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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崩又成天下殇(1 / 1)


九月梢白霜骤降,千里楚地,一派苍凉。然而在楚都彭城,却无人感到有寒意。

自从五月中项羽咸阳凯旋,楚人无不欢喜腾跃。当年秦灭楚时,楚地家家颠沛流离,各户都有子弟殁于战场,楚人遂恨秦入骨。如今霸王焚咸阳,为楚人泄恨,赫赫暴秦,一朝覆亡,乃是何等快意!

当初大军归来之日,阖城百姓夹道以迎。城中父老结队而出,向项羽献上牛酒,民众欢声,响彻衢巷。数月以来,这股得胜的喜悦一丝未减,楚人只觉得天天都像是在过年。

项羽归来,亦觉踌躇满志,便征调民夫,兴建霸王宫室。楚民只知天下得太平,全系霸王恩德,都踊跃前来服徭役,不数月,王宫即告建成。

此外,项羽仍觉杀伐斗狠的豪气未尽,又派人在彭城南山上,垒土筑起高台一座,上有殿阁数间。每日项羽有闲暇,便偕美人虞姬,同至高台之上,观看骑士操演马术。百姓远望之,都极感欣羡,称此高台为“戏马台”。

戏马台雄踞于高丘之上,台上翠柏森森,殿阁错落,规制甚巍峨。南侧有一半月形观演台。落成之时,正逢三秋,天清气朗时节,项羽登台检阅马军秋操,城中万民争睹风采。楚之军威,极一时之盛。

登此台远眺,可俯视江淮百里云烟,彭城千门万户,历历皆在脚下,不由人不生出廓清天下之慨。此台流韵千年,其飞檐斗拱,迄今仍有不灭的豪雄气。

这日在戏马台下,官道两侧,处处有赤旗飞扬。一队执鞭甲士从道上呼啸而过,高声传警,直吓得路人纷纷躲闪。

眨眼工夫,大道上便空无一人。诸色百姓都知道,这是霸王要来观看操演了,便远离大道,躲在一旁远观。

如此又过了片刻,见有五百名铁甲骑士,骑清一色之白鬃马,手持长戟,呼喝而来。呼喝之声,雄浑威严,间杂着马蹄踏踏,摄人心魄。骑士队列之后,便是一辆“辟恶车”。百姓们望见辟恶车,便知霸王銮驾就在后面,都纷纷跃起张望。

果然,霸王车驾恰于其后缓缓而来,那车上的金钺、华盖,皆斑斓耀目,不可逼视。

西楚霸王项羽,乃是人间罕见之伟丈夫,此刻他一双重瞳子炯炯有光,傲然立于车中,俨如尊神。他身后的一位女子,便是虞姬了,一派风姿绰约,望之若仙人。楚地军民,皆称她为“虞美人”。

郎卫们簇拥着两人登上高台,在西院正堂凭栏立定。项羽雄视台下,将右臂一举,便是一声雷霆之吼:“操演!”

台下的数千名马军骑士,早已等候多时,此时便一齐应答,山呼海啸,直达数里之外,惊起一片鸦雀。喊罢,数千劲卒便飞身上马,操演起来。只见那马队纵横开阖,迅捷有序,可知平日便是训练有素。

偌大跑马场上,立时就有无数骠骑,左右穿插,忽南忽北,看得人眼花缭乱。

见到如此场面,随来的郎卫们就是一片喝彩,然那项羽却凭栏无语,只是一脸的闷闷不乐。众人不知何故,皆不敢造次,唯有虞姬并不惧霸王,见夫君似有不快,便问:“大王,何故愁眉不展?莫非齐地之乱,要搅动天下了?”

项羽头也不回,只将紫色大氅朝后一撩,嗤之以鼻道:“田荣,齐地一匹夫耳!寡人要他半夜死,他怕是活不到平旦。兴兵倡乱,也就是盗贼的勾当,能乱得了三齐,如何就能搅动天下?”

“如此,大王还担忧甚么?”

“我是恼恨那鼠辈刘邦。鸿门宴上,饶了他一命,在汉中方得喘息,便又猖狂起来!昨得河南王快马急报,说刘邦见田荣作乱,便也心痒,竟敢发兵关中,侵夺城池。现已将章邯牢牢困在废丘,又逼降了司马欣与董翳。”

“啊?章邯也败于他手?那关中岂不是失了!”

“正是。小人之心,实难猜度。”说到此,项羽便无心看那操演,拉着虞姬坐下,又愤然道,“天下方定,今又是烽烟四起,全是吃饱了生事。始作俑者,乃田荣老贼也,寡人非将他烹了不可!前月,陈馀在赵地、彭越在梁地,也都相继叛楚,与田荣勾结,赶杀诸侯,真真蛇鼠俱出,鬼魅显形,全不将我这霸王放在眼里。”

虞姬便嫣然一笑:“夫君,普天之下,焉有敢与你争锋的?他们倒是也怪,仗已经打了三年,莫非还没够吗?”

“尔虞我诈,人之本性也。若得天下太平,就要杀尽这般豺狗!”

“臣妾只知道,有夫君在,别家铁蹄就踏不到楚地来。楚地百姓,秦末皆惨极,也该安稳几年了。”

“说得好!”项羽便拔出腰间长剑来,在几案上拍得啪啪作响:“美人,若想安稳,须刀剑锋利。与贼人打交道,不砍他头颅怎么成?有那善辩之士常言‘恃力者亡’,不过是些腐儒之见,言之何用?千秋百代的事,就是一个杀!”

“我不懂,那田荣又如何了?无非是个假冒的齐王,怎能令大王如此动气?大军才歇息了几个月,难道又要去管别家的事?”

项羽便笑:“美人身居宫中,居然也看得懂天下事?其实区区草寇,何所惧哉?只是不耐烦亚父整日在耳边絮聒。”

“夫君,那亚父范增,可是个好人。今日的讨贼方略,还应多多就教于他。”

项羽遂将长剑收起,叹口气道:“倒也是。今春鸿门宴上,亚父就曾劝我杀掉刘邦,可惜叔父项伯心存怜悯,我亦念及同袍旧谊,未将他脖颈斩断。养虎遗患,竟让他成了气候,到而今反要来伤我。若遵了亚父之计,怎会有这三秦之乱?”

正在此时,中郎将桓楚前来禀报:“亚父与虞子期将军,在台下有事求见。”

项羽便对虞姬笑道:“才说老鸦,老鸦果然又至。”遂吩咐桓楚,“可转告亚父,台上观演,众军嘈杂,不便于议事,今晚寡人将去他府上求教。虞子期将军吗,请他上来吧,寡人也正想见他。”

那虞子期,乃是虞姬之兄,勇武多智。当年秦末尚未大乱时,项梁叔侄因事杀人,为避祸逃至吴中,因缘际会,结识了虞公与虞子期兄妹。虞姬后来便随军侍奉项羽,虞子期亦从军征战,如今已是军中翘楚了。

须臾之间,虞子期便健步跨入西院,向霸王略一揖礼。只见他一身精制软甲,紫袍当风,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

项羽便招呼他入座,问道:“虞兄,所禀何事,有如此之急?”

虞子期神色肃然,拱手禀道:“大王,刚接到斥候急报,说刘邦已派了薛欧、王吸两个将军,率一支人马悄悄出了武关。”

项羽一惊:“他要做甚么?”

“据报,此路汉军正前往南阳,欲与南阳豪强王陵联兵,往沛县去迎刘邦眷属。”

“哈哈!好大的胆子,敢来我鼻尖儿底下借路?那个草寇王陵,又是甚么来头?”

“那王陵,原为沛县大族,与刘邦以兄弟相称。当年刘邦依附我军而坐大,王陵不甘居其下,故未跟从,自己带了几千人马,在南阳一带游弋。”

“原来如此!斗筲小贼,不足为虑。不过刘邦所遣的这一路贼军,倒是要挡他一挡,不要坏了我彭城的安宁。阳夏、扶沟一带,我军并无驻防,等于门户洞开,这如何能行?此事容我与亚父商量。”

“大王,下官有一条好计,可教那刘邦乖乖退兵。”

“果真?你讲来我听。”

“此去刘邦家乡沛县丰邑,不过百里有余,若是骑马,昼夜可至。我愿领五十骑劲卒,去把那刘邦眷属尽数劫回,如此,既可断了汉军东来之念,也可借以震慑老贼。”

“子期兄,此计甚好,先将那个老的抓来!你就去办吧。”

虞姬却在一旁插嘴:“夫君,你去捉人家父母妻子,臣妾以为不可。天下争雄,乃大丈夫事,与那老弱妇孺并无干系。”

项羽遂挽起虞姬的手,笑道:“妇人之仁,真不可救药。既然他可以背盟,就不许寡人弃义?好吧,想那刘邦毕竟与我兄弟一场,人伦道义,不可全抛。虞兄你便留意了,若逮到刘太公等,好生侍奉就是。”

虞姬挣脱手道:“那还不是一样?‘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哪一家没有至亲?又何忍牵连骨肉?无论交兵与否,总还要将心比心么。”

那虞子期便斥责道:“军国大事,听大王处分!小妹无须多言。”

虞姬回头看看兄长,便嗔道:“人家孤老妇孺,你一个大丈夫,怎么下得去手?”

