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在定陶又候了数日,每日仍闻军士操练声喧,然自家号令却再也不能出大帐之外。众军忙忙碌碌,路遇韩信,虽仍执礼甚恭,却是唯曹参将令是从,神色匆匆,竟无暇与韩信多言语几句了。
身边随侍者尚有中涓数十名、郎卫百余名,众人见韩信郁闷,倒是一心想哄他高兴,天天鼓噪着要去围猎。但韩信哪里还有心情,唯盼刘邦早日允诸侯归国。
这日,韩信去拜会张耳,提起此事。张耳身体衰颓,早也是耐不住了,便道:“邯郸虽好,却不及临淄之繁盛,无怪韩兄要盼归了。然那汉王新得天下,意气正盛,正是君临天下的瘾头上,你我二人要告辞,怕是未能获允,不如邀了诸王一齐去。”
韩信深以为然,当下便去邀了各位诸侯,一齐来面谒汉王。皆言封国事多,头绪纷纭,不欲在定陶久留,唯盼返国。
刘邦这日正要起驾,前往城东戚家寨,听了诸王来意,不禁大笑:“诸君多是武人出身,一日清闲,便耐不住了!我辈自秦末至今,征伐七年有余,好不容易天下平定,尔等急的甚么?寡人与群臣已谋划多时,因嫌栎阳僻远,不日将迁都洛阳,也好居天下之中,控驭四海。诸君且暂留,与寡人同襄盛举,而后再归国也不迟。”
韩信知一时不能脱身,不由得焦躁,脱口道:“天下初定,楚孽尚存,如此长久在外淹留,臣等实不放心。”
刘邦便又笑:“天下只你一人执拗!吾辈生死以搏,图的不就是这般安闲吗?你那齐地,又何患之有?项王今归黄土,已不能复生,所余区区几个亡臣,何足道哉?好了,诸君之事忙得我头晕,总算各遂其愿。寡人今日还有家事,欲往城东拜一拜新岳丈,失陪失陪!诸君且去歇了,天气这般好,飞鹰走狗,何不快活一番?”
诸王闻此,或满腹疑虑,或玩心顿起,便不再提归国之事,谢了刘邦,一齐退下。
张耳与韩信走在一处,对韩信道:“迟暮之年,得安居一隅,我心于此足矣。足下盛年,尚有可为,然切不可心急。”
韩信神色抑郁,对张耳拱拱手道:“兄有所不知,弟也是于心足矣。”两人便就此别过,登车各归住所。
韩信车驾过处,鸾辔叮当,后有百余名郎卫呼喝跟随,百姓见了,都纷纷避让。韩信在车上,凭轼而望,见街上有成伍的汉军在巡哨,各个喜气洋洋,心里便叹:自己若是一名小卒,此刻怕也正高兴,只待归乡,凭战功分田晋爵。然可叹曾为三军之帅,拥兵数十万众,一念便可倾动天下,如今军权全失,只能驱使百十个跟从,落得与土豪一般。
想想气闷,韩信当即便命御者:“改道!我要去见见张良。”
不过片时,轺车便驰近张良行营,守门阍人见了,慌忙见礼。正待进去通报,韩信却将手一挥:“不必,孤王自入便可。”便跳下车来,昂然直入。
阍人不敢阻拦,只得急趋跟随,一面高声通报。
此时张良正于堂上读书,见韩信突然闯入,便是一惊,忙抛下书卷,起身施礼道:“不知楚王驾临,未曾远迎。”
韩信步入室内,略作打量,冷笑一声道:“子房兄,何必客气?”说罢,便择了客座坐下。
张良急忙相让道:“楚王还请上座。”
韩信道:“你我兄弟,一切虚礼可免。兄博古通今,举世无匹,弟今日是特来讨教的。”
张良见韩信来者不善,便淡淡一笑:“楚王请吩咐。”
“楚王?我之所问,正是这个‘王’字。昔日在齐,印绶系足下所亲授,所允彭城至东海永世封齐,言犹在耳,然寸土也未见到。无信无义,竟可至此地步吗?如何功成之日,便有羞辱迭至,昨日夺军权,今日徙荆楚,汉王究竟视我为何人?我身之所处,一派混沌,兄可否为我一语道明?”
“韩兄请息怒。世上事,本不是一语便可说清的。以我愚见,兄之由卒伍而将军,由将军而封王,应是拜汉王所赐;然汉王受困于广武山、顿兵于阳夏,韩兄彼时又在何处?进退得失,恩怨系之。若以一语以蔽之,便是这个了,不知兄以为如何?”
张良一席话,说得韩信哑口无言,欠身欲起,旋又坐下,以手抚额道:“他还是恨我当时不救!”
张良接着又道:“韩兄,昨日之错不可追了,谨防明日之错,才是要紧。”
韩信想想,又直视张良道:“鏖兵天下者,无人如我;然控驭天下者,子房兄也。弟近来连番受窘,失权徙地,想那汉王如何有此等急智?莫非……计皆由子房兄所出?”
张良连忙起身,对韩信道:“此处不是说话处,容后再说。前几日,项伯送我两匹好马,称其疾可追风。今日晴和,不妨同去郊外一试。”
韩信气已渐平,知张良必有知己之言,便将车驾、扈从打发回营。张良即命舍人牵出马来,与韩信并辔出城,随身只带了家老张申屠等几个家臣。
此时,已是汉王五年正月末梢,天已渐渐回暖。马驰平野,长风拂面,似已有春意和煦。纵马跑了一程,韩信拍拍马颈,不由连声叫好,张良便道:“韩兄所爱,必是良驹,弟便以此马相赠了。”
韩信笑道:“那项伯老儿,亦是了得!竟搜得如此好马,定是始皇所遗的八骏无疑。子房兄,承蒙你好意,弟便愧受了。”
两人当下竞相加鞭,又往前驰驱了一回。几个家臣,只骑马远远跟在后面。
向北驰了十余里,忽见前面有冈峦突起,甚是壮观。韩信望望,疑惑道:“此乃何处?如何便能平地起山?”
张良道:“曾问过父老,此处名曰仿山。周天子所封曹国,国都便是这陶邑,前后有二十五代君主,皆葬于此。封土叠加,林木葱茏,故而望去仿似丘山。”
韩信不禁一震:“嚯矣!二十五代?”遂勒住马,怅望良久,回首对张良道,“大丈夫应庇荫子孙富贵若此,代代巍峨似丘山,为世人所羡。”
张良便拱手道:“韩兄功名,远迈于曹国之君,富贵又岂止二十五代?然庄子曾有言:‘削迹捐势,不为功名。’先哲高论,兄亦不可不信。”
韩信蓦然想起,近日陈豨也曾说起“直木先伐”之论,便望住张良:“察兄之意,弟应以明哲自保为上?”
“大智者,贵在退步为安。韩兄可知越之范蠡,昔年退隐在何处?”
“哦……弟倒是疏忽了!那范蠡弃官从商,几次聚财千金,原来正是在这定陶。”
张良遂一笑,跳下马来,手指山上,对韩信道:“天气晴和,山景亦佳,我二人不妨徒步一游。”韩信欣然应允,两人便将马匹交与家臣,缓步攀上山丘。
眼望平野开敞,禾苗返青,绿油油一片,张良不禁面露怡然之色,停下脚来,慨叹道:“曹国乃周文王之后,天潢贵胄,何其荣耀。然煌煌二十五代,尽都在这脚下了。可见人世本无常,岂如这丘山之固?”
“子房兄,汉家方兴,正是你我得意时,听你言谈,何以消沉至此?”
“此无关心绪。近日我曾思之:范蠡何以生,文种何以死?我辈不可不察。范蠡隐于此地时,曾致文种书信一封,内中之语,兄今日可还能记诵乎?”
韩信当即脱口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背诵至此,忽觉愕然,便戛然止住,直直地望住张良。
张良见他如此,便挥袖笑道:“兴之所至,偶尔想起罢了,然古今异势,兄也不必多虑。”
韩信一脸肃然,拱手道:“非也!兄以良言赠我,弟当深思。至楚地后,或应百事不问,以光耀故里为乐。”
张良想想,便道:“有句知己之言,不可不说与韩兄:当世之文韬武略,除你我二人,再无第三人,然我辈终不过范蠡、文种之辈,万勿作勾践之想。兄之雄才,不输于孙武、吴起,更远胜王翦、项燕,万种计略,当著书传于后世,方不负此生。那衣锦还乡、光耀故里之举,应属微末小事,在可有可无之间也。”
韩信望见张良装束,仍是旧时绨袍,浑如百姓,便微微摇头,道:“兄知隐忍,弟愧不如。”
“韩兄过誉了。”
韩信便将头一扭,直直盯住张良问:“兄淡泊如此,待人亦应宽厚;莫非真是你献计于汉王,要折辱我到此地步?”
