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张作霖的人生轨迹几乎和《水浒传》中的宋江颇多相似:走投无路被迫入伙,入伙以后就鼓吹招安,终于等到上面招了安,就该着派张作霖回头去剿灭绿林里的大小土匪了。不过,和宋江不同,张作霖的脑子里想的可不尽是“忠义两全”,剿灭地方土匪势力,其一可以扫清周围的敌对势力,其二则可以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民初毕竟不同于北宋末年,随着张作霖的势力日甚一日,赵尔巽和沈金鉴对张作霖就愈加依赖,张作霖也不再是那个初入新民府的小民团头子了。
在张作霖接受招安之后,其实已经有很多大团陆续被招安,比如马龙潭、冯德麟,但是实力最强的土匪仍然啸聚山野。其实,自日俄战争中发家的不单是张作霖,也有很多土匪在日俄双方的夹缝中借机扩大了自己的势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辽中的大土匪杜立三、田玉本等人,这些人的队伍动辄千余人,借助日俄战争又拥有了大量枪械和弹药,当地的官府根本拿他们没有办法。对张作霖来说,与其说是去替官府解决这些社会不安定因素,不如说是看中了他们手里的人马和武器。
在辽中的匪首里,最难对付的是杜立三。这个杜立三和一般的土匪不同,他们家是土匪世家,自上边几辈人就开始做土匪,属于这个行业的专家。经过几代人的经营,杜家已经不是区区一股土匪那么简单,他们占据一方,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幕僚,俨然已经是割据一方的小诸侯。据说在杜立三的地盘上,生杀权力均由他做主,甚至连官员的升迁也是他说了算,老百姓都称他为“杜大人”,与东北的其他土匪武装相比,杜立三俨然已经是一个号令一方的土皇帝。
盛京将军赵尔巽早已经对杜立三“严密访拿”,但多次派官兵前往缉拿,结果屡屡大败而归。杜立三不仅狡猾残暴,所率领的部队也是兵强马壮,平时训练严苛,作战时骁勇无比。杜立三本人则擅使双枪,据说弹无虚发,而且有一手绝伦的马上功夫,自诩为“马上皇帝”。杜立三所在的地方城池非常坚固,关卡林立,防备森严。赵尔巽派出的官兵对付一般的土匪也就罢了,对付杜立三的部队则毫无办法,接连损兵折将。张作霖出任统带之后,剿灭杜立三自然也是他的首要任务。
张作霖也并非三头六臂,其他的官兵不能击败杜立三,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而且张作霖最为担心的是,在剿灭杜立三时,如果其他大股土匪倒向杜立三,到时候腹背受敌,情势就更为凶险。于是在剿灭杜立三之前,张作霖决定先清除拦路虎田玉本。田玉本虽然不及杜立三的势力那么庞大,但也是东北匪枭中势力较为庞大的一股,其势力也远远超过了当初全盛时期的冯德麟、汤玉麟、张作霖等人。
田玉本不仅是巨匪,亦是张作霖眼前最可怕的对手,他是新民府辽中县人,幼年时读过几年私塾,但因为家境贫寒遂放弃学业出外打短工。就在这个时候,田玉本的哥哥在辽阳县给一个地主当长工三年,到头来没有拿到一分钱,还被地主暴打了一顿。田玉本闻讯以后,气愤难平,就更名换姓到这个地主家也当了三年长工,等到三年期满,地主果然又重施故技,结果田玉本讲明身份,持刀挟住地主,要地主将田氏兄弟的工钱一并给齐。田玉本拿着钱回到本乡,与族中兄弟商议,与其受人欺凌,不如上山落草,于是将族人武装起来投身绿林,其势力最盛时,部下有千余人,势力范围更是曾遍布台安、辽中、海城、辽阳等地。
张作霖要杀掉田玉本,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来因为田氏就在辽中他的眼皮子底下,要远攻先得近伐,以免大战在前后院起火;二来田氏所部有千余人,征讨杜立三的时候,万一田氏与杜氏联手,事情就变得棘手,到时别说剿匪,自己的部队都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三来杜立三为人骄纵,田玉本则为人谨慎,剿杀田玉本时杜立三未必会插手,而剿杀杜立三时田玉本却有可能来搅局。权衡再三,张作霖决定先清理掉这个烦人的“邻居”,再去解决杜立三那个大问题。
1906年,张作霖率部奇袭田玉本的匪巢,与田玉本部展开激战,最终,张作霖赢得胜利,田玉本部大败。在激战中,田玉本及其族人6人被击毙,其他的土匪都作鸟兽散。将辽中巨匪田玉本击败后,张作霖更是声名远播。在此之后,张作霖依然没有急于对杜立三下手,而是集中全力对付遍布辽西的大小土匪武装,将他们或是一一剿灭,或是招抚后纳为己用。在短短一两年间,张作霖的势力再次得到了扩张。