项羽便摆手道:“美人倒是怪了,今日里,非要与寡人讲王道。也好,就不必争了,令兄去劫回刘太公,等于迎贵客到彭城。兵荒马乱,将彼等家眷接来,未尝不是一件善事。”

虞姬便扭过头去道:“好,大丈夫的事,我不多嘴了!”说罢便朝远处看去,不再作声了。

虞子期领命走后,项羽对虞姬道:“美人如此心软,如何应付得了人世险恶?我看天下最是欲壑难填的,便是人心。昔暴秦猖獗时,诸侯贵胄皆辗转号啼,痛不欲生;我项氏叔侄拼得九死一生,灭了秦之一统,各复其国,令彼辈有了脸面,彼辈却又相杀起来,哪里还有个知足!”

虞姬笑道:“昔列子有言,‘此众态也,其貌不一’。这不为怪吧?凡泱泱人群,必有各色人等。大王,你怎能强求人家一样呢?”

项羽便大笑,起身道:“不错,美人赠我良言,寡人且谨记。今日就早些回宫去,不看操演了。那刘邦老儿,搅得寡人没了兴致。”

“夫君,我看你与刘邦相斗,多亏有亚父出谋划策,不然还不知要出多少纰漏!”

“哼,那也未必!”

回王宫的路上,项羽与虞姬均未乘车,只是各骑骏马,并辔而行。

仪卫队列走过官道时,仍如来时一般威严。只见路上尘头起处,长戟密如丛林,寒光映日。那刀戟丛中,霸王与虞姬的披风,飘飞如帜。路上彭城百姓望见,都纷纷拥上来观看,欢呼声随之而起,甚嚣尘上。

项羽面有喜色,扬手回应,一面便对虞姬道:“昔日始皇帝游会稽,渡钱塘江,我与叔父一同观看,曾放言:‘彼可取而代也。’叔父只当我是狂言,而今怎样?”

虞姬笑靥如花,答道:“夫君只管得意就是。臣妾以为,楚人今得解脱,欢呼雀跃,乃是真心拥戴,你受之亦无愧。称霸之功,遗泽万世,岂是那荼毒天下的秦始皇可比的?”

“哈哈,可知这霸业功名,是如何得来?乃是巨鹿一战,将天下都杀怕。”

“大丈夫斗勇,杀就杀呗,但不要累及家眷,臣妾心软。”

项羽便仰头大笑,顿觉一天的烦恼都无影无踪了。

夜来人定时分,项羽带了桓楚一人,微服骑马,来到范增的大将军府。守门卫卒辨出是霸王驾到,都慌忙弃戟,伏地行礼。范府的家老范延年闻声迎出,大吃一惊,也连忙伏地拜道:“大王,我家主公尚在公廨,并未归来,或稍后可归。”

项羽纳闷道:“亚父何事尚未归?我进府内,且等他一等。”说罢便命桓楚守在门旁,自己走入府中,进了范增的书房等候。

家老范延年为项羽掌好灯,奉上了一盏滚热的秋葵羹,便躬身退出。

定都彭城以来,项羽还是头回造访范增府邸。早就知范增起居清雅,今日从富丽堂皇的霸王宫来,更觉范府简朴,连帷幕都未设置一幅,直如家徒四壁一般。

项羽便想道:昔日鸿门宴上,刘邦托张良馈赠玉斗,亚父怒而砍碎,一丝也不痛惜,看来并非做作。这耄耋老者,古风尚存,对国事又忠心耿耿,实属难得。虽常有逆耳之言,今后还须耐下性子多听听为好。

他见几案之上,有一幅范增手绘的四方形势图,便饶有兴味地看起来。猛见楚国的北、西两面,都有红字标出乱贼所在,兵锋指向,触目惊心,头便忽地涨大了。

想起五月以来的四周不宁,项羽便怒气难平。秦灭后,项羽主盟于戏水,命诸侯罢兵,各就封国,原是开了太平盛世之端;却不想那无情无义的田荣,因未封到王,便乱闹了起来。

此次封王,是因功封赏。所谓的功,即是看灭秦之战出力大小。项羽自认为分封甚公平,其操持之清白,天日可昭。可那些旧王族与枭雄,或是嫌封地贫瘠,或是怨封王无份,都四处妄言,说是霸王分封全凭亲疏。遭此非议,项羽满心愤懑,只无处可发泄。

田荣还不肯就此罢手,有意要给项羽更多难堪。当初反秦之时,梁地有江洋大盗彭越,在巨野泽畔拥兵万余。秦灭之后,却寸爵未得,当然心怀怨望。田荣见有隙可乘,便给了彭越一个“将军”名号,令他在梁地作乱,从中搅局。

到七月间,赵地又生变故,秦末的两位豪杰陈馀、张耳,互相攻杀起来,全不顾往日的兄弟之谊。

看看这分封以后的天下,怎一个“乱”字了得?无怪范增老翁近来,每日都唠叨不止。项羽在灯下,将那范增绘的地图看来看去,渐渐也理出了头绪来:

当下作乱的各路豪强,仅仅是占地为王,一时还跑不到楚国的地面来捣乱,是否要立即发兵征讨?需要斟酌。各路作乱者皆为蟊贼,唯有刘邦、田荣两家野心甚巨。如须讨伐,该先攻哪一家为上策?也须今晚与亚父商讨。

项羽正彷徨间,范延年手提灯笼,将范增引进了书房。项羽连忙起身,两人互相拜过,范增便责备道:“大王如何微服前来?如遇刺客不轨,岂不要惊了大驾?”

项羽便大笑道:“寡人又不是始皇帝!在楚地,想必也无人想要刺我。”

“大王身负天下安危,总要小心才是。”

“亚父尽可安心,我与壮士桓楚两个,即便百名刺客也近不了身!倒是这般时候了,亚父有何事在公廨淹留?”

“日暮时分,老臣从公廨归来,恰好路遇钟离眜将军,便与他说了些话。”

“钟离眜?有甚急事要吩咐他?”

“为韩信之事。”

“韩信?那个跑掉的执戟郎吗?”

“正是。汉军在关中大败章邯,可谓今非昔比,老臣觉此中必有缘由,不敢大意。据闻,汉军新拜大将军者,即韩信也。此人在楚为执戟郎时,与钟离眜互有来往。自他投汉之后,营中曾有传言,说是韩信脱逃时,所持印信文书,皆由钟离眜私相授受,但此事经老臣详查,并无实据。我与钟离眜今日相谈,就是想探问这韩信的根底。”

项羽便轻蔑地一笑:“亚父所虑,过重了吧?韩信那竖子,不过胯下匹夫耳,焉有登天的本领?刘邦那里,也实在是无一个上得了台面的。”

范增则正色道:“老臣以为并不如此。鬼谷子有言:‘君臣上下之事,有远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说的便是遗漏了鼻尖底下的贤才,殊为可憾!”

项羽霍地起身,双眼圆睁:“亚父莫非是说,寡人对韩信,就是‘近而疏’了?”

范增也起身,神情执着,昂首道:“当然!早先韩信来投我军,我见他面貌清癯,中有蕴藉,非为久居人下之奇才,便在尊叔父面前极力举荐。然项梁君厌恶韩信面黄肌瘦,未予重用。大王掌兵之后,也仍未提拔,以至韩信郁郁寡欢,终投汉营去了。今与钟离眜说起,那韩信确乎有些韬略,常与人言及天下事。刘邦那匹夫,自侥幸先入关之后,其志所在不小,今又遇韩信之才,就更是如虎添翼了。今日三秦已全入他囊中,此等匹夫,贪心不足,必有东向之志。臣甚为担忧,来日坏我天下者,或正是刘邦与韩信!”

项羽便挥了挥袖,复又坐下:“哈哈!韩信,淮上小儿,实无足挂齿。就算那老吏刘邦,也无非是乡下出来的一个怪才,我看他之所图,不过关中而已。即便心怀异志,寡人手下只须将军龙且一人,便可令他出不了崤关!”

范增道:“刘邦虽出身下僚,然绝非草芥之辈。鸿门宴上,大王心慈,未取他头颅,恐是大王生平最大之误!将来,还不知要断送多少江东子弟的性命,方平息得了他这祸乱。今章邯被围,命在旦夕,臣以为,应从速发兵解救,勿使刘邦在关中坐大。”

项羽想到白日里虞姬叮嘱,口气便缓和下来,说道:“刘邦肇乱,寡人并非毫不在意。进剿乱贼一事,今西有刘邦,东有田荣,两者孰为重?今晚正要请教亚父。”

范增答道:“当然是刘邦。”

项羽却不以为然:“我看田荣在我肘腋,左右勾连,唯恐天下不乱。这才是心腹大患,该当立剿,铲除祸首。”

范增迟疑片刻,缓缓捋须道:“也罢!事不宜迟,可在五日内发兵伐齐。”

项羽却摇头道:“大军一动,牵连甚广,将士们歇了不过才几日,又逢岁首将至,不宜操之过急。寡人之意,尚须静观些时日。”

范增便一惊:“那废丘孤城难支,章邯岂非性命不保?如此,三秦藩篱将尽失了!”

“章邯被困,死生由命,就让他自求多福吧。对他,寡人已是仁至义尽了。”

范增闻言,便不搭话,起身绕室徘徊,久久不语。

项羽望见墙壁之上,范增的影子已显佝偻,忽地就起了怜悯之心,便恳切道:“亚父今晚所言,甚为有理。我西面之韩地,迄今尚未复国,如复韩国,楚之西便有一屏障可倚,也好防范刘邦。此事明日便着人去办。”

范增闻言,停住脚步,疑惑道:“那个留在彭城的韩王成?莫非要让他就国吗?”