张良胸中,此时不免有涟漪冲荡。日前刘邦欲贬辱韩信,夜半问计,张良曾踌躇再三。对韩信,他素有惺惺相惜之心,本不欲献计,然君命不可违,容不得他置身于事外,只得应命。故而一旦谋划既遂,心下总觉得歉然,今日韩信问上门来,自是无法再敷衍了。
思来想去,便将那心一横,对韩信坦言道:“韩兄之种种不快,皆出于君上,自是无疑。弟为君上献计,实为势所迫,不得不然,心内甚是纠结。然弟也以为:福祸相倚,人不可执着于一端,韩兄虽失兵权,改徙楚王,人却是好好的,尊荣未减,终强于范增被逐死……”
韩信望望张良,默然片刻,方说道:“君子之心,在下领教了。”
“韩兄且珍重,待汉家定鼎之后,你我隐于山林,著书纵论兵法,岂不快哉?”
“如此也罢!弟虽娴于兵法,却不谙人事。只想不通:君上如此待诸王,究竟要做甚么?还请子房兄指点一二。”
张良只淡淡一笑:“这个么……兄不见,万人之上,唯此一人耳。”
韩信闻言,不禁瞠目,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如此!多亏兄一语道破,弟真乃愚不可及!既然如此,弟这便与诸王联名上疏,共尊汉王为皇帝。待汉王了却心事,诸王方可安居封邑。唯弟于文字之道不甚了了,还望兄代为执笔。”
“此乃小事,遵命便是了。”
韩信遂大喜,当即翻身上马,告辞道:“弟这便去见张耳,共商此事。兄心存高远,乃超然之人,且在这大野之中多多流连,恕弟不陪了。”说罢,一抖马缰,便疾驰而去。
张良负手立于冈上,目送韩信远去,心头不由伤感。想到自己虽是苦心相劝,然闻者能否改弦更张,不得而知。韩信以军功而得诸侯,却不知收敛,那顶诸侯冕旒戴在他头上,究竟是祸是福,实难揣测……
张良闷想了半晌,便唤过张申屠来,吩咐道:“久不行走,腿也要软了。今日便不再骑马了,徒步而归也甚好。我看远处有一市集,不妨顺路逛上一逛。”
主仆一行,便徒步来至集上。这处地方,不过是一寻常亭市,然商贩云集,货物互易,却也十分热闹。一路看去,沿街多有售卖禽畜谷粟之人,亦有将那草木鱼虫等拿来卖的。
张良见了,不由兴起,将那店中的奇石、珍禽、花木逐个看过。行至街尾,眼前倏地便是一亮,只见路旁地上,摆着些陶钵,内有枝枝青荷插在水中,含苞待放。
再看那卖主,是个约二十七八岁的妇人,貌虽不妖冶,却生得十分清爽。看那光景,显系寒素人家女子,身着一袭旧襦裙,袖手坐于荷丛之中。
张良便大奇,走近前去问道:“这位阿嫂,时方孟春,天气仍寒,如何养得出这夏令的花草来?”
那妇人望了张良一眼,便道:“此花之违时,正合‘有无相生’之道。君不见当今乱世,却仍不乏清正之人?花草亦是一样的。”
张良听那妇人张口便是黄老之术,更是一惊,知这女子绝非凡庸,便深深一揖,又问道:“敢问阿嫂是何方人氏?可曾师从贤德长者?”
那妇人一笑,谦谦答道:“公子不必多礼,唤我何二娘便是。奴家生于潇湘,本以织屦为业,后逢秦末大乱,为避兵燹,逃匿于济北山中。曾遇一长者授徒,奴家便求告于他,投入门下,为师徒浆洗煮饭,聊以为生。”
张良闻言,心中便是轰的一声,想到当年授书的黄石公,忙问:“那长者所隐仙乡,不知是何处?”
“就在谷城。”
张良便怔住,忽忆起当年在下邳桥上,黄石公曾嘱“十三年后,孺子见我于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于是急忙问道:“请问何二娘,那长者……可是黄石公?”
何二娘一脸茫然,摇头道:“奴家未闻黄石公之名,只知那长者名唤赤松子,曾教我辟谷之术,至今奴家尚能辟谷,偶食山桃一枚,便可活命半月,不然早成饿殍了。”
“赤松子?便是那绝世真人!此刻他就在谷城吗?”
“公子怕是寻他不到了,年前先生遣散徒众,将随身钱物施与奴家,自往蜀中的天台山去了。奴家将钱物用尽,才来此地,做些小本生意度日。”
听罢何二娘所述,张良心中便不免惶惶,深悔当日过谷城时,竟将此事忘了个精光。如此想着,便恨不能立时就飞入山中,去寻那黄石公。惭愧之下,执意要买那妇人两钵青荷,以为酬谢。然而左右摸摸,袖中却是没带钱,只得摘下腰间环佩,要递与何二娘。
张申屠见了,忙抢上一步拦阻道:“主公,有钱,有钱。”说着便往自己腰间箧儿摸去,掏出一把“秦半两”铜钱来,见枚数不多,便又道:“还有,还有。”说着急忙回首,向另外几人使眼色。众人七凑八凑,凑起百余文钱来,张申屠接过,转身便朝二娘手中塞去。
何二娘哪里肯受这么多钱,只拿过几枚来揣好,向张良谢道:“公子好意,奴家领受了。看公子衣履,与奴辈一般无二,然公子之气,却似超迈到了天上去,应是侯王将相之身。奴家虽贱,却也知‘多藏必厚亡’之理。如今刀兵虽然歇了,世道还是乱,人心之险,仍如刀剑环伺,各个都想杀你。唯似公子这般抱素返真,方可保全得好。”
张良听得满心惊异,连连拱手道:“女史之言,在下当谨记。不知此生是否有幸,得亲炙赤松子先生教诲?”
何二娘手指那仿山,只答了一句:“积土尚能成丘,此等微小之事,更有何难?”
张良又一怔,不禁暗自惊呼:“异人,好一个异人!”
此刻,时已至日中,忽闻巷中木楼上传来三通鼓响,便有一位市令出来,吆喝收市。众商家似得了号令一般,都手忙脚乱起来,收拾货物。那妇人也起身,从身后推出一辆独轮鸡公车来,不及言语,只顾收捡荷花。张良又望了何二娘两眼,方才悻悻别过,与众家臣循那来路返回了。
隔日,张良便带着张申屠等北渡济水,疾趋谷城。入了城邑,唤来当地啬夫带路,徒步沿大河寻觅,将那大小丘壑寻了个遍。然奔波两日,却是全不见黄石公踪迹。
一行人又寻入村寨中,问了几位老叟,皆言从未闻黄石公大名。张良莫可奈何,呆立河边,忽望见大河之北亦有山陵,便命啬夫找了船北渡,径直寻至东阿地面。但见此邑各处,俱凿有深井,约六七丈之深,乡民淘井水来煮驴皮,将驴皮化为琥珀似的浆水,倾入盆内凝结,名曰盆覆胶,是为补血良药。
张申屠见张良愁闷,便道:“寻不见黄石公,便是买些盆胶带走也好。”
张良诧异道:“做甚?”
张申屠道:“回去赠那何二娘,亦是好的。”
张良便叱道:“儿戏!此番来,便是掘地,也要寻出黄石先生来。”
众人便又打马北行,走了不多时,忽见渺远处有一山陵,平地矗起百丈,危峰突兀,险僻非常。问路人,知其名为鱼山。于是策马来至山下,见果有大石卧于地,然其色不黄不白,难以分辨。
张良下得马来,举目四望,但见满野荒凉,不见人踪,哪里能探得黄石公踪迹?屈指算来,黄石公迄今寿已逾九十,或是羽化登仙了也未可知。此一巍然巨石,是否为他精魂所化,也万难猜度。
张良在石畔怅然良久,终无计可施,只得命家臣将石前荒草除去,伏地叩拜再三,聊表心意。拜毕,这才捡了一块,怏怏而去。
此事于张良终究是纠结,返程中便直奔仿山,欲再次寻得那何二娘,好生问问,以期探得赤松子行迹。哪知重返那亭市中,却不见何二娘踪迹。张申屠问遍相邻商贩,都谓何二娘已多日不来,亦无人知她居于何处。张良顿感茫然,呆立于巷中,不知如何是好。
张申屠见状,劝道:“此妇若有意隐迹,神仙怕也寻不出。主公,且归吧。”
张良仍不语,呆立良久,耳闻那人喧犬吠,觉万般繁华都无趣,心中便发了个毒誓:“此生若能往天台山去,王侯亦可不做!”
