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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枝叶遭风霜(1 / 1)


话说刘泽脱出樊笼,一身轻松,往琅玡地面疾驰而去;吕后却是足有三晚未睡好,这日想想,便召了张释来,当面问罪:“张释,你一个阉宦,做到此位,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居然卖官鬻爵,上下其手,风都吹到老娘耳朵里来了,究竟有何所图?”

张释不知此话从何说起,不由就慌了:“太后,小臣心中正知足,哪里还敢有图谋?”

吕后便冷笑:“你忘性倒不小!那刘泽,竟然将老娘我哄过,去做了琅玡王。居间说合者,便是你张释,莫非你看他能登大位吗?”

张释面色一白,连忙伏地道:“臣荐他出为诸侯,是为天下计,岂敢有私?”

“岂敢有私?如今你这班朝臣,说谎竟连结巴都不打一个了!那刘泽,是如何攀上你的?他究竟给了你多少钱财?”

“他……分文未给小臣。”

“不给钱,你为何要助他,莫非要做个活圣人吗?”

“小臣……”

“罢了罢了!大丈夫做事,你怎就不敢认?老娘又不要你吐出贿金来!只是那刘泽跑掉了,你可敢担保他?”

“臣愿担保。”

“哼,那刘泽多诈、有谋断,怕是你也担保不起!既然收了他钱,为他鼓吹,总不能只赚不赔吧,这样好了——若刘泽日后不反,便好说;若他在琅玡反了,你那头颅,就要交予老娘了!”

“臣愿以头颅担保。”

“那,日后就莫怪我寡恩!若要保命,你这就遣人往琅玡,告诫那刘泽,识相者命长,切莫心存歹念。若他有一星星儿蠢动,哀家必发兵讨灭,还要拿你张释的头来祭旗!”

张释慌忙叩首道:“恕小臣方才隐瞒,那刘泽贿金,为数确是不少。臣愿缴清,不使恶名在外。”

吕后便仰头大笑,戟指道:“府库还少你那几个钱吗?老娘调教大臣,还不至一窍不通,既要你卖命,就得容你脚底板滑润。那贿金,你自家收好吧,若教外人知道了,我也保你不得。下去吧!”

张释至此已是汗流浃背,忙谢恩道:“臣知罪,臣不敢大意。刘泽那边,这便遣人去知会。”

张释退下后,手抚额头,心中连呼侥幸。一面就写了手书,遣人快马去送给刘泽,再三嘱他不得乱动。

那刘泽得信,心里便笑:“此时岂是我动手时?若真是时机到了,莫说你张释,便是太后出面,也拦挡不住我。”稍后,便交代田子春复了信,巧言巧语令张释放心。

如此半年光阴过去,琅玡那一带,果然无异常,张释松了口气,伺候吕后就更加殷勤。堪堪又一年过去,刘泽仍安稳如故,张释这才放下心来,以为刘泽谋外放,无非是图个享乐。

至高后七年(公元前181年)之初,东边诸侯无事,北边诸侯却闹起了家事。此时的赵国,赵王为刘友。那刘友为刘邦之子,虽是后宫美人所出,然究竟是龙子,惠帝在时,由吕后做主,先封了淮阳王。后赵王如意被鸩杀,刘友又改封了赵王。

为羁縻刘友,吕后也选了一位吕氏女,为刘友做王后。那刘友尽管气傲,娶回来这样一位浑家,却也无可奈何。

这位刘友浑家,本不是吕氏近亲,史上连个身世也未留下,脾性却是不输于吕后。进了赵王宫,一跃而为王后,便作威作福,时常欺凌刘友。那刘友,再不济也是高皇帝血脉,脾气还是有一些的。见这吕氏女骄横无礼,又不能与之争,便不掩饰满心的厌恶,将这雌老虎冷落一旁,偏去宠爱其他姬妾。

那吕氏女见丈夫不理不睬,怒从中来,整日里在宫中摔东摔西。然此等秘闱家事,不独大臣无法劝说,便是吕后本人闻知,又能如何?