项羽便轻蔑一笑:“韩王成,贵胄公子也,百无一用。将他降为穰侯之后,似也仍无长进,不如杀了算了。原吴县令郑昌,起兵后一直随我左右,可堪大用。寡人欲封郑昌为韩王,命他率劲卒一部,西去阳夏,复建韩国,以防刘邦东窜。”

范增闻之,精神便是一振:“哦?那好呀!韩司徒张良今何在?不也在韩王府中?也一并杀了算了。”

项羽思考良久,方道:“那倒不必了!张良固然助过刘邦,然今日已归韩。此人曾在博浪沙谋刺始皇帝,毕竟是个义士,杀之可惜。韩王成一死,谅他也难成气候,就随他去吧。”

“此人多诈,务必看管好,勿使逃走,免得又成刘邦羽翼。”

“亚父所嘱,寡人谨记。”

范增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道:“说起韩王成,老夫又想起义帝。这孺子百无一用,已成我大楚霸业之赘物,不如遣人除之。”

项羽面露犹豫,迟疑道:“义帝为我叔侄所推举,却不思报恩,反而偏袒刘邦,令那老贼先入关。寡人早有除义帝之心。可是遽然除之,西楚恐负恶名……”

范增眼中,便有精光一闪:“大王可无须过问了,臣自会处置。”

项羽想了想,说道:“那也好,须不露痕迹才是。”

两人说话之间,只觉室内寒意渐浓,入骨入髓。范增忙唤来范延年,吩咐去取些炭火。吩咐毕,忽又想起,急忙道:“适才我见桓楚候在门外,如此天气,岂可久立?”当下,便命延年去请桓楚进来。

项羽嘿嘿笑道:“那武夫,如何登得此等雅室?”

范增便也一笑:“天下初定,不可亏待壮士。”

桓楚进得书房,伏地便向范增一拜,起身之后,便叉手西向而立。

范增望望他,赞道:“果然壮士!”

说话间,范延年将炭火钵端来,又给各人上了滚热的秋葵羹。范增忙招呼桓楚坐下,三人便一面烤火,一面议事。

炭火殷红,微香四溢,不一会儿便将室内烘暖,项羽顿觉心旷神怡,不禁慨叹道:“我辈九死一生灭秦,原想诸侯复国,万民解缚,可享万世太平,寡人与虞姬,也好去那虞山脚下携手优游。岂料人心不足,你争我夺,都想在刀兵之下取利。搅得寡人费神,连此刻这般悠闲,也是难得的了!”

“所以,大王如欲灭齐,须倾国而伐,一举而定,千万不要再仁慈了。韩非子曰:‘奸起,则上侵弱君。’大王岂是那无拳无勇的弱君?”

项羽浑身便一颤:“诚如亚父所言。”

范增叹道:“今朝这一刻,关乎千年万代,大王可不要再迟疑了。”

桓楚在旁插言道:“江东子弟,如有八百,便可教齐之蟊贼不敢猖獗。请亚父勿虑!”

范增这才释颜一笑:“唯愿如此。”

返回王宫的路上,时已宵禁,街衢空无一人。古时通邑大都,夜里为防盗贼出没,皆实行宵禁,巷口的栅栏落下,禁止出入。唯有三五更卒,在街头值夜报更。

夜里清寒,项羽与桓楚从范府出来,不由都打了个寒噤。桓楚手提灯笼在前引路,项羽骑马在后,两人只顾疾行。马蹄嘚嘚,于空巷之中,更显得清脆。

行不多时,忽见前面有一人骑驴,在陋巷中悠悠独行。桓楚不由心生警觉,立刻拔剑在手:“大王,谨防刺客!”说罢,便急趋上前,要看个究竟。

桓楚赶上那人,拿灯笼照照,却见是一老者,骑一匹瘦驴在赶路。

项羽也急忙打马上前,见那老者虽不似歹人,然举止却有莫名的诡异,便与桓楚互看了一眼,跳下马来准备盘问。

那老者葛巾布衣,须发皆白,身背一副竹琴,似无甚可疑之处。只是他坐于驴背,面却朝后,状甚古怪。项羽于是便问:“太公,何处去?”

那老者也不慌乱,勒住缰绳,悠然答道:“家在阴陵,今欲归乡。”

“来彭城何干?”

“垂垂老矣,百病缠身,昨来彭城买药,然市面凋敝,遍寻无果,只得连夜返回。”

项羽闻言,不由心生怜悯:“此时宵禁,太公如何要独行?”

老者瞟一眼项羽道:“偌大彭城,可有老夫一个住处?我不急归乡里,更往何处落脚?”

桓楚便道:“拿符牌来我看看。”

那老者便哂笑:“乡野之人,哪有甚么符牌?只有里正出具的文牒,写明了来处。”说罢,递出了一根竹简。

项羽接过来看,原来老者是阴陵县炉桥人。文牒上,姓名、处所、事由、签押都明白无误,于是便问:“太公,城中夜行犯禁,为何更卒未加阻拦?”

“我一个老朽,即便有心做江洋大盗,也是提不动刀剑的了。”老者说罢,即朗声大笑。

桓楚闻此言,也忍不住笑。项羽便道:“太公,虽然宵禁,夜间仍有强人出没,我等还是送你一程为好。”说罢便骑上马,与老者并辔缓缓而行。

行了几步路,迎面走来一队巡卒,远远喝问是何人夜行。桓楚也不答话,只将宫中灯笼高高举起。那些巡卒望见大大的一个“项”字,便是一惊。近前细看,见是霸王微服夜行,都吓得白了脸,忙退后肃立,目送三人走远。

那老者倒骑在驴背上,正与项羽相对。项羽便问:“太公在阴陵世居几代了?”

老者答道:“老夫并非阴陵人,原籍是在相县,世代耕读。秦末大乱时,县城竟两遭屠戮,百户萧疏,人民无以为生,只得与老妻迁至阴陵务农。”

项羽便一惊,勒住马缰,一双重瞳盯住老者问道:“相县?那不是泗水郡么!可识得刘邦?”

老者淡然一笑:“泗水郡人,焉有不识刘邦的?”

项羽便勃然怒道:“你果然是汉军刺客!”

桓楚也猛地用剑逼住老者,面露狠意。

那老者却不惧怕,轻轻拨开剑锋,跳下驴背,将竹琴取下来,说道:“老夫除此琴之外,身无长物,军爷可以搜查。”

桓楚喝道:“如何就晓得我是军士?”

“哼,大凡持剑者,便都以为能横行天下。乱世里,如此霸道的,若非军士,便是盗贼!”

听老者谈吐不凡,项羽便喝住桓楚,问那老者:“阴陵来此,五百里有余,若只是买药,何不遣家中子弟代劳?”

这一问,直问得老者怆然神伤:“这也休提了!家中原有三子,一随故将军项燕抗秦,一被征去骊山,皆有去无回,骸骨尚不知留于何处。家中仅余幼子一人,与我一同侍弄稼穑。然终是耐不得饥贫,前一月投奔了彭越,吃酒啖肉去了。”

听老者提及先祖项燕之名,项羽心中便一软,无心再与老者计较,便道:“太公,提了我灯笼去吧,城门守卒见此物,必放你出城去。”

老者便深深一揖:“不必了。日不出,燃灯何用?”

项羽一惊,半晌才道:“老丈,人心不善,夜里行路还须小心。”

老者便道:“昔曾闻孔子言,‘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望能善待天下万民,老夫在此谢过!”

项羽心里惊诧,脱口问道:“莫非太公知我是谁?”

那老者也不理会,自顾坐上驴背,这才回头道:“我非神仙,岂能万事皆知?唯知横行者得不了天下。”说罢,加了一鞭,便飘然远去了。

项羽甚感震惊,良久,才喃喃道:“莫非是老子未死,又进了函谷关?”

当夜,范增送走项王,辗转反侧于榻上,听着窗外的枯叶萧萧,竟整夜未眠。刘邦回军关中之事,于范增看来,有如噩梦。当年入关之时,范增曾亲见刘邦竟能巧扮圣人,忍住贪财好色之欲,驻军霸上,无一兵一卒骚扰咸阳,便认定此人必为项羽的唯一敌手。

此等深藏机心之徒,必不会久安于其位,入夏以来,刘邦果然趁乱而起,与田荣遥相呼应,劫夺三秦。此前在鸿门宴上的卑躬屈膝,显见得是权宜之计了。这匹夫,欲与项王分争天下之心,已昭然若揭。

可惜项王对此全不在意,只倚仗江东子弟天下无敌,看轻了刘邦的本事。昔荀子曾曰:“以疑决疑,决必不当。”看那年纪仿若自己孙辈的项王,虽神勇无匹,然一遇事机,则犹疑不决,迟早要生出大祸端来。

可恼的是,项王身边,尽是些鲁莽之徒,并无一个能看得长远的。项氏族人,各个都占据内外要津,其中稍有智勇的还好,有那昏聩如项伯者,便要坏事。若是他人,在鸿门宴上贻误大事,足够下油镬烹几回的了,然项伯却安然无事。诚然,项王呼范增为“亚父”,待之如亲尊,然楚营之内皆是项家天下,对项伯这类谬种,又能奈何?