再说刘邦这几日,将诸王之事料理停当,便带着亲随去了戚家寨,暂享天伦之乐。
刘邦还记得,早年驻军霸上之时,樊哙、张良曾劝谏莫入阿房宫。不入阿房宫,不过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而已,然有此禁忌,汉家便得了仁义之名,人心归服,日后果真就灭了那恣意妄为的项王。
项王殁后,刘邦越发认定:迂执亦有迂执的好处。虽此生再也住不进那阿房宫,社稷却是稳稳地坐住了。两者相权衡,孰轻孰重?这个账,自然要算分明。也正是如此,刘邦将安抚诸王看作大事,待诸王事毕,方偷闲前往戚家寨,去看戚夫人。
那戚夫人在栎阳刚诞下一子,本是满心欢喜;然自归宁之后,却还未得机缘见到刘邦一面,正自在庄上心焦。这日,忽闻庄外人马声喧,呼喝连连,知是汉王卤簿到了,连忙右手抱婴儿,左手搀老父,迎出了宅门去。
那边汉王法驾,早有王恬启先行一步迎住。刘邦一脸喜色下车,率亲随来至戚家宅门。
戚太公远远望见,慌忙整衣,便要伏地大拜。刘邦见了,不禁大呼一声:“使不得,使不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伏地便拜。拜罢,起身又道:“小子即使为王侯,见了丈人,亦是要拜的,岂有丈人拜女婿之理?”
那戚太公见眼前卤簿威仪,恍如置身梦寐,受过刘邦这三拜,忽然膝盖一软,也跪倒于地,口称:“方才是贤婿拜老朽,此刻是小民拜君王。”说罢,便叩了几个头。
戚夫人掩口笑道:“你们翁婿见面,倒是比别家要麻烦些!”
刘邦起身,这才与戚夫人见过,一把抢过了她怀中婴孩,细细端详。早在广武山时,刘邦便知回栎阳逗留那几日,戚夫人已怀了胎,心中早就惦念。今日见那孩子五官清秀,不由大喜,笑道:“小儿甚好,全不似我俗气!”
戚夫人想起近日等得心焦,便嗔道:“陛下在定陶,如何勾留这许久?”
刘邦只顾逗弄婴孩,随口道:“分天下,岂如分肉那般容易?半月来,要累煞寡人了……嗬嗬,这小儿,可有名字?”
“尚未取名。”
“小儿来得好!当今时节,天下定,诸侯安,百姓亦不用送死了,真乃诸事如意。小儿便唤作‘如意’吧,可还顺耳?”
戚夫人便嫣然一笑:“陛下说甚便是甚,这名儿,倒是乖巧。”
早在先前几日,栎阳宫车驾进驻,庄上便闹了个人仰马翻。如今汉王法驾又至,戚家寨更是家家不宁。随侍的谒者、郎卫等,在庄外搭起了帐幕歇宿,刘邦则宿于戚家,做了几日“倒插门”。所喜戚宅虽不宽敞,房屋倒还洁净。
院外槐树下,戚太公每日摆起数十桌流水筵席,邀来乡邻老少,酒肉招待。刘邦便请戚太公与父老坐于上座,自家陪坐对饮。酒馔上来,座中唯闻村语喁喁,话不离菽麦桑麻。那刘邦原是与田家打惯交道的,谈天说地,语多谐谑,庄院内外便是一派喧笑。
寨中有那一群老妪,围着戚夫人恭喜,皆夸戚太公有福气,只一夜留宿,便攀牢了一门好亲。
酒正酣时,座中有一村学老叟,颤巍巍起身,向刘邦敬酒道:“老子言:‘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诚哉斯言也。今大王得天下,是为得一;得戚姬,亦为得一;小民愿大王万年唯守此一。”
刘邦一时语塞,干咳两声,便欲支吾过去。
那戚太公知此言不妥,脸色就一白,忙起身打岔道:“今日吃酒,哪里有恁多斯文?大王起自闾里,视我等细微为兄弟,这同一,便是得一。来来,吃酒吃酒!”
刘邦却朝戚太公摆摆手,对那老叟道:“老丈之言,实获我心。那黄老之术,乃圣人之道也,我当谨记。这‘得一’嘛,便是我这小儿如意;此生此世,吾将钟爱如一。老丈,你看如何?”
举座闻此言,皆大笑不止,一时又是杯觥交错。
如此一日两醉,闹了数日。这日晌午,朝食既毕,随何忽然自门外奔入,报称:“护军中尉陈平将军到!”
刘邦正与戚太公闲谈,闻报不由遽然变色:“陈平来做甚?莫非是韩信反了?”便急命召入。
陈平来至屋内,其神色并无异常,刘邦这才放下心来,懒懒问道:“将军来此何干?”
陈平一揖道:“诸王与群臣有疏上,亟盼大王恩准。”说罢,自袖中拿出一封奏疏来,恭恭敬敬呈上。
刘邦接过,展册扫了一眼,便浑身一颤,立刻挺身长跽,看了起来。
此疏,原是众臣请汉王上皇帝尊号疏。这还了得?刘邦看得脊梁冒汗,两手颤抖。看罢又看了一遍,才将奏疏卷起,默然无语。
陈平便连连作揖道:“众臣皆谓,天下既安,不可一日无主。民久苦于暴秦逆楚,望明君之出,若大旱之望云霓。请大王及早示下,准众臣之请。”
刘邦转头望望戚太公:“丈人,你看这成何体统?诸王及群臣,竟要我上皇帝尊号,岂不是要折煞寡人?”
戚太公闻言,神色便一凛,忙俯身拜道:“大王,此乃天意,岂可违乎?”
刘邦笑道:“正要与丈人商议,来日就常住戚家寨,作林下之游,忙时稼穑,闲来饮酒,岂不是好?彼辈竟要我做皇帝,那皇帝怎生做得?但见众叛亲离,疆土分崩,传二世而亡,千秋之下仍由人笑骂!”
“断非如此!那秦政暴虐,方致山河分崩;而大王仁德,泽被苍生,必传万世而不竭。”
“哈哈,丈人又在恭维我了。万世不万世的,只合梦中才有,寡人还是保住眼前之位便好。”
陈平此时又道:“诸臣从大王征伐,九死一生,所为者何?无非冀有百年富贵。大王固然可以淡泊,只是莫要冷了群臣之心。”
“唔?”刘邦似有所悟,便掉头对戚太公道,“请丈人暂且回避,我要与陈平将军说话。”
待戚太公退下,刘邦便敛容问道:“陈平,此事莫非是你主使?”
陈平答道:“臣不敢。但闻韩信谋划甚力,英布、彭越亦热心襄赞。”
“韩信?”刘邦拈须半晌,忽又问道,“那张良却是何意?”
“张良近几日里,只顾四处寻仙问道,倒不曾参与其事。”
“欺我!”刘邦遂将奏疏一摔,“这不是张良的手笔吗?他如何就未曾参与?”
“这个……恕臣失察。”
“哼,韩信要我做皇帝,我偏就不做!此事不要再议了,劝进便是要害我。全是众人在定陶闲得心慌,才生出这等枝节来。回去传诏吧,各部人马立即整装,旬日内即开拔,且往洛阳再说。”
陈平见刘邦全无转圜余地,便叹了一声,拾起奏疏揣于袖中,告辞了。
待陈平一走,刘邦又流连了数日,便也坐不稳,要回定陶。他命备好车驾,便拽住戚太公衣袖,要太公也跟去洛阳享福。
戚太公只是摇头:“这便使不得。田户人家,如何离得了乡土?贤婿,你只管去做皇帝,老朽这里,无须挂碍。待你进了洛阳,若能免去戚家寨三五载的粮赋,便不枉我儿这一番远嫁了。”
戚太公说得动情,刘邦听了,险些落泪,连连颔首道:“丈人放心。一则,免赋之事,遵命便是。二则,寡人莫说不做皇帝,即使做了皇帝,与令爱亦是棒打不散。那如意,更是我心头肉,将来这山河社稷,恐也要传与他呢。”
“这哪里敢当!老朽若寿长,只是年年要去洛阳,看一眼外孙,便知足了。”
一番话别毕,刘邦便点起仪卫,携了戚夫人与如意,匆匆离了戚家寨。
回到定陶,才知赵王张耳身体忽然不支,已回了邯郸。刘邦正自惦念时,忽有赵国使者飞驰来报丧,说赵王于归途中病倒,沉疴不治,竟一命呜呼了。
老友才得享福,便撒手而去,刘邦不由得大恸。半日里,竟是失魂落魄三数回,待得回过神来,自语了一句:“人生在世,固然是个梦,然老兄如何真的就睡了!”忙教张良起草了册书,携了金帛财宝,前去邯郸宣慰,诏命张耳之子张敖承继王位。
待张良一走,刘邦即点起各部人马五十万,前往洛阳,命左丞相曹参交还相印,留镇齐地。诸王及汉家文武诸臣,皆随军同行。
行了一日,将近仿山,大队刚扎下营寨,便有随何进帐,呈上奏疏一封。
刘邦打开简册,只看了一眼,便怒道:“如何又是劝进表?”正要掷下,忽一眼瞥见领衔者乃是韩信,便又细看起来。只见那奏疏写道:
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 衡山王吴芮系项羽所封,吴芮投汉较晚,汉彼时尚未重新册封,故而吴芮自称“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冒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时,秦为无道,天下诛之。大王先俘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善待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名位各已定,然大王之位号比拟,与吾等无上下之分。吾等不忍见大王功德之高,于后世不显,故此冒死再拜,请上皇帝尊号。乞伏准行。
看罢,刘邦便对随何笑笑:“看这诸王,不想与我做兄弟了。那张敖也是,阿翁死了,正是斩衰之期,服丧尚且不及,也来赶这个热闹。”
随何却道:“天下一心,岂止是诸王。”
刘邦故意板起脸道:“妄言!我做了皇帝,你好做赵高吗?”
