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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重逢两世殊(1 / 1)


元年气象,果然非凡。入冬后,屡降瑞雪,关中大地得以滋润,眼见得稼穑丰年可期,官民都大喜。

至正月初,文帝忽想起赵幽王刘友之事,便唤来周勃、陈平二人,商议道:“汉家平吕之后,万事顺遂,百姓欢悦,朕于宫中亦能察觉。近日思往事,屡屡念起吾侄刘友,可怜他已成幽魂,见不到这番景象了。当年刘友被吕太后幽禁,毙命之日,恰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临终时,尚念念不忘平吕。朕每思之,直欲泪下。”

周勃、陈平闻之,亦是唏嘘。陈平叹道:“赵幽王苦命,为史上所罕有。民间之议,也多为之不平。”

文帝便道:“刘友眷属,尽散落民间,惨苦之状想也想得到。日后得便,还要复其宗室属籍,赐给钱财过活。”

周勃登时泪不能禁,伏地稽首道:“陛下恩深,高帝若地下有知,当不再怪我等老臣了!”

文帝又道:“吕氏作恶,伤及的却是汉家,你我君臣不能装聋作哑,务要平息民怨。赵幽王薨于上元节,这一日,若民间念念不忘,便成了汉家之痛。闻听宦者闲谈,此节日,原为乡俗,农夫于上元之宵燃灯驱兽,于野外欢会。朕之意,今后城邑百姓亦应燃灯,同贺元宵。不妨谕令天下,是日,百官亦休沐一日,可任情交游饮宴。当夜,朕亦将出宫赏月,与民同乐。”

陈平当即领悟,拊掌道:“甚好甚好!免得逢此日,民间便多有怨意。”

“我意正是如此,这便拟诏吧。告谕百姓:闾里万家于上元夜,皆须张灯彩、猜灯谜、观百戏、赏乐舞,可名之为‘元宵节’,以共庆平吕之喜。”

周勃、陈平都同声称善,退下后,各自去张罗此事了。

待谕令颁下,四海皆欢。至正月元宵,不独长安城内外,即是那边荒远地、山海之隅,亦是万民同庆,着实热闹了一番。

如此,文帝即位三四月后,心中便不再惶然。罢朝之后,常踱至椒房殿,偕窦美人及子女围坐,说笑嬉戏,其乐融融。

那窦美人,原不过是长乐宫女官,当初吕后遣散宫人,阴差阳错被遣至代王宫,未得归乡,却因祸得福,独受宠爱,一跃而成妃嫔之首。承欢日久,先诞下一女刘嫖,后又诞下两子,长子名刘启,次子名刘武。两子虽是庶出,然刘恒甚爱怜之,远胜过已故王后所生的嫡子。

先前那位王后,本生有四子,个个生龙活虎。不料王后命薄,一病不起,不多日竟至香消玉殒了。四位嫡子,转眼成了孤儿,甚是无助。窦美人在长乐宫内历练过,早知得宠时不可忘形,于是待那些嫡子极好,又管教自家两子,对兄长彬彬有礼。刘恒看在眼里,越发高兴,对窦美人更是宠爱有加。

后宫其余妃嫔,见了这情势,岂有不知趣的,都一齐拥戴窦美人。因此,窦美人虽未扶正,却是统领后宫,俨然正室。窦氏心中,虽知扶正是迟早的事,却佯作全无此念,只埋头相夫教子,如寻常民女一般。

且说那宫闱中事,往往有意外之变。就在刘恒入都为帝的前后,已故王后所生四子,竟接二连三病亡,夭折得干干净净。其时,刘恒只顾着长安城变故,顾不到伤心。倒是窦美人哭了几回,料理好了诸嫡子的丧事。

此时入都,文帝跟前,即是窦美人两子最为尊贵了。窦氏心中有数,暗自欢喜,只不露声色而已。

这日文帝闲暇下来,在椒房殿小坐,抚摩着刘启、刘武两人头顶,忽想起四个夭折嫡子来,不由得喟叹一声:“四嫡子若在,今日将是何等欢娱!”

窦美人便陪着叹息,流出了两行泪来,劝慰夫君道:“世事无常,我辈又能奈何?好在天道尚公平。太后无恙,陛下亦安然,不枉受了这许多年苦。”

文帝不禁情动于衷,望望窦美人,执其手道:“你我之缘,也是天赐。今日总算熬出来了,两幼子所幸还健壮,万不可疏忽了。”

窦美人拭泪道:“臣妾自然知道。教子之事,往昔曾见张皇后行事,也领略得一二,只不教陛下分心就是。”

文帝颔首微笑道:“那便好。今日不比在代国了,凡事不可马虎。领有这天下,皇子便不同于民家子,贤愚与否,非同小可,务要教他们知书循礼。”

窦美人便唤两子近前,跪拜文帝座前,教两子答道:“父皇之训,小子谨记了。”

文帝开怀大笑,当即吩咐宦者,从少府署取两匹绢帛来,赏给了两子。

刘启、刘武欢踊谢恩,文帝便起身道:“皇子不可长居深宫,快去更衣,你我父子出城去围猎,多添些虎气!”

此等情景,由宦者、宫女传出宫外,朝中百官,皆知文帝宠爱两子。堪堪时入孟春,周勃、陈平窥得文帝心情好,便领衔与百官联名上疏,请早立太子,以固天下之本。

文帝阅罢奏疏,知是群臣在揣摩上意,心中便叹世态炎凉。想那往昔,次兄如意暴毙后,两侄儿接续为赵王,连连冤死,群臣竟无一人敢直谏。若有一人冒死廷争,似周昌那般,诸侄何至于死得如蝼蚁?

