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这首诗,本是晚唐诗人章碣的一首七绝,题为《焚书坑》。此诗与诗之作者,在史上都不甚有名;然而到了近世,此诗却大大地有名起来。究其缘由,足可发人深省,亦令人叹惋。
此诗说的是秦末大乱之事,寥寥数语,却是字字千钧。秦末大变乱,乃是起自秦始皇猝死,秦二世倚靠权奸赵高篡了大位。因得国不正,便处处疑神疑鬼,朝中自然是正气不伸,奸佞当道。秦政原本就严苛,经此一变,竟而愈加暴虐,终于逼得民反。偌大帝业,虚弱的底子一下便袒露出来,先是陈胜、吴广用了“鱼腹丹书”“篝火狐鸣”之计,鼓动戍卒,于大泽乡首揭义旗。后又有六国旧贵胄与民间豪雄趁乱而起,拔城易帜。三年之内,便埋葬了一个横绝天下的庞然大物。
其实,在起事的诸路豪雄中,并非人人皆为圣贤,而多是鱼龙混杂。颇做出一番事业的,唯有刘邦、项羽两大家。后世的人,说是刘、项二人联袂推倒了大秦的天下,自是十分精当之论。正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转眼之间,河山便易手。但彼时天下,素来独尊一姓,故不可能由刘、项二人相商分享,这就有了其后绵延四年有余的楚汉之战。
那四年多的景象,正如司马迁所言:“河决不可复壅,鱼烂不可复全。”其变乱,其悲惨,乃近古所未见。
生于乱世者,磨难虽甚多,然也有他们的幸遇。那数年之中,有许多豪雄旋起旋落,大放异彩,成就了其汪洋恣肆的人生,在史上留下了一个不灭之名。
故此,那一段史,便如远古之夕阳残照,读来令人回味无穷,亦觉悲壮莫名。其间的英雄末路与竖子成名,两千年来,更是为史家所津津乐道,至今也未曾被冷落。
且说汉王元年(公元前206年)五月的一个夜里,汉中郡的郡城,亦即南郑这个地方,近郊的汉军大营已熄灯多时。除中军大帐外,各帐均是光亮熄灭,军卒们酣然大睡,全无牵挂。
冷月之下,象征汉王权柄的旄旗,静静低垂,状似有气无力。营帐之间偶或响起的巡更刁斗,声若呜咽,显得凄凉万端。
营门前,几名执戟卫卒强打精神,也仍是昏昏然,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其中一个,居然立着就打起盹儿来。忽然,一阵马蹄声轻微响起,由远及近,从大营内悄然而来。众卫卒毕竟有历练,瞬间便被惊动,都是浑身一震,将长戟交搭,阻住来路,低声喝问道:“是何人?何事出营?”
来人是一年轻军吏,面略黄而身长,甲胄整齐,披一袭皓白战袍。他放马缓步到了营门,猛然勒住马。卫卒忙取来守夜灯笼,高擎过头,看胸甲结花,方才辨出,此乃一位都尉。只见这都尉翻身下马,解下腰牌递出,自报了一声:“治粟都尉。”
一卫卒接过腰牌,靠近灯笼看看,又问:“可有出入符节?”
来人道:“有!”说罢递出。
卫卒将官职、人名验罢,还回腰牌与符节,却是满脸狐疑:“都尉,此符节今日虽可出入,但何事须半夜三更出营?”
那都尉并未立刻答话,只略略转身,回望大营片刻,才说道:“有军令!调粮!”
卫卒仍问:“可有汉王虎符?”
那都尉面露不豫之色,叱道:“我又不去调兵,只去石梁亭催粮。”
几名卫卒互相望望,放下长戟,不十分情愿地搬开门栅。其中一个,随口嘟囔道:“一个多时辰即可天明,何苦要赶夜路?”
都尉不禁火起,喝道:“为何如此多事?”
那卫卒手指营门高悬的禁令牌,忙赔笑道:“近来逃亡甚多,君上与韩太尉严令盘查出入,请都尉息怒。”
那都尉翻身上马,一记鞭鸣,急催道:“速速让开。今夜不催,尔等便要断炊了!”
卫卒们这才慌忙闪开,放都尉出了营门。那人出得门去,即回首诡秘一笑:“各位儿郎,敌在关中,何苦与自家人过不去?恕我不敬,来日再会!”
众卫卒茫然不知所措,只呆望着那白袍都尉飘然一骑,绝尘而去。
人踪既远,夜色愈显深沉,营门又复归于寂静。两只巡夜灯笼置于地上,明灭不定,酷似一双蒙眬睡眼。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营内忽又有马蹄声骤起。一文官神色仓皇,策马飞奔而来。两卫卒举灯高照,不禁愕然:“丞相!”
丞相萧何勒住坐骑,厉声喝问:“夜来可有人出营?”
“有,是治粟都尉韩信。”
“走了有几时?”
“半个时辰。”
“荒唐!为何不拦住?”
“禀报丞相,验过他符牌,皆无误。”
萧何便不再问话,喝了一声“闪开”,众人慌忙去搬门栅。待门栅徐徐打开,仅可容一人通过之时,萧何便等不及,猛力一鞭,胯下坐骑便有如疾风飙起,驰过门栅,冲出营门去了。静夜里,马蹄声密如急雨,听来格外惊心。
一卫卒喊了声“丞相……”,便噤不能言。众人不禁瞠目,良久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其中忽有一人醒悟过来,忙返身回营,禀报值夜校尉去了。
这一番嘈杂,惊动了正在观楼上瞭望的哨卒,高声向下问道:“营门何事,闹得这大声音?”
卫卒答道:“萧丞相一人一骑,奔出门去了!”
哨卒便懒懒道:“我道是何事!丞相必有急务,不关你我事。莫再自相惊扰,打搅了兄弟们睡觉。”
片时之后,大营再次归于沉寂,唯闻虫声唧唧,四处似充满诡异之气。卫卒们执戟肃立,倦意全消,心头忽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惧:“今夜大营,恐有变!”
就在此时,汉王大帐内,数盏膏油灯微火摇曳,一派昏暗。新近受封汉王的刘邦忧思满面,正蜷曲在几案旁,借酒浇愁。
数月来,世事变幻,匪夷所思。刘邦为诸多得失所惑,满心沮丧,箕踞在席上,只顾喝闷酒。醉意渐渐上来,他愈发郁闷,断断续续,哼起了家乡谣曲,眼前景象,也似随之浮动。须臾间,泗水畔之草木景物,尽皆奔至眼前……
就在三年前,刘邦尚在家乡沛县丰邑,正做着不起眼的泗水亭长。当年,他在水畔的芦苇丛中,常邀来县吏萧何、曹参、夏侯婴、任敖,以及乡邻樊哙、卢绾、周勃等一干朋友,谈古论今,把酒尽欢。
诸人与刘邦友情甚笃,皆直呼他的本名“刘季”。所谓刘季,即村语中的“刘三”是也。此情此景,恍似就在昨日。可是,三年眨眼一过,一顶汉王的冠冕戴在头上,给自己取了个大号叫“刘邦”,很多事,竟都身不由己了。
刘邦想到此,长叹一声——美酒常有,然何处还可觅得此等豪兴?
当初举义之后,刘邦被沛县父老推作了沛公,拉起三千兵马来,人称“沛公军”,之后,又投奔了楚地义军的总首领项梁。
项梁,乃江东下相人氏,楚国名将项燕之子。秦末大乱,他不甘落于人后,率八千江东子弟揭竿而起。后又在民间寻得楚怀王之孙,扶立为王,对外仍称“楚怀王”,为各路义军所共尊。
彼时之项梁,自号“武信君”,素孚众望,威名远扬,是最有希望夺得天下的一个豪雄,惜乎其大意轻敌,为秦将章邯所杀。正因他的提前退场,才为刘邦空出了一片可施展的天地来。
年前闰九月,楚怀王与诸侯共立约定——“先入定关中者为王”。嗣后,怀王便命刘邦领军一支,向西而行,去攻取秦都咸阳。刘邦所率的“沛公军”,彼时不过是一支弱旅,人马仅万余,兵卒皆原为农夫、屠贩之流,却阴差阳错,一路克敌,最后兵临咸阳城下,得了“先入关中”的头彩。
然世道纷乱,恃力者便是强者。仅一个月之后,楚军的另一强势首领项羽,便统领大军四十万,赶到咸阳来争功,不肯让刘邦做这关中王!
