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敬佩以少胜多的战役指挥家,但其间的残忍往往是让人惨不忍睹的,没有局部最惨烈的牺牲,就不可能有全局的大胜利。
118、
沐英的到来,使邓友德万分地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又闻言朱元璋一时还不能发兵,邓友德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如今陈友谅攻城的军队有几十万,南昌城的守军,不过三万余人。要以一当十,对付陈友谅的虎狼之师,实在让人犯愁!邓友德这么想着,一时低头不语。
沐英为人,寡言好思,只是对于邓友德,却从来是无话不谈。现在,他看见邓友德低头不语、面带忧虑,知道他是为敌我力量悬殊担心,便宽慰邓友德说:
“事情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尽力为之。拼着我们三人的命,也一定可以把南昌守住,坚持到国公领兵前来。”
朱文正原自持是朱元璋侄儿,不满意邓友德为守城主帅,如今自己惹下大祸,又亲见赵德胜为他而死,对此邓友德却并不深责,不免心中愧疚,只想将功续罪,对邓友德也就服服帖帖。于是乎,三人空前团结,商议守城之法。
“陈友谅倾国之兵而来,攻我南昌,定是团团围住,志在必得。”沐英说:“因此,我等三人可以分兵把守,勿使一方给敌人有机可趁。”
“但是,敌人主攻方向,肯定常有变化。”邓友德说:“我认为,敌人始来,主功必在西北门。”
“西北门城墙已后移数十米,敌人已无法凭船直接登岸。未必还敢从那里入手。”朱文正说。
“凭陈友谅性格,虽然看见我城墙后移,也只会悖然大怒,却不会移兵他处。他一定会仗着他人多势重,自认为无论从什么地方都可以攻陷我南昌城。由此看来,陈友谅兵至西北门,一定会从那里攻城。”邓友德分析说。
“既如此,我们可先以重兵守候西北门,待击退敌人进攻,再分兵各守城门。”沐英说。
“应该这样,不过,陈友谅此次攻城,依仗兵力众多,肯定不会搞什么重点进攻,一定是全面攻击。所以,我想请沐元帅带一万五千人马守西北,朱元帅带一万五千人马守东南,我领一万人马居中,往来接应,以应不测。”
沐英、朱文正点头称是。沐英初来,情况不很明白,领了任务,忙去城西北,只见新建的城墙,又高又厚,离江近百步,沐英心中喜欢,令军士开了城门,要去城外视察。守城将军李进拦住说:
“元帅请留步,城墙外面,全是陷井叠叠,一触即发,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沐英听了,又小心地探望了一番,赞叹地说:“邓元帅真帅才也,能够察敌先机,处处都有先见之明。”
“在沿岸江里,我们也布满铁钩、滕条,敌船靠近,定叫他半天也动弹不得。”李进颇为自豪地说。
“做得真好!邓元帅已为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有了这么两道防务的屏障。我们到时候一定要竭尽全力,使南昌的西北门固若金汤,不让一个敌人上得城来!”沐英鼓励地看着李进,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其他将领说道。
“只是,末将有一个问题,不知可不可问?”李进望着沐英说。
“无论什么问题,将军但讲无妨。”
“现在敌人十倍于我,倒是无所畏惧。这么些年来,我们跟着邓元帅,也打过无数以少胜多的战争,结果都取得了胜利。只是这一次,我们还有这么多的部队,为什么不可以都开拔过来,在这里消灭陈友谅的军队。这个陈友谅,现在可是我们最强大的敌人,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实际上,这也是沐英考虑的问题。作为前朝大臣的公子,作为朱元璋的义子,沐英是非常杰出的。每遇战事,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站在统帅的角度来考虑。然而在这几年战争中,他非常清楚地看到,对于每次战事,他的义父朱元璋都比他看得深远,比他高明。有不少战事,开始他并不是都能够考虑得很清楚,在他坚决地执行之后,往往能够发现,朱元璋的计谋,比他想的高出一筹。有了这样的经验,再加上对朱元璋的忠心耿耿,沐英对朱元璋言听计从。如今听了李进的发问,坦率地说:
“将军所虑,本帅也曾考虑过。这种战略上的事情,你我都要绝对相信吴国公。当务之急,我们要做的是:多准备箭羽、榴木,到时候能够居高临下,杀伤敌人,打败他们的进攻。至于将军刚才提到的问题,待胜利之时,自然就会清楚。”
“箭羽、榴木,我们已经准备的十分充足。”李进说着领了沐英,前往查看了军库。直到深夜,沐英这才安歇,心中仍然忧虑。在朱元璋的28个义子中,沐英是出类拔萃的,不仅厚重沉稳,而且胆略过人,从定远跟随朱元璋以来,经历多少残酷的战争,从没有半点怯意。可这一次,是四万对六十万,要守住南昌城,他心中实在无底。
“国公啊,邓元帅与我们,可是尽了全力,一切就靠你保佑了。”
他对北发出心声,渴望朱元璋能听得见。
119、
第二天中午时,陈友谅的舰队顺江而下直逼南昌城。十余丈的大舰,三百余艘,遮天蔽日,黄罗伞下,陈友谅身边站着张定边与张必先。
“陆军到了吗?”