于是将奏疏搁置,传谕给周勃道:“朕无甚德能,上天既无眷顾,百姓亦未见拥戴,只恨不能广求天下贤士,以禅让天下,岂能预立太子?此种不德之事,教我如何对天下启齿?此类事,可毋庸再议。”

周勃等人得了上谕,只道是君上假意推让,便又推陈平出头,上疏固请道:“三代以来,立嗣必为子,今皇子刘启,位居长,性仁孝,宜立为太子,上承宗庙,下服人心。”文帝阅毕,仍是推让。如是推让三回,文帝便于朝会上唤陈平出列,问道:“天下事,何为大者?请叔父辈教我。”

陈平答道:“无非水旱丰歉,南北边事。两者,为天下至要。”

“既如此……”文帝便拿出奏疏来,递还给陈平,“此等小儿琐事,可不急。”

陈平接过,脸一红,谢罪道:“臣等所虑不周,然此意,确出于至诚。”

周勃耐不住,抢出班来,慷慨应道:“臣等并无私心,只以天子事为天地间大事,急陛下之所急。立嗣之事,若无个着落,臣等便觉对不起先帝。”

文帝注视周勃片刻,方微笑道:“右丞相忠君之心,也为天地所知。若无你只身入北军,朕此刻在何处,还未可知呢。”

周勃连忙揖道:“陛下过奖,臣只是不忍负义而已。”

“哦?”文帝闻此,即敛衽正坐,环视朝堂道,“那么,吾兄如意枉死,诸位可曾有话说?其后又有两侄,枉死于赵王位上,老臣们可有一人出来阻谏?”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文武皆不能应对。周勃更是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文帝这才缓缓道:“今日世事已平,诸君可不必空费心思;明日若遇不测,再用力亦不迟。”

陈平肃立,听到此处,心下顿感不安,忙回奏道:“陛下,老臣之心至诚,天下都不疑。唯吾辈亲历前代翻覆,心有余悸。前朝那始皇帝,若早立太子,焉能有倾覆之乱?故而立太子事,非一家之私事也,为天下安危之所系。臣等呶呶不休,并非不明事理,乃是犹记前鉴,不忍汉家重蹈秦二世覆辙。”

文帝脸色便一变,恨恨良久,方轻呼出一口气道:“丞相,你到底是先帝股肱,见识超卓。那么,朕即是当今秦二世了……”

陈平脸色一白,吓得连忙跪下:“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文帝见状,忽然就笑了,起身将陈平扶起:“丞相,你言之有理,侄儿我明白了:立嗣之事,迟疑不得。朕准奏就是,勿使生出许多枝节来。”

陈平这才松了口气,俯首道:“臣正是此意。”

文帝回身又坐下,摆摆手道:“左丞相,不必愧悔失言,以辈分论,我亦是二世。二世之主,龙床不好坐,入都前朕早已料及。诸君今后,可直言不讳,以往那吕氏专权事,汉家不许再有了,各位尽管放心。”

群臣听了,心头都一热,连呼“万岁”不止。

次日,文帝果然有诏下,曰:“如大臣所请,即日册立皇长子刘启为太子,早定国本,以免重见秦末扶苏之祸。”

窦美人在椒房殿闻听消息,心中石头落了地。见了夫君,便喜上眉梢,贺道:“启儿之事,入都数月便见了分晓,实是大喜之事!想想先帝立储之难,启儿还真是有福呢。”

文帝拉过刘启,揽在怀里,对窦美人道:“此事,也无须惊喜。世道清平,群臣无以立功,除了逢迎,还能作甚?你且看,明日便轮到你。”

窦美人会心一笑,不再提起此话。

果然未过几日,周勃、陈平又领衔上疏,曰:“太子既立,民心大安,实为汉家至福,臣等为陛下贺。然皇后之位亦不可虚悬,臣等诚心请立皇后,以便早定母仪,方合于天意人心。”

文帝见了奏疏,却是满心疑惑,当下就召见宋昌、张武。三人于偏殿坐下,文帝就感叹:“转眼入都竟是半年了。朝堂之上规矩,也懂了些,却还有难解之处。今日请二位来,便是要问:群臣上疏,奏请立皇后,为何不提窦美人之名?此前请立太子,明明白白写明刘启,此次奏请立皇后,却不书窦氏其名,难道太子之母,竟不配为皇后吗?”

宋昌听了,便与张武相视而笑。

文帝甚觉奇怪:“二公笑甚么,必是有学问在内,请二公教我。”

张武正斟酌如何作答,宋昌却抢先道:“臣敢问陛下,立皇后,究竟是陛下事,还是臣子事?”

“自然是朕要立后。”

“是啊!群臣此意,不过是敦请陛下早立皇后,焉能贸然为陛下做主?自古太子立嫡立长,刘启为皇长子,拜天之所赐,不可以选;然妃嫔却有十数位,需按陛下之意,从中选出皇后来。群臣若指名道姓,岂不成了群臣做主了?”

文帝便哑然失笑:“如此,我倒还并非木偶。”随即,又侧身望望张武,“张公,果真如此吗?”

张武颔首道:“然也。选立皇后,群臣岂敢点名!”

文帝便叹气:“文武大臣,说话也要费这些心思,若省一省这无用的心机,可做多少事出来!”

宋昌便一揖道:“话不可直说,臣等也不能免。”

文帝又感惊奇:“二公亦是?不至于吧。”

张武应道:“正是。臣子岂能想到便说,均须曲意说出,方合规矩。”

文帝便摇头笑道:“未料二位竟也如此!朝堂之臣,真是不易。以两爱卿之意,此次便不需推让,允了便是,免得白费一番虚套。”

张武忙道:“不可不可!陛下今日做了人主,不可留下妄悖之名。可奏请太后代为挑选,以博天下人都说个好。”

文帝便笑将起来:“做了天子,倒要处处与臣民周旋了。也罢,我先奏明太后,请太后发个谕旨。人伦礼教,原也应如此。朕已知晓了:你我君臣治天下,无非是摆个招式,招式做足了,天下人方觉安稳。”

宋昌、张武闻言,都略略一惊,继而就会心一笑。

再说薄太后闻文帝面请,焉有不准之理?含笑道:“窦美人温良贤淑,立为皇后,并无不妥。你既要做孝子,为娘便来替你说。”当即发下谕旨一道,选窦美人为皇后。

那窦美人在未央宫接了谕旨,到底还是心慌,连忙赶来长乐宫,向薄太后谢恩。

薄太后笑道:“你该谢的,应是宦者宣弃奴。若他将你派至赵国,左不过当初赵王宫里,多了一个女官,焉能有你今日尊荣?”