这位项羽,本名项籍,羽乃他的字,世人皆称他项羽。项羽是项梁之侄,秦末随叔父举义,曾与刘邦结拜为兄弟,联袂击秦,现已成楚义军之最高统领。
当初,北戍长城的悍将王离,奉秦二世之命,率秦军十万南下平乱,围住了赵义军的都城巨鹿。项羽为救赵,率楚军破釜沉舟,在巨鹿城下与王离大战,尽灭秦军精锐,一战成名,威震天下。
项羽其人,不单勇力过人,且生性暴戾。入咸阳后,全不顾刘邦与秦人曾有约法三章,杀了亡国之君秦王子婴,又烧尽了秦朝宫室,以雪洗曾经的灭国之恨。
至今年二月,项羽又自封为“西楚霸王”,俨然天下之主,分封了十八诸侯王,刘邦仅为其中之一。
若仅仅是如此,刘邦倒也能忍;然项羽猜忌心忒大,不顾怀王的先前之约,偏把刘邦封在了咸阳以西的汉中及巴蜀,等于贬在边荒化外,这又教刘邦如何能忍?
最令刘邦切齿者,乃是项羽的无情无义,竟然不顾杀亲之仇,将那秦之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都封了王,在咸阳左右一字排开,号称“三秦”,以图扼住汉中之咽喉。
四月初,项羽又在戏水这地方大会诸侯,令诸侯各自罢兵,回封地去,不得再斗。而后,才放下心来衣锦还乡,率兵回彭城去了。
刘邦一路冒死杀伐,原本指望做个关中王,高卧咸阳,光宗耀祖。却未曾料,同时举义的诸侯豪强,各封了一方好地,极尽风光。唯他这个屈居西陲的“汉王”,有何尊荣可言?略等于鄙地一个郡守罢了……
想到此,刘邦又长叹一声,捧起酒樽,眼前便是猛地一花。浑浊醪酒中,似浮现出项羽的一副得意之状来。
刘邦忍不住,骂出了声:“呸,无义之徒,有何得意?”
侍从在侧的谒者赵衍一惊:“大王,因何事发怒?”
刘邦便道:“何事?无事!寡人正骂一条狗呢。”
这赵衍,自霸上投军,便跟从汉王左右,知君上喜怒无常,便故意装作懵懂:“军营之中,下官从未见有犬只出没。若有野犬窜入,军爷们三月未食肉,怕早就捉来吃了。”
“有!如何没有?犬在关中,蜷伏爪牙,已窥伺寡人多时了。”
“关中尚远,有几条狗,也无关痛痒。大王请宽怀。”
赵衍忙以眼神示意左右,近侍随何便抢步上前,接过刘邦手中的酒樽。近身郎卫周緤(xiè)也上前,欲扶住刘邦。
刘邦以衣袖一挡:“尔等统统出去吧。今夜也无甚事,就让我自斟自饮好了。”
赵衍与众涓人会意,都躬身退到了帐外。
刘邦喝了些酒,胸中郁闷,仍无以解脱,便踉跄起身,从剑架上取下那柄“赤霄剑”,将其从鞘里抽出来。
此剑为上古青铜剑,剑脊至刃宽二寸半,剑重九锵,剑柄镶有七彩珠玉。饰物虽略显古旧,但剑锋寒光,仍是灼灼如新。
细抚剑刃,刘邦似觉有一股寒意,从指尖渗入双臂,心情便一振。这剑,大有来历,是他的贴身祥瑞之物,须臾不可离。
那还是在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秋,有一美髯奇客,从关中道上来,路过沛县城中的泗水亭,打尖歇息。刘邦在此做亭长,见来了远客,便欲尽地主之谊。当下向近旁王氏酒家赊得几壶老酒,邀来萧何、夏侯婴等一干人,在驿馆的凉亭下,团团围坐。
那泗水亭驿馆中,槐杨浓荫蔽日,间有桂子飘香,正是把酒尽欢的一个好处所。美髯客三爵酒下肚,顿有豪气涌上胸中,看看座上,尽是草莽仗义之士,便拔剑在庭中舞了一回。舞罢,脱手一掷,剑锋直指亭柱上所悬的一篇榜文。这榜文,乃是大秦廷尉府所颁的一部《贼法》,悬于此处,是为震慑蟊贼宵小。
那利剑飞鸣而出,刺入木柱中,入木半尺,其声铿然如钟磬。榜文编绳当即崩断,竹简四处散落,唯有一根竹简,似小兽般被钉在了柱上。众人定睛看去,那剑锋所刺中的,竟然是一个“秦”字!在座诸人,便都大惊失色。
美髯客仰天一笑,对刘邦道:“在下行走四方,昼伏夜行,所遇之事,皆甚奇也。”
座中萧何,本是精通律法之人,凡过手之通缉文牒,皆过目不忘,此时脸色便是一白,抓住那人衣袖低声问道:“客人莫不是……兰池刺客?”
美髯客淡然一笑:“非也。我区区一个行者,何来胆量屠龙?”
刘邦也敛容道:“豪客有何奇闻?也说来我等听听。”
美髯客便道:“我行遍天下,见各地无不惨苦,黔首之民,奄奄待毙。唯是楚地最为豪雄,民间义士,结伙团聚,都志在鼎革。每至一处,只用口唤一声‘楚虽三户’,必有乡里耆宿来迎,备酒水招待,聚议汹汹,以待天时。地方官吏皆知此情,然民怨之盛,几近决口,即是神仙亦无良策——他还能将天下的人都捕尽不成?”
刘邦与萧何等人面面相觑,都知“楚虽三户”的谶语,下句便是“亡秦必楚”,然这杀头的违碍之语,如何就能在光天化日下脱口而出?
刘邦惊道:“此处也是楚地,何不闻有此等事情?”
萧何忙截住话头,举起酒爵敬道:“志士见多识广,我等草民,徒有欣羡之心了。然则,国士谔谔,总须定于一尊才是;我辈才具,尚不及国士,还是饮酒为好。”
美髯客睨视萧何一眼,摇头道:“唉,英雄缄口,哀莫大焉!天下之大,何处能觅得一个知音?莫非楚地之风,如今也委琐至此了吗?”
萧何闻言,脸上就是一红:“先生超脱,以四海为家,小吏自是敬佩之至。而我辈凡俗,终日营谋升斗之食,只为妻小而已,真是惭愧得很。”
刘邦却亢声道:“萧主吏,这不是你的本心之言吧?斗食小吏,非我辈也。草泽之中,或许就有龙蛇在。”
萧何便道:“江河草泽中,虎豹或许有。这龙蛇吗……却不见得。”
“哈哈,美髯客乃豪侠之人,不是外人,萧主吏不必掩盖。你萧主吏若不是龙蛇,何人更还有资格?不然的话,我刘季一介乡鄙匹夫,当初,萧主吏为何要力荐我刘某为亭长?往年我受命赴咸阳当差,同僚赠我仪程皆为三百钱,为何萧主吏独独赠我五百钱?”
“此乃乡谊而已,季兄不必挂记。弟以为世事不宁,唯静为上。你我都不可狂言招祸。”
美髯客略端详刘邦片刻,不由问道:“亭长,某所见官府之人,多头戴发弁而已。何以兄长独独戴此巍峨之冠?”
刘邦答道:“此冠,乃竹皮制成。样式系不才我揣摩上古遗风,画成图样,特遣属下求盗官前往薛县,访得巧匠,妙手编成。”
“兄长如此招摇,竟是何意?”
“哪里!区区一亭长,怎敢招摇?弟只是想:这满天下,皆是狗眼看人低之辈,欲行正人君子事,若冠冕不堂皇,又有何人畏服?”
美髯客便大笑道:“原来也是个唬人的招牌,兄长端的是聪明!我跋涉南北,阅人多矣,今日相见之下,知尔等绝非燕雀之辈,待长风来时,必为鲲鹏。某到此一游,实不枉此行。罢罢罢!今日我便将此剑,赠与亭长。风云际会,自当有时。这江湖上,或许还可有一日重逢呢。”
说罢,客人急趋上前,从木柱上拔下长剑,双手捧住,递与刘邦。
刘邦慌忙起身辞让:“这,这怎么敢当?”
那人神情渐渐肃然,扫视众人而后谓:“此剑,乃上古周官桃氏所铸,春秋战乱,埋没于南山。始皇元年因山民垦荒之故,方得见天日,后为山中一隐者所藏。前年我行脚至南山,蒙此翁错爱,以剑见赐。但我终为江湖散客,不能成大器。此剑赠与君子,来日定会有一番开辟之功。大丈夫在世,仅数十年而已,不能效刑天舞干戚,岂不是人生至憾?故此,人万不可心死。譬如你……”说到此,客人便一指刘邦的头顶,“今日乃亭长,以竹皮为冠,专事治盗;来日也说不定,就要换成通天冠了呢。”
闻此言,萧何与曹参两人,脸色顿时惨白,其余人也都一时怔住。
刘邦也是脸色一白,压低声音道:“近来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欲再次东游以厌之,眼下朝中廷尉府搜捕甚严……”
美髯客猛然拍案道:“始皇帝果有此言?”他目光炯炯环视诸人。当目光落到座中夏侯婴身上时,年轻气盛的夏侯婴奋袂而起:“季兄,时可矣!”