随何闻听“赵高”两字,吓得汗出如雨,忙下跪道:“陛下之仁,无远弗届,焉有赵高辈立足之地?”
刘邦恨恨道:“我这里无有赵高,然到了汉家二世,怕也未必。”
随何闻此,只是伏地惶悚,噤不能言。
刘邦忽又笑了:“算了,别人能做赵高,你哪里就能?且去传诸王及众臣来吧。”
待诸王与众臣进得帐来,刘邦便将手中奏疏一扬,斥道:“尔等饱食终日,只费心思在这上面。吾闻帝之尊号非贤者不能当;空言虚语,岂能称帝?诸君哄闹似的抬举我,尤以韩信为甚,不知是何意?寡人起自草莽,素无高行,在沛县尚有酒账未清呢。以此之薄德,如何敢当皇帝尊号?”
众人哪里肯听,只见韩信抢前奏道:“不然!大王起于细微,诛暴秦,平定四海,有功者皆分封裂土为王侯,大王若不加尊号,天下人皆心疑不定。臣等决意以死守候于此,不见大王上尊号,臣等便不走了。”
“哈哈,这算是说了真话。上尊号,哪里是为寡人?分明是想抬举我而自保。此事,日前曾有一疏,今日又见一疏,你等何其心急也!若说我刘季功高堪比五帝,那便是骂我;若说你辈欲求自安,要推我下汤镬,倒还可信。这皇帝之位,诸君既然选举了寡人,还须寡人有心思做方可。且容我稍作斟酌,今日就不议了,照旧吃酒便好。”
众人见劝不动刘邦,也只好暂且作罢。
大队又西行了半日,来至氾(fàn)水之北。刘邦在车驾中,觉万事顺遂,没来由地想起纪信,正在心酸,猛见有一彪人马从后急追上来,有几人翻身下马,拦道伏地而拜。刘邦起身看时,原是韩信、英布、彭越等六王。稍后,又有群臣三百余人蜂拥而至,也是争相伏地不起。
刘邦大惊:“诸君,这是为何?”略一迟疑,又叹道,“唉,你等只是要逼我!”
韩信抬头朗声道:“陛下若不加尊号,臣等便遮道候旨,再也无心赴洛阳了。”
英布亦道:“陛下以汉王之号君临天下,多有不便。上皇帝尊号,正应了天时民心。”
刘邦摆手道:“入洛阳之后再议吧。”
韩信执意不肯让:“臣以为不可!事到如今,天意不可违,众心亦不可拂逆。此地开阔,在水之阳,正合老子‘居善地’之道,陛下可在此登大位。”
众人也一齐附和,喧声震耳。
刘邦只得起身,朝众人拱手道:“诸君之意我已知,既是诸君以为便民,寡人也只得违心,所幸此举上应天意,下合民心,不可谓悖逆。还望诸君同心相与,有益家邦安定。”
诸王与群臣闻之皆大喜,当下稽首叩拜,齐呼“万岁”。随侍郎卫们见了,也猜到了八九分,都纷纷下马,弃戟跪拜,呼声震天。
刘邦只得连连回礼,待喧声稍息,便对随何道:“全军便在此安营吧,命士卒垒土筑坛。明日起,由卢绾、叔孙通主事,择吉定仪,筹办郊天大典。”
群臣又一番喧呼欢腾,礼毕起身,都拥至刘邦车驾前道贺,皆是喜极而泣的样子。刘邦苦笑道:“寡人起于乡野,也只好在这荒野之中登基了。”
次日,卢绾、叔孙通与随何等人商议了一夜,定下了登基、朝贺仪规。又知会少府,取来秦始皇传国玉玺,以备登基时用。
这氾水之阳,地处荒郊,所有器物一时难措,诸事只得从权。叔孙通拿来汉王冠冕,亲手加了三条旒,凑成天子之十二旒。至于那皇袍衣饰等,不及置办,就仍用汉王旧物。
这日刘邦无事,一时兴起,便带了王恬启、随何等一干侍臣,来至叔孙通帐中。叔孙通见刘邦驾临,慌忙施礼。
刘邦含笑问道:“夫子,忙碌得如何?”
叔孙通回道:“臣与太尉已两夜未眠,急督军士筑坛。郊天那座圜丘,后日即可告竣。其余万事俱已齐备,只惜乎百官未有一色官服。”
刘邦便道:“这是何等年月?官袍之事,随众官自便。日后承平,汉家亦不定制官袍。天下之民,穷矣苦矣,寡人何忍再去搜刮?”
说罢,他一眼望见传国玉玺,眼睛便发亮,上前捧起来,细细端详,口中道:“当年,自秦王子婴手中得此物,只道是残砖一块,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始皇所遗的这方玉玺,乃是以和氏璧镌成,其方四寸,上纽为五龙交错,精致无比。印文系秦丞相李斯所书,乃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字字端丽。刘邦将玉玺摩挲半晌,叹道:“百二河山,如此宝物!只可惜了祖龙基业,竟败在了小儿手里。”
叔孙通道:“汉家兴业,为万物续天命,非暴秦可比。”
刘邦却摇头道:“夫子只管拣好听的讲,将寡人推上高台,你是不怕我跌下来!观今日天下,欲为倡乱者,十室有八。遍地唯见虎豹熊罴,如何得安?我来日若下了黄泉,那太子刘盈,天资不敏,又如何能将天下摆布得好?”
王恬启在旁道:“汉家猛将如云,岂容再有陈胜之辈作乱?”
刘邦望了王恬启一眼,冷笑道:“猛将?倒给你说中了……”当下便托起那玉玺,问道,“我若下了黄泉,此物可抵得一员猛将吗?无非玉石一块,人人皆可得。”
王恬启、随何闻此言,皆不知所对,心内大起惊异。
待刘邦一行走后,叔孙通那弟子百人闻之,全都跑来打探。其中有弟子抱怨道:“吾辈侍奉先生数年,自彭城投汉,一路艰辛,几乎丧命;然先生向汉王举荐用人,却不荐弟子一人。所荐者不是群盗,便是枭雄。如此行事,究竟为何故?”