窦美人悲喜交并,忙应道:“太后说得是,臣妾的命,实在是好。”

“那宣弃奴,今仍在否?”

“臣妾入都后,即打听他下落,据说是年老遣出宫了,不知所终。”

薄太后不由叹了一声:“这些无家之人,终是没个了局。”

随即太后懿旨颁布于天下,昭告四方,立窦氏为皇后,并赐天下鳏寡孤独等,各有布帛粟肉不等。百姓闻之,皆是满心欢喜。

此后半月,未央宫中便是张灯结彩,一番忙碌,将那皇后册封大典办妥。继而,文帝又有诏下,封长女刘嫖为长公主,位同诸侯王。连带窦皇后已故的父母,也比照薄太后父母推恩,追封窦父为安成侯、窦母为安成夫人。在观津县为窦氏父母置墓邑,徙民二百户守墓,亦比照薄氏宗祠,四时享祭。

如此,窦氏一家因裙带之故,一夕骤贵,市井百姓无不啧啧称羡。窦后自是感激不尽,知是薄太后恩典,便将这感激之意说与夫君听。文帝听了笑笑,挥挥袖道:“自家人,何用称谢?倒是你为皇后,你这一家人,前后便是大不同了。刘启、刘武成了嫡子,天下皆瞩目,更要严加管教。太后还问起你那两兄弟,目下究竟如何了?”

窦后闻听此问,不由得心酸,含泪答道:“兄长窦长君,在观津县城中。为人帮佣,数年前尚有书信,如今也不知怎样了。弟少君,则已十余年杳无音信了。”

文帝便叹气道:“王侯之子,若身陷泥涂,待时运一转,尚可解脱。那贫家之子,若命运不济,则谁人可助他得脱?”

窦后眼泪就流了下来,回道:“我自入长乐宫,便牵挂这两兄弟。然草野小民,无分毫军功,我又如何帮得了他们。”

文帝安抚道:“太后那边已有话,薄昭舅既已蒙推恩,你那兄弟二人,亦可特旨推恩。然则如你所言,两人既无军功又无学问,也只得召来长安,做个富家翁而已,免得外间说起不好听。”

窦后闻此言,心中甚喜,便要伏地叩谢。文帝连忙拦住:“皇后全不必如此,你心安,朕心方安。你我这一家安否,如今要关乎天下了,太后也不得不用心。”

窦后含泪答道:“臣妾心知了。”

数日后,薄太后果然有推恩诏下,命清河郡(今河北省清河县)地方,寻得那窦氏兄弟,移来长安居住,厚赐田宅,以享富贵。半月后,清河郡守寻到窦长君,告知喜信,又将他里外换装,打扮一新,送来了长安。

这日,文帝与近臣议罢朝政,正待回宣室殿歇息,忽有谒者来报,说清河郡守遣人至,奉旨将窦长君送来长安,正等候在北阙外。

文帝大喜,急忙宣进,清河郡吏员遂带了一名壮男上殿。吏员诚惶诚恐在前,深揖大礼,那壮男见了,也跟着照样施礼。

文帝便问:“只寻得窦长君一人吗?”

那吏员答道:“本县奉旨寻皇后至亲,我等差役,遍访郡内,仅得皇后之兄。其弟少君,已责各闾里问过,竟是渺无踪迹。”

文帝便问窦长君道:“素来只闻皇后常念及,今日方识得兄长一面。少君弟当日何往,兄长也不知吗?”

窦长君惶恐答道:“回……陛下,小民窦长君,昔日与阿娣猗房分别时,家中仅余三日粮。时小民尚年少,与弟相商,只能各奔活路。此后,小民乞食、帮佣、代人出劳役,吃尽苦头,方攒得几个小钱,做起了煮饼生意,勉强糊口……”

“煮饼?”文帝疑惑,转头问张武道,“此物是甚?”

张武在侧答道:“即是《周礼》所谓牢丸也,民间亦唤作汤团的。”

“哦哦!朕生长于深宫,倒不知这些名堂。来日,窦兄可为我做来品尝。”

“谢陛下大恩,不嫌弃小民手艺。”

“少君当年尚年幼,如何会讨食?你何不拖带他一道谋生?”

那窦长君望一眼文帝,忽然脸就涨红,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道:“那时节,民间仓廪有半月粮者,非公卿而不能,乞食就如杀头官司中乞命一般,乃九死一生事。我兄弟若是一同乞食,只怕是要一同饿死哩!”

文帝闻之,不觉惊起,上前将大舅兄扶起,唏嘘道:“民间惨苦如此,朕自幼为皇子,养尊处优,实不知此情。”便回头唤涓人道,“快去请了皇后来。”

窦后在椒房殿闻报,自是喜极而泣,连凤袍也不及换了,疾走至前殿,见了窦长君,怔了一怔,依稀辨出当日模样,便扑上前去,执手不放:“阿兄,你教我想得好苦!”

那窦长君也是泪流满面,哽咽道:“阿娣入了长乐宫,只道今生再也不得见了,哪知今日……那年我与少君弟分手,兄弟两人为你烧了一炷香,香燃尽,方分头奔命。”

一番话,又说得窦后大恸:“阿兄,你将那少君弟,抛去何处了呀?”

窦长君一时难以分说,只顾急切道:“猗房,我哪里是这等狠心人?分手之日,我向北行,他去了南面,先还听人说起曾见到,一年余,忽闻已为强人掠去,便再无音讯。”

窦后心中难过,以手抚胸半晌,方喘出一口气来:“阿兄,今后唤不得猗房了,只可称皇后……唉,那少君,如何独自得活呀!”

兄妹两人哭得昏天黑地,文帝在旁听了,也暗自垂泪。良久,方起身劝大舅兄道:“十数年的苦,如何能一朝说得完?今日,阿兄便在宫中用了膳再走,也好做一盆煮饼来,为我开眼界。昔日纵有多少苦,有你阿娣在,都可数倍报还与你。”

窦后这才拭了泪,嘱咐道:“阿兄且在馆驿委屈几日,陛下已有诏令,明日少府便遣人,在长安城内为你购屋。何时少君觅到了,也与你同住在一处。你二人都未曾读书,官就不要做了,且逍遥享福,只不要为陛下惹祸就好。”

窦长君百感交集,伏地叩谢道:“猗、猗房皇后,小民平生欲做里正、啬夫而不得,哪里能修得如此的福!”