那吕氏女越想越气,醋意不可遏。忽一日,便狠了狠心,索性想害死这亲夫了事。害了,还可以再嫁,总比这日日守活寡的好。

女子主意一定,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正月里,这吕氏女冒雪奔回长安,见了吕后,也不哭诉家事,只声称变告:“我夫赵王刘友,胸有异谋,闻吕台、吕产先后封王,便憎恨太后。平素屡与人言:‘吕氏安得封王?待太后百年后,吾必诛之!’”

吕后便竖起眉毛来:“刘友敢如此?可是你亲耳闻之?”

“吾夫刘友,人前一面,人后又一面;然出此恶语,毁谤太后,则不问人前与人后。”

“竖子也敢谋反?此罪若坐实,我便教他不能再活……也好!你便无须再做他浑家了,索性改嫁,天下好男子,还愁找不到不成?”

“回太后,此事我早想好:为大义计,妾身得失在所不惜。”

吕后便一笑:“你本小家女,何时竟有了大丈夫气?别不是夫妻吵架,你跑来告恶状。”

那吕氏女面不改色,只叩首道:“异谋之事,小女不敢乱说,请太后查实。”

“那诸刘,哪有一个好崽儿?你既如此说,我又何必再查?你先在长乐宫住下,稍后再安顿,我这便召刘友来问罪。”

旬日之后,太后诏书飞递至邯郸,刘友闻吕后宣召,心中一惊,想到浑家刚刚出走,太后便宣召,定是浑家去告了恶状,此去长安,恐非好事。

犹豫不决间,刘友召左右近臣来商议。众人议了半日,皆以为:此去安危难料。

刘友便道:“孤王也知长安去不得,然又怎能抗旨不从?”

此时便有近臣道:“大王终究是高皇帝骨血,太后或有疑心,总要顾及先帝脸面。此去,我等尽数跟随,如有万一,也好商议。我辈入都人多,太后也将有所顾忌,不至突生变故。”

刘友想想,蹙眉道:“也只得如此了,你等随我入都,日夜警惕,万一有不测,则相机逃出。唉!先帝之子本为福气,如今却成了祸根,还要牵连诸位。”

诸臣则齐声应道:“愿与大王共生死,大王请无虑。”

刘友既不能反,又不能坐以待毙,唯有留下丞相监国,自率近臣火速入都,不欲授吕后以口实。正月里,一行人奔至长安,便安歇在赵邸内,等候召见。

晚来掌灯,刘友与长史、都尉、督邮等数十近臣小酌,道:“我今还朝,未有半日延迟,文武重臣皆随行,太后见我心诚,或无事。”

众臣都纷纷道:“唯愿如此。”

长史秦眇房却道:“王后日前出走,太后即召见大王,恐不会无事。想来是大王宠爱姬妾,王后心中有怨。明日召见,大王请勿任性,向王后赔罪便是。”

刘友怔了一怔,颔首道:“你说得是!这世道,哪里还有甚么‘男尊’?”

岂料君臣在赵邸等候,一等就是旬日,却不闻太后召见。正在惶然间,忽一日,从南军中开来一队甲士,约有百人,围住了赵邸。为首一校尉手持符节,叩开大门,向刘友一揖道:“奉太后令,除赵王而外,赵邸不得居留他人!”

刘友一惊,看看符节不假,便道:“卫尉刘泽,乃孤王叔父,我有话与他说。”

那校尉便拱手道:“大王有所不知,营陵侯刘泽已卸职。长乐宫卫尉,今为赘其侯吕更始接任。他与大王别无可说,唯请大王遵令。”

刘友还想分辩,那校尉却不容他多言,高声下令道:“邸内闲杂人等,尽都驱离,不得留一个!”

众军卒得令,发了一声喊,便拥入大门,一阵扰攘,将赵邸内官吏统统赶了出来。

长史秦眇房回望,见刘友为众军剑戟拦住,形同囚徒,不由心伤难抑,向那校尉打了一躬道:“军爷,我等尽可驱离,然家仆婢女总该留下,以伺候大王。”

那校尉想了想,便道:“事已至此,留下家仆又有何用?”

“军爷,赵王到底是高皇帝血脉,还请赏个脸面。”

那校尉便冷冷道:“我只知当今是太后坐庙堂,还不知有别人坐庙堂!闲话少叙,请君速离去,若是迟了,太后亦有令:凡交通赵王者,杀无赦!”