刘邦连忙将夏侯婴拽住坐下,而后摇头道:“不急,待东南有圣人出吧。”
美髯客愤然而叹:“咄!大丈夫若不图天下,又生之何益?”
刘邦一凛,随即哈哈大笑,忙将话题岔过去:“我就愿闻此壮语!辖十个里长与领有天下,有别乎?没有!这泗水亭,也就是我刘某的天下了。”
众人一时缄默,都不敢贸然言语。座中情状,眼见得尴尬起来。
美髯客也不理会,霍地起身,朝众人一揖,唱了一声诺,便要辞别。刘邦望望天色,挽留道:“客官勿急,眼下似有雨意,不妨歇息一夜再走。”
美髯客摊开双手道:“在下是此身无籍,浪人一个,唯有幕天席地,不便住公舍。”
刘邦便笑道:“小吏我也已猜到。不过,他大秦律虽有条目,‘游士居留而无符,不可’,然在此泗水亭上,本吏就是尊长,不必理会那许多!再者说,萧主吏也在此,万事有他担当。明日恰好有传车路过,客官也可顺路搭乘。”
美髯客微微一笑,手指宽阔驿路,说道:“兄长请看,这山河远迈,大道如砥,其疆域之广,为前代所未有,正待我辈以跬步丈量之。你我生不逢时,耻食周粟,这倒也罢了,若是连海内之土都不能周游,岂非等同蝼蚁了?人各有志,所求不同,在下之宿命,前世已定。诸位,桂花香时承蒙款待,谢了,就此别过!”说罢,将美髯一掀,返身便走。才只数步,就隐入萧萧白杨林中去了,杳然无踪。
刘邦手提长剑,望着来客隐身处,怅然若失,连声赞道:“壮士,壮士!真神人也!”
当下举起剑来仔细端详,见剑锷上的龟纹密密匝匝,一丝不苟。上有“赤霄”两字,乃金文镌刻,苍劲老到。便知是名匠之作,不知由几万遍锻打而成。再看那剑身的柳叶形,更无疑是五百年以上至尊剑器。刘邦心中便一动,回头对众人道:“今日真是奇了。天赐此神剑,诸位作何感想?”
一众好友正自惊愕,都还未回过神来。唯有樊哙嚷道:“哦呀!这是教阿兄起兵吗?”
刘邦便勃然作色,叱道:“莫要胡言!天下事,自有天命。我等还是拜这豪客一拜吧。”说罢,先就面朝草泽深处,长揖了一回。
待众人也礼毕,刘邦便问萧何:“萧主吏,俺在这亭上迎来送往,十年有余,从未见过有如此英雄。你掌一县吏员考核,良莠人等见过不少,可曾识得这等人物?”
“惭愧!一个也无。”
“那么,今日之事,你意下如何?”
萧何笑道:“既有天命,也须待天时。除此,更有何言?”
刘邦闻言,不禁热血上冲,说了声:“好!刘某就是要等那天命!”说罢,来到庭中一口琉璃井旁,伸手打起一桶冷水来。
刘邦捧起水桶想要喝水,却踉跄了几步,险些撞倒了身边的卢绾(wǎn)。
卢绾乃是刘邦的村邻,且为同日生辰,两人之谊,有如孪生。他见刘邦已有醉态,忙上前扶住:“贤弟,你醉了。”
刘邦一把推开卢绾,双手一举,将一桶冷水从自己头上浇下,而后抹抹脸,疾声道:“这哪里是醉?醒世者,我辈沛县人也!”
这临风一呼,声若惊雷。霎时间,泗水岸畔一阵惊扰,苇荡里兔起鹘落,惊鸟四散。众人心头,便都是一凛……
自那以后,刘邦腰间,便常佩此剑。县城内有见识的官民见了,知是前朝上士所佩之物,却不知有何来历,只视刘邦为本县出的一个异人。
次年秋,此剑便应验了美髯客之语,被证实果然是件惊世骇俗之神器。
始皇三十六年秋,阴雨连绵时节,刘邦受县丞之命,押解一队刑徒赴骊山,修筑始皇陵。那些刑徒,都知陵役甚苦,终日劳碌,无分昼夜,去了便是九死一生。即使侥幸存活,那每日皮鞭、棍棒的凌辱,也是万万受不起的。于是在途中,今日三个,明日两伙,便都结队逃亡,当那痛快山贼去了。刘邦纵是邀了樊哙、周勃来做帮手,也是禁制不得。
勉强行了两日,至县境边的丰西泽,入夜歇宿。刘邦屈指一算,如此一路撒豆似的逃人,待到骊山时,恐只剩下自己与两个好兄弟了。到那时,不但自己要服苦役,妻儿亦将收进官府为奴,这又何苦来哉?
刘邦辗转反侧,想了一夜,便拿定主意。次日又走了一整日,至夕食时分,一行人停下来吃饭。刘邦往怀中掏去,摸出钱来,嘱樊哙去买了几坛水酒,与众人喝得酩酊大醉。而后,掷下酒碗,趁醉意上头,便对众刑徒道:“诸君,今日事由我做主,大家都逃了去吧。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人?如此世道,人皆不可活,我亦要去做贼了。”
刑徒们喜出望外,便是一阵欢呼,大半一哄而散。内中有壮士十余人,感于刘邦高义,情愿相随落草为寇。刘邦倚仗酒力,浑身是胆,遂带领众人,朝那泽畔的芦苇深处走去,要往芒砀山间,去寻个着落处。
不一会儿,前面探路的一人仓皇返回,浑身战栗,朝众人嚷道:“不好,前头有大蛇当道,人不可过!我等还是原路折返吧。”
刘邦醉意未消,便吼了一声:“壮士走路,怕个甚!”说罢,便一人提了剑上前,见一条大蛇鳞光闪闪,正在月光下挡住去路。
大道通天,果有妖孽!刘邦便哈哈一笑,仗着酒胆,手起剑落,将那大蛇一斩两截,前路登时便豁然开朗。
众人大喜,发了一声呼哨,便仍随刘邦前行。如此颠颠簸簸,在密密白杨林中走了几里路,醉意上来,个个都支持不住,在草中倒头便卧。
睡了不知有几时,后面又来了一队行夜路的商旅,大惊小怪地唤醒了众人。
这伙行商,似惊魂未定,说方才路上,见一白蛇断为两截,旁有一白发老妇相守,正哀泣不止。众商人甚感奇怪,遂探问其故,老妇人便答道:“有人杀我儿,我哭的正是此儿呀……”
众商人又问:“你儿为何被杀?”
老妇人道:“我儿乃白帝之子,化为蛇,当道而踞。适才为赤帝之子所斩,故老妇哭之。”
商人们大奇,都觉老妇所言,未免荒唐。有人便举起行路木杖,要打那老妪。然而未及一触,老妇便幻化遁形,无影无踪了……
七嘴八舌地听下来,刘邦忽有所悟,原来美髯客的话,竟应验在了今日,心中便不住暗喜。
众人嘈杂了半晌,天色便渐渐地亮了,众人见芒砀山原来已近在咫尺。此山乃名闻天下的一座奇山,在千万里平野之上突兀而起,唯此一峰。此时,一轮红日跃出,染得芒砀山上一片殷红。山下的槐杨林间,瞬时便像聚起了一股浑茫之气。
刘邦见时机已到,便双手持剑,对天作势,大呼道:“秦尚白帝,我今斩白蛇,乃是从天命,各位不必惊慌。信我者,请随我来;惦念家眷的,可离去自便。人活一世,无非讲个快活自在。我等今日落草,乃为情势所迫,各位将来,或有封王封侯的前途也未可知,就看造化如何了。”
同行的刑徒们闻听,心中大起敬畏,皆不言语了,轮流向刘邦要了剑来看,以为是遇到了天神。众人稍事商议,便都死心塌地,声言要跟从刘邦到底。樊哙与周勃混在人群中,相视一眼,神色也都惊疑不定。
刘邦顺势便说:“秦无道久矣,直不拿人当人。吾辈以糟糠为食,破絮为衣,却动辄获罪,断足黥面,罚去戍边筑陵。如此潦倒生涯,还有甚可留恋?今斩白帝子,天地或将倾覆,我等草民,来日便可放胆吃喝了!”
众人闻言,都激奋起来,齐声呼道:“不如做贼!”