文帝闻言哈哈大笑,便唤过谒者来,吩咐道:“且带窦公去御厨,为朕做一盆煮饼。稍后,在灵惜亭摆酒,朕要好好款待大舅兄。”

窦长君伏地谢恩,一面就偷偷捏了捏脸腮,觉出痛来,方知此刻并非做梦,才急忙随谒者去了御厨。

待窦长君返回,诸人便登上渡船,来至太液池上蓬莱岛。岛上风景绝佳处,便是灵惜亭。此时亭中已铺好茵席、摆好案几,一家大小分主次坐好,便有涓人端上来美馔佳酿。

动箸之前,文帝招呼刘启、刘武道:“来来,小子不可不知礼,先来拜过阿舅。”

那两个皇子,时年仅为八九龄童,却是极为知礼,闻命,即起身离席,来至右席前,双双跪下,行大礼,口称:“甥男刘启、刘武,见过阿舅。”

窦长君见了,喜得慌忙摆手,连连道:“两甥儿出息得如此,真不愧龙子龙孙。我这阿舅,厮混在闾巷,倒是愧为长辈了,也无甚见面礼可送。这里……”说着便在怀中乱摸一气。掏出了十数枚铜钱来,赏了两个外甥。

刘启、刘武接过,看了看,都大感稀罕,欢踊道:“父皇、阿娘,此乃何物,黄灿灿的甚是可爱。”

文帝便一笑:“竖子深宫里长成,果然不晓事。此谓钱也。民间不似宫中,衣食哪里会伸手可取?百姓须得辛苦劳作,换得几个钱,拿来买衣食。”

刘武惊呼一声:“如此铜板,便可换得衣食吗?”

窦长君便笑道:“这几个铜板,你阿舅倒要辛苦三五月,方能赚来呢。”

文帝又嗔怪两子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尔等在深宫享荣华,怎知民间事?”

刘启便不服气,回道:“父皇只不允孩儿出宫居住,若能出宫,孩儿也一样尽知民间事。”

窦后急忙打断他的话头:“启儿不要狂言,你二人哪知劳作辛苦?生在富贵家,知足便是,须懂得怜悯下人,不得蛮横无理。”

文帝也道:“你们阿娘说得极是。你二人,仅知骑射、诗书,又算得甚么?还须向阿舅学做煮饼,也好知粥饭如何得来。自幼被涓人伺候惯了,只怕是难懂如何做人,今后焉能治好天下?”

两子听了,面色都肃然,忙又向窦长君拜道:“阿舅得闲,请教甥儿做煮饼。”

窦长君听得高兴,哈哈大笑道:“你们阿翁说笑话呢!这等灶下粗活,龙子哪里能沾手?若喜吃煮饼,阿舅天天为你们做就是。”

当下全家大悦,文帝举起酒盏来,祝道:“来!兄长,苦尽甘来,才是有味。朕今生有幸,竟有了民间的亲戚,天下百姓的冷暖,从你这里便可知一二。日后进宫来省亲,不单是要教两个外甥,也要教一教妹夫我。”

窦长君惶然举起杯,涨红脸道:“为兄我大字不识得半箩,生来贱如猪狗,营营终年,仅为吃食,怎敢与天子妹夫论学问。我来这宫中,清河郡吏员一路教了我千万遍,方不至出乖露丑,此刻还觉心里慌慌的。这才知妹……君上虽是大富贵,终不如为兄做小民的自在。”

窦后就责怪道:“今后当陛下之面,这种浑话须少说!”

文帝却笑道:“不妨事的。朝堂之上,文武公卿们用尽心机,哪里能听到此等真话?舅兄,我今日就许你随意说话。教我知那民间疾苦,方知理政之关要。此一节,太傅怕也不如你。”

几巡酒过,御厨将窦长君亲手做的煮饼端上。文帝一家,纷纷争食。两皇子喜得连连咂嘴道:“阿舅好厨艺!便留在宫中好了。”

窦后含笑嗔道:“后辈不得无礼。你们阿舅,年少时也如你二人一般,只知顽皮。”

文帝也笑道:“今日始知,美味不只在官家哩。”

窦长君忽然想起,便向文帝夫妇一揖道:“小民闻街谈巷议,说阿娣还有一长女,今日却未见。”

窦后与文帝相视一眼,便笑道:“你是说刘嫖,长公主!如今是十龄女了,比你小时还顽皮呢。若在这席上,我们酒便吃不安生了。公主独住武台殿,改日陪你去见便是。”

“哦——”窦长君不觉伤感,“离散时,阿娣也不过才十余龄,如今长公主都十龄了。咦,怎么叫了个长公主?”

窦后便掩口笑:“你这小甥女,得陛下宠爱,算是有大福气了,长公主之号,乃陛下亲封。陛下跟前,既然有皇长子,自然也该有长公主。”

窦长君一拍掌道:“哦?阿娣是说,甥女这长公主,为古往今来第一个了?”

文帝便赞道:“阿兄聪明,正是如此。周天子之女,号为王姬;汉天子之女,号为公主。刘嫖这长公主,正是天下第一个。”

“那甥女……那长公主取名字,如何怪怪的,叫个刘嫖?”

窦后便嗔道:“你这闾巷中人,懂个甚么?这字,读作飘,就是轻捷之意。幼时嫖儿,野猴似的,我一眼顾不到,倒要爬到树上去呢!”

众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笑罢,窦长君望望两外甥,不由叹道:“阿娣诸子女长成,各个可喜,为兄我却还是鳏夫一个。”

窦后便问:“如何不及早娶亲?”

“娶亲?说得容易!小本生意,左支右绌,只顾得了一张嘴,如何能讨得浑家进门?”