叔孙通将诸弟子打量一番,哂笑道:“汉王冒矢石而争天下,若遣诸生上阵,可能战斗乎?故须先荐斩将搴旗之士。诸生欲做官,人之常情也;且容一时,我必不忘此事。”
诸弟子听了,都半信半疑。想想无奈,也只得听从叔孙通调遣,为登基事忙碌起来。
如此,又操办了数日,至汉王五年二月甲午(二月初三),便是叔孙通定下的吉日。
这日丑时,夜色未褪,三星微微偏西。五十万各军士卒,皆走出军帐肃立,人人手持火把。氾水之阳,眨眼便是一派通明。刘邦借着火光看清:只在这三五日中,众军卒便依凭土冈,筑起了一座高两丈的圜丘。此丘迄今仍可见模样,后世名为“官堌堆”,在今定陶仿山乡。
圜丘分九层八十一级,各层上旌旗环绕,金钺如林。圜丘之顶,又积满九层薪柴,高可以摩天。阶陛之下,有玉璧、鼎、簋等礼器一字排开。
随何手持火把立于坛上,待时辰一到,便将火把高高擎起,发一声令:“起!”圜丘之下,立时有悠悠乐声腾起。众人屏息静听,乃是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奏出了一曲天籁般的雅乐来。
原来,这是汉军中擅长歌乐的巴人,奏响钟磬琴瑟。乐音悠扬,夜中便似有薄雾飘至,飘游于大野,令五十万军卒都听得醉了。
片时之后,乐毕,刘邦峨冠博带,一身裘衣,手持白圭踱至坛下,主祀昊天上帝。此时太尉卢绾在旁,递上祭文。刘邦便手捧卷册,朗朗而诵,其声远播四方: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吾黎元。惟周宗不祀,暴秦僭越,四海纷扰,天命乃绝。朕本沛民,赖上天眷佑,祖宗灵庇,资我文武之力,克秦灭楚,平定天下……
刘邦每念一句,军伍中便有早选好的健卒,隔着十数排向后传去。如此一递一声,直传至最后一排。五十万军众,皆可闻刘邦此时所诵之辞。静夜中听来,刘邦每出一语,便如石投水中,一层层涟漪荡漾开来,雄壮之至。
待刘邦诵至“群臣欲尊朕为皇帝,为生民之计,乃于楚汉五年二月甲午日,告祭天帝,即皇帝位于氾水之阳,号曰大汉,定都洛阳……”一句,群臣登时狂呼,士卒亦是一派喧腾。
刘邦诵毕,一声“伏惟——尚飨——”未等落地,随何便又将火把一举,三军见了,登时高呼万岁,其势若潮,澎湃震耳。
随后,便是祭天大典中的“燔燎之仪”了。夏侯婴率一队郎卫,牵出牛、羊、豕三牲来,当场宰杀,以为太牢之礼。连同玉璧、玉圭、缯帛等祭献,由军士鱼贯传至柴堆上。刘邦由随何引导,缓步登上坛顶,接过火把,点燃积柴。
因那薪柴皆是油浸过的,故而火把一触,便有冲天火起,灼烤人面。随何连忙拉住刘邦衣袖,退至坛下。
此时的圜丘,宛如烽火墩一般,光焰万丈,直冲苍穹,照得旷野如同白昼。三军将士见此,无不痴狂,都纷纷摇动火把,欢跃鼓噪。
刘邦回首望去,但见遍野星火万点,倒映于氾水之中,恍如银河,心头便一热,向诸人道:“生年五十六,不白活呀!宇宙洪荒,何人登基可如此壮观?”
夏侯婴便道:“三千年后,或许有。”
刘邦连拍夏侯婴肩头,哈哈大笑。忽觉额前十二冕旒摇晃不止,几欲晕眩,便止住笑,恨道:“这挡眼之物,好不累赘。”
夏侯婴望望,忽问:“陛下此刻,可还记得那美髯客?”
刘邦便目射精光,挺胸道:“如何能忘?当年泗水亭上所言,竟都应在了今日。”
“只惜乎纪信兄,惜乎郦老夫子……”
“唉!吾心于此,也是戚戚。常忆起那奚涓将军,何其年少,便为我而死。苟活如我者,实乃弯木幸存也,也算是天佑一时吧。”
卢绾在旁道:“陛下宽仁,旧部无不心知,汉家必不同于陈胜王。”
刘邦听了大笑:“臣下之心,不说朕也知道,尔等荣华富贵,须朕来保。朕欲归乡养老,却是做梦了!我这皇帝,只是诸君一个好挡箭牌罢了。”
之后,随何又是一声唱喏,刘邦连忙敛容,行洒血酹酒之礼,往复三番。礼毕,乐声又起,百名巴人跃入场中,将刘邦团团围住,跳起了云门之舞。刘邦会意一笑,也下了场,拿眼左瞄右看,装模作样跟着舞了一回。
舞罢不多时,鼎鼐中三牲已然熟了,天也渐渐亮起来。随何便举樽向前,代上天赐福酒于刘邦;刘邦接过饮毕,又逐个向诸臣赐胙。
北征这一路上,所过之处唯遇荒村,百官已多日未见荤腥了,馋涎难忍,眨眼便将那牛羊鸡豕扫了个干净。
郊天之礼,至此方毕,圜丘之顶唯余袅袅青烟。刘邦率了沛县旧部十数人,缓步登上了坛顶,手捧白圭过顶,向众军大呼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三军又是一阵欢呼,方才各自散去,归营朝食。
刘邦一夜未眠,与诸人步下圜丘时,头一晕,竟打了个趔趄。随何在旁急忙扶住,刘邦便自嘲道:“山河才入囊中,我可不要随了那项王去!”
随何笑道:“哪里?陛下正是寿永,那项王却已是枯骨了。”
刘邦听了怔住,望望天际曙色,叹了一声:“他不该强出头才是。”
自是,刘邦登基称帝,开启汉家祖业,有煌煌四百年之久。刘邦身后庙号为“高皇帝”,史书纪年称高帝纪年。因他为汉家之祖,史家习称为“汉高祖”,相沿至今未变。
且说刘邦登基后,汉军大队并未立即启程,又在氾水之北滞留了数日。刘邦将陈平、樊哙、叔孙通唤来行辕大帐,吩咐道:“众议难辞,朕只得做了这皇帝,然朕却不欲做秦始皇,只威风一世,二世便亡。这几日,诸君就不要歇了,在我这里食宿,也沾些皇帝的福气,将那安邦立朝的大事议一议。”
樊哙连忙摆手道:“我是粗人,如何懂得治天下?”
刘邦笑笑,道:“樊哙兄,假惺惺做甚么?就不必推让了。这天下的事,从此便是你我的家事。明日起,便拜你为左丞相,助萧何那老儿,为我打理家事。”
樊哙顿感惶悚,正要推辞,却被刘邦止住:“家国之事大于天,你休得废话!诸君既都在此,便替朕想一想:汉家初兴,如何能像个样子?这几日议事,诸君要吃些苦了。饿了,便与朕同案而食;困了,便与朕抵足而眠。诸君也不必拘礼,甚么皇帝不皇帝?保住社稷才要紧。”
君臣议了半日,定下了数项事宜,便由陈平起草诏书,布告天下。
此诏,择其要者大略为:其一,秦二世亡后,汉军文牒中纪年,皆以“楚汉”为年号,此后天下通行汉家年号,将“楚汉五年”改为“汉五年”。其二,立社稷于洛阳,追封祖父以上三代先考。其三,封吕氏为皇后。其四,封王太子刘盈为皇太子等。
刘邦看罢草诏,连连点头,吩咐涓人拿去誊写好,而后羽书快马,飞递郡县并各诸侯国。
待涓人走后,刘邦又道:“议定这几则,不过是名分上的事,花花哨哨而已。依朕之意,定天下,有两件事才是根本,不可缓行。一则,凡秦楚苛刻之刑,悉为废除。我汉家,专尊黄老之术,无为而治,令天下之民好生休息。二则,七年来随我征战之老卒,不能随便解甲了事,务求荣归,各得田地爵位,使地方官民皆敬仰。这两件事,都关乎国祚,诸君勿嫌烦劳,即便几夜不睡,也要想好。”
如是,君臣又议了两日,诸事才告笃定。陈平当场逐条记下,留待定都之后渐次颁行。
刘邦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如此,可保百年无事了。”
樊哙道:“天下乱了这些年,草野之中,难免还有倡乱之人。”
刘邦便道:“仁政便是良药,你只管安心。草头小民,谋的只是生计,得了好处,如何还会有反心?”遂又唤来随何,吩咐道:“传令下去吧,全军今日即拔营,往洛阳去。”
数日后,大军进抵洛阳城下。刘邦笑指城门,对陈平道:“昔日出洛阳,天下未定,项王猛如虎;今日返洛阳,天下已定,只待朕居四海之中而治了。”
陈平道:“定都此地甚好,有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
刘邦哈哈大笑:“如此河山,虚位以待,我不来坐谁坐?”便急令夏侯婴驱车进城。
这洛阳,原是河南王申阳都城。申阳早便投汉,楚汉相争中,楚军又未得挨近此城一步,故百姓皆心向汉家。刘邦入城后,父老争相跪拜,喜迎王师。
刘邦在车上连连回揖,面有得意之色,转头问陈平道:“朕欲长都于此,爱卿以为如何?”
“洛邑乃数百年古都,自然是好!河图洛书,即出于此;汤武定九鼎,周公制礼乐,皆在此地。我汉家上承周祀,不可不定都于此。”
刘邦笑道:“哈哈,陈将军这一言,便是九鼎了吧?”
驻跸洛阳后,刘邦将周天子故宫暂辟为南宫,住了进去。随即遣王恬启赴栎阳,迎太公、吕后、太子盈、次兄刘喜、四弟刘交、外妇曹氏子刘肥等眷属入洛,另将萧何等关中臣属也一并接回。
待王恬启走后,刘邦目睹满朝文武之盛,只觉得尚有遗缺。一日忽悟到:原是张良至今未归。
自前月张良出使赵国,为张耳吊丧,竟是逾月未见消息。刘邦心生疑惑,忙命驿使赴邯郸探询。不料赵王张敖回话称:张良来邯郸仅数日,即行离去,据闻已赴修武,入云台山寻仙访逸去了。
刘邦得报大惊,怫然起身道:“早便知张良心仪隐士,此去云台山,莫不是要隐遁山林?汉家立朝才数日,便遁去一大臣,这还了得吗?”当下便遣使飞驰邯郸,知会张敖,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张良寻回。
此后不久,时已至春三月梢,刘邦在洛阳南宫得报:王恬启已从栎阳返回,接来了刘氏眷属及萧何等留守诸臣。
这日,眷属车马进了洛阳城,直赴南宫。刘邦早已是一身裘衣冕旒,率众臣迎候于宫门了。
见刘太公与续弦李氏步下车来,刘邦忙迎上前,伏地叩拜。太公便慌忙向刘邦摆手:“吾儿快请起,我一介布衣,如何受得皇帝跪拜?”