刘邦将头顶竹皮冠解下,掷于草中,一脚踩扁,以示与秦绝。心下却暗道:“甚么赤帝白帝?长夜茫茫,众人走夜路,撞了鬼吧!方才斩蛇时,并未见有异象,那不过就是草间一条老蛇,滋养得久了,形同巨蟒。斩也就斩了,有何奇怪。湖上即便有老蛇成精,又怎敌得过一柄风霜古剑?老太婆的梦话,可信不可信,哪里能深究?倒是这丰西泽,大湖茫茫,好一个水乡,令我今日有了个藏身之处。此水之德,当永世不忘才是……”
当日斩蛇举义,刘邦手中所持的,正是眼下这柄赤霄剑。看其锋锷生光,隐隐泛红,酷似曙色一缕,倒真是名副其实了。
帐中的膏油灯,灯芯一阵毕剥作响,忽然就变得明亮起来。
刘邦心情渐好,吟啸一声,便欲舞一回剑。却猛听得执宿郎卫周緤在帐外喝问来人,不一会儿,就有值夜的中郎将王恬启,张皇失措地闯了进来,身后带起的一阵风,险些熄灭了几盏灯火。
只见王恬启甲衣蒙尘,革履沾泥,进来便伏地禀报:“大王,萧丞相逃了!”
刘邦回头看了看,似觉难以置信:“谁逃了?”
“是……萧何丞相。”
“你如何不去追?”
“追了。下官马疲,追也追不上,不知往何方去了。”
刘邦遂提起剑,疾步抢出帐外,似要亲自去追。然看看那月下的遍野林莽,不知深有几许,便又退了回来。踌躇片刻,一下竟颓然倒地。
“大王!”王恬启连忙上前,扶起了刘邦。
刘邦只觉胸中气闷,沮丧道:“我正待与萧丞相商议大事,如何他也逃去了?别人逃亡,不过是妇孺之见,丞相他如何也要逃……萧何啊萧何,我刘季,如今还是欠钱不还的泼皮吗?连你这老匹夫也要逃?失了你这左右手,我在汉中,又何年何月能出头呀……”
王恬启此时又道:“南郑多山,小路纵横。丞相一人逃去,纵是一营人马去追,怕也是徒劳。”
这王恬启,系刘邦之母王含始的族弟,辈分虽尊为刘邦之舅,年纪却略小于刘邦。刘邦中年丧母,于沛县举事后,便召这位小舅入了伙,令其亲随左右,多有照拂,然总觉其人尚欠历练。
闻听王恬启叫苦,刘邦便有些恼:“混账话!丞相一人,三军不换,剥了皮也要把他追回。”
“诺,臣下这就去。”
“且慢。”刘邦定下心来,稍稍振作,便教训道,“我的小舅呀,想我母家的祖上,是那秦将王翦,那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怎的到了你这里,万事皆不过心?追人,也要擅驾车马之人去才是!去告诉太仆夏侯婴,教他驾车去追,要多多带人,凡遇歧路,便分道而追,勿得遗漏。”
王恬启面有惭色,叩首领命而去。
刘邦看看手中长剑,灯影下,转眼间似锋芒尽失,便恨恨掷剑于地下:“天不助我刘季!尔等都走吧,走吧,留一座空营给我好了。”
郎卫周緤闻得帐内有剑声,大惊,连忙奔进大帐来。
刘邦兜头便问:“你如何不逃?”
周緤莫名其妙,连礼仪也忘记了,拍着胸甲道:“周某自沛县举义,大小百战,何曾有过逃心?”
刘邦反而怔住,望了望周緤,叹道:“也是。把这剑收拾起吧。”
周緤俯身去拾剑,刘邦又道:“我等在通都大邑沛县举义,却到这鸟不拉屎的南郑终老,周緤,你悔也不悔?”
周緤往昔在沛县以舍人身份投军,忠勇无伦,此时只是大呼:“男儿敢作敢当,悔个甚么?”
那夏侯婴带人去追了整夜,至次日晌午,各路人马均无功而返。夏侯婴无奈,垂头丧气进帐去见刘邦:“禀告大王,臣等追不上萧丞相。”
刘邦起得迟,此时尚未梳洗,蓬头跣足,正倚在案几旁。听了禀报,不禁怒上心头,斥道:“夏侯兄,你封了侯,怎的也无一丝儿长进?那萧丞相,难道能插翅飞了去?”
夏侯婴额头顿时冒出汗来:“大王,微臣已经尽力了。”
刘邦道:“夏侯兄,寡人不懂,一个老儿出走,数十精壮去追,怎会追不上?”
“微臣精熟车骑,绝无渎职,只是今日之事,太难!”
“这话怎讲?”
夏侯婴禀道:“南郑,自古即是荒僻边城。自从大王驻跸,才算是脱胎换骨。从此城欲往关中去,尽为险路。微臣派出去的斥候,一夜间穷尽了城乡大小路径,皆不见丞相踪影。有一路斥候,已追到了褒斜谷口,但见秦岭连绵,山径奇险,哪里能见到个人影?再者说,既然栈道已毁,行路难如登天,萧丞相怎肯往那条绝路上走?依臣下所见,丞相坐骑,不过是平常驽马,怎跑得过斥候所骑的良驹?想必是他不愿被追上,找个地方藏匿了。”
“你说,丞相不会去投项王吧?”
“这臣下哪里得知?想来是不会。”
“可是不投项王,满天下还有何处可栖身?他萧何,莫非是昏了头,要回乡下去耕地?”
“这个么……也未可知。”
刘邦便叹口气道:“那他就是昏了头!好,你退下歇息去吧。”
夏侯婴退下后,刘邦勉强梳洗完毕,发了一会儿呆,叹道:“老儿,你误我不浅!”
原来,在初封汉王之时,刘邦仍驻军霸上,心里一百个不服气,欲与霸王以武力争天下。倒是周勃、灌婴、樊哙等股肱之臣,都把那大势看得清楚,说万万不可动武。又有萧何苦苦进谏,说得头头是道,不由人不信。
当初萧何曾劝道:“我军兵力不如人,故万万不能鲁莽,否则百战百败,岂有他哉。依臣之见,大王可安心在汉中为王,养民招贤,善治巴蜀。待物力兵力养足,再回军关中,平定三秦。只要破了关中,天下事,便从容可图也。”
听了萧何老谋深算的这一番话,刘邦这才服了气,点起人马,来至汉中就国。这期间,身边最得力的谋臣张良,因打算回乡辅佐韩王复国,不得不就此分手。张良于临行之前,为刘邦献了一计。张良道:“待大军过后,请大王将那古栈道尽行烧毁。如此,既可断三秦觊觎我汉中之心,亦可令项王明白,大王绝无东归之意。”
此计,也只有张良才想得出来。刘邦思之,遂大悟,欣然照办。
此后,刘邦驻扎在南郑郊外,蹉跎一月有余,果然等到了时来运转。就在入夏后,齐地的一个旧贵胄田荣,起兵反楚了!
他这反帜一张,西楚霸王项羽原先布下的阵脚,便有所松动。项羽当初在分封之际,难免亲疏不等,各路心怀不平的枭雄,此时便都蠢蠢欲动,欲重演春秋战国之事。项羽的霸王席位尚未坐热,便后门起火,不由得将那田荣恨之入骨,打算起兵东征。
这一局势,令刘邦窥见了一线光亮——东方既生乱,项王必无暇西顾,汉家便可趁乱夺取关中。故刘邦在此时,急欲与萧何商讨方略。萧何却偏巧在此时出走,这教刘邦如何不急:“这老儿,到底有何隐情?”
刘邦想想,若再按兵不动,眼见就要错失良机了,便更如困兽在笼,焦躁万分。秦亡以来,人都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言果然不谬。这煎熬,真真是生不如死!
且说这一夜,韩信果然是纵马进了褒斜谷,走了一天,至栈道被焚处,马不能行,只得弃马徒步。夜间在树丛中草草睡下,天明又赶路。到得一处,前有一条河拦路,好不容易觅得一山中樵夫,询问之下,方知此水名曰“寒溪”,平素水浅仅至脚踝,近日逢春雨暴涨,竟要等对岸艄公来摆渡,方过得去了。
韩信无奈,枉自在溪边徜徉,再看路旁碑石上,确是镌有“寒溪”二字,揣摩了一下路程,堪堪离南郑已有百余里了,想必已脱出了樊笼。于是便在一株大枣树下歇息,等待渡船过来。
山中空寂,韩信倚在树下喘息片刻,猛然想起方才与樵夫打过照面,若汉营派了追兵来,询问之下,樵夫必会详告之。想到此,韩信便一刻也坐不住了,跳将起来,手提长剑,要去寻觅那樵夫。
韩信一面拨开荆丛,一面就在心中念道:“吾辈一生未做亏心事,今日为脱险,却要结果这樵夫一条无辜性命了。天可怜见,令此人枉死!……也罢,此辈今日了结掉这砍柴放马的贱命,又焉知不是福气?”