文帝便起了兴致,问道:“本朝恤民,赋役已比前朝减了许多,细民还是活得很艰难吗?”

窦长君便一拱手道:“君上问到我,便是问对了人。小民腹中空空,不知诗书,然说起商贾之事来,倒还粗通。前朝那始皇帝,征田租三分之二,二十倍于古时;今日汉家,则是十五税一,少了不知有多少。这功德,任是说到何处去,也是金字牌牌。”

文帝闻听窦长君话中有话,顿时警觉:“难道不是吗?”

“朝廷于农家,自是有大恩,然于商家,却与前朝并无不同,皆是‘不务农者,征必多’。民间操持小生意,本钱既无多,用起钱来便心痛,拿一个秦半两钱,恨不能劈作两半用。商家一入市籍,便要交钱,此后租屋、租地、租官仓囤货、写契、成交,哪一样不交市税?好不容易,卖得了一笔钱回来,又要交市租。鸡零狗碎,拢共算下来,也是了不得!”

“你这煮饼生意,还要租屋?”

“我倒是想推鸡公车卖饼,税便可交得少,然市吏却嫌你碍眼,稍不称他意,就追得你鞋履都要跑掉,一日三惊,东躲西藏,终究做不大。”

文帝沉吟片刻,方道:“重农抑商,为秦汉两朝立国之本,只为强本抑末,不宜擅改。然则,即便如你所说,朝廷所课税赋,亦不过才两三成,不为过吧?”

窦长君闻文帝此问,纳头便拜:“小民今日方知,生于帝王家,实属万年之幸。陛下不是百姓,免掉了多少苦!陛下不妨算算,生民万户,每年各人要交‘算赋’一百二十钱,一家数口,拢共算来也是不少。每年又有一月劳役,家家丁男,为之一空,做不成生意。如此亏空一月,两三月内也难恢复。封国百姓还要苦些,年年要缴‘献费’,以供诸侯王入都朝见。如此看,无论是郡是国,哪一个衙门,不是向你要钱的……”

窦后闻听话头不对,连忙拦住:“兄长,你酒吃多了,不要乱说。偌大的朝廷,百官群僚,也是要吃喝用度的,不收赋税,谁来养活?你今后不做生意了,便不要再埋怨。”

窦长君急忙道:“小民哪里敢怨?是君上问到,我便信口一说。”

文帝便示意窦后勿多言,对窦长君道:“不妨,你尽管说来。在民间,农家尚好些吧?”

“自是比俺这卖煮饼的好过。然各郡各封国,都可随意征劳役,今日筑台,明日起楼,总之是巧计百出,不让你安生。若遇官吏横征,中饱私囊,那可不是‘十五税一’就能了事的。”

“哦!”文帝脸色就一沉,重重地一拍案。

座中诸人,登时都呆住。窦后死命盯了窦长君一眼:“教你莫要再说,你偏要说,惹得陛下生气了!”

文帝摆摆手道:“朕不是生舅兄的气,你莫怪他。”又掉过头来,向窦长君一拜,“民间事,闻大臣们禀报,终究是隔了一层。今日闻阿兄讲述,方知百姓活得不轻巧。阿兄一席话,堪称帝王师之论,请受我这一拜。”

窦长君连忙拦住:“使不得,使不得!适才酒酣,胡言乱语了些,若是被俺那里啬夫听到,只怕是要掌掴我半日呢。”

文帝大笑道:“今日无人敢掌掴你了!皇后,你这兄长真乃大丈夫,如此有见识!如何至今还是光棍,只因缺钱财吗?”

窦后嗔怪窦长君道:“他是缺心机!托陛下的福,阿兄总算是熬出来了。今后你看吧,他若不妻妾成群才怪。”

闻此言,文帝与窦长君对视一眼,都笑起来。窦长君指指座中道:“原以为天子家人说话,张口便是诗书礼乐,今日才知,原来也是说人话的。”

一席间人闻之,登时大笑。窦后无奈,以手中团扇狠狠打了兄长一下,也忍不住笑了。

待文帝夫妇将窦长君安顿好,宫中便有特使驰出,携谕旨飞递清河郡,严令加紧搜寻窦少君,不得敷衍。

清河郡守得了诏令,连忙遣人四出,恨不能掘地三尺,却偏偏寻不出那窦少君来。

民间闻之,立有若干贫富人等,起了侥幸之念,将自家少男送来郡衙,企图冒认。那郡守知晓其中利害,哪里敢轻信,只是盘问个不休。果不其然,所有冒名少男,皆不能说出当日细事来,还有说不清祖居何处、道不明窦字如何写的。郡守叹了口气,都打发走了,只得如实上报,请求宽限。

文帝得报,也是摇头叹气,即提笔批答道:“无须责令乡官再寻了,郡守且多访父老,必有所获。”

果不其然,未及两月,清河郡守便有“封事”呈上。文帝拆开来看,见内中报称:近日于长安城内富户中,觅得少年一名,自称乃皇后幼弟,尚记得年幼时,曾与阿姊采桑葚充饥,一时大意,自树上跌落,足痛月余不能行。不知皇后可曾记得此节?为免唐突,今已派员将少年赎出,安顿在长安馆驿,若蒙允准,即可送入宫中相认。

文帝看了,心中有数,连声呼道:“这个是了,这个是了!”便遣谒者去宣召窦长君,入宫来认兄弟。又传召窦后,一起往曲荷园赏景,在彼处与少君相认。

时值暮春,曲荷园景致酷似仙境。近旁太液池畔,已有荷叶田田。此时荷花尚未结苞,如一池浮萍。举目看去,水光潋滟,垂柳依依,正是凭栏赏景的好去处。

文帝乘软辇方至园中,窦后即携一女两子接踵而至。那刘嫖,已在日前见过大舅窦长君。今日姐弟三个,闻听小舅要来,都欢喜异常,穿戴得齐齐整整,来看稀奇。

一家人团团坐下,窦后便问:“陛下何以定在此处相见?”

