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离没忍住,倾诉欲前所未有的强烈,“阿鹤,你还记得以前的我们吗?你不嫌弃我是个半魔半妖,跟我说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血统,我们不必抗拒,因为那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半闭着眼的人没有说话,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良久,他才给了个肯定的回复,“我记得。”
单单只是三个字,嵇离却险些潸然泪下。
他以为那些过往只有他自己在意了,阿鹤跟他们决裂起就会把这些全部都抛弃,毕竟他一向是那么无情,什么都能放下。
嵇离是个混血,妖和魔的混血后代,如人妖、人魔混血一样被厌恶嫌弃。
他在魔界长大,自小就受尽折磨,那些人拿他当药人试药,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制定了反抗计划,逃走之前还弄瞎了主人的一只眼睛。
那时候他还是个弱小的少年,仓惶出逃被人追杀,一路逃亡几度差点被抓住。
他们追他追到三族交界处,嵇离被逼至悬崖,他终于走投无路,甚至想一死了之。
摔死总好过被抓回去变本加厉受折磨,他血脉低贱,生来就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人人都喊他“那个小杂种”。
嵇离退到边缘,往后一步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那些打手步步紧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杂种畜生,叫他乖乖束手就擒。
“你们做梦!”
伤痕累累的少年崩溃大喊,闭着眼睛转身往前扑,可却没有扑下去。
从天而降的那位也不过是个少年人,但他格外意气风发,长枪一伸横在嵇离身前,手臂一使劲把人给弹回了地上。
那天风很大,那少年束在脑后的长发被吹得四散,衣摆也猎猎飞扬。
墨金色长枪往前一指,少年人抬着下巴一脸笑眯眯,“欺负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人多没意思,我来陪你们玩。”
其实那些并不是什么很厉害的魔修,只是嵇离那时候太弱了,许兰鹤一个打十个,揍得那些魔修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走,头都不敢回一下。
嵇离跌坐在地,愣愣地看着他的救命恩人,那少年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像桃花一样。
许兰鹤的讲究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他也没嫌弃脏兮兮的嵇离,伸出手把人给拉了起来。
“要不要下山?要我捎你一程吗?”
嵇离缩回自己的手,不敢多加触碰,因为对方那么干净,而自己浑身都很脏。
他犹豫一下,摇了下头,“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下去。多谢你救我,可以留下名字,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
下一刻,他被对方拉着一起飞了起来。
许兰鹤压根没在乎他的拒绝,乐道:“可得了吧,你自己走下去得走到什么时候?晕在半路可没人会发现。”
嵇离被骤然一吓,下意识就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许兰鹤瞄了两眼,没在意,“抓稳,掉下去要摔成饼,要是怕高就闭眼别看。”
嵇离被恩人捎下了山,看样子对方还有事,他赶在对方离开前又问了一遍对方的姓名。
“我就是纯粹路过,你就当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我用不着你报恩。”
他还听见恩人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路边的人不能随便捡,真捡了也别发展后续。”
恩人没有留下任何信息,风一样停留,又风一样离开。
他想着,自己果然没有人会在意,连他想要报恩人家都嫌弃。
后来嵇离卷入一起寻宝行动里,因祸得福得到了一份陨落妖修的传承,至此终于正式踏入了道门。
隔年,他四处打听,没太费劲就已经找到了当初的救命恩人,他还纳闷过为什么只描述了一下样貌特征和使用的武器就能得到结果。
给他消息的人见鬼似的瞪着他,大概以为这家伙刚从哪个土堆里刨出来,“许七很小就声名远扬了,你竟然没听过?”
嵇离这才知道,原来那彩虹般的少年恩公是许家七公子,也是玉清派掌门大徒弟。
他也不知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思找上门去,也许是想知道曾经那样低贱如泥的他会不会被人记住,被那样明亮的人记住。
少年时期的许兰鹤浪遍天下,他见过的打过交道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刚开始确实一脸懵,完全没想起来嵇离是谁。
“去年在三族交界的那座山崖上,你救过我的。”
嵇离失落地低下头,果然自己不配被人记得。
恩人身侧还站着年纪相仿的少年,那人亲昵地拉着他的袖子,看起来乖巧又粘人,“师兄,不是说好带我偷溜出来见世面吗?时间还早,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许兰鹤搓了下小狗师弟的头,“别急,等会儿……”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跟自己浩如烟海的记忆碎片作斗争,半晌忽然一拍手,“想起来了!”
正欲离开的嵇离缓缓亮起了双眼。
他告诉对方:“我叫嵇离。”
他本没有姓名,这是自己所取,离是离散,嵇是模糊记忆中感受到的零星善意的一位长者的姓。
那天他们三个一起逛了人间集市,许兰鹤那个师弟好像不是很高兴他的加入,但嵇离才不管他呢。
许兰鹤坚持不需要他报答,如果真要就给钱,那时嵇离囊中羞涩,掏光了全身也凑不出几块灵石。
“你穷成这样,我收你这些钱万一遭雷劈了怎么办?”许兰鹤原封不动给他推回去,一手薅过一个弟弟,“走走走,哥哥请你们吃香喝辣去。”
本是跟师兄的两人行程被不速之客插入,阮望强颜欢笑,而嵇离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舍得就此分别。
被彩虹记住的感觉太过美好,他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后来他们熟络了起来,许兰鹤从不缺朋友,嵇离为了当普通朋友之上的至交好友费尽心思,但他本人乐在其中。
嵇离因自身成长环境的缘故,个性极其敏感自卑,有时他还会产生自毁倾向。
靠那个人越近,那个人越恣意洒脱,他就越想将之占为己有,可同时又深觉自己不配。
蚯蚓如何能肖想天上的烈日飞鸟,阿鹤那么好,他怎么能与之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