范增想自己在家乡居巢,饱读经史,本可优游林下以终天年。然亡国之恨,终究难以释怀,恰逢秦末乱世,便起了经世之念,想要一展平生未竟之志。

彼时见武信君项梁揭竿而起,气象不凡,范增便前往薛城投奔,果蒙项梁重用。可惜项梁命中无福,轻敌而亡。这之后,范增也曾一度心灰意懒,但见那项羽英气勃勃,尚有可为,念及项梁的知遇之恩,这才肯拼了死命地辅佐项羽。

几年来跟从项羽征战,死人见了不知有多少,才终成霸业,范增深感满足。想那三皇五帝以来,耄耋从军、暮年有为者,更有几人?

了却灭秦的心愿之后,范增便视名节为至高无上,谢绝加官,也不提携家乡子侄,唯愿青史留名。然而高兴了才不过几日,便见好端端的天下,又有春秋乱象迭起。数月来,范增食不甘味,只是怕天下万一有所闪失,还谈甚么名垂千古?

范增看目下时势,如看日月之食,再明白不过。可是项羽却浑然不觉,居然为怜惜士卒,就一再延宕征讨叛贼之期,真真是岂有此理……

睡在隔壁的范延年,听见范增半夜三更仍在叹气,便爬起来,热了一钵“寒食散”端进来。

范增坐起,勉强喝了两口,便叹气道:“我并非体弱,而是国事纷繁,忧心难解。今有一大事要托付你去办,不可延搁。”

范延年忙叩首道:“亚父尽管吩咐,小人竭诚去办。”

“那汉家刘邦,狡计万端,不知目下在弄些甚么名堂。关中近况危急,河南王来信也是语焉不详,故而寝食难安。今思之再三,须遣你微服远行,去往关中打探一回。”

“小人从命,只是府中……”

“府中一应琐细事,都交给长史去办,你无须挂心。当初大军离咸阳时,我已布下了若干眼线在民间,这就将姓名、处所都写给你,到得关中,逐一探访。将那刘邦近况、汉军动静、关中民情等,尽量打探清楚。”

“亚父放心,小人这就收拾行装,明早城门一开,就出城去。”

“往返三千里路,你要辛苦了!多带些钱去,如遇刁难,可以打点关节。”

“小人明白。”

范延年伺候范增将“寒食散”服下,便退了下去。

此家老,忠厚老成,乃范增的一位族人,年近五十,沉稳练达。自范增薛城投军起,就随侍左右,此事交他去办理,范增极是放心。

待曙色微明时,范延年便打点停当,向范增道过别,出门上路了。

次日上午,范增乘车去公廨,走到半途中,忽见前头有兵丁阻路,路旁可见百姓成群,都面露惊恐,纷纷交头接耳。

骖乘急忙下车去打听,少顷,返回来道:“禀亚父,是彭城尹与朝中廷理,正在前面穰侯府……哦,就是昔日韩王府内勘验。昨夜,有强盗明火执仗,翻墙入室抢劫,连杀数人,将穰侯也给杀死了。”

范增大怒:“岂有此……”但话还未说完,便忽然想道:莫非项王已按昨夜所定之计,派人下手了?于是便命骖乘,去请廷理过来说话。

廷理得知亚父到来,急忙趋前,将案情对范增说了一遍。范增亦无心细听,只是问:“韩司徒张良,亦在穰侯府中寄居,可还安好?”

“禀告亚父,昨夜歹人并未伤及张良,然府中长史报称,张良于今日凌晨忽然离去,不见踪影。下官以为,张良恐为盗犯内应,嫌疑甚大,应传唤到案,现已着人在城内四处缉拿。”

范增不由一怔,遂草草应道:“哦,知道了,你忙去吧。”

那廷理退后一步,向范增揖礼作别。御者见问话已毕,便将马车掉头,猛甩了一鞭,疾驰而去。

路上,骖乘愤然道:“堂堂都城,怎的天天都有盗案?廷理衙门也未免太过仁慈了。”

范增神情抑郁,并不搭话,只仰天叹息一声,自语道:“昔日放归刘邦,今又不杀张良,无乃妇人乎?优柔如此,我辈恐无葬身之地了!”

骖乘和御者闻听,面面相觑,全不知亚父此言缘何而发。车行了数条街,忽听范增吩咐道:“先不去公廨,转道往钟离眜将军府。”

将军府距此仅三条街衢,片刻即至。闻听亚父来访,钟离眜连忙从室内迎出,立于中庭恭候。范增一见,便拽住他衣袖问:“钟离将军,楚或有大难,将军愿与老臣共赴国难否?”

钟离眜不知此话从何说起,只是正色道:“在下生死已托付项王,有何事须办,亚父尽管吩咐。”

范增使个眼色,两人便进了密室,屏退左右。落座之后,范增也不寒暄,直截了当道:“今来,乃为义帝事。”

钟离眜听到“义帝”两字,脸色就白了,知道事情重大,于是道:“亚父请讲。”

“义帝在郴县,不安于位,常怀怨望,或有大不利于楚,宜果断除之。”

钟离眜顿感不安,额头出汗,犹豫道:“义帝,为天下所共尊……”

“恰是如此。今我北、西两面,皆有骚乱,义帝若煽惑天下反楚,事将不可收拾。项王于此甚感不安,今有密令,务必除去。”

“可是……”

“将军不必疑惑。义帝虽为已故楚王后裔,但秦末已沦为牧羊小儿,项梁将军起事之时,是老臣主张从民间寻得,以为虚君,便于号令天下。今天下已定,义帝亦安享荣华,却不思报恩,反多有怨望。田荣乱起,他若在郴县遥为呼应,必将动摇我根本,故绝不可留。”

钟离眜一凛:“亚父,须下官前往郴县吗?”

范增便笑道:“哪里,杀鸡焉用牛刀?你与九江王英布,平素交情如何?”

钟离眜松一口气道:“英布与下官,情同兄弟。”

“如此,便请将军派得力校尉一名,潜赴江南,密语九江王,只说是你得亚父密嘱,项王要除义帝。事须做得不留痕迹,免为天下诟病。”

“项王为何不下密诏?”

范增便又笑道:“将军迂执!此等事情,如何可留蛛丝马迹在世上?”

钟离眜便心领神会:“九江王是盗贼出身,操持此事,易如反掌耳!”

“正是。所派校尉亦须前往衡山王、临江王处,转达此令。”

“九江王一人足可胜任,何必另嘱他人?”

范增沉吟片刻,才答道:“此事关系重大,或有迟疑不决者,将贻误事机。依老臣推断,密嘱三家,其中必有一家可遵令施行。”

钟离眜这才恍然大悟:“亚父慎思,下官万不及一。”

范增便起身告辞:“将军,今日所议,天知地知而已。”

“请亚父放心,即使斧钺加颈,下官亦不外泄。”

“还有一事。上柱国陈婴,是国之重臣,目下在义帝左右为辅。须密嘱九江王,切不可将他误伤。”

“下官谨记。”

钟离眜将范增送至门外。临登车时,范增望一眼钟离眜,忽又不经意道:“前执戟郎韩信,今春投奔汉营,现已为汉大将军矣!”

“下官亦有所耳闻。”

“此前,朝中曾有流言,皆言韩信脱逃,是得将军相助。我已查明,此事系子虚乌有。项王那里,老臣已为将军辩白,无须再挂心了。”

钟离眜闻罢,悚然一惊,脸色白了又红,半晌才道:“亚父之恩,下官没齿不忘。今日事,鬼神亦不知。传令之人,今日即可出发。”

范增含笑一揖,这才登车去了公廨。

后晌,范增从公廨返回,路过穰侯府,见府中已设置了灵堂,门前白幡缭绕,哀声四起。旅居彭城的一众韩人,闻韩王成暴薨,都感悲伤,络绎不绝前来吊丧。

范增遂命御者将车停下,凭轼望去,见众吊客神情忧戚,似内心有难抑之痛,便想道:韩王成虽非强者,但当初毕竟是首附项梁的一方诸侯,曾与张良同领一支弱旅,在韩地谋复国,与秦军苦斗多时,不能算作昏庸无能。如今却不明不白死于非命,着实令人不忍。

这世上,大概仅有他范增知道,韩王成缘何而死——项王忌恨韩王成,完全是因张良之故!

张良父祖数辈,皆为韩相。秦末乱起,张良立志复国,在下邳投了沛公军。后刘邦领军投项梁,张良便趁机向项梁提议,扶起韩王成,以图复韩。之后,张良便随韩王成在韩地抗秦,辗转流离,颇为困窘。

正当此时,恰逢沛公军西征咸阳路过,助韩攻下了十余城。韩王成感念刘邦,遂命张良随刘邦西行,以为回报。刘邦有张良从旁谋划,才得以夺关斩将,先入了关中。缘此之故,项王竟迁怒于韩王成,戏水会盟后,六国中的其他诸侯均可就国,唯韩王成被项王扣押在彭城。

其实,刘邦之所以能抢先入关,皆因义帝有所偏袒,至于有无张良相助,结果都是一样。然项王如今却因惺惺相惜,不忍心杀张良,反倒让韩王成做了个枉死鬼,实是匪夷所思。

因此范增想:项王毕竟年轻,做事常不能权衡轻重,此后与刘邦缠斗,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想到此,范增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望着韩王府的一片缟素,怅然良久,才吩咐御者道:“走吧,回府去。”

数日之后,虞子期带领五十骑从沛县返回,向项王禀报,此去扑了个空,并没有逮到刘太公。

那刘太公,名叫刘煓(tuān),字执嘉,先前在老家沛县金刘村务农,后移居丰邑城内,在中阳里安了家,以经商为生,攒下偌大一份家业。太公性素旷达,乐善好施,在本地颇有些人望。此次虞子期轻骑前来抓捕刘太公,事机虽密,但不知在哪个关节上,不留心走漏了风声,功亏一篑。