文帝答道:“此处最似田园。想那长君初入宫时,我看他拘谨,竟至手足无措。贩夫尚且如此,那少君流落民间日久,更要惶恐,在此处相见,可随意些。”

窦后便笑:“陛下倒想得周全。”回头又叮嘱孩儿们道,“稍后小舅来见,要执小辈礼,不得乱说乱笑。”

刘嫖听了,仰头问道:“小舅是何等样人?头上长角了吗?”

窦后遂拂袖嗔道:“小女子顽劣!你只小心,来日莫要嫁不出去。”

文帝笑笑,拉住窦后道:“清河郡寻得好苦,冒认者亦甚多,然今日来人,定是真的。”

“哦?如何说呢?”

“你姐弟两人幼时,可是曾上树采桑葚?少君弟失足落下,足痛日久不能行?”

窦后眯起眼想想,忽拍额道:“果真果真,今日要见到阿弟了!”

正说话间,忽闻树丛后有宦者禀报,接着便引了两个人走出,前面的是一位少年。

座中诸人,一齐向那少年望去。只见此男十六七岁,虽着新衣,却是样貌猥琐,面目黧黑如炭,探头探脑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四下里瞟。

窦后不由自主立起,惊愕万分,以袖掩口道:“你、你是何人?”

两个小儿,亦被黑面少年所惊吓。刘嫖更是大叫一声:“鬼来了!”便躲至窦后身侧,紧牵住阿娘衣襟。

那少年也吃了一吓,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回娘娘,小民窦少君,奉皇帝宣召,由人引来此处。”

引路的宦者忙提醒道:“二位官人,此即当今天子。”

此时那少年身后,有一吏员跟着也跪下,高声道:“小臣为清河郡主吏,奉旨来京,送窦君入宫。”

文帝便问:“寻到已有几日了?”

“回陛下,已有六日。因窦君赎出时,蓬头垢面,虮虱满身,望之令人怜悯。小臣将他接到馆驿,与驿吏一道,费了一日工夫,才将内外清洗干净,又喂以鸡汤羊羹,将养了三日,方可见出常人模样。”

“清河郡办事得力,朕将有赏,你先退下吧。稍后,从少府那里领赏十金,便可回去复命了。”

那吏员连忙叩头谢恩,诺诺退下。

待吏员走后,文帝回头问窦后:“何如?能相认否?”

窦后仍惊愕不止:“离散之日,少君弟年仅五六龄,肥白可爱,今日这人……却要吓煞妾身了!”

文帝再看那少年,正五体伏地,头不敢抬,只顾浑身战栗,就心有不忍,对窦后摆手道:“皇后莫急,与诸子都坐下。”

窦后这才招呼孩儿们坐好,自己也重新落座。

文帝又对那黑面少年道:“你也莫慌,起来坐好。”

那少年抬头,却不敢起身,仍是战战兢兢。

旁边宦者拿来一块茵席,在文帝前面置好,唤那少年道:“陛下已赐座,你放心坐就是。”

少年犹豫片刻,才移身至文帝对面坐下。

文帝温言道:“十余年来,你身世如何?且与我慢慢道来。我问甚么,你答就是,说对说错,此处无人敢责罚你。”

那少年点点头,诺了一声。

文帝便问:“可知你故里在何处?”

少年答道:“观津县桑林寨。”

“可知窦字如何写?”

“小的自幼常闻家母言,只说是穴居为家,万金亦不卖。”

文帝眉毛一动,略露惊异,望一眼窦后,又问少年道:“当日与兄姊离散后,可记得是何情景?”

“回陛下,当年小的懵懵懂懂,南行至一大邑,今日想来,当是邯郸了。于街头乞食年余,忽为郊外一伙强人掠走,卖与大户人家为奴。”

文帝惊道:“城邑郊外,便有贼寇吗?”

少年慌忙道:“小民不敢欺上。我曾闻主人言:凡城邑,郊外皆有盗贼,乘马来去,杀人越货,官府也怕哩。”

“岂有此理!百官家贫,尚有乘牛车上朝的,那贼寇居然有马乘!当日那歹人,便是乘马掠走你的?”

“正是。当日盗贼掳我,向南奔走数日,便将我卖出。自此,小的便成家奴,直至今日。”

窦后听到此,不禁叹气道:“五六龄童,如何做得家奴呀!”

“回娘娘,小的自那时起,便无一日不劳作,早起晚归,已然惯了。”

窦后闻言,顿时泪下。文帝也叹息数声,遂又问道:“与人为奴,那人家对你如何?”

“我年幼无力,也做不来甚么,主人家嫌我白食,未及半年,便转卖与别家。如此,半年一年,便被转卖一回,总有十余家了,终辗转至宜阳县(今归属河南省洛阳市)。”

文帝吃惊道:“宜阳县?那是河南郡地面了,离清河郡已是千里之遥。幼龄孩童,如何吃得消?”

“年幼时无知,挨了些饿,吃了些打,哭过也就忘了。”

窦后忍不住,向那少年招招手道:“你坐近些,伸出手来我看。”

那少年伸出双手,窦后捏住看看,但见掌心老茧层层,硬如卵石;手背创痕,糙如树皮。

窦后看了,叹了一声:“这孩儿……”便忍不住扭头抹泪。

文帝也拉过少年之手,抚摩良久,方问道:“至宜阳人家,可好过了些?”

少年答道:“那时,小民年纪已过十龄,稍有了些力气,主人家便令我上山,与众奴仆一道,伐薪烧炭……”

刘嫖双目圆睁,听到此处,不禁掩口一笑:“怪不得!”忽见父母怒目,忙又咽下了后面的话。

那少年诧异,文帝便道:“无须理会,你只管道来。”

少年叩首道:“谢圣上。小民上山烧炭,与百余个家仆一同劳作。初做此工,不知窍门在何处,两手屡为荆棘刺伤,血流满手。夜里歇息,山上无屋,只搭了寮棚来住,睁眼可见星斗。忽一夜遭遇山崩,崖上土石,眨眼崩塌,如雷霆当头落下。我倚在灶下,侥幸未埋死,晨起爬出来看,一百多人尽都死绝,无一人有生气。小的魂都吓掉,逃回主家。主家也被吓到,又惊奇我为何独独未死,以为我有神助,此后才待我好些。如此在他家,又做了佣工五六年,心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便去县城中找人占卜。那宜阳城中,恰好来了个卜师,面目黧黑……”

“且慢。”文帝忽然打断道,“黑面卜师?可知他姓名?”