不料,那樵夫在山中厮混得久了,行走如飞,片刻工夫,早已不见了踪影。十万大山,哪里还能觅得踪迹?韩信徒然在林中跌跌撞撞,面颊与手背屡屡触到荆棘,皆剐得伤痕累累。
半个时辰下来,人未找到,狐兔蛇鼠倒惊起了不少。韩信只得收了剑,一声长叹,仍回大枣树下歇息。时至正午,炎暑渐渐逼了上来,山谷里也气闷起来,唯枣树下尚有些许阴凉,韩信一身困乏涌上来,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
再说萧何前夜独自打马出营,追到石梁亭,问了粮仓军卒,皆说不见韩都尉行迹,便费了一番踌躇。自忖从汉中往关中去,古来通道有四五条,西去巴蜀,亦有几条路,韩信究竟会从哪一条跑掉呢?
萧何勒住马,在粮仓栅门前左右打望,却见一串更灯高挂,横臂直指东方,心里便一亮:韩信此去,是为逃亡,不欲被追兵赶上,所择路径,定是他人以为不通之路,那唯有东边的褒斜谷!褒斜谷栈道,汉王来时曾一火焚之,现时唯飞鸟可过,追兵若赶到谷口,见前路断绝,定然放弃不追。韩信是何等人物?必循《孙子兵法》出其不意之途,弃马从褒斜谷徒步攀援而过。
想到此,萧何心下大喜,便策马向褒斜谷追去。到得栈道焚毁处,其路之险,果然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当下便弃了马,踉跄步行。
正午过后,那韩信正在枣树下睡得香,忽觉手腕被人扼住,耳畔有人大呼:“韩信,往哪里跑!”韩信心知不妙,用力挣脱来人,一跃而起,便要拔剑。
待他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却是萧丞相,且仅独自一人。看那萧丞相,此时模样儿简直不忍直视,满面灰土,鞋履绽裂。韩信心中一惊,却又忍不住笑起来:“丞相!……如何这般狼狈?”
萧何又一把抓住韩信手腕,气喘吁吁道:“老夫舍了性命,在这鬼见愁的路上跑,只是为你韩都尉。”
“晚辈得罪了!韩某不辞而别,实有苦衷。”
“来来,韩都尉,你我席地坐下,从头说起。”
萧何不由分说,拽了韩信坐下,掀起衣襟擦了把汗道:“韩都尉志存高远,老夫我是看在眼里的。目下汉家蹇促,毋庸讳言,然夺天下者,今世恐不再是始皇帝一流了。你看那甲兵百万,苛法千条,还不是一夜之间就散了?今后,得天下者,必得依黄老之术而行。”
韩信闻言,便是一震:“哦?晚辈愿听指教。”
“韩都尉,你饱览诗书,宏图大志全都写在脸上,那项王识不得,乃是莽夫伧俗之眼光。你弃楚投汉,实为明智。”
“丞相知我!然投汉以来,境遇实不见佳。在楚营尚可执戟,算是得了中人之体面;到了汉营,却是与麸皮谷糠打交道,连下人的体面都无了。”
“都尉触犯军法,汉王却饶你不死,反而加官。此等际遇,在项王那里,可得乎?”
韩信一时语塞,便嗫嚅道:“汉王仁厚,确乎不假。”
萧何便松开手,笑道:“着啊!仁厚之君,必善于纳谏。汉营中文武诸人,多有赏识韩都尉的,今日两句,明日两句,不由他汉王不对你刮目相看。”
韩信迟疑道:“这个……小小爵禄,非我之志。”
萧何便正色道:“有天下大志,亦正当留在汉营中!你若复归楚营,楚之霸业已成,乃在彭城论功行赏,你一个叛官,回去有何功可赏?楚今后之所图,便是守成,那项氏诸人还封赏不及呢,谁人来理会你这前执戟郎?”
此番话,说中了要害,韩信脸色便是一变:“那我便去投章邯得了!”
萧何道:“韩都尉,即便是走投无路,也万不能去投那逆贼。”
韩信的眉间,不觉便涌起了绝望之色:“还请丞相教我。”
“汉家今日,不过才占有区区汉中;你看那汉王格局,可是一个僻地诸侯的坯子吗?将来从汉中起兵,与项王争天下,用人之处,还不知有多少呢!都尉年少,何苦要往那无路的路上去走?”
萧何苦口婆心相劝,竟一直讲到了日头偏西,讲得口干,便蹒跚走到那寒溪边,俯身去掬水喝。韩信看看萧何背影,心有不忍,脱口而道:“丞相,蒙你如此厚爱,匹马追及,晚辈实难承当。今日不走就是了,这便跟你回去。”
萧何在溪边直起身来,仰天大笑:“有都尉这句话,万事定矣!老夫就是奔走一万里,亦不觉累。”
两人这才互相细端详对方,都觉如乞丐般蓬头垢面,不禁执手哈哈大笑。
韩信道:“丞相此番豪举,可上得史书了!”
那边厢在南郑营中,刘邦全不知萧何的一丝踪迹,整日里茶饭不思,苦苦挨了两天过去。
这日,他拣出《太公兵法》来,看了半篇,便无心浏览下去。正坐卧不安间,忽听帐外值宿的郎卫徐厉一声惊呼,紧跟着,一阵马蹄声至帐外戛然而止。只见一人急如星火,滚下马来,不待谒者随何通报,便踉跄闯入帐中。
刘邦抬眼看去,竟是丞相萧何!心中便是亦喜亦怒。
萧何进得帐来,伏地便拜。刘邦连呼:“免礼免礼!快来坐下。”
待萧何就座,刘邦便佯作怒状,骂道:“乡鄙小吏,终改不了燕雀之心!怎的就要叛我而去?数年情谊,说走便走,你又如何忍心呢?”
萧何满面尘灰,忙不迭地答道:“臣不敢逃,臣是去追逃人了。”
刘邦亦知,将士都不愿蜗居这汉中,人心无不思归,每日逃亡的不知有多少。然能劳驾萧何月夜追还的,又不知是何等奇人?
想到此,刘邦便笑问:“你说来听听,所追乃是何人?”
萧何答道:“韩信。”
刘邦不觉怔住:“韩信?是那淮阴人韩信?”
“不错。”
“那个胯下匹夫?治粟都尉?”
“正是。”
刘邦便一下动了肝火:“丞相,吾辈从关中移驻来此,逃人多矣。帐下众将,逃亡者恐有十几个吧?丞相你别无所追,却去追那韩信小儿。区区一个筹粮官,追他何用?这分明是在诈我!”
萧何伏地叩首道:“众将易得,国士难求。有勇有谋如韩信者,臣未曾见过。他早先在项王身边做执戟郎,不得出头。项王不用他,是项王目无贤才,毁弃黄钟。然大王你……若是愿安居汉中,便无须赏给韩信一官半职;若欲争天下,则非韩信担大任不可。此外,便更无一个称职之人。这韩信,是走是留,只看大王如何决断了。”
刘邦思忖片刻,徐徐起身,在帐中徘徊良久,方才道:“我也想尽早东归,岂能久居在这等地方?久了,真要愁煞人了!”
“大王果欲东归,便要起用韩信。用之,韩信即可留下;不用,他或迟或早终归要逃亡。”
刘邦睨视一眼萧何,突然问道:“萧公,你莫不是与韩信有私?”
此话尖刻,问得又突兀,萧何却不着恼,只淡淡答道:“私交不深,然诚心可鉴。前回,夏侯兄曾向我举荐过此人,赞不绝口,我便对此人留了意。韩信今春犯下杀头之罪,由夏侯兄极力保下,那之后,我确是与他挑灯谈过两三回。臣之所见,夏侯兄并未言过其实。这个韩信,确是人中蛟龙。天下大势,河山形胜,他均了然于胸。”
“他?人中蛟龙?哈哈……凭他那副仪容?罢罢,我便也赏他个执戟郎做,你看如何?”
“人不可貌相。且如此,他又何苦弃项王来投汉?”
“你说,他本领何在?论膂力,他何及樊哙三分?论斗剑,他……斗得过寡人吗?”
“大王,小技何足道哉!这韩信,平素好学,手不释卷,尤其深谙兵法。还记得入咸阳时,众将都奔宫府而去,贪图金帛财物。独我一人,带兵守住丞相府、御史台,搬得些律令图书回来。这些典籍,汉军中何曾有一人来问过?唯有韩信曾借了去揣摩,如此心性,可还了得吗?!听他谈吐,诸如山川地形、诸侯强弱、时局开阖、统军要领等,无一不通。兴我汉祚,非此君莫属。”
刘邦低首捋须,沉吟了片刻,便问:“兵者,大事也,丞相果真看好此人?”