众臣万般无奈,一面散去,一面洒泪回望。

当夜,众赵臣在城内逆旅安顿好,便聚到一处,对泣不止。那秦眇房道:“赵王待我等情同父子,今有难,我等仅效妇人泣泪,又有何用?明日,理应前去探望,看大王有甚难处,妥为回护,方为臣子本色。”

众臣闻言,抹去眼泪,都纷纷应声愿往。

次日晨,众臣即携了衣物、吃食,前往赵邸,欲探望赵王。却见门外军卒林立,剑戟密布。秦眇房提了食盒,刚要上前,但见两士卒挺戟挡住,喝道:“太后有令,无论何人,不得擅入赵邸。有违禁者,斩!”

“我等为赵臣,今为赵王备好饭食,别无他物。即便是囚犯,也须饱餐吧?”

“我乃南军甲士,唯太后之命是从。若再啰唆,请吃我一剑,你信也不信?”

秦眇房见与粗人说不通,便绕着赵邸走了一圈,见各处密布甲士,虎视眈眈,遂不敢冒昧,只得与众臣怏怏而归。

当夜,众人又聚在一处商议。秦眇房道:“赵邸内,仅有赵王一人,众军卒又不允送饭,这分明是要饿毙赵王!临此大难,我等不可退缩。今夜,我即携食盒,潜近院墙外,将饭食抛将进去,不可眼看主公丧命。”

座中便有都尉蔡游威道:“公为文臣,不如我等身手矫健,今夜我来当此任,必将饭食送入。”

当夜,都尉蔡游威便带领随从,着一身黑衣,携了食盒,蹑踪窜至赵邸近前。蔡游威吩咐随从望风,他一人跃至墙下,刚要抛食盒进去,不料暗处早有埋伏。数名甲士已等候多时,此时见有人至,便点燃火把,一起扑出,将那蔡游威擒住。

蔡游威攘臂抗拒,大呼道:“赵王何罪,竟遭此虐待?堂堂汉家,何时兴起的如此勾当?”众甲士忙将他嘴捂住,拖至当街,一剑便斩了!

随从在远处见了,心胆俱裂,连忙趁夜色逃回,泣告众臣。

众臣闻听,皆泪如雨下。少顷,秦眇房缓缓立起,吩咐从人道:“武臣死义,文臣又岂能偷生?再备食盒!我偏要在朗朗白日下,为赵王送饭。”

众人大惊,纷纷起身相劝:“公不可轻生。”

秦眇房微微一笑:“求仁者,何谓轻生?眼看君将死,臣却不能舍身相救,才是轻贱此生。臣意已定,无论斧钺剑戟,也愿从君而去,稍有蹙眉,便算不得大丈夫!”

众人再劝,秦眇房只是不语,默默更衣,坐待天明。

次日,晨光熹微时,秦眇房提了食盒,回首望了同僚一眼,从容迈出了门去。其余众臣,哪里忍心见他独自赴死,只得在后远远跟着。

不多时,众臣见秦眇房刚走近赵邸,便有甲士窜出,喝令止步。

秦眇房昂然答道:“我乃赵长史,今为赵王送朝食。”

为首甲士道:“公请退。”

“军爷,家中可有父母?”

“有。”

“父母可以两日不食否?”

“吾为兵卒,不知其他,唯知有严令。公请后退!”

“吾不能退。”

“不退则死!”

“那正遂我愿。赵之大臣,宁死,亦不退!”

秦眇房话音刚落,但见那甲士退后半步,掣出长剑来,逼住秦眇房。秦眇房凛然作色,昂首而立,只不退半步。

那甲士怒视半晌,忽就狂吼一声:“退也不退?”

“不退!”

甲士顿足暴怒,一剑便刺入秦眇房胸膛。少顷,剑拔出,血流便如喷泉。秦眇房踉跄两步,犹自挺住,双目圆睁,手指甲士,一面就缓缓仆倒下去。

众赵臣一声惊呼,都争相上前,要抢下秦眇房来。那边厢,众甲士也一拥而上,剑戟齐指,逼住了众赵臣。

为首甲士喝道:“诸人退走,否则一个不留!”