当初刘邦带兵离开沛县,也带走了家中孔聚、陈贺等二十二位舍人,家眷则托付给了留下的一位舍人审食其。就在虞子期到达之前,审食其闻听风声,带着刘太公夫妇、刘邦妻吕雉(zhì)和子女等亲族,从丰邑逃至乡下,先躲了起来。虞子期带人遍寻闾里,全不见刘氏亲族踪迹。

但此行也并非一无所获,在沛县,虞子期探得王陵之母尚在,便顺道掳了来。项羽闻报,不由失望,教人将王陵老母带上殿来问了几句,发觉这老妪居然略知诗书,便心生一计,吩咐中涓,将王陵老母暂置于后宫,好酒好肉招待。

半月之后,正如项羽所料,新封韩王郑昌率军抵达阳夏,转眼便将汉军逐出了南阳郡,王陵等人退至南阳以西,与楚军相持。之后便有一项王信使,从彭城快马驰出,直奔南阳,暗中将一封信交给王陵。

王陵接密信阅之,大吃一惊,知老母已被项羽劫持,权衡再三,只得屈从。遂瞒过了汉将薛欧、王吸,派密使令狐横前往彭城,与项王商谈降楚事宜。

冬月下旬,令狐横单人匹马进了彭城,项羽得报,便在宫中设宴招待。席上,特请王陵老母东向而坐,以示至尊。

项羽笑对令狐横道:“王将军之母,即是吾母。自吾母至彭城,便住在宫中,无日不欢。”说毕,回头看了看王母。

那王母神态怡然,全无一丝愁苦之状,只微微颔首。令狐横见了,便把心放下,拱手对项羽道:“大王义高于天,下官代王陵将军,在此谢恩!”

“王将军意下如何?”

“下官来时,已与我家将军约好,待下官面见了太夫人后,即回报南阳大营,次日便可易帜。我部今有三千人马,皆为南阳壮士,有万夫不当之勇,愿为大王效劳。易帜之后,下官再来接太夫人归营。如此措置,不知大王可否恩准?”

“哈哈,如此甚好。王将军曾是沛县豪雄,名震一方,寡人也曾多有耳闻,私心倾慕,不知为何却投了那无赖刘邦?”

“时势所迫,英雄亦有迷途之时,请大王万勿怪罪。那刘邦空有仁厚之名,然兵疲将弱,素以巧取豪夺为长技,怎比大王坦荡磊落?大王扫灭暴秦,英名盖世,四海皆倾心臣服。”

项羽便大笑:“阁下是个会说话的人。今阁下已眼见为实,吾母身心俱泰,与在故里一般无二,可转告王将军放心来归。倒是那刘邦,袭取了关中之后,是否有意趁势东进,愿阁下见教。”

令狐横乍闻此问,不禁怔了一怔,随后便答:“汉王刘邦,秦亡之前不过一乡间小吏,目光所及,不出方圆十里。军兴之后,侥幸先入关中,见旧都繁盛,已是梦寐难求。下官猜度,汉王如能守住三秦,便可保他三代富贵,他怎肯抛舍头颅,来捋项王的虎须呢?”

一番巧语,说得项羽仰头大笑:“阁下之见,与吾意正合。刘邦固然贪鄙,但也要投鼠忌器吧?”说罢便起身,亲执勺斗,为王母与令狐横斟酒。

令狐横连忙谢过。那王母也不言语,捧起酒樽,便一饮而尽。

项羽带笑赞道:“豪杰之母,雄风亦同,侄儿在此恭祝太夫人安康多福。”

饮罢一巡,项羽忽然想起,便问令狐横:“汉军上下,可畏惧寡人?”

令狐横道:“我军上下,对大王无不敬畏,诚因职司所在,不得不与楚军相抗。”

“那刘邦,他也怕寡人吗?”

“这个……依下官陋见,恐怕也是。譬如,三秦方定,汉王便急遣一军,来联络我家将军,欲往沛县迎家眷。此举,显是对大王有所忌惮。”

“嗯,有道理。”项羽大喜,便命人再上珍馐美馔。

席间,钟磬丝竹之声,绕梁不绝。堂前美人歌舞,更是令人目眩神迷。那令狐横纵是巧舌如簧之人,初历此境,也只是恨一双眼睛不够用。觥筹交错中,不觉便饮得半酣了。

此时,忽见王母从座中欠身,向项羽施了一个万福:“乡鄙老妪,蒙大王盛情款待,不胜惶恐。吾儿何德,有劳大王延揽?即竭诚来效,亦不能报大王于万一。老妾之意,令狐先生应速返阳夏,须臾勿迟,将大义对吾儿晓谕明白,及早择路,方为万全之策。”

项羽大喜,赞同道:“吾母明智,令狐先生可即返回。”

王母便离席而起,说道:“令狐先生,我来送你一程,有几句话,要请先生转告吾儿。”

那令狐横虽贪恋楚都豪奢,但使命在身,只得起身,与项王告辞。项羽遂命中涓拿出黄金十镒,赠予令狐横。

令狐横叩首谢过,便手捧黄金走下殿去。那王母也随令狐横走下阶陛,一手牵住他衣袖,似有话要嘱咐。

行至御路之上,王母看随侍的涓人不在近旁,便忽然泣下,嘱道:“令狐先生保重,请为老妾传话给吾儿,务必好好侍奉汉王。汉王是仁厚长者,生的是一颗仁心,知道悯民,终有一日可得天下。请嘱吾儿,勿以老妾之故,怀有二心。人皆以仁义为颜面,岂能大难一来,便颜面扫地?妾意已决,将以死为先生送行!”

令狐横听得目瞪口呆,正不知如何应对,忽见王母伸手过来,抽出令狐横所佩宝剑,往自己颈上便是狠命一抹!

远处的涓人与郎卫见了,都一片惊呼。那令狐横手捧黄金,拦挡不及,眼睁睁看着王母血溅衣襟,倒地不起。

这一幕,项羽在殿上恰好看得清楚,不觉惊出一身冷汗。阶下众郎卫一拥而上,将令狐横逮住,推至项羽跟前。令狐横心知大祸临头,伏于地上,只是叩首如捣蒜。

项羽便问:“老太婆说了些甚么?”

令狐横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转述了。

项羽勃然大怒:“乡野村妇,愚顽至此。受刘邦蛊惑,甘为奸邪,不奉正祀,其可悯乎?来人,将这愚妇的尸身烹了,让她求仁得仁好了!”

郎卫们一声“从命”,便在殿前架起铜鼎,灌满了油,点燃木柴烧起来。此时令狐横早已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只恐霸王一怒,将他也扔进这沸油鼎中。

项羽见令狐横的模样,遂冷笑一声:“你起来,好好看着老太婆升天,回去说与你家主公听。与寡人作对者,终归要化为乌有。纵是逃逸于四海,必也无所遁形!”

令狐横听得汗流浃背,股栗不止,连声应诺下来。项羽遂一挥袖,命中涓在阶陛之上摆好几案茵席,又命乐工奏起丝竹,便怡然坐下,观赏殿前的袅袅青烟。

令狐横惊惶万状,几欲晕厥。好不容易挨到事毕,连那受赐的黄金也不敢要了,狼狈逃出楚王宫,连夜奔回南阳。

入了腊月,不见范延年返回,亦无音信传来,范增的心绪便一天天焦躁起来,每夜都睡不安稳,只睁眼望着窗上的竹影摇曳。那枝丫,模样诡异,状似鬼魂徘徊于中庭。

楚之国运,成了范增最忧心的事。自从三秦失陷之后,他便有了隐隐的不安。楚之大业中,那些足可溃堤之穴,似在渐渐增多……

为此,他特地知会了掌军政的司马龙且,凡有西面来的军情、线报,务必要抄送到自己这里一份。他要从那些零零碎碎的简牍上,嗅出刘邦这狡兔的心思来。

当初范延年远行不久,关中就有坏消息接踵而至。十月初,常山王张耳遭陈馀攻袭,兵败国除,他不来投奔项王,却跑去了刘邦门下。这个枭雄的选择,堪可玩味,无疑助长了汉王的声威。

十月末梢,又有河南王申阳,抵不住汉军的软硬兼施,降了刘邦。那申阳,原是张耳的嬖臣,当初率军先攻下秦之河南郡,在黄河边迎楚军南下,故此项王赏给他一个王。前月张耳只身投汉,没有甚么作见面礼,想必劝降河南王便是他拿出的大礼。

申阳降汉,非同小可。其都城是在洛阳,距彭城不过千里而已;中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此地如今归了汉家,于楚来说,可谓剑指眉睫!

到冬月里,情势更为恶化。刘邦派太尉韩庶子信,率一支劲旅东出,袭破了阳夏,大败韩王郑昌。那韩庶子信,与汉大将军韩信同名同姓,乃是故韩国的一位庶出公子,早早便投了汉。此人亦有相当见识,在故国颇具声望,一到韩地,便有韩人望风归附。

那郑昌败后,竟然也降了汉,刘邦便封韩庶子信为新的韩王,人称韩王信。这个汉家卵翼下的新韩王,定都阳翟,随即纵兵四出,韩地就此全失。

自此,彭城以西不足八百里处,便已成刘邦染指之地。

当初项王分封的十八诸侯中,现已有六位被刘邦或剿灭,或收服。天下三分,汉已据有其一。如此得寸进尺,怎么得了?