到这个时候,张作霖才决定对杜立三下手,但是,张作霖对杜立三采取的策略和对付其他匪首的策略完全不同。关于张作霖与杜立三的这次交手,有人认为是张作霖自忖实力不及杜立三,所以才选择智取而非强攻。其实,当时张作霖的实力已经在杜立三之上,以武力剿灭并不成问题。但彼时的东北派系林立,杜立三毕竟是大股土匪,张作霖和杜立三交战肯定会互有伤亡,不免为外人所渔利,所以能够“兵不血刃”地剿灭杜立三才是上策。
1907年,清廷在东北建立行省,并委任徐世昌为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可不是一般的清朝官员,他是晚清民初官场中有名的“碧眼狐狸”,论出兵打仗可能不行,但是若论政坛博弈、钩心斗角,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他。徐世昌除了颇具谋略,还精通黄老之术,在晚清堪与易学奇人张其锽并驾齐驱,所以在袁世凯的北洋系中,老徐是诸葛亮、刘伯温一般的人物,掐指一算就能洞若观火。当时的东北局势非常复杂,外有列强压境,内有胡匪祸乱,所以清廷虽然正处在“排汉”的高峰期,但仍然不得不起用身为汉人、袁世凯亲信的徐世昌去经营东北三省。
徐世昌到了东北以后,认为首要问题便是维护地方稳定,而关键之处即在于清除匪患。这样一来,辽西巨匪杜立三就被提了出来。关于这位辽西巨匪,徐世昌在进入东北之前便已经有所耳闻,但对老道的老徐来说,这种只是在地方称王称霸的草莽绿林,显然不放在他的眼里。于是,他指派颇具智谋的知县殷鸿寿到新民府,协助张作霖剿灭杜立三。
其实早在殷鸿寿抵达新民府之前,张作霖就已经拟订了剿灭杜立三的方案,待到殷鸿寿抵达新民府,张作霖的计划更为完善了。张作霖先是派人送了一封贺信到辽中县交给杜立三,祝贺杜立三被任命为奉天省招抚,官位比张作霖还高,请杜立三到新民府面谒奉天来的朝廷大员,然后再到奉天向东三省总督徐世昌致谢。但是,这样破绽百出的计划并没有骗倒杜立三,杜立三就此事和二当家宋庆濂以及其母亲、兄弟进行了讨论,认为去新民府凶多吉少,就没有理会张作霖的这封来信。
张作霖的这封信只是他诸多方案中的一个,随后他便特地到黑山将杜泮林请到了新民府,并把他引见给自省城来的朝廷大员殷鸿寿。杜泮林是个秀才,亦是张作霖的义父,当初张作霖在中安堡组织大团的时候,没少跟杜泮林来往,所以二人关系笃深。杜泮林还是杜立三的族叔,杜立三非常尊敬杜泮林。张作霖将杜泮林接到新民府,就是要让杜泮林“亲眼证实”,确实是省里派人来招抚杜立三,并不是他无端编造,同时又给杜泮林另外设招待所,让杜泮林在那里休息,等到杜立三来到之后一同去省城。
杜立三的父辈都是东北有名的匪枭,其父杜宝增和杜立三的叔父杜宝兴、杜宝善、杜宝旺都是江洋大盗,杜宝善更是以劫“皇纲”出名,后来,杜宝增、杜宝善和杜宝旺都被官府抓捕后斩首。但是杜立三和他的父辈思想不同,他虽然不至于像《水浒传》里的宋江一样日日梦想着“忠义两全”,但也想学张作霖由山林步入庙堂。杜立三敬重杜泮林,或许是因为杜泮林的秀才出身,让他多少与官方有着某种联系;而杜泮林也认为杜立三的能力丝毫不逊色于张作霖、冯德麟等人,如果接受招抚,地位也绝对不会在张作霖等人之下。
作为一介文人的杜泮林,只是想到杜立三在东北声威之盛,远远凌驾于张作霖、冯德麟等人之上,但并没有想到,越是有权威的人越容易为他人所忌惮。杜立三和张作霖、冯德麟等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张作霖等人都只是小股武装。而杜立三不同,他已经是东北的巨匪,仅他一个人的武装势力,就远远超过了张作霖等人的总和,清廷怎么可能像对待张作霖他们一样对待杜立三?
杜泮林也并不似传统的旧式文人,据说他“性慷慨,广交游,尝慕东汉杜季良之为人,轻财好义,抑强扶弱”,还亲书“忠义家风”的匾额送给杜立三。在新民府的招待所住下之后,杜泮林就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托人交给杜立三,这封信言辞恳切,在这封信里,杜泮林多次提到“游侠非终身之事,梁山岂久居之区”“一经招安,不仅出人头地,亦且耀祖荣家”等,劝说杜立三及早到新民府投诚。
杜立三先后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张作霖的,一封是杜泮林的,但效果却截然不同。接到张作霖的信后杜立三的态度是置之不理,而接到杜泮林的信之后,杜立三就积极准备前往新民府接受招抚。关于这一幕,很多人都深感不解,杜立三既然知道张作霖心怀不轨,去新民府无异于自投罗网,即便是与杜泮林关系笃深,也不至于因为一封信就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吧!