众人僵住,呆呆张望。初起,只见秦眇房尚能努力张口,似在詈骂;稍后头一歪,眼看便不再出气了。

众赵臣看看施救无望,只得含泪伏地,朝秦眇房尸身拜了三拜;又凝望良久,才缓缓退走了。

至此,幽禁赵王事,风传长安闾巷。朝臣闻之,人人震恐。至第三日,赵臣无人再敢来送饭。刘友饥肠辘辘,凭窗而望,但见窗下满是甲士,街上人影全无,连鸟儿也难飞进。

刘友望了半日,知隔着这条街,便如相隔山海,将他与世上活人分开来了。想想心伤,不由便唱出一支歌来,那歌词曰:

诸吕用事兮,刘氏微,

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

我妃既妒兮,诬我心恶,

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

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

自决中野兮,苍天与直。

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贼!

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

吕氏无理兮,天将报仇!

唱了一遍,见无人理睬,便又一遍遍地唱,声声哀戚,直传入空寂闾巷中。

赵臣闻百姓中传唱此歌,皆感悲伤,纷纷买通赵邸附近户主,潜进民宅内,伏于窗下,听赵王吟唱。

至第四日,声音渐小。至第五日,尚隐隐有声。到得第六日上,赵邸内声息全无。赵臣仍是每日潜来,于民宅侧耳细听。赵邸内凡有一丝声响,都堪可宽慰。至第十日,终未闻再有何声响,众赵臣知事已无可挽,不禁泪如雨下,朝那赵邸三叩九拜,算是祭了灵,回去又换了素服,为赵王服丧。

春正月丁丑日,正是上元节这日,南军甲士入宫报称:“赵王刘友已薨。”

吕后闻之,哂笑道:“他薨了?是升仙了吧?他看不惯我吕氏女,今日逢节庆,或是上天去寻佳偶了。这竖子死前,有何言语?”

甲士背诵不下那歌词来,便道:“无甚言语,只喃喃几个字。”

“说了些甚么?”

“上元节……平吕……”

“上元节?平吕?他做的千秋大梦!”

吕后正在恨恨间,有宗正刘郢客前来请旨,问赵王谥号、葬仪如何处置。

吕后道:“刘友既幽禁而薨,谥号叫‘赵幽王’便好,实至名归,不亦美哉?葬仪就不必了。以民礼,葬于民壕之内,我看就恰好。”

刘郢客不敢反驳,遵旨而行,果然依民礼,将刘友葬在了城北乱葬岗上。

夜来,此岗无人看守,皆是狐兔乱窜。众赵臣瞒过逻卒耳目,潜入民壕,烧了些柴枝,算是拜祭了。

众臣拜毕,立于岗上,见赵王墓无碑无丘,凄凉似无主荒坟。又望见夜气迷茫,天高月小,满城已无半点灯火,都倍感凄凉,不由放声大哭。哭毕,唱起赵王《幽歌》来,唱罢又哭,如此直至天将明,方才散去。自此,刘友一支便作星散,亲眷流落于民间。

再说那吕后,只用一道诏书,便结果了刘友性命,心下也是不安,不知臣民将如何议论。恰在三日之后,天有日食,长安白昼骤见晦暗。闾巷百姓都仓皇奔出,鸣锣击鼓,恐吓那“天狗”。

见此状,吕后心甚厌恶,坐卧不宁,耳畔似闻刘友临终呓语,便问审食其道:“天有异象,此乃为我乎?”

审食其忙劝慰道:“天象示警,或为他事。刘友怀有异谋,薨也就薨了。那竖子死活,上天岂能为之所动?”

吕后摆手道:“你也不必宽慰我。平白无故日食,不为此事,又能是何事?然我之所为,虽失之过,初心却是为天下,并非为吕氏一门。我归天之后,万民自可知我用心。”

“太后看得明白。天道已移,臣民迟早都会归心。”

“罢罢,顾不得那许多了!天上有日,地上亦有日,老娘便是那地上红日。我之所为,尚无人可阻,事就要做下去。如今刘友薨了,赵王位空缺,便教梁王刘恢去接替吧。”

“那么,空出的梁王位……”

“吕产可为梁王!他那吕国,地狭人稀,无大国气象,实是委屈他了。便教他做梁王,更名梁国为吕国,方才气壮。他也不必就国,就留在朝中,做那少帝太傅,朝夕为我献计,我也好省些心。”

“如此,原吕国又何如?”