刘邦闻言起身,亦甚惶惑,回首见叔孙通在侧,便问:“皇帝固不应拜平民,然为人之子,焉能不拜乃翁?”
叔孙通拱手答道:“偶尔从权,亦无不可。”
刘邦便笑:“儒生到底有心机,说话如此圆通!汉家初兴,诸事多用权宜之计。阿翁,你便先受我拜,礼法不礼法的,容后再说。不然,我一家,连饭都不知应如何吃了。”
与诸眷属逐一见过,刘邦便拉住萧何之手道:“萧何兄,汉家有今日,全赖足下留守之力。楚汉相争之际,朕数度离军逃遁,若不是关中为朕补缺,朕早已是项王刀下鬼了。”
萧何慌忙答道:“不敢。陛下亲冒锋镝,率军征讨,臣未有尺寸之功,仅在关中陪太子读书,如太子家令 家令而已。”
“哪里话!你我兄弟,何必恭谨如此?说甚么太子家令,莫非是嫌丞相还太小?且不说增兵运粮之功,只看你萧氏一门,子弟从军者不知凡几,功莫大焉,当朝何人能及?朕心中是有数的。”
随后,刘邦又引太公等眷属与诸臣见过,置酒高会不提。
自定都洛阳之后,从春至夏,刘邦忙得不亦乐乎。新朝方兴,国事自是顺遂,然皇帝家事却埋有隐忧。
自项羽在广武山放归刘太公一行,吕后便徙至栎阳居住,与刘邦聚少离多。在栎阳,吕后常造访萧何,问东问西,早将那刘邦与诸后宫的底细探听清楚。
闻知刘邦独宠戚夫人,且钟爱戚氏之子如意,吕后心头便大感不安。当下与妹妹吕媭、妹夫樊哙暗通了消息,务要保住后宫至尊,以防太子刘盈失位。
吕媭、樊哙自然明白此事轻重,都一口应承。樊哙双目圆睁,对吕媭道:“莫说姐夫尚在,即是姐夫不在了,何人想动太子盈,先吃我一杀猪刀再说!”
此次迁来洛阳,吕后本以为实至名归,终可“母仪天下”了,却不料刘邦无事只是到戚夫人居处,言笑晏晏,并不大理会所谓“正宫”。吕后怒气就更盛,与亲随舍人审食其走得更近,诸般机要,无不与他相商。
这日,吕后恰撞见刘邦又要往戚夫人处去,便怒气冲冲道:“昔日在芒砀山,何人与你送衣物吃食?今日坐了天下,眼中便没了老娘么?”
刘邦尴尬道:“这是哪里话?朕不过钟爱如意而已。”
吕后便冷笑:“怕不是钟爱小儿,我是看到了你骨髓里去!老娘今日,便将话讲明:你有戚姬,我亦有审食其!”
刘邦不由气急,浑身发抖,叱道:“荒唐,太荒唐!你这说的甚么话?殿堂之上,岂是往日在茅庐中?”
吕后反唇相讥道:“哦?你也知身份不同了,如何却不改往日无赖相?”说罢,怒视刘邦一眼,便拂袖而去。
撇下刘邦站在阶前,呆立了半晌,兴味早已索然。于是怏怏返回前殿,召来御史大夫周昌,问道:“皇后舍人审食其,沛县故人也,平素可有劣迹?”
那周昌性本耿直,闻言涨红了脸答道:“这……臣不能奏。”
“怎的?直说无妨。要你做御史,不单是看在你兄周苛殉国,也是看你忠直,休要吞吞吐吐。”
周昌咕咚一声跪地,叩头道:“恕臣之罪,冒死禀上:群臣中有风传,审食其与皇后私通,已有多年。”
刘邦便一拍案:“果然!你可曾拿到实证?”
周昌患有口吃,一急之下,话几乎说不成句:“风、风流事,如何拿得到证据?好在风闻传亦不广,因事涉皇、皇后,故无人敢多言。”
“那竖子貌似敷粉,举步婀娜,哪里像个好人?你听我谕令,拖他去西市斩了!”
“斩决,须有罪名,且此系廷尉之责。”
“那就教廷尉捏罪,打他成招。”
“臣、臣以为,审食其不可杀。”
“何故?莫非你不怕我,却惧怕皇后?”
“陛下若、若杀审食其,则天下将尽知他为何而死,此事反倒张扬出去了,将那猜疑坐实。故臣主张,应封审食其为侯,以塞天下之口,人将不疑有他。况乎审食其与皇后如何,陛下并不在意。陛下有戚、戚氏,便是天赐,无须再与小人计较。”
刘邦仰头想了想,恨道:“理虽如此,然竖子可恨!罢了,就封侯吧,便宜了他。你去查书,看叫个甚么侯妥当。”
周昌沉吟片刻,道:“可号为‘辟阳侯’。”
“辟阳侯?如何讲?”
“辟,即是除掉。”
“嗯?除掉?辟……阳……哈哈,就如此,就如此!朕早便想阉了他。”
次日,果然有诏书下,封吕后舍人审食其为侯。诏下之日,看在吕后面子上,举朝皆贺。吕后亦甚得意,以为刘邦此举为示弱,竟在后宫大开筵席,为审食其作贺。
此后,刘邦懊恼了多日,总是放不下此事。这日,忽闻刘贾、靳歙班师,擒了共尉回来,请旨在殿前献俘,这才一扫愁闷,遽然起身,吩咐侍者更衣,要去看看那共尉是何等模样。
随何在旁,忙提醒道:“可召诸王来。”
刘邦一笑,便命典客速去召诸王。不消多时,诸王便在殿前集齐,一字坐下。刘邦头戴受降典仪之皮弁,满冠琼玉,傲然坐于中央,朝随何挥了挥手。随何便传令下去,命献俘上来。
在阶旁肃立的郎卫,立时一阵呼喝,长戟斜出,齐齐指向宫门。
少顷,刘贾、靳歙两位得胜将军,簪缨如火,甲胄鲜明,大步跨了进来。身后,便是那赤膊被缚的共尉。
刘贾、靳歙禀报征讨事毕,退至两旁。殿前郎卫便一声猛喝,将共尉推了上来。那共尉虽是蓬头跣足,见了刘邦,却昂首而立,并无讨饶之意。
刘邦见他年少,不禁起了恻隐之心,缓缓道:“我道共尉是何等人物,原来是个弱冠小子!如何?违天命而就缚,更有何话可说?”
共尉瞥了刘邦一眼,挺了挺脖颈,只是不语。
刘邦微微一笑:“竖子倒还有骨气!这五花大绑的,倒也不必了。来人,松了绑,教他说话。”
阶旁郎卫应声而上,将共尉松了绑。刘邦便问道:“项王逆天行事,为诸侯所共讨,何以你父子却背大义而行?看你年少聪慧,似不应这般蠢!”
共尉这才直视刘邦道:“汉王要听我说吗?”
“但言无妨。”
“素闻汉王仁义,今擒我来,必是视我为邪僻。小子敢问大王:昔楚汉相争,先父可曾发兵助楚?不曾!此乃无仁义乎?我小国寡民,可曾有一兵一卒袭扰贵国?不曾!此又乃无仁义乎?共尉固然不才,然谨守父业,安邦治民有年。却不料,身在江陵,却给人擒到了这里来。区区江陵,何妨你汉家大业?我共尉又有何罪,必致我民死国灭?敢问汉王,你如此行事,仁在何处?义又在何方?”
刘邦勃然大怒,拂袖而起,喝道:“竖子狂妄!天下皆服,唯你一人不服,朕便要你死个明白!听着,你那老父共敖,本为怀王柱国,举义甚早,蒙国恩亦重,本应忠君事国才是。却受项王阴遣,弑怀王于江南。逆臣贼子,世上有过于此乎?”
那共尉一怔,满脸涨红,沉默半晌,忽一指座中英布道:“义帝之死,千古谜疑,九江王英布也难逃干系!如何他却成了你座上宾?”
英布闻此言,脸色便一白,几乎瘫倒。刘邦却也不恼,只望了一眼英布,便戟指共尉道:“天下十八诸侯,先前多为楚之羽翼;然楚汉交锋,是非分明。投汉者,便是改过,天下也无人再究。项王殁后,楚之衮衮诸公,尽已来投,独你这小儿,却为何要至死不悟?”