萧何断然道:“那项王天下无敌也,然宇内唯一人可制伏他,即是都尉韩信。”
“项王勇冠三军,诸侯闻之变色,我汉家虽处于下风,总不成要用个竖子为将吧?”
“大王可知否,项羽也曾学过兵书?”
“晓得。”
“可知他一编尚未读毕,就掷兵书于地?”
“也有所耳闻。”
“如此莽夫,恃力而欲图霸业,实为狂悖。而我汉家,难道要与他比剑来争高下吗?”
刘邦便似有所领悟:“那要如何较量?”
萧何向前膝行几尺,伏地稽首道:“大王,臣月夜追韩信,即是要追还一位大将之才。”
“大将之才?怎的未闻众将说起过?”
“昔商鞅君有言: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便是此意。”
刘邦听萧何掉书袋,便不耐烦,随口道:“好,看丞相面子,我可拜他为将。”
萧何仍伏地不肯起身:“拜他为将军,他也必不肯留。”
刘邦一惊,双目盯住萧何,只是不语。
萧何便又道:“前朝始皇帝,虽性若虎狼,但所行俭约,志在天下,又能屈身下士。大王与之相比,所行俭约,志在天下,全都不在话下;唯屈身下士这一条,则远逊于始皇帝……”
刘邦不由浑身一颤,拍了一下案几:“寡人,这就拜他为大将军!”
萧何这才起身,长吁道:“如此,汉家幸甚。”
“便要烦劳丞相了,去唤韩信来,我今晚就拜将。”
“不可!大王素来傲慢无礼,拜大将军,就像呼小儿,这如何使得?这也是韩信所以逃亡之故。大王如欲拜韩信为大将军,就应择良期,守斋戒,设坛场,具礼数,方为妥备。”
刘邦便大笑:“拜个大将军,要恁多礼数?好,我今日就听丞相的,你尽管去办吧。”
萧何仍不放心:“大王务请言而有信。”
刘邦满口应道:“好,从明日起,寡人斋戒三日,定然不欺。”而后,便扯着萧何的官袍,送萧何出了大帐。
回到案前,刘邦只觉心头如释重负,遂将赤霄剑从架上取下,舞了两舞,恰见侍者随何端了葵羹来,便令随何站立勿动。
刘邦帐中侍者,皆武职装束,头戴一只武冠。刘邦一声轻喝,挥起长剑,电光般劈了出去,将那武冠齐齐削下一截!随何的头顶,顿成鹅头般奇怪模样。刘邦遂弃剑,大笑道:“随何,你曾为楚臣,熟知项王。寡人此剑,可削得项王头颅否?”
那随何惊得三魂出窍,只战栗着答道:“然……然也。”
待到笑够了,刘邦方才收心敛性,欲思谋一下大事了,便命随何去卢绾营中,寻一个看得过眼的剑匣来。少顷,随何寻来了剑匣,刘邦便从地上拾起长剑,仔细揩拭干净,装入匣中。
他捧起剑匣,凝视古剑良久,心里叹:古人说得有道理,潜龙在渊么!看这古剑,目下还只是一条不动声色的潜龙,可迟早有一日,它会破空而出。这剑虽不及干将莫邪,但也是王者之器。从今日始,就称它作“汉王剑”好了,传之后世,令子孙勿忘根本。看看今日这汉地,这汉王名号,这个拖泥带水的“汉”字,都还寂寂无闻。如今我欲作大丈夫,就是要在这“汉”字上投入本钱,将它弄出大名声来。
刘邦想到,当初秦代周德,是水德之始;时至今日,暴秦已是自寻其死了,“汉”这个缘于汉水的名号,岂不正是天示水德?天予我取,岂有不受之理?有我刘季在,汉就必不再是“江河淮汉”的尾巴,而是《山河舆地图》上一个至尊的名号。来日天下,岂止是山东诸侯,即便是洪荒角落中人,听了这个名号,也要畏服!
刘邦看得清楚,今日环顾海内,不论有多少人嘈嘈切切,须认真对付的,也不过就是项羽一个。他与项羽之间,所差的并非心智,而是武力,项羽这莽夫,简直是不世出的凶煞神一个,刘邦不能敌,刘邦囊中人物,也无一个是他对手。譬如樊哙、夏侯婴、周勃者流,唯忠勇可嘉,提刀巡城尚可,沃野之上与项羽角逐,就上不得台面了。
至于萧何极力举荐的这个韩信,夏侯婴确也极力保荐过,韩信的名字,还两次上过汉王府文牍。对韩信身世,刘邦可谓略知一二,但只是怀疑:这书生,手不能缚鸡,臂无弯弓之力,有何手段能与项羽相抗……何以萧相国如此斩钉截铁?此事大有不可解之处。
刘邦知萧何心思缜密,半生都在考核吏员,看人不会错。况且乱世中人,行止多异乎常人,也许一眼还看不出甚么名堂来。
想当初,项羽夺了刘邦七万人马,唯余下三万,允刘邦带入汉中,韩信那时正在项羽营中,官拜郎中,执戟近侍,但韩信却放着这样的好差不当,随着一伙咸阳的闾巷无赖,从那极险峻的子午谷,爬山越岭来投汉军。投效之后,又不安分,要星夜出逃,另投门庭。这倒令刘邦有所斟酌了:难道,韩信真是个屠龙问鼎的大材?
三日后,就要登坛拜将了。王命一出,驷马难追,悔都没得机会悔了。刘邦实在想不出,这淮阴孺子究竟有何能耐?
入夜之后,想到从明日起,就要斋戒三日,刘邦又坐立不安起来。虽说军营之中挨日子,跟斋戒也相差无几,肉没得吃,女色也见不到一个,但要戒酒三日,总还是难熬。他想了想,便唤上贴身郎卫徐厉,连常服也不穿,只穿了平日燕居起坐的便服,前去樊哙营中饮酒,且醉得一时是一时。
出得中军大帐来,远望萧何的幕府灯火通明,帐前有车马兵卒急趋而行。刘邦知是萧何在打理设坛拜将的事了,心里就一动,信步朝那一处营帐走去。
萧何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唤上了夏侯婴,往南郑城里不知跑了多少趟。未来三日,汉王只不过洗沐吃斋,他萧何名下的事务,却是多得不知凡几,都要逐一铺排好。
刘邦唤了一声,便走进帐中。萧何一见,忙放下手边杂事,伏地叩拜。
刘邦摆手道:“丞相事多,可无须拘礼。我来,只想问你个事情:以往拜将,呼来授印即可;后日拜大将军,我将说甚么才好?”
萧何答道:“垒土筑坛的地方,臣已选在营门南的千秋亭近旁,届时百官齐会,大王只须拾级而上,登坛后,南面坐定就好。其余关节,皆由谒者仆射调度。”
刘邦就笑:“那不成了布袋偶人了?那么,印绶、节钺之类,又如何授受呢?”
“亦是如此。”
“哈哈,果真是个偶人。不过,我还是不明,历来秦楚两国统军的名号,只有上将军,诸侯各军内,曾有大将军名号的,唯赵国陈馀一人。这个大将军,权限究竟几何?”
“位在众将之上,总理军事。”
“那么,你我二人今后又做甚呢?”
“我可专督粮秣。”
刘邦便笑:“丞相要去补韩信的缺?”说罢沉思片刻,而后叹道:“也是。连年征伐不休,文官无用武之地,可惜了你这满腹经纶。待到承平时节,再做个真丞相吧。”
萧何忙稽首拜道:“臣愧不敢当!”
刘邦忽见萧何案头,有竹简写了设坛的诸般事项,就拿起来看。看罢,心头有了打算,屏开左右,朝萧何低声嘱咐了数语。萧何闻言,神色一凛,连连颔首应诺。
议事已毕,刘邦便摆了摆手,告辞出来,带了徐厉,径直往樊哙营帐而去。
那樊哙,不但是沛县旧人,还娶了刘邦的妻妹吕嬃(xū)为妻,成了汉王连襟,荣宠无比。从前他是刘邦身边的骖乘,因鸿门宴上救主有功,被封为临武侯,授官郎中。到了汉中以后,仍随侍汉王左右。为此故,他的军帐内,就常有高朋满座,人人都存了些攀附之心。
刘邦刚走近樊哙军帐,便有营中巡卒认出了汉王。那军卒正要掷下长戟施礼,刘邦连忙拦住,教他不要声张。原来他听帐内一片喧哗,口音都是沛县旧人,便又不想进去了,只是问那军卒:“何事如此高兴?”
军卒答道:“营内都哄传,要拜大将军了,所以高兴。”
刘邦便问:“拜大将军,与尔等有何相干?”
那军卒极是聪明伶俐,脱口便道:“兄弟们当然高兴。究竟哪个可拜大将军,众人都在博彩……”
“博彩?”