“那蕞尔小国,更名济川国,随意打发了便是。你可知?少帝如今亦有皇子了,尚在襁褓中,名曰刘太,已封了平昌侯。这小崽儿,留之何用?就教他顶了济川王吧。”

审食其不由一笑:“太后打理天下,如同弈棋。”

吕后也笑道:“岂不就是弈棋吗?地为棋枰,人为棋子。治天下,也就是个摆布之术,不必非圣贤不可,老妇我也会。”

吕后这一番铺排,朝臣见了,无不眼花缭乱。嘴上不说,却知太后又在扶植诸吕。只是那梁国改名吕国,吕国改名济川国,众人皆暗笑,除公文而外,无人加以理会,仍是按老名号叫着。

却说那梁王刘恢,虽年已弱冠,却还未婚配。他脾性懦弱,不似刘友那般倔强,在梁都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安居,优哉游哉。睢阳王宫本就壮丽,宫外又有闻名天下的禁苑“梁园”,美轮美奂。刘恢常与文友来往,饮宴于梁园,好似富家子一般。

这年二月,刘恢在梁园踏春,忽接到太后诏令,徙他为赵王,当下便满心不悦。想那赵地苦寒,又当匈奴南犯之锋,岂能与梁园美景相比?再者说,赵国自张耳之后,已相继废一王、薨两王,可称不祥之地,此去无异于赴险地。

于是,接旨后,刘恢便迟迟不动。吕后亦知刘恢不悦,为安抚计,又下一诏,将吕产之女嫁与刘恢。

刘恢见此,更是沮丧,怕又生出更多事来,连忙收拾行装,带着家眷、属官就国去了。

果不出他所料,至邯郸后,诸事皆不顺遂。刘恢所带属官,与那赵国原有官吏,不知何故,便生了些嫌隙。国中政事,纷乱如麻。刘恢北上之时,睢阳有数百户百姓感念刘恢仁慈,自愿跟随北上。这一干百姓,落户于邯郸后,与当地民户又起了纷争。官司打到刘恢面前,刘恢偏袒哪一面都不是,终日不胜烦恼。

再说那吕产之女嫁过来后,更是大显雌威,直吓得人不敢近前。又自带属官十数名,个个都是诸吕亲戚,擅权揽政,只盯着刘恢一举一动。稍有不合意之处,便状告长安,吕后那边,立即就有敕令发来,责备刘恢。

如此鸠占鹊巢,那刘恢实似家奴一般,动辄得咎。想想心灰意懒,便百事不问,只陷身于声色犬马中。然这也不成,凡刘恢宠爱的姬妾,吕产之女探听得清楚,未过三五日,便予鸩杀——你宠几个,我便杀几个。到头来,刘恢万念俱灰,写了歌诗四章,令乐工歌之。

刘恢本是个情种,听乐工唱此曲,想起几个爱姬面容,心愈悲伤,终日流泪不止。

如此生涯,哪里能熬得多久?至六月,刘恢愈觉生之无趣,便一狠心,仰药自尽了。

那吕产之女,将自家折腾成了寡妇,竟也没了主张,只是哭泣。刘恢死讯,便由赵相府遣使,飞报至朝中。

吕后闻知,不禁大起疑心:“好好的诸侯王做着,为何要自尽?莫非他也有异谋,为吕产之女所逼?”当下便遣使,急召赵相入都,要问个究竟。

赵相入都后,不敢隐瞒,将刘恢夫妻龃龉之事,如实禀报了。

吕后听了,冷笑一声:“我猜也是!那吕产之女,有何本事能逼得刘恢自尽?无非是妇人争宠。这个刘恢,实无度量!”

刘郢客便奏请道:“赵王刘恢既薨,可定谥号,其子应为王嗣。”

吕后沉下脸道:“他堂堂一个王,竟为妇人事而弃宗庙,哪里还像个王?哀家之意,谥也不用谥了,其嗣索性也废之。这一门,本就不配做王!”