“小子无知,只知世受楚恩,当尽忠以报,岂能效蛇蝎反噬?”
“妄言!真乃有其逆父,便有其逆子。项王杀降焚城,恃强凌弱,荼毒万民已甚,所为禽兽不如。你父曾助纣为虐,你今又不从大势。天下便是有了你父子这般乱贼,方才不宁。小儿全不知苍生疾苦,作孽至此,尚可活乎?”
“项王殉难,我自然是贼,身败又有何憾?我虽年少,却知伦理,谨守父业而不更易,不似那抛妻弃父、寡恩负义的田舍翁!”
“大胆!”诸王闻言色变,都一齐呼喊起来。英布更是跳起来吼道:“陛下,还不烹了这小贼!”
刘邦却神色如常,环视诸王片刻,缓缓道:“狼狈同穴,这也是无奈何的事。小子非要随那项王去,便成全了他吧。烹就不必了,朕不能效那项王暴虐。”而后,忽然一声大喝,“来人,将这竖子推出斩首,以彼之头,祭我大纛!”
众郎卫闻令,一拥而上,紧紧捉牢了共尉。
却见那共尉猛一发力,甩脱了众卒,笑道:“斩首?风吹冠耳!孤王还能逃了不成?惜乎此生,未能陪项王殉于乌江,却只见小人高居庙堂。我共尉正告诸君:与小人同堂,只怕是命不及草木一秋。我今日此言,有苍天可证!”说罢,便一转身,朝宫门外大步走去了。
诸王看得心惊,都纷纷摇头不止。
刘邦见诸王神色惶惶,心下亦甚不安,便强笑道:“此贼既除,天下便再无滞碍,吾辈亦可安生了。眼下时已入夏,诸君近日便可归国。汉家新政,将有数道诏令颁行,各位听命就是。我刘季无能,全凭诸君襄助,万望珍重,切莫生事。”
诸王听出此话的分量,且惊且喜,都纷纷起身谢恩,各自散去。
且说刘邦斩了共尉之后,心头犹自恨恨,只觉得自己贵为天下之主,当着诸王之面,却为一个竖子所折辱,脸上总是无光。正恹恹躺卧之际,忽闻随何来报,说是张良已从赵国归来,正在殿外候见。
刘邦闻之大悦,一个鱼跃起身,险些将案几碰翻,急吩咐道:“速传进殿,朕等他正急!”
随何领命出来,引了张良进殿,正要迈上阶陛,刘邦便自殿上迎出,高叫道:“子房,子房!”
张良见了,慌忙便要施大礼,刘邦急趋上前道:“子房兄,如何延至今日方归?朕还以为你在云台山隐遁了。”
张良略整了整衣冠,伏地叩拜如仪,口称:“臣张良拜见皇帝。陛下称帝,乃千古盛事,臣远途未归,不曾亲奉盛举,还望陛下恕罪。”
刘邦笑着将他扶起道:“称帝乃群臣所强推,岂是我本心,子房兄何必恭谨若此?你回来得正好,定都之后,政事纷乱如麻,正要与你商议。”
“惭愧!臣出使赵国,忆起博浪沙刺秦之事,便去当年匿身处看了看,故此延宕。途中忽闻季兄称帝,不胜欣喜,便匆匆返回了。”
“哈哈,我却是吓得不轻!你若再有半月不归,便要张榜通缉了。”
刘邦将张良拉入偏殿内,隔案坐下,取出草诏数卷,交予张良过目,道:“此乃萧何与陈平、叔孙通等人商议而成。汉家新得天下,如此施政,请子房兄看看有何缺漏。”
张良逐一看过,频频颔首道:“所议甚妥,纲目皆备,不愧是一等重臣所拟。其首要者,乃是军士解甲归田事,各部老卒既安,天下便可安。”
“如此,便可再无顾忌了?”
“有。”
“哦?又是何事呢?”
“八王。”
闻张良此言,刘邦便似遭了雷击一般,木然半晌,方叹口气道:“正是!这……将如何是好?”
张良微微一笑,道:“陛下请不必过虑。可还记得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陛下如今居天下之正,静观其变就是了。”
刘邦颔首道:“倒也是。我只是疑心韩信,猜他迟早将图谋不轨。”
“臣以为,其余诸王或可谋不轨,韩信则断乎不能!”
“你如何能看到他肚皮里去?”
“臣与韩信,所思相同,只望来日能优游卒岁。”
“哦?韩信竟也有此志?罢罢!待国事稍定,我与你两人一起优游。”
与张良商讨了半日,刘邦心中便有了底,心情也随之振作,当下便唤来叔孙通,命他将施政诏书润色好,交中涓誊抄,不日即下发各处。
且说这年入春后,韩信便已将家眷自临淄接来,于洛阳馆驿住下,原齐王宫及相府诸属吏也相继迁来,均转为楚王僚属。一时间,馆驿下榻处便热闹起来。
自刘邦允诸王归国后,韩信便登门拜别了萧何、张良、英布等一干故旧,略叙旧谊。彼此说了些浮泛话,都片语不提韩信眼下的尴尬。只有张良在揖别时,执手不舍,说了一句:“改日得闲,必邀兄赴下邳重游,与你共醉。”
原齐军中的部将,归了汉军本营之后,韩信独独留了一个高邑,任相府长史,引为心腹。这日谒者进门,递上一道皇帝新发的诏令,韩信便唤高邑也一起来看。
两人阅罢,原是皇帝下的罢兵诏书,诏曰:除留禁军五万及郡国兵十万之外,其余天下军士,尽都解甲归田。另有赵地万余骑士,仍留驻原地,以防匈奴。中枢之军务,由卫尉郦商、新晋中尉丙猜分掌宫内外禁军,太尉卢绾掌郡国兵,分而治之,互不统属。各封国之兵,各有数万至数十万不等,唯从太尉之命,无虎符诸王亦不得调动。
看到此,韩信便笑:“又是萧何那老吏之计!如此,诸王养这区区之兵,又有何用?”
两人再看,诏令又曰:汉军所有军吏,无论有无战功,均赐予爵位。因战功获高爵者,归乡之后,县吏须照爵位分给田宅。如归乡者有所请求,诸吏不得怠慢,否则重责不饶。
韩信看罢,颔首道:“倒也好。如此,数十万农家子,也不枉从军一回了。”
高邑也甚是欣喜:“农家子尚如此,功高如大王者,当享万世荣华矣。”
韩信忽想起在汉中时,于途中遇见的那壮汉,记得壮汉曾言:“若是能寻到仙山,自可逍遥一生。”今日忆起此语来,竟像是振聋发聩一般,于是便对高邑道:“明日赴楚地就国,必是整日无事,孤王也要效法张良,只往那山高云深处寻访。想那陈县之东、淮水之北,楚地广有千里,总可以寻到一处仙山长居。”
高邑便道:“大王若有此兴致,微臣愿跟随。征伐五年,眼见尸积如山,直觉生也无趣,若能亲见仙山,何其幸也。只恐这世上,不曾有尺土可谓之仙山。”
此话说得韩信一怔,半晌才道:“若存此心,或许就有。来日,孤王将归乡就国,先风光一回再说。”
不数日,韩信偕家眷与楚相府一干人等,浩荡出城,往下邳就国。出城之日,车驾仪卫森严,卤簿异常华丽,郎卫所乘骑马匹多为一色。洛阳百姓见了,都觉惊诧,以为是皇帝东巡,纷纷于路边跪拜,口呼万岁。
韩信先是不安,眼望父老妇孺恭谨避让,便又觉释然,对骖乘高邑道:“做个诸侯王,总还是强于富家翁。”
高邑一笑:“以大王之功,足可当得起这尊荣。”韩信闻言更是得意,却不料高邑又道,“然终不及范蠡,可泛舟五湖。”
韩信闻听“范蠡”二字,脸色便一暗,不以为然道:“如何不及?至下邳,孤王亦可泛舟泗水。”言毕,傲然一笑,便命御者加鞭,不再与高邑多言。
大队迤逦东行,一路有郡县迎送,威风一时无两。至下邳,先借了馆驿居住,暂作行宫。楚相府亦开府建牙,遣使者四出,将楚王就国的诏令传至境内四方。
待一切安顿好,韩信便率了高邑等随从,车骑相接,直赴淮阴。到得故里,便来至淮水边访问,见那当年漂母,今日仍在水边漂洗棉絮。
韩信连忙跳下马来,走近漂母,深深一躬:“敢问漂母,可还认得我吗?”