加上在杜立三的身边,还有两个老江湖。一个是杜立三的母亲,据说她经常周旋于各处土匪之间化解矛盾,威望极高,甚至被称为土匪的“干妈妈”;另一个则是二当家宋庆濂,宋庆濂在杜立三的身边,相当于打手兼军师的作用。按理说有这么两位老江湖傍护身边,杜立三不应贸然选择前往新民府,可他到底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杜立三的选择主要包括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两方面。客观因素是日俄战争结束,清廷开始大肆清剿土匪及地方武装,更何况杜立三树大招风,他自然也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对抗朝廷,接受招安也是早晚的事。至于主观原因,则是因为冯德麟、张作霖先行接受招抚,随后便得到清廷重用,尤其是张作霖官运亨通,不仅借此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而且得到了大批粮饷和资金。杜立三自认自己的实力绝对在冯德麟、张作霖之上,若是被朝廷招抚,理应比他们更为受到朝廷的重用。
综合主客观因素,杜立三纵然知道新民府中形势叵测,但只能选择冒险走这一遭。在出发之前,杜立三还是做了周密的安排。杜立三命令自己的兄弟杜老疙瘩率领200余名土匪留守待命,注意警戒,如遇意外发生则火速驰援。又在自己的老巢青麻坎到新民府沿途100公里内设置4个哨所,每个哨所派驻10人专门负责通风报信。杜立三则选择精明干练的宋庆濂以及13名身经百战的贴身侍卫同行。就在杜立三精心安排的同时,张作霖也在调兵遣将,他命令张景惠带领500余名骑兵驻扎在八角台,待杜立三动身之后即潜行到东距青麻坎7.5公里的新开河镇,直接杀入杜立三的老巢,让其布置的4个哨所形同虚设。
1907年6月6日,杜立三等人抵达新民府郊外,随即派宋庆濂入城先行拜会张作霖。关于宋庆濂进入新民府之后到底与张作霖发生了什么事无从得知,但事后宋庆濂在回忆时却表示:“我们一到新民府,便知道进入陷阱。”但既然已经知道进入了陷阱,为什么宋庆濂还是带着张作霖出现在了杜立三面前呢?宋庆濂又说了,“杜立三为人残暴,待人苛刻,不若张作霖为人善和,待人厚道,所以当即决定,弃暗投明。事实上在众寡悬殊之下,要抵抗也只有自己吃亏,毫无益处”。他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自己被张作霖收买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张作霖当时身着便衣,只带了两名护卫,邀请杜立三前往拜见殷鸿寿专使。因为张作霖只带了两个人,杜立三也就只带了两名护卫同行。但是杜立三等人甫一离开,就有一队官兵冲了进来,有人准备拔枪反抗,却被宋庆濂制止,于是,在里应外合之下,杜立三的贴身侍卫就已经被张作霖的人俘虏。
张作霖带杜立三会见殷鸿寿的地方是在一家当铺里,殷鸿寿专门派人将张作霖和杜立三迎到后院的北房。张作霖本意是在房间内便抓捕杜立三,但只身赴会的杜立三非常警觉,他始终坐在背靠墙壁、面对众人的位置,同时将双手插在兜里,摆出一副随时都会拔枪的架势,使得张作霖始终无法得手。而在此时,自门外传来交杂脚步声和低语,杜立三遂起疑心,于是便起身准备告辞。张作霖和殷鸿寿站起,殷鸿寿则高喊一声“送客”,杜立三走到门口,转身对殷鸿寿说“留步”的时候,忽然斜刺里扑过来一个人将杜立三拦腰抱住。杜立三待要拔枪,汤玉麟等几个壮汉已经扑过来下了他的枪,然后把他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当晚,杜立三以及他的两个贴身侍卫就被处死在新民府西门外。
当杜立三伏法的消息传到张景惠处之后,张景惠立刻指挥部队包围了青麻坎。负责看守青麻坎的杜老疙瘩率众顽抗,很快就被张景惠部队的火力弹压下去。杜立三的母亲眼见大势已去,便打开大门让张景惠的部队进入。后来,杜老疙瘩被活捉,张景惠便命人将其砍了脑袋。张景惠又搜遍青麻坎,将杜立三平日囤积的衣物枪弹和金银财宝悉数装入大车,据说装了几十辆运往新民府巡防营。杜立三的田产则由辽中县衙没收,能找到原主的,即由原主以半价收回,找不到原主的则悉数变卖。据称,辽中县第一所高等小学堂就是由变卖杜立三田产的资金筹办的。
杜立三被张作霖清剿之后,杜泮林始知是上了张作霖的当,兴致索然地回到乡下,据说于1917年去世。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即上报朝廷,特地为张作霖请奖,表示“今兵不血刃,巨魁授首,不但辽西安抚,连他处匪徒,亦闻而知惧”。清廷遂对张作霖赏赐白银5000两,并提升张作霖为奉天巡防营前路统领,管辖马步五营,与左路统领冯德麟、右路统领马龙潭、后路统领吴俊升等成为东北旧军举足轻重的武装力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