“赌谁是大将军么!”
“啊哈,有这等事?”
“拜了大将军,回军山东岂不就有望了?况且拜大将军之日,要犒赏三军,开饭可以喝到牛肉汤。”
刘邦就摇头:“这算甚么高兴事?”
军卒道:“弟兄们多日不知肉味了,只苦了一张馋嘴!若是喝了牛肉汤,有谁不愿效死?”
原来如此!刘邦心里叹息:战乱纷起,民间已经苦极,不要说兵卒,就是我汉王府的灶头,到南郑后,亦未见过一条牛腿。可怜这些穷户子弟,一口牛肉汤就宁愿效死,众将中有几人肯信?
听了军卒叫苦,刘邦只觉酒兴全无,就打算折返回去。正待抽身,又闻帐内有人激辩。
只听樊哙在嚷:“我如何便不行?就是那项王,亦须高看我一眼,呼我为壮士,赐我斗酒彘肩……”
随即就有人哂笑:“那生猪腿么,何来荣耀?”
刘邦诧异,便问那伶俐小卒:“为何又这般地吵嚷起来?”
军卒答道:“众将军也在下注呢,都赌自己可拜大将军。”
刘邦顿觉好笑,遂起了兴致,不待通报,便撩起军帐门帷,钻了进去。众将万没料到主公驾到,一时兴不能止,都未离座,只是趁着酒意招呼道:“季兄季兄!如何得闲了?”
刘邦也不答话,摘下腰中长剑,挂于架上,便自顾坐下,扫了一眼案上酒菜,见虽无美馔佳肴,却也不乏腌瓜脯肉。樊哙连忙起身,捧了酒坛,要给刘邦斟酒。
刘邦挥袖拒之,只说是刚刚饮过,而后环视众将道:“军中夜禁,何事如此高兴?”
众将这才察觉刘邦神色有异,一时竟都哑了,你我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唯有樊哙心直口快,抢先答道:“萧丞相今日知会我等,三日之后要拜大将军,明日起全军休沐三日,暂罢晨操,故而今晚兄弟们放肆一回。”
刘邦就笑:“尔等也要洗澡?萧丞相未免小题大做了。”
那曹参心机最深,趁此机会,便试探道:“季兄,大将军位在众将之上,号令三军,何其荣耀!吾等追随季兄从沛县出来,九死一生,无论哪个,赏了这个位子坐,都是季兄的大恩,待到来日征讨项羽那厮,岂能不以死相报?”
刘邦听出这话中之音,故意不加理会,却道:“项王无义,逼我移军南郑。他不允我做关中王,自己却又不喜咸阳,烧了宫室,回彭城称霸去了。可惜那阿房宫,好房子三百里,我等兄弟还不曾享用一间,倒被他一火焚之。想想反秦以来的辛苦,也是无趣得很。封汉王以来,我无日不忧,懊恼至今,故而与众兄弟也难得一聚。此次拜大将军,乃我汉军重振旗鼓,不日就要回军关中。那项王,力能拔山,英雄盖世,与他厮杀,怕是要有几分虎胆才行。若是点了在座哪一位为大将军,可敢出这个头吗?”
那樊哙便霍地立起,慨然道:“这有何难?莫说项羽那厮,就是始皇帝活转过来,樊某也是无惧!”
刘邦笑着拽他坐下:“如此便好。大将军者,人中龙凤也,不可造次。来来来,尔等都各自表表:举义以来,有何功劳在人之上?我这里且记下,也好与萧丞相斟酌。”
此话之意,众人全都领会了,心里都是一激。
当下樊哙便按捺不住,跳将起来道:“不要说沛县举义,早在芒砀山落草时,我樊某往返沛县与芒砀间,私通消息,偷运粮草,全不顾秦律严苛,岂不是有包天之胆?出沛县后,各位屈指算算,攻濮阳、城阳、开封、宛陵、宛城,各处无不是我先登城头。秦将章邯,那是何等了得?陈胜、项梁都死于他手,霸王也须让他三分,我在濮阳城攻打章邯军,不也是一样舍命先登?三年下来,首级怕也亲手斩得有千把个。这功劳,阿兄自知。不过,若论险境,当数范增的诡计鸿门宴,最是要命!当日我手提盾牌,撞进军门,怒对霸王,直瞪得霸王如坐针毡,这才保得季兄安然……”
众将听到此处,都不禁哄笑。
樊哙涨红脸道:“我樊某出身,固然是狗屠一个,但季兄不嫌我,给我封了侯,从此可流芳百世,此恩之大,碎尸万段亦难报答。季兄若能拜我为大将军,我必先登彭城,即使头颅掷地,也要为阿兄活擒霸王回来!”
听了樊哙这番表白,刘邦笑而不语。夏侯婴在一旁却只是摇头,暗想大将军岂是先锋官之流,只凭着袒身挡箭矢,就能做大将军,那军中能拜大将军的,就不知该有多少了。虽然樊哙因连襟之故,与汉王最亲,但军中大事,汉王必不能营私,须量才度用才是。正这样想着,忽见刘邦回首示意,指名问道:“滕公,你意下如何?”
夏侯婴因起事以来,数度统驭兵车,大破敌阵,战功赫赫,故而颇受重用。早在洛阳东,就因掩护刘邦车驾有功,被刘邦封为“滕县令奉车”,因楚人称县令为“公”,因此沛公军中都敬称夏侯婴为“滕公”。刘邦做了汉王之后,又封夏侯婴为昭平侯,位列公卿,爵位远在樊哙之上。因刘邦以往叫顺了嘴,故而仍呼他为滕公。
夏侯婴道:“以臣下看来,大将军绝非匹夫之勇。三尺之内、血溅襟袍的猛士,我在沛县衙中,便所见多矣,算不得甚么!今我汉军,欲与项王一决雌雄,非有懂得御使千军万马者不可。小弟不才,但雍丘城下,曾驱兵车之部,大破李由军。李由者,何人?秦丞相李斯之子也!然则区区战功,不足为凭。大将军之位,何人可胜任,我看大王早已有决断。”
刘邦听罢,颔首称是,随后侧身目视曹参。
那曹参性素沉稳,一直在细听众将之言,神色不动,外人不能窥其内心。他在沛县之时,即为豪吏,阖县官民无不敬重,自从沛县起事,也一直随侍沛公左右,每战亦是奋力陷阵。另者,他还是众将中少见的有治理之才的人,先前楚怀王曾加刘邦为砀郡长,刘邦就将曹参擢为下属一个县公(楚制,县令)。后在咸阳封了侯,到汉中后,又加为将军。曹参因暗想,自己离大将军之位不过咫尺之遥,岂有他人能够逾越?故此,便显得神闲气定。
曹参似有满腹的话要讲,却引而不发,想了想,只平缓说道:“诸兄所言各战,我无不参与。譬如雍丘破李由,李由乃我亲手杀之!不过,区区战功,托季兄的福,不敢大言。昔日之谊,今日愈厚,都是寸心可知吧。”言毕,即收声不肯再讲了。
他如此一说,帐内气氛顿然肃静。刘邦注目看了曹参一会儿,微微颔首,而后问周勃有何言语。
周勃此时只是搓手。他为人憨厚,从不多话,不仅善战,且吏治之才也不下于曹参,如今也已封了侯。
刘邦见此,也就不勉强他,掉转头问众人:“卢绾兄如何没来?”
众人就笑。樊哙道:“卢兄哪里肯与我等同席?他衣被饮食,多是季兄你所赐,有事可直入寝帐禀报,我辈何来此等福分?”
曹参也道:“卢兄为尊长,颇有分寸,从不与我等嬉闹。”
卢绾虽未封侯,但到汉中以后,已加为将军,亦极有望入大将军之选。他自觉与刘邦交情深厚,萧曹之辈均难以望其项背,这大将军之位,他卢绾若不能稳坐,旁人就更是无望,所以根本没有兴致与闻此事。
刘邦再看看在座的灌婴、纪信、郦商等人,都默然而坐,似并无相争之意,于是便说:“拜大将军之事,是我汉家大事,来日举兵讨项王,就从此事发轫。大将军属谁,其实也非我一言定鼎,实乃天意所归。诸兄弟自起事以来,无日不在刀锋上走路,真算是泼了性命,跟随我刘季图大事。不过,诸位可曾想过,早前若有哪个身负大将军之德能,我汉军,今日如何会困居在此地?”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止住哗笑,心里都觉歉然。
刘邦便又道:“所以无论兄弟们哪个,三日后有幸登上将坛,都须多多为我解忧。”
众人便纷纷应道:“季兄无须多虑!”
