要单独传授他高深武功。
“你很聪慧!”项辰深深地盯着赵静姝看了一眼,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当年为了不嫁给我,花了不少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