那刘郢客不敢违抗,只得建言道:“赵地雄踞北边,屏障中原,赵王位不可虚悬。”

吕后当即怒视刘郢客道:“我不虚悬!那刘恒做代王,不是做得好好的吗?徙他为赵王就是。”

不久,太后便有诏令,飞传至代,令代王刘恒徙赵。那刘恒在代地,已安稳了十余年,闻诏大惊,遂与其母薄太后商议:“诸兄弟封于赵者,再死三死,无一善终,我又如何能去?”

薄太后遂道:“正是。吕太后容不得刘氏枝叶,百计除之。而今高帝之子,还剩得几个?你稳居代地,或还可多活几年,倘今日赴赵,明日便是个死。”

刘恒会意,道:“母后之意,与儿臣相同,儿这便致书吕太后,婉言谢绝。”

数日后,朝使携刘恒信返回。吕后拆开信来看,见信中写道:“儿臣蒙恩,守代十余年,使匈奴不敢南犯。今又蒙太后看重,转徙赵王。赵地远胜代地,然儿臣守代日久,于人情地理已谙熟于心,故不愿徙赵,宁愿为太后守代边。乞予恩准。”

吕后看了信,便对审食其道:“想想那刘恒,确也恭谨,十余年未曾生事,拒胡骑于边外。今若强徙赵地,天下人未免有非议,还不如做了这人情,随他去吧。赵王位空悬,无人愿去做,就教那吕禄去!”

审食其拊掌赞道:“如此甚好。那吕禄,尚有些才。年前由胡陵侯徙为武信侯,位次为列侯之首,不如趁此时,加封为王,也可使吕氏再添一王。”

吕后道:“哀家身体,眼见得日渐衰败了,后事不可不虑。此次吕禄回来,便留他在都中,不要就国了,与那吕产一道,为我掌文武大事。只可惜诸吕数十人,唯吕产、吕禄二人,略似吾之子。”当下就召来太傅吕产,低声叮嘱了一番。

次日上朝,吕产、陈平等重臣便进言道:“赵王位不宜虚悬过久,今吕禄为上等侯,位列第一,可以为赵王。”

吕后佯作犹豫道:“吕禄确是小有才。然封王……其德能,可当乎?”

陈平便道:“吕禄之才,可经天纬地,惜乎未逢楚汉争霸时。今为赵王,只觉此位太轻,而吕禄兄才具更重也。”

吕后便笑道:“古今会说话者,哪个能胜于你陈平?也好,如此哀家便准了。赵王之位,既然不配吕禄之才,那么遥领也可。人留在长安,兼顾朝中事,不必就国。”

陈平闻言,怔了一怔。日前吕产私下里招呼时,陈平原想:若吕禄徙至赵地,管他是王是侯,总还是离朝中远了。因此欣然附议,与吕产一起举荐了吕禄。此时方知,吕后如此安插子侄,竟似在布置后事了。

想到此,陈平便眨眨眼,强作欣然之色,贺道:“太后英明!贤才不外放,朝中之事才理得清楚。吕禄才艺俱佳,留朝中任事,乃汉家之福,臣为太后贺。”

吕后笑指陈平道:“哀家睁眼之时,你无须说这些好听话。待哀家闭眼之后,你也能如此说,便是君子了。”

“微臣所言,或有溢美,然不至于无心。”

“好了!你也毋庸辩白了。吕禄封王,顺天应人,也不算是阿谀。我在,听你说话顺耳,这便够了。我那身后事,交付予天,也做不得主了。”

众臣闻此言,皆笑。吕禄封王事,就此一言而定,全无滞碍。

诸臣议罢,正要散朝,刘郢客忽又奏道:“吕禄封王,其父吕释之,亦当追尊为王,方合礼仪。”

吕后道:“不错。宗正府便拟个谥号吧,即日颁诏。”

如此,隔日便有诏下:封吕禄为赵王,留都中任用。其父吕释之,追尊为赵昭王。众臣闻之,仍是敢怒不敢言,各个道路以目,在心中愤愤。

当此际,吕后处心积虑,欲剪除刘氏枝叶;偏巧那刘氏子弟,又纷纷凋零。当年九月,忽有燕使快马入都,报称:燕王刘建因操劳伤身,已于日前病殁。

这刘建,乃刘邦最末一子,在当年卢绾投匈奴后,便立为燕王,迄今已有十五年。

吕后闻报,甚感惊奇,便召燕使来问:“燕王年方十七,政事全托付相府,如何便操劳至暴薨了?内中有无隐情?”