樊哙更说道:“我等岂止要为你泼出性命,来日,还要随你去朝堂上坐一坐哩。”
刘邦道:“贤弟说得对,以往诸君跟从我,是为举大事,图荣华富贵;从即日起,便是要取天下了,坐万世河山。来日拜将,就是登天的门槛,须我等奋力一跃,不容徘徊!”
众将皆应承,一时都血脉贲张。
刘邦见势挥袖一笑:“明日起,季兄我须得斋戒三日,没有酒饮,好不郁闷,今夜我与尔等痛饮一番。”
众人都喊好,樊哙便抱起酒坛斟酒。刘邦见他帐下酒坛堆积成山,脸色便略有不豫,问道:“我等尚有酒饮,不知士卒们饮食如何?”
樊哙道:“汉中地方,物产尚可,军士们都能吃饱。自从换了治粟都尉那小儿郎,如今更无疏漏。”
刘邦便问:“韩信?他有何能?”
曹参答道:“韩都尉见汉中兵多民少,颇费了些心思,调发民夫,打通了断绝已久的金牛道,可从巴蜀运粮。”
“哦?”刘邦眼睛一亮,不由颔首。
“那巴蜀路遥,征粮一时之间不可凑齐,都尉便令辎重部曲,分小队而行,前队粮到,可供三日;三日一过,后队又至;如此诸队循环,可保无虞。自从打通了巴蜀粮道,等于有积粟无算,不至尽在汉中一地搜刮,本地民众也颇称善。”
刘邦笑道:“小儿倒是聪明。”
樊哙平素对韩信颇多敬重,此时便道:“季兄,韩都尉昔在楚营,官职与我相当,而今投汉,却只给他治粟都尉做;我汉家,无乃太小气了些?”
“你也如此说?看来,还是夏侯兄刀下识英雄了。此事容再作计议,今晚我等只须尽欢。”
众人立即喧腾起来,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酒至半酣,众将都请刘邦舞剑歌吟,刘邦推辞道:“三秦遏我,如鲠在喉,军中哪有心情放歌舞剑。我刘季闯荡至今,绝无退路。昨与萧丞相议事,都叹头绪繁多,成败乃未定之数。于是与丞相相约:一日不取天下,一日未荣归故里,便一日不再歌吟。”
夏侯婴便赞:“大王好气魄!”
刘邦看看夏侯婴,忽然高声问道:“夏侯兄,可还记得泗水亭上,那美髯客吗?”
闻此言,那些半途入伙的,都面面相觑,不知所谓者何。而沛县旧人则都浑身一震,目放精光。
夏侯婴忆起旧事,叹道:“季兄……如何能忘呀!”
刘邦便道:“我常思之,那美髯客,恐就是天神所遣,下得凡间来,必有天命托付。来来,你将那架上赤霄剑递给我……”
刘邦接剑在手,缓缓抽出剑身。灯影下,剑芒似蛇信倏地窜出,直达帐顶。众将见了,尽皆肃然。
刘邦环视众将,慨然道:“我听张良说,黄帝采首山之铜铸剑,蚩尤采天卢之金铸剑,皆是天命所归。昔日张良在下邳,从黄石公习诵兵法,曾亲见天下一品龙泉剑,也是王者气象。那时秦政暴虐,搜刮日急,天下残破不可收拾。然黄石公并不气馁,曾言:若圣人之剑不毁,天下终可得安。后张良在下邳东,不择他枝,只投我,便是看我初闻他讲兵法,即可领悟黄公精髓,乃是天命所归。”
沛县诸人皆异口同声道:“那是自然!”
“想那大秦武功赫赫,横扫山东,然国祚之短,犹如蝼蛄,不抵我等乡巴佬的寿命长。何故也?就因他残民太甚,伤天害理!我等可万不能学他模样。”
曹参便道:“我等义师,岂能与暴秦同日而语?”
刘邦道:“不过,今暴秦虽亡,又有霸王无道,诸侯裂土,天下堪堪将无宁日,我辈岂能安于公侯,弃大道而不顾?”
周勃终于不再沉默,霍然立起,抱拳道:“弟乃一编席匠,本为终老乡鄙之辈。自从随季兄大泽斩蛇,竟得封侯之荣。兄若有所托,弟等即不吝头颅,万死不辞!”
刘邦便道:“天下乱时,斩木为兵不难;如欲安天下,则非山泽落草、攻城略地所能为。适才我询问门外军卒,知军中士卒,欲饮一瓢牛肉汤而不得,悲乎!军中尚且若此,更何论民间?我等披坚执锐,取富贵易,安生民难,兄弟们不可有一日糊涂。”
众将不意刘邦提起这一节,都面露愧色。座中曹参、夏侯婴等都敛容道:“我等谨记,当爱护士卒。”
刘邦遂对众人道:“我等乡鄙之民,平日即被人呼来喝去,奔走生计;扯旗造反后,仍是军资不济,暴衣露冠,被项王将士所轻贱。难道,命该如此乎?早年我常去咸阳服劳役,见始皇帝法驾出宫,高头大马,何其伟岸!每每便叹:‘大丈夫当如此也!’乡人却笑我狂傲。昔年我初见吕家丈人,萧何老儿还对那吕公说:‘刘季多大言,少成事。’然大言即是雄心,何错之有?陈胜王如何,不过是赤足农夫一个,他老哥振臂一呼,天下倾覆。可见,草民不必自轻,天下事也并非不能为。我等做事,只须顺天意,有章法,则大事必成,也不枉爹娘生下一回!来,斟酒……”
众人闻言,都跃然而起,斟得酒满后,目视刘邦,忍不住泣下。饮毕,举座皆喧哗呼号:“打天下哟嗬——”其声震耳,惊动帐外。
如此饮了几巡,众将越发激昂。樊哙持剑,砰地斩下桌案一角来,高声道:“此乃项王头颅!”
夏侯婴便讥嘲道:“砍生猪腿吗?若砍项王头,哪得这般洒脱?”
樊哙被激怒,以剑相指道:“夏侯兄,你因临阵逃得快,才封了公侯。如有胆量,我与你斗剑,赌头颅可否?”
夏侯婴便欲取剑:“屠夫之勇,也只配砍肉!我若是你,恐早已羞煞!”
二人怒目相对,直欲打斗成一团,周勃等人连忙上前劝住。
灌婴此时已喝得大醉,摔下酒爵道:“季兄,今日痛快,胜过往常。弟等带人去附近民家,掠几个妇女来助兴。”
刘邦断然道:“不可。约法三章,今日尚不能废,若未回军咸阳,军营内不得有女色。”
灌婴便嚷道:“跟了汉王,便成了墨家门徒,未免太寡淡!弟等明日就翻过秦岭,去取咸阳。”
众人便都鼓噪:“好呀!”
喧闹了多时,帐内杯盘狼藉,几案歪倒。刘邦忽觉此景太过俗气,像极了丰邑市井,便十分无趣,起身告辞道:“各位,我不久坐,你们且尽兴。军中辛苦,好好将息几日,待到拜将时,也好有百倍精神。”
说罢,便跨出帐门,唤了在门外等候的郎卫徐厉,返身回去。众将皆送出门外,看看刘邦远了,便又回到帐内,继续饮酒。
刘邦在路上,一语不发,暗想这些沛县旧部,倒也可爱,一语便可激得跳将起来,泪奔如注,过几日没得大将军做,还不知该有多少牢骚可发?不过今夜我要说的话,尽已讲完,他们悟不悟得,是各人的造化。不悟之人,封了侯也还是难成大器。想当初在下邳,张良讲黄石公所传授《太公兵法》,我听得津津有味,众将竟茫然无所领悟,着实可恨!
紧随刘邦的郎卫徐厉,也是沛县旧人,当初为官家舍人,举义时即投军,侍卫左右。刘邦不由便问:“你亦是自沛县来,你看这几人,何人可得胜任大将军?”
徐厉便答:“旧部中,何人不忠?何人不勇?小臣看哪个都可以。”
刘邦便想道:旧部们只有一个好,总还是血路上杀过来的,胆量尚可。让韩信来统军,实在教人捏把汗。这黄面儿郎,腹内纵有百卷兵书,也须斩得百十个首级方可入选。以我之意,项羽有那范增为谋士,我亦不可单人独骑;韩信聪明,可做我的范增,以聊补张良离去之缺。不过,令此人做大将军,倒是我刘季平生最大的一赌了。
这样想着,他便觉得萧何这老儿,胸中确实有些丘壑,了得!
此刻抬头望天,只见月小星稀,秦岭无有尽头的叠嶂,都在月光之下,渺然莫测。
昔日刘邦看这环山,只觉得酷似牢笼;今夜观之,则好似壁垒巍然。山上万树,正如旗帜飘飘,大壮声威。他口中便打个呼哨,心情顿然开朗,想到张良是他所遇的第一个贵人,莫非这韩信,就是上天送来的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