那漂母抬头,却见一华衮公子立在眼前,不禁慌乱,摇头道:“老身眼花,不知贵公子是谁。”
韩信便道:“我乃韩信。今日来,要谢你当年一饭之恩。”
漂母这才恍然想起:“韩公子发达了?怪不得鹊鸟叫了半日!公子真是好福气,恕老身方才不敬。”说罢起身,急甩一双湿手,便要叩拜。
韩信连忙扶住:“不敢当。不是你当年赠饭,我或为饿殍矣!请漂母受我一拜。”说罢,不由分说,便跪地一拜。
那漂母慌得不行,急道:“昔日糟糠野菜,亏待了公子;如今你是官家,不怨恨便是好了,如何能颠倒上下?”
韩信便回首唤从人,捧出千金,置于漂母前,笑道:“韩某今日为报恩,特以千金相赠,还望收下,以遂我多年心愿。”
“使不得,使不得!收了此财,老身怎得安生?为歹人瞄上,怕是活不过五日了。”
“哪里!漂母请勿惊,我这便去唤里正,务要告谕四邻勿扰,令你安享清闲。不知你家中还有何人?”
“夫早亡,儿女亦死于乱离,家中唯老身一人寡居,只活一日算一日罢了。”
韩信闻言,叹息良久。此时乡邻闻讯,都纷纷前来看奇景,韩信便唤出里正,叮嘱再三,拜托他照料漂母,不许有人惊扰。
里正闻知是楚王私访,惊喜交并,连话也说不囫囵了,只捣蒜般叩首应承。
众乡邻看得眼直,都奔走相告:“漂母受赠千金,从此酒肉吃不完了!”
漂母见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馈赠,叹道:“漂洗半生,不及一饭所值!世上如你这样的贵公子,何其少也,莫不是读书教你发了财?”
韩信便哈哈大笑道:“老人家,在下读书多年,只落得讨人家一餐饭吃。待我弃书不读时,便有了今日。”
漂母听了,唏嘘不止,只连声道:“这便好,这便好!”
韩信又说了些安慰的话,方才登车而去。众村童跟在车骑后追赶,一迭连声地喊着:“千金!千金!”
别了漂母,韩信来至故里,拜祭了亡母之墓。当年葬母,几倾尽家财,才在邻家墓园购得一片好地。看中此地,是因周边平阔,可置万家。韩信少年时气盛,立志穷死也要葬母于此,料想来日定会发达,便要将此地筑成一邑,徙置万户来守墓。
今日看当年所起坟墓,地势虽高敞,然简陋异常。韩信便知会县衙长吏,将父母之墓合葬,植树封土,务求壮观。又将左近民田一概征收,留待将来建邑。
这一番返乡,乡邻皆奔走喧传:“当年浮浪子韩信,今已发迹,贵为楚王了!”众邻家皆跑来相认,携子弟伏地遥拜,指韩信为楷模,全忘了当年曾以韩信为子弟戒。韩信只抚慰了几句,便不再理会,怅望旧居良久,在心里慨叹世态之炎凉。
待到返程时,韩信又唤来高邑,命他速遣兵卒,分头去寻两个人,待寻到了,径直带往下邳。
车驾回到下邳后,才隔了一日,兵卒便先后将那两人带回。韩信闻报,微微一笑,命将那貌似恶痞的一个,先带上堂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淮阴的恶少年,曾令韩信受过胯下之辱。如今十余年过去,人已渐入中年,仍在淮阴市集上卖肉,拖家带口,谋生不易,早没了当年的霸气。昨夜忽有里正带了七八个兵,闯入家中,不由分说拉人便走,只说是要往下邳。
那肉贩摸不着头脑,一路拿言语试探,方知是楚王要见他,心中便直呼奇哉怪也。此时进得馆驿内,只闻一声呼喝,便被人推至堂前,见一位尊者端坐于上,头戴冕旒,脸上无怒无喜。
肉贩止不住心慌,伏地便拜,口称:“无知小民,拜见大王。”
韩信于座上略一欠身,问道:“你睁眼看看,我是何人?”
那肉贩抬头端详片刻,忽地看出,这人竟是昔年佩剑浪荡的韩信!当下血冲头顶,口中“啊”了两声,结结巴巴道:“莫非是,韩……公子!”
“尚记得我那柄佩剑否?”
那肉贩慌忙叩头:“大王,大王饶命!小的少年时鲁莽,多有冒犯。如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子女绕膝,早已不敢顽劣,只是本分谋生。若饶得我一命,愿变狗变马,伺候大王,即是认大王作阿翁亦无不可。”说罢,便往那砖石地上捣蒜般地叩头。
听得叩头声“咚咚”地响,诸郎卫都忍俊不禁,韩信也不由哈哈大笑,挥袖道:“罢了罢了!你那头颅不痛,孤王倒看得头痛了。”
“大王,乡下人鄙陋,头颅值得甚么钱?我磕烂了这头,亦不能赎万死之罪。”
“请起请起!公昔年虽辱我,然孤王岂能怀抱小丈夫之心?挟私愤以图报复,由恩怨而生喜怒,那我成甚么人了?公可安心,不必惊扰,今召公来,非为计较往事,乃是欲录用你为吏,免得你生计太辛苦。”
那肉贩不禁瞠目:“……录用?”
韩信笑道:“正是。兵戈多年,世道不靖,孤王欲安居,下邳城内却多有盗贼,不得安生。你自少时胆量就不小,且在城中做中尉吧,总领巡城捕盗。当年我仗剑尚不敢惹你,今日盗贼,见你必也是望风而逃。”
肉贩闻言,顿觉有些恍惚:“小人……可以在城中任中尉?”
“不错!毋庸惶惑,回家去禀告老母吧。隔日,便可去楚相府领甲胃,从此做个将军。”
肉贩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才回过神来,连连叩头道:“韩公子……大王,小人万代不敢忘恩。”
待肉贩退下,高邑愤然道:“如此顽孽,何不一刀杀了?”
韩信却道:“此乃壮士也!当初辱我之时,我岂是不敢以死相拼?然死之无名,故而隐忍,方有今日。我赐他官做,便是念及于此。”
高邑与众近侍闻言,方领会韩信之意,不禁大为敬服。见众人再无异议,韩信便命左右,带另一个上来。
此人乃是下乡南昌亭长,韩信早年曾追随其左右,寄食于其家。朝夕两饭,皆瞄着日影,步入亭长家门,好歹可混个肚饱。那亭长家中谷粟亦不多,日久,亭长浑家深以为苦,起了厌恶心,某日见韩信又来,便在灶间狠狠地刮锅底。那韩信是何等乖觉之人,听到这刮锅声,便知亭长夫妇已厌他白食,不欲他登门,便长叹一声,掉头走了。
事过多年,此辱埋于心中,久不能释。今日唤来这亭长,便是要好生教训一番。
那亭长早已知韩信做了楚王,一路上只是忐忑,唯恐命不久矣。此时一上堂来,便浑身筛糠道:“小臣见过大王!南昌亭一别,竟是八九年不见。大王今日盛名满天下,小臣也觉面上有光。当日只怪我那浑家不晓事,有所慢待,实是万难宽恕,望大王念在旧交,勿以为意,恕我浑家无知。”
韩信笑了一声:“孤王微贱时,曾寄食于公。若无公,孤王恐将沦为乞丐矣!今赏你百钱,算作报偿。公岂有罪耶?乃是有恩于我。然世间事,常分两端,公亦是个小人也。为德不竟,居然管不住个浑家!今赐给你百钱,聊补当年所欠,莫嫌少吧。”
那亭长闻言,不禁满面羞愧,见韩信无意治罪,忙叩头道:“小臣回去,便将我那浑家捆了痛打!”说罢,手颤颤地接过百钱,连声谢恩退下。
多年恩怨,今朝得偿,韩信只觉心满意足。这日,将高邑唤进密室,屏退左右,吩咐道:“诸事皆了,然你尚不能安歇,今有要事相托,须多费些工夫。”
高邑拱手道:“大王请吩咐。衣锦还乡日,人生能有几何?或起造楚王宫,或寻访往日恩仇,微臣听命就是。”
“那些细小事,就不必提了。我等乱世从戎,舍却身家性命,才博得这半世功名,务要守住,半分都疏忽不得。今命你前往洛阳,主掌楚邸,专办朝觐事宜。并赐你千金,带上几个伶俐随从去,为孤王打探朝中诸事,万一有不利于我者,须尽速回报。”
“哦?天下初定,便有这等倾轧的事吗?”
“你自去打探便好。恰如你前日所言:这世间,何曾有寸土可称仙山?老子有言:‘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孤王是不得不防呀!有你在洛阳,我才放心。”
高邑大悟,慨然揖别道:“大王拔臣于卒伍,臣当万死以报。这便率属下游士,潜居洛阳各市廛(),张大耳目,即是那只言片语,亦不能漏过。”
韩信向高邑揖别,一面就叹道:“论起兵战,我辈已无对手;然于心战,恐只是弱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