少年抬头想想,摇头道:“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姓阴,就是阴阳的‘阴’字。”

“是叫阴宾上吗?”

“不错……陛下圣明,是名唤阴宾上。”

“好一个方术之士!他如何为你讲卦?”

“他为我占得一卦,便说道:‘小子好大的福!此前你命如猪狗,生不如死,眼见得近日便可否极泰来,步步登高,终得封侯。”

文帝不由得坐直起来:“你信此言吗?”

“哄人呢,母鸡怎可变鸭?我哪里肯信!把钱给他,仍做我的佣工。”

文帝仰头笑道:“小弟之言唐突了。那阴宾上,乃朕之座上宾也,其所言,并不妄。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以朕观之,老天这是要抬举你了。且说你在宜阳为奴,如何又来了长安?”

“我主家烧炭暴富,有了钱,便迁来都中开店,说我命大,必多福,便也带在了身边。徙居长安不久,小的在街上见到车盖往来,吹吹打打,似朝廷有喜事。一打问,原是立了皇后。闾巷皆言:‘皇后姓窦,乃观津人氏。从前只是个宫女,今日竟成母仪天下,好不荣耀!’小的闻听,便动了心思,疑心是我阿姊,于是托主家细问。自从我大难不死,主家便认定我有灵通,我一说,他便满口应允。不久便有回话,说那皇后娘娘,果然就是吾姊窦猗房。小的万分惊喜,主家也即刻换了笑脸,代我禀告三老,以求上达。三老却推辞道,如此身份,唯恐有人冒认,不敢代奏,不如去信清河郡衙,说明身世,请清河郡代奏。我都照做了,嘱代笔先生写了信,将采桑事写入,以为明证。果然未及半月,清河郡便有人来,将我重金赎出,沐浴换衣,带我到此处。”

窦后听到这里,仍有疑虑,又盘问道:“你姊入宫,当日与你分离,是何情景?”

少年答道:“我姊当初西行离乡,我与兄长送至邮传驿舍。阿姊怜我幼小,见我头脏,向邮舍乞得淘米水一盆,为我洗头。又去灶下乞得一碗饭,看我食尽,方依依不舍离去。阿姊背影,小弟至今还记得呀……”说到此,竟已泣不成声,伏地大哭。

窦后听着,早也哭成个泪人,三子女见状,都一齐抱着阿娘大哭。文帝也频频拭泪,唏嘘不止。

那少年见了,甚感惶恐,忙向窦后叩首道:“娘娘,请恕罪。”

窦后便移膝向前,一把抱住那少年,泣道:“我不是娘娘,我是阿姊呀。”

窦少君怔了怔,方才明白过来,大叫一声:“阿姊呀,真是你吗?如何就将我忘了!”两人便抱头大哭。

哭声哀戚,回绕园中。连宦者、宫女在旁,也都忍不住泪下。

哭了多时,文帝见不是事,方劝道:“人事有前定。今日相逢,你姐弟应大喜才是,休要悲恸伤身。”

窦后哽咽道:“可怜小弟!快来见过姐夫。若不蒙皇恩,你我哪里得相见?”

窦少君忙伏地三叩首,行了大礼,正待说些谢恩的话,忽闻丛林后有宦者禀报:“窦公长君到——”

众人转头望去,原是窦长君由两宦者引导,匆匆赶来。兄妹三人见过,长君问了少君十年来的经历,三人又大哭一回。

文帝只好又劝道:“兄长、少君弟,皇后究竟是女流,不可过度伤恸。今日夕食设宴,你二人为上宾,窦氏一门,总算等来个团圆。诸外甥初见小阿舅,也有许多话要问呢。”

窦长君便含泪拜道:“谢陛下大恩。非陛下,我窦氏一门,只怕是永世不得团聚了。只恨我等无才,不能报答陛下。”

文帝扶起他,笑道:“皇后母仪天下,便是你窦氏之门赐我的福,不是要谢朕,而是朕要谢你兄弟。长君兄已在华阳街置屋,彼处地势甚好,来日拆去近旁民屋,另起大宅两座,供你兄弟安居。”

窦后闻言,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两兄弟何功何德?不可拆人屋舍以利己。妾身向在长乐宫,随吕后研习黄老,知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两兄弟苦惯了,今日有屋住,便要知足,不可一步登天,免得惹出祸事来。”

文帝便反问道:“今日少君来,总要有个住处吧?”

“那华阳街大屋,已足够宏敞,便教他二人住在一处,亦无不可。”

“哦……那也好。权且如此,免得天下人指我徇私。日后,于城北荒僻地方,置些田宅赐予两位妻舅。有了恒产,生计便可无忧了。”

窦氏兄弟悲喜交集,又连连向文帝叩首谢恩。

那刘嫖见长辈都欢喜了,才又说了句:“阿舅一来就是两个,却不见一个舅母。”

文帝、窦后便都笑。窦后道:“不急,少不得有公卿前来提亲。你兄弟二人,可要沉下心来过活,莫学那侯门公子跋扈。若惹了祸事,我也帮不得忙。”

当日后晌,文帝在柏梁台开宴,大贺窦氏兄妹重聚。朝中重臣,悉数来赴宴。周勃、陈平、灌婴等老臣,听文帝讲罢窦氏寻亲始末,都大叹惊奇。

饮宴至夜,柏梁台上烛火通明,雕梁如画,池中可见倒影迷离。窦氏兄弟坐在席上,只疑是在梦中。诸臣上前祝酒,窦长君尚能应付一二,那少君则蒙头蒙脑、手足无措。倒是刘嫖等诸小儿,缠着小舅学鸡鸣狗吠,喧闹不停,才遮住了不少尴尬。

却说窦氏兄弟入都后,却有人心中不安。夜宴后数日,丞相周勃正在邸中无事,舞剑活络筋脉,忽闻阍人来报,说太尉灌婴登门造访。

自文帝当朝后,海内承平,诸老臣虽居高位,事却一日少似一日,相互间也不大走动了。今日灌婴忽来访,莫非又有大事?周勃甚觉纳罕,忙迎出中庭来。

灌婴见了周勃,仍执属下之礼,恭谨揖过。周勃便拉住他道:“既来寒舍,就不必客套了。所为何来?不是又要动兵了吧?”