范增每过十天半月,便在他亲绘的天下形势图上,用红笔圈去一大块,失地之痛,如剜心割肉。他揣摩,刘邦还定三秦之后,并未挥师东向,然其东邻各国的易帜,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其谋略正如孙子所言,“如滚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想那刘邦,岂是此等善谋者?即或他帐下的新锐韩信,亦不似胸中有此大格局。

究系何人在为汉营谋划?范增一连想了几日,忽然中夜坐起,以手击榻——那张良从彭城潜逃,踪迹皆无,定是重归了刘邦帐下!

他断定,汉家如今这种“求之于势”的谋划,必是出自张良手笔无疑。眼下刘邦身边,有了张良、韩信这一文一武,羽翼已成,势难禁制了。悲乎项王,对此竟全无警觉,仍在犹豫不定,以为诸侯易帜不过是邻人的家事。

范增不由长叹一声,心想,楚今后之命运,实难参详了,只能祈求天佑。

数日之后,正是雪落江淮之时,范延年风尘仆仆赶回,累得几乎瘫倒。范增忙为他拂去身上雪花,教府中舍人煨了热汤来灌下。延年稍稍恢复后,便道:“主公,小人一路驰趋,马都跑死了两匹,片刻不敢延搁。”

“路上可有惊险?”

“尚好。只是在咸阳,恰遇纪信巡城,撞个对面。他与小臣曾在鸿门宴上有过照面,见我眼熟,盯了我两眼,所幸没认出我来。”

“一路所见如何?”

延年急切道:“主公,刘邦野心甚巨,万勿宽纵,否则楚运危矣!”说罢一阵晕眩,险些跌倒。

范增忙扶延年坐好,听范延年细述。

果不出范增所料,张良逃出彭城之后,曾藏匿于韩地,十月中便潜入关中,汉王将他收在帐下,封了成信侯,并无实职,只管运筹帷幄。数月之间,汉军便轻取河南诸地,不战而收十数郡、降两王。这些战果,不单是出于张良计谋,而且张良还曾亲往河南劝降了申阳。

而后,韩庶子信率军入韩,亦是张良随同前往。韩地城池,望风而降者甚多,均是张良摇唇鼓舌为之。

听到此,范增便忍不住道:“纵虎归山,果受其害!”便急问刘邦近来的动向。

范延年道:“小人听关中各地暗潜游士讲,那汉王之心,可用八个字概而言之,即‘厉兵秣马,志在东略’。前月收服河南王与韩王时,刘邦曾随军出函谷关,进至陕县。在陕县,关外父老相率以迎,竟视汉军为‘王师’,夹道欢呼……”

未等延年讲完,范增便陡起怒意,拿起案上一个碧玉笔洗,“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无知愚民!今日之喜,便是彼辈明日之悲。秦行一统,而天下顿成囚笼;楚分天下,则是为万民解脱。道理浅显若此,何以对楚恨之入骨?”

范延年见主公震怒,遂不敢再述此事。以他之所见,秦民之所以拥汉,乃是因项王在新安坑杀降卒,太过残暴,致秦民怨恨,转而人心向汉。即便有贼寇反楚,亦愿相助,况乎汉王是堂堂正正的诸侯……

延年便转了话头,又道:“刘邦因冬季雪大,不利于军伍,便还军栎阳。近日又将汉之都城,从南郑迁往了栎阳。”

范增闻之一凛,不禁脱口道:“栎阳?那不是秦献公时的旧都吗,他要做甚么?”

“因咸阳宫皆被焚毁,不堪再用,故刘邦将栎阳旧宫收拾一新,作了汉家宫室。汉丞相萧何亦迁入栎阳,主持政令,搜罗关中及巴蜀钱粮,以供军资。”

“昔年秦孝公初见商鞅,便是在此城。刘邦竖子,莫非想效仿孝公开疆拓地?”

“然也。小人在关中所见,刘邦所为,无一不是王者气象。他曾下诏令,放开秦皇苑囿,让百姓耕作,以补稼穑之不足。又免去巴蜀及关中新附之地税赋,推举县乡三老,安抚百姓。小臣与秦民谈及世事,皆曰今关中大安,自秦始皇登基之后,就未曾见过。”

范增似有所触动,稍后又摇头道:“又是张良、萧何之谋!”

“还有,十月间,刘邦曾下诏毁秦社稷,建汉家社稷,现已竣工。臣闻市井传言,刘邦曾对大臣言,秦时仅有赤黄青白四帝之祠,与‘天有五帝’之数不符,故自诩为黑帝,汉社稷便以黑帝为尊。”

范增大惊:“哦?是你亲眼所见?”

“小人亲眼所见。彼辈冬至祭享,就是在汉社稷内操办,刘邦亲受诸侯、百官称贺,俨如帝王。”

范增霍然起身,望着窗外瑞雪纷纷,只是捋须不语。良久,才回身问道:“关中还有何事?”

“主公,关中山河五千里,已落他人手中,看得小人心痛呀!原先尚有陇西、北地两郡未降,前月,汉将郦商攻下北地,樊哙攻下陇西,现只余一个废丘,那雍王章邯还在苦守呢!”

“唉!章邯迂执,气节可感天地,可惜项王却不急。”

“前月,樊哙、刘贾等人,皆因军功加了将军。栎阳城内,处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全不似萧瑟寒冬。”

范增冷冷一笑:“燕雀之辈,所见者狭。天下之大,成败尚无定论,有何可贺?”随后便吩咐延年下去歇息,他自己要好好理一下思绪。

次日一早,宫中来人传项王谕旨,告知午时在戏马台有朝会。彼时战乱,西楚方兴,朝会并无定时定所,规模亦很随意,都是项羽兴之所至,随时来唤。

范增连忙将范延年所述,择其要者,拟了一个节略。午时将至,便披起一件敝旧羔裘,乘了车,冒着雪后清寒去了戏马台。

进了山门,拾级而上,台上东院的正殿,便是朝会场所。范增见来的人里,武将要偏多些。范增入座后,便有项伯、项佗、项声、虞子期、龙且、季布、钟离眜、桓楚、周殷、曹咎、周兰等一干文武,陆续到来。

不多时,项羽与虞姬进了殿。两人各披一领紫狐裘,皆是雄姿英发。众人顿觉眼前生辉,都纷纷起身行礼。

落座之后,项羽也不客套,开门见山便道:“今日朝会,邀来诸君,要商议的是讨伐田荣事。田荣作乱,已有多时,寡人已无可再忍。诸位是如何想的,尽可畅言。”

龙且头一个忍不住,嚷道:“田荣五月即反,如何等了他七个月,大王还未动手?”

项羽便道:“他纵然擅自称王,也还可忍,然此贼子野心忒大,拟与陈馀联袂伐楚,故寡人决不可忍!”

众人便是一片愤愤之声,都攘臂挽袖,纷纷请战。

季布待喧哗过后,忽然问道:“大王,莫非放过刘邦不理会了?汉袭取三秦,又助韩庶子信夺去韩地,实过于嚣张。”

项王道:“刘邦固然无赖,与田荣互为呼应,趁火打劫,然欲灭汉,须倾全国之力,不可兵分两翼。寡人意已决,先灭田荣,再挟得胜之威,回军灭汉。”

项伯拊掌赞道:“如此方略甚妥。”

钟离眜却似有疑虑,说道:“今韩已易主,等同归汉,我彭城之西,再无屏障。如汉军偷袭,不须旬日即可抵我城下。我军如全力东出,则后方堪忧。”

项羽便笑:“天下有何人如此大胆,敢打到寡人彭城来?此不过杞人之忧。寡人之意,我军如能席卷齐地,则刘邦必丧胆失魂,岂敢迈出函谷关一步?”

范增这时便道:“老臣却是为楚担忧。”

项羽遂敛起笑容,向范增拱手道:“忧从何来?愿闻亚父见教。”

“日前韩王成暴薨,韩司徒张良忽然隐踪,老夫曾遣一得力家臣,远赴秦地探察虚实,昨方从秦地返回,称张良已潜回关中,又为刘邦军师矣!”

项羽闻之,十分惊异:“此事当真?”

“那家臣绝不敢妄言。想数月以来,楚之西面并无大战,然河南一带,两王却相继废灭。此不动声色之谋,依老臣猜度,均系张良所出。刘邦欲图山东,已是昭然若揭。我军即使枕戈待旦,也仍须防他重演‘暗度陈仓’,况乎我全军东向,彭城岂非正成香饵,引得汉军来袭?”

龙且便拍案道:“莫非他有虎胆?”

范增瞟了一眼龙且,从容应道:“兵法曰,善用兵者,如常山之蛇,击尾则首至,击首则尾至。而我军东向,深入齐地,有数十城须逐个拔除。设若汉军袭我背后,则我首尾不能相顾,此乃兵家大忌也!”

龙且却不以为然道:“亚父学问高深,然末将仅知道,壮士不容他人掌掴!”

钟离眜便笑道:“奈何左右脸颊,均有掌印了!”

众人便一起哄笑。

项羽也并无恼意,随着众人笑笑,说道:“诸君可放言无忌。出兵乃国之大事,多议一议也好。”

周殷性素沉稳,此时便道:“亚父所言,也有道理。微臣以为,汉与齐这两家,权衡利害,究竟哪一家为我之大敌,须有所分辨,方可定下出兵之策。”

范增便拿出写好的节略折子,递给项羽:“家臣西去,探访甚详,大王可一览。刘邦在关中,抚慰民众,兴建社稷,广施教化,俨然是来日天下之主了。其心叵测,其志必在东略,数月来他棋枰上每落一子,必在我要害处,不可不防。”

项羽在座中读了折子,对范增道:“亚父有心了,难得如此详尽。然刘邦乃巧伪人,行事一向如此,每至一地,必收揽人心,亚父若为此事而忧,无乃小题大作乎?”