那燕使不敢隐瞒,老实答道:“燕王喜围猎。近日围猎,为狐狸所伤,未能及时敷药,染疾而薨。”

吕后当即面露不屑:“死都如此不雅!刘氏子孙,多似他们老祖,亡命徒也。”

燕使不敢对答,只伏地叩首。

吕氏想想,便又问:“燕王尚未婚配,后宫美人,定又是多多。究竟有多少子嗣了?”

燕使答道:“燕王身后,仅庶出一子,为后宫美人所生。”

“果然!有几岁了?”

“尚在襁褓中。”

吕后一笑,对燕使道:“你且退下吧,谥号及嗣王事,静候诏令。”

燕使便遵命而退,吕后又拿起燕使所呈文书,沉吟起来。

其时审食其在侧,深知吕后心思,便道:“燕王,末枝也,不足为虑。刘建为王,自幼及长,十五年来未曾生事,便令其庶子继嗣好了。”

吕后却道:“审郎,你可知朝野之议,说谁最似高帝吗?就是这个刘建!我不怕高帝子孙有才,单怕有人貌似高帝。也是老天有眼呀,竟将刘建收去了,不然,此子便是天下大患。”

“长得像其父,便可得位吗?”

“你见识浅了!长得类其祖父,也可得上位呢,此事奇怪吗?千年之后,亦必如此。”

“臣生平未闻有此说。且刘建之子,总不至酷肖高帝吧?”

“那刘建,本就是后宫美人所生;其子,又是美人所生。难不成汉家之王,都要给美人之子来做了?”

审食其回味此言,便觉惊异:“太后之意是……”

“你门下,可有那鸡鸣狗盗之徒?”

“有。”

“明日遣一得力者,潜往燕都蓟城,刺死刘建之子,哀家自有重赏。”

“此事易耳。只是……太后此意已决?”

吕后便甩了甩长袖,笑道:“秋之时,扫扫落叶而已。”

审食其便一揖道:“臣领命,这便去扫。”

一月后,蓟城果然有使入都,报称燕王庶子暴毙,系溺水而亡。

吕后召见燕使,故作不解,问道:“襁褓幼子,如何落入水中?有司可曾勘验过,是否有人加害?”

燕使答道:“有司验看过,全无头绪,或为自行落水。”

吕后一笑:“自行落水?如今这死法,真是千奇百怪。”便又回头问刘郢客道,“日前拟了燕王谥号吗?”

刘郢客答道:“已拟好,谥号灵王。”

吕后便道:“这燕灵王也是无福,独子夭亡,即属无后;无后,则国除。这一门,便废了。”

陈平心中一惊,连忙建言道:“刘建一门,可以除国,然燕王位不可废。”

“自然不可废,老娘囊中,有人呢。年前吕台薨,朝野都叹可惜。幸而有长子吕通,人如其名,堪称通达,便去接那燕王位吧,为我守北边。”

诸臣听了,面面相觑,沉默有顷,只得错落赞道:“太后圣明。”

于是,至十月新年,便有诏下:立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吕通之弟吕庄为东平侯。

至此,刘邦所生八子,多半凋零。仅存活二人,一为代王刘恒,与薄太后相依为命,屈居代地;一为淮南王刘长,系赵姬所生,由吕后抚养大,因而得存活。

如今算起来,加上齐、吴、楚、琅玡、常山、淮阳、济川等诸王,刘氏子弟及孙辈仍有九人为王,看似人丁兴旺,实则多为弱枝,分散四方,全不成气候了。

吕后问政,至今已有八年。其间苦心布局,或废或立,致使后少帝形同木偶。吕氏子侄遍布内外,其中已有三人为王,即梁王吕产、赵王吕禄及燕王吕通。其中吕产、吕禄两人,因高踞朝中,权势尤重,与审食其勾连,已成难以动摇之势。

如此,吕后既不敢公然坐龙廷,亦不欲还政,专以刘氏为表、吕氏为里,将子侄亲信四处安插,以便来日可放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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