灌婴尴尬一笑:“哪里!就怕久不动兵哩,你我且入内室相商。”

周勃引他进了内室,屏退左右,便问:“有生死大事乎,如此诡秘?”

灌婴压低声音道:“确是关乎生死,只不过是远忧罢了。”

周勃目中精光一闪,拉灌婴对案坐下,亦低声道:“将军此来,是为朝堂事?”

灌婴答:“正是,丞相心中自应有数。吕氏专权十五年,朝野离心,其殷鉴未远。我辈老臣忍辱,好歹活到了今日,正自庆幸,却不料又来了窦氏兄弟……”

周勃忙摆手制止,仰头想了想,道:“两竖子,市井小民也,能成大器乎?”

“今朝认了亲,他二人便不是小民了,日久若弄起权来,岂不要重演诸吕旧事?外戚干政,皆为无师自通。”

“哦?这一节,老夫疏忽了……果真要小心。草野之人,一步登天,事便不好说。”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不早做谋划。”

周勃便摇头:“也未必如将军所虑。我等冒死诛吕,于君上有拥戴之功,于窦氏有登天之恩,他窦氏兄弟,岂能不念此恩?”

灌婴便有些急:“绛侯,你道今日是上古三代,人人都讲仁义?你自认与他有恩,他却以为是命中应得,全不知感激,你又奈何?”

周勃闻言色变,忽地起身,双手背后,绕了数匝。待踱至剑架旁便停住,抽出长剑来,注视片刻,又送入鞘中,长叹一声:“壮夫老矣!若窦氏日后坐大,我怕是无力再入北军了。”

灌婴望望周勃神色,便一拱手道:“在下倒有一计。”

周勃一怔,便回首道:“你讲。”

“看那窦氏兄弟,倒还朴拙,非一两日就能变作吕产、吕禄。你我不如禀报今上,为他二人择定良友,多加熏陶,务使其明礼义、识大体,不致日后成祸患。”

“哦……也好,足下此计,倒是有远虑。当今新帝行事,心思甚密,全不似惠帝那般无心,若直说恐窦氏坐大,便是犯了忌;若只说为他兄弟择友,则今上当可领会。”

见周勃赞同此计,灌婴心中便一松,然想了想,又叹气道:“我辈历经九死,于那血泊里蹚过,而今却要防两个小儿,天道何其不公耶!”

周勃便叹一口气道:“你功劳再高,可比得淮阴侯吗?”

灌婴闻言一惊,随即猛省,拱手道:“绛侯识见,着实已非同往昔了!”

次日,两人便联名上奏文帝,请择端正之士,与窦氏兄弟交游。这一奏章,写得冠冕堂皇,其间多有温厚之语。

文帝看了,怔了半晌,未作批答,只携在了袖中。待到闲适时,便往椒房殿去,给窦后看。

窦后阅罢,不由就感慨:“到底是老臣,所虑甚周。非老臣,陛下不能得位,今日他们又想到两舅兄事。”

文帝于窗前坐下,见窗外可见天气澄明,便回首一笑:“皇后还未看透,老臣们这是心怀畏惧……昔日吕氏猖獗,愁云惨雾,压人头顶,至今彼辈仍有余悸。”

“哦!”窦后忽就明白了,不由浑身一震,便沉默不语。

文帝便道:“老臣若存仁心,何不早早助你寻亲?此辈位高权重,所虑无非保住富贵。然其所奏,其理倒也不谬,不妨遵行。今吾意已决:两位舅兄弟,终我一朝不得封侯,免得招祸。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窦后忙道:“那是自然。他二人能有今日,已属侥幸,必不会有非分之想。臣妾早已明陛下之意,陛下欲为明君,留名千古,故而不以朝臣阿谀为意,一心所望,是要百姓私下里也说个好。”

文帝闻言大喜,望住窦后道:“皇后果然知我意!为人君者,仅凭征伐得天下,焉能传得万世?须得万民心服,根底才牢。舅兄所言民间苦状,令我数日不得安。我意,自明年起立减赋敛,民赋降至每年四十钱,丁男三年一役。今后施政,务必留意赈穷民、养孤老,使世道人心皆平。待朝中诸事罢,我也将巡行天下,督责各处。”

窦后脸色忽就一变,急忙劝道:“陛下所虑无不当,然巡行一事,则万万不可。那秦始皇巡行天下,地方上焉能不作假?官吏百般逢迎,你又能看到甚么?一路巡行,靡费甚多,倒闹得四海骚然,终是乱了天下。想那先帝在时,也喜巡游,直闹得诸侯心慌,联翩作乱,陛下不可不虑!”

文帝便颇感诧异:“你一个女流,如何知道这些?”

窦后回道:“臣妾在长乐宫时,吕太后便时常念起此事。彼时先帝好巡游,吕太后颇不以为然。倒是吕太后问政时,足不出长乐宫,内外竟未闹出一个乱子来。四方政声如何,只须多遣耳目,探听得虚实便是。”

文帝倒吸一口气道:“果然是。皇后若不提醒,朕倒是忘了这一节!依你亲眼所见,吕太后问政,究竟有何章法?”

“便是一卷书、两个字——黄老。吕太后常对我言,居上位,器局宜端庄,凡事一动不如一静。”

文帝低头想想,拿起周勃、灌婴奏章来,面露欣然之色道:“好!朕已明白。乱后大治,总之要以礼义为上。朕今日就准奏,请陆贾先生常来都中,教两位舅兄弟习礼。如此,二人身价便不寻常,谅也无人敢小觑了。”

窦后闻听文帝如此说,心中便一喜,忙向文帝施了个万福道:“那两兄弟,实不足道,竟能蒙此大恩,臣妾在这里替他们谢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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