“见微知著,岂是小题?刘邦在三秦的经略,大异于寻常诸侯,锋芒所指,必是我西楚。那田荣不过一介武夫,盘踞齐地,等于占山为王。东西两敌,孰轻孰重,岂不一目了然吗?”

项羽便摇头笑道:“亚父论事,无所不中;然此事还是揣度有误。寡人昨日收到一封密信,乃张良自韩地来函,说的就是田荣、刘邦事。”说着便拿出一束简牍,上留有火漆印痕,对众人道,“张良密信曰,汉王未能称王关中,耿耿于怀,今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向……”

众人大感惊奇,接过密信互相传阅。

项羽随后又拿出两份密札,说道:“随信还有两份文牍,乃齐赵两地互通的谋反书信。口说无凭,有文字为证。张良在信中称,齐欲与赵并灭楚,嘱我万勿掉以轻心。正是此信,促我决意伐齐。齐赵,我毗邻也;关中,远隔山水也。田荣、陈馀,已磨刀霍霍,刘邦掠地,不过贪恋关中富庶。孰轻孰重,不亦分明乎?”

范增接过几份密札,细细看过,不禁满腹狐疑:“张良自从潜回关中,即入刘邦幕中,是姜子牙一类人物,不单是参与谋划,且亲往韩地劝降。此信虽自韩地发出,但焉知不是受命于刘邦?真伪虚实,须细加辨别。”

虞姬此时从旁插嘴道:“臣妾看来,亚父所虑,怕是更周全些。”

龙且便嚷道:“然齐赵两地,火已经要烧到眉毛了!”

项庄也道:“门前寻衅,已无可再辱!”

虞姬不以为然道:“辱不辱,是你等大丈夫的事。臣妾只知楚军不过十万,分派不了两处使用。田荣一个蟊贼,僭越称王,我看过不了数月,必将不战自乱。那刘邦却是枭雄,轻取三秦,对我已是虎视眈眈,我军不可不防。”

项伯此时站起身,高声道:“不错。老夫以为,今大楚虽两面有警,然齐赵乃心腹之患,而刘邦却是远在天边,癣疥之疾也。孰轻孰重,人尽可察。那刘邦虽诈,难道能飞过这千里阻隔吗?鸿门宴未除掉刘邦,固然令亚父耿耿于怀,但彼时他曾吓得半途退席而去,今日又有何依恃,敢来向西楚耀武?”

话音一落,龙且、桓楚、项庄等人便是一片叫好。

项羽便笑道:“今日所议之事,依寡人之见,可以定论了。寡人观望齐地之乱,已七月有余,实无可再忍。正月之初,我大军须尽出,攻伐齐地,务求一战而定。九江王英布那里,寡人这就发信,召他率军前来。楚之雄兵,在彭城消磨日久,也该重整旗鼓了。各位爱卿,即日伐齐,尽可一展身手,也好青史上留得一个大名!”

龙且又问道:“那陈馀小儿呢,如何打发?”

项羽道:“齐赵眼下尚未联兵,暂不去理他。齐地若下,何愁陈馀?”

季布忽然想起,对项羽道:“可禀报义帝,向天下发一檄文,则我军更为师出有名。”

项羽闻言,忽而沉默,半晌才说:“已得九江王报称,一月之前,义帝在郴县穷泉地方,被无名盗贼所击杀。左右近臣,几无幸免。”

众人一声惊呼,都面面相觑。唯范增与钟离眜对视一眼,侧了头去,假装无事。

静默少顷,项羽才道:“义帝驾崩,实出意外。所幸辅佐义帝的上柱国陈婴,大难不死,已逃至九江王处,不日即可返回彭城。”

龙且惊讶万端,不禁脱口道:“九江王?莫不是他图财害命吧?”

项羽怒道:“此等大事,不要胡说!”

季布闻此噩耗,唏嘘不已,遂问道:“须为义帝发丧吗?”

项羽摇头道:“义帝性命不保,国之耻也,发丧就不必了。寡人已命九江王,将他好生厚葬就是了。寡人与义帝,恩恩怨怨就此了结,我等还是专注西楚的大事吧。今日所议,大势已见分明,克敌宜由近及远,先灭田荣为上。”

众将见有仗可打,大都踊跃相庆,唯季布、周殷等人沉默不语。

龙且拍了拍胸脯道:“大王焉用亲征?只我与钟离眜两人领军,平定齐地,如烹鱼肉耳。”

项羽遂起身道:“不可!齐乃大国,入敌境,克城不易,非比两军旷野对阵,寡人决意亲征。为防彭越驰援田荣,着令萧公角领别军一支,往梁地击彭越。彭城仅留亚父、虞子期驻守。除此而外,各位皆随我伐齐。正月吉日,克期出发!”

众将便纷纷起立,抱拳应道:“唯大王之命是从!”

项羽遂将紫狐裘向后一撩,指着窗外的雪景道:“诸君,如此河山,怎能辜负?与亚父相比,我辈都还算是少年之辈,尚需历练。然天赐我韶华,亦赐我大任,必欲扫尽鼠辈而后快!”

众将闻言,无不振奋,齐呼:“大王圣明!”

喧哗中,范增暗叹了一声,起身向项羽一揖,一语不发便跨出大殿去了。

正月初一,十万楚军集齐彭城,遍野尽是赤色旗帜、甲衣,声势极壮。项羽在戏马台上检阅三军,不觉志得意满。唯有那九江王英布称病未到,只派了一员偏将,领四千兵卒来助战,颇令人不快。龙且便恼火道:“这英布贼子,有异心了吗?”

英布原为乡里恶少年,因犯法被刺字黥面,人亦称他“黥布”。后被调发修骊山陵墓,因不甘受凌虐,便逃到长江上做了水贼。秦末大乱,他与番阳令吴芮合谋,也拉起一支人马来,投了项梁。之后英布在楚,每战必为先锋。咸阳分封时,项羽赏识英布之勇,便封了他九江王。

此次英布不来,戏马台上,众将便是一片议论纷纷。项羽亦心有不满,却是一笑置之:“九江王功高,正当养尊处优,此乃人之常情耳。他来或不来,楚军皆是天下无敌,此事毋庸再议!”说罢,回头对范增道:“亚父,区区田荣,便不劳您老人家亲往了,等我提回他首级来给你看。”

范增神色如止水,只是一拱手道:“大王无往而不胜,老臣并无疑虑。”

待到正月初,项王一声号令,各路楚军便分头杀入齐境,摧枯拉朽。原以为田荣在齐经营多时,物产又足,须有一些硬仗要打。岂知那田荣不过是关起门来称王称霸,下属文武,只知搜刮民财,欺下谄上。若无事时,俨然一泱泱大国,一遇楚军入寇,则各处无不土崩瓦解。

那楚军作战,与各军都有不同。将领们不大讲究阵法,只凭一股狠意,士卒击技与勇力都在各军之上。遇战,皆如狼似虎。可反复冲击而士气不惰,遇战况不利亦不溃散。

此次楚大军一动,便漫山遍野都是赤红旗甲,如烈火燎原一般。那齐军当年并未参与巨鹿救赵,未见过楚军这般气吞万里的凶猛,甫一开战,即溃不成军,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不数日间,楚军便杀到了城阳。田荣倚仗一身悍勇之气,率齐军精锐也来至此城下,欲与楚军决战。但结果仍一样,齐军大败,一哄而散,城阳亦被攻破。田荣只得带了数百骑,落荒而逃,向北狂奔七百里,窜入鬲(gé)县。

鬲县,便是后世的平原郡。败逃至此,也是田荣自己要寻死,仍不改暴戾本色,强令平原百姓纳粮筹款,以充军资。

那平原百姓,原就没受过田荣甚么恩惠,今见他穷凶极恶,便都不买账。商议之下,索性聚众造反了,一时间纠集起万余人,将平原城团团围住,一举攻破。混乱之中,田荣竟被百姓棍棒齐下,活活打死。

田荣一死,齐地实际上便告平定,但项羽气恼齐民跟随田荣反楚,便下令纵兵焚杀。每破一城,必焚烧民宅,堕坏城墙。降卒一律坑杀,老弱妇女统统拘系,肆意凌辱。

攻下城阳后,项羽将此前的一位旧齐王田假,立为新的齐王。这个田假,是在秦末田儋死后,由百姓推举出的一位齐王,系战国末代齐王之弟。当初在位不久,就被田荣逐走,奔至项羽帐下寄食,今日总算荣归故里。

然而城阳百姓,皆不认这个田假,反倒怀念起故主田荣来了,拥戴田荣之弟田横将军,起兵反楚。那田横,是个凛然壮士,在各处搜罗残兵余众,立誓复仇,一时竟得了数万人。须臾之间便夺回了城阳,逐走了傀儡田假。

彼时项羽正率军攻城略地,忽见田假狼狈奔至楚军大营,一问缘由,不禁勃然大怒。他恼恨田假竟如此不争气,想想留之无用,便命人将田假暗中处死,即率大军回攻城阳。

数日内,楚军便将城阳团团围住,几十辆冲车四面里攻打,人如蚁聚,箭如飞蝗。放眼看去,城阳就如火海中的一座孤岛,不日即将被火舌吞没,化为灰烬。项羽立于城下,踌躇满志,想那田横纠合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怎堪楚军这狂怒一击?

然而攻了数日,城阳只是拿不下。原来,那城中军民早被楚军杀怕,心知一旦城破,则万无生路,于是个个死命防守。城中百姓家家出人,户户纳粮,合城同仇敌忾。楚军健卒虽长于野战,但在此坚城之下,却是死伤枕藉,寸功未得。

项羽这日便骑了乌骓马,带了桓楚,绕城看了一圈。发觉各处守军,都是拼死在守,那滚木礌石,下雨似的抛下,楚兵再善战亦是抵挡不住。到得北门一处,忽然发现此处全是妇人把守,城上呐喊声虽大,却是莺莺燕燕。

项羽抬头望去,见城上妇人老弱皆有,前仆后继,奋力抛石,竟一丝儿也不让须眉。于是便发怒道:“我西楚雄师,竟奈何不得妇人乎?”

随后便调龙且营中死士数千,专攻此处,务求三日破城。项羽来了牛脾气,每阵都身先士卒,背负捣土筑墙用的木杵,冲至阵前,在城下垒起高台放箭。一面又下令,聚拢云梯车一字排开,蜂拥扑城。

哪晓得这一众妇女,由田横夫人带领,皆抱必死之决心。楚军的云梯刚刚靠近,便有成桶的污物泼下,臭气熏天,令人几欲窒息。未等楚军稍作喘息,又有铁镬滚油兜头泼下,直烫得楚军哀声连天,接二连三地滚下。

城下弓弩手见了,眼里都冒出火来,眨眼便是万箭齐发,城上妇女仍是冒死不退,倒下一个,便又立起来一个。连攻几日,连项羽也有所悟:原来那妇女若不想要命,即是男子也莫可奈何。

见攻城不利,项羽便不免心内焦躁。这日,他实在不耐烦,便命项伯登上城外高台,劝田横速降。

高台之上,众军士用盾牌将项伯护住,项伯引颈大呼:“楚左尹项伯在此,请你家将军田横出来说话!”

不一会儿,便见田横一身劲甲,登上城楼,回应道:“我即田横,有话便讲。”

项伯便拱手道:“军中未便行大礼,项伯在此拜过将军。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倾慕已久。今西楚方兴,天下归附,请将军判明大势,勿以卵击石。如举城来降,项王必赞将军大义,封将军为齐王,可保万世富贵。”

田横怒气填膺,指着项伯骂道:“你说此话,无异于狗彘心肠!楚师无端入寇齐地,所过残灭无已,妇孺皆屠,狠毒更甚于暴秦。尔等逆行,必遭天谴,我田横兴义师,便是要报国破家亡之仇。尔等倒行逆施,还想图万世富贵,岂非梦呓?丧尽天良之徒,还有何脸面来劝降?速去掘好墓穴,等着受死吧!”

项伯又道:“将军豪气可嘉,然人力难胜天意。如能息兵戈,开门输诚,不失为齐之英雄。请勿疑虑。”

“胡说!应息兵戈的,是尔等禽兽!楚逆犯境,滥杀无辜,已是天人共愤,天下皆看清了尔等虎狼本性。我田氏,乃齐之宗室,世代传国,树堂堂正正之旗,不似尔等蛮邦鄙夫,趁乱窃国,妄称霸王,实则草寇。你项伯亦是略知诗书的人,可知古往今来岂有以杀人而成大业的?回去告诉你那莽夫侄儿,若退兵而去,或可保得一个诸侯可做,若一意孤行,必为天下所共诛,落得碎尸万段,死无葬所。”

“这个……将军意气用事了!令兄并非为我楚军所害,而是齐之暴民所害。彼等暴民,全赖我大军荡平。今后,齐楚可为一家,浑然兄弟,何苦以军民性命做赌?今降旗一竖,则万民如释重负;若大军破城,纵然生民万户,皆顷刻烟飞,将军也将罪无可绾,到那时便悔之莫及了。”

“屁话!我只知忠勇报国,邪不侵正。尔等要试我齐人锋锷,尽管拿头颅来试。你家主公,灭得了王离、章邯,灭不了我匹夫田横。流血乃军伍本色,如何吓得了慷慨之士?唯你这腐儒,才如鼠辈只知偷生。军中是较量勇力的地方,你这老贼,无须在此多费唇舌了,滚下去复命吧!”说罢,他将手中令旗一挥,城上便是一阵金鼓齐鸣,箭镞乱飞。兵民混杂一处,摇旗呐喊,全无力竭之意。

项羽在城下看得清楚,气得目眦欲裂,严令三军轮番攻城,昼夜不息,不计利害也要攻下城阳。

彼时范增未在军中,见项王暴怒,众将都不敢劝,只得不顾死伤,发力攻城。过了旬日,季布看看如此下去,徒增伤亡,于是便向项羽谏道:“顿兵于坚城之下,不是办法。不妨四出掠地,克服齐之全境,或可令田横绝望而降。”

项羽觉此计甚好,便留下龙且围困城阳,自己亲率大军北进,直打到潍县、缘陵、夜邑一带。楚军过处,城乡又是一片火海。然战局自此却有所逆转,渐渐地有利于齐国了。田横在城阳,立了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齐民更觉前程有望,都在四处兴起兵戈,与楚军作对。楚每略一地,都须争夺再三。

齐地战事,竟一直拖延了下来,数月不见分晓。

血火厮杀中,堪堪已入三月,春暖花开了。不久有梁地战报送还,说萧公角一军,为彭越所败。项羽便更觉焦躁起来,细思自军兴以来,无有一战有如此的无奈。

这日,项羽与项伯在大营中商讨,已破各城如何派人治理。项伯便道:“杀人太多,齐民怨恨过甚,今后可略为宽仁。”

项羽怒目嗔道:“民乃贼也,不杀,何以使之惧?”

项伯却摇头道:“然民不可以屠尽,即便仅余数千,彼等又可生生不息,如之奈何?若欲使齐地不复叛,则终须怀柔。”

项羽闻此话,不由想到那骑驴老者所言“子为政,焉用杀”,亦正是此意,心下便是一怔。那夜,或是老者即在有意讽喻?于是对项伯道:“也罢!寡人暂退一步,可令各军,暂且封刀吧。”

正在此时,忽有谒者进帐,呈上文牍一件,说是殷王司马卬有紧急军书送到。

项羽心中一跳,预感不妙,忙拆军书来看,原来司马卬告急道:刘邦已举倾国之兵,出临晋关,渡河东来!旬日之前,魏王豹已望风而降,汉军正分数路突入河内。司马卬退守都城朝歌,料势不能敌,亟盼楚军来援。

项羽大怒,将那军书狠狠掷于地上:“张良竖子骗我!”

项伯在旁,拾起军书看了,亦是着急,叹道:“这如何是好?齐地战事胶着,分兵断无可能。”

项羽想想,不禁怒气填膺:“刘邦、张良,皆诡诈小人也。以诈术行世,骗千秋之名,世间不知多少豪杰,都将死在这班小人手中!然兵家恃勇而胜,岂能以诈术而决胜负?我偏不信邪,只一刀一枪与他拼个高低!”

项伯便劝道:“大王之志,天下皆知。如刘邦敢冒犯大王,如冰雪投入鼎镬,管教他有来无回。只是眼下困局,如何脱得出来?”

项羽便如笼中困兽,在帐中来回踱步:“若我回军,则攻齐功亏一篑,此万万不可。想不到那刘邦老儿,真的就敢背后插刀!如今,只盼得殷王能多撑几日了。”说到此,项羽瞪了项伯一眼,“当初,你也是主张对齐用兵的,今日如何?尔等眼光,还不如虞姬一个女流……唉!若听信亚父之言,鸿门宴上动手,早便一了百了,事情何至于此!”

项伯闻言,更加惶恐,不住地擦汗。又想了片刻,建言道:“或者,大王可速回军,防守彭城?”

“回军?笑话!刘邦莫非有吞天的胆子,敢来犯我楚境?我只担忧司马卬那厮,守不住朝歌。”

“老臣有一计,可遣使者,同来人一起赴朝歌,诈说我楚师不日就要还军,直抵朝歌,教那殷王不要慌乱。殷王闻此,必会死守朝歌。”

项羽心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然别无良策,也只得依了。

项伯正想去派遣使者,项羽却叫住他:“那殷王,去年八月便有意叛楚,幸得寡人派了都尉陈平,去把他阻吓住了。那陈平回报说,殷王已安抚好了,万无一失,寡人还赏了陈平二十镒金呢。若殷王今日再叛,寡人就要把陈平那个废人给烹了!”

项伯闻言,惊得一颤,手上的军书便哗的一声坠地。他望望项羽,见那满腮髭髯贲张,蕴含怒气,似正在朝外喷火。

项羽扫了一眼项伯,冷笑道:“国之重臣,临阵却计无所出!去教那龙且与钟离眜二将军,各领兵马五千,一去定陶,一去巨野,成掎角之势,扼住刘邦东窜之路。两地距齐甚近,一日便可至,他二人今日就走吧。”

“唉,各领五千兵马,当得何用?”

“震慑而已!莫不成,刘邦真敢前来犯境?”

项伯这才恍然大悟,忙拾起地上军书,唯唯而退。

待项伯走后,项羽越想越气,一脚踢翻几案,怒骂道:“庸人,庸人!满坑满谷,如何恁多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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