“差不多了,待我们拐过这弯,陆军一定也到了。”张定边说。
“这回,一定要一举踏平南昌。”陈友谅说。
“是啊,一定……”这时船已拐过来,张定边最先看见城墙,忙说:
“皇上你看,这城墙怎么往后移了。”
“朱元璋!”陈友谅怒眼圆瞪说:“你把城墙移到南京去,我也要踏平你!传朕的旨意,上岸攻城。”随着陈友谅的旨意,张定边指挥令旗舞旗,身边的战船飞速向前驶去。刚到岸边,便被铁钩滕疾挂住,怎么也拢不了岸。
“这个朱元璋,是个缩头乌龟,就会搞这些下三烂动作。”陈友谅说:“传朕旨意,尽快清除铁钩滕疾,登岸攻城。”
经过一番努力,水兵们才把临岸的铁钩滕疾清除,一条大舰却不幸为铁钩锉穿,沉在岸边。这时已到下午时分。
汉军登岸,立即饿狼般向前,可他们根本迈不了几步,便随着轰轰的声响,一个个掉进陷坑里,死伤惨重。张定边见了,对陈友谅说:
“皇上,这里情况如此,不如从东南进攻。”
“这怎么成,我六十万大军攻他四万,首战败退,军心如何稳定,张士诚他们知道了,又会如何笑我?你快去亲自督战,今天一定要从这里拿下南昌城。”
张定边见陈友谅似乎狂怒起来,便不敢再言,硬着头皮,乘一条小舟前去督战。
城墙外面全是陷井,陈友谅的部下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沉重代价。在张定边的督战下,似乎是用尸体,填出一条通到城下的路。可是,当水兵们用刚拆下的危杆做成的云梯搭上城墙时,立即遭到最猛烈的打击。他们每次都是快爬上城墙时,被射死或是砸死。
邓友德的一万机动部队也来了,看着陈友谅这般进攻,他心里暗自高兴。“你把尸体垒起城墙那么高攻进来,我们虽死也值得。”邓友德在心里说。
敌人的尸体在城下垒起来,已经进攻了三个时辰,张定边驾了小船,又回到陈友谅身边。
“这么攻下去,牺牲太大……”
“你不是说从西北进攻,可一举而取南昌么?”陈友谅打断张定边的话说。
“可是,没想到朱元璋他移后了城墙。“
“没想到,一个大元帅,没想到!”陈友谅大吼着,看着攻城的部队,又一次被击退。
“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是因为情况有变,明日再从东南进攻,南昌一定能破。”张必先怯怯地说。
陈友谅沉思半晌,说:
“兵不能撤,继续围着。我们回船与邹太师汇合,明日从东南进攻,一定要拿下南昌。”
第二天的进攻是猛烈的,张定边亲自督战,冲锋的士兵,好几次,都已爬上城头,但还是被打退了。邓友德倾其所有将士来增援,沐英也将自己的部队派了上万人过来。打到天黑里,城下垒起高高的尸体,城上也有成堆的尸体需要转移。
只是,南昌城还在朱元璋的手中。
激烈的战斗足足打了整整一个星期,城外的护城河里,血比水多。好在是春天,不太热,但空气已充满了血腥味。
一个星期还攻不下南昌,这对陈友谅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他是倾国的兵力,整有六十万,而朱元璋却仅仅那么一支守城的部队,只有四万人。他恼羞成怒,把个张定边骂得狗血淋头,下令:
“明天再拿不下南昌,提头来见朕。”
撂下这句话,陈友谅一甩手离去。
120、
算张定边命大,第二天一早,几声炸雷,倾刻便下起瓢泼大雨,连下两天,大雨始停。大雨冲跑了岸边的尸体,将护城河冲洗干净。陈友谅的心,也因为这场大雨平静下来。他开始冷静分析,南昌城久攻不下的原因:
城高墙厚,守城是朱元璋谪系中的谪系,城中虽说只有四万人,可在攻城时能用的上的兵力,也就四万不到。如此看来,纵然全面攻城,交战时也是一对一的兵力,一星期南昌不破,当然是情理之中。
于是,陈友谅决定,围紧南昌,连一只鸟也不让飞进、飞出,轮番进攻,消耗守军实力,一月之内,拿下南昌。
转眼一月,南昌还在邓友德手中。张定边说:
“南昌存粮丰足,城内百姓全力资助,因此南昌能撑到一月,再往下,是撑不了多久。”
陈友谅同意张定边的分析,下令:
“继续封锁,猛烈进攻,不给敌人以喘息的机会,攻占南昌,杀他个鸡犬不留。”
这时,有探马来报,朱元璋发兵在攻合肥。
陈友谅听了哈哈大笑,道:
“人说朱元璋身边谋士,刘伯温、李善长如何了得,可如今,他竟自己钻进我与张士诚的夹击之中,还能有几日生存?”
“张士诚不肯与皇上夹击朱元璋,这回朱元璋去抢他合肥,看他还出不出兵。”张必先说。
“这样一来,我们务必要注意在战争中保存实力。”邹普胜说:“到时谁的实力强大,天下就是谁的。”
“邹太师言之有理。”陈友谅说:“当今天下,谁有六十万军队?”
“他们几家全凑起来,也就是这个数。”张必先说。
经过这番议论,陈友谅又长足了称霸天下的勇气,而对眼前南昌城,他决定再放宽一个月的时间攻取,意在到时坐守渔翁之利。
对于守城军队来说,战争是异常残酷的,守了一个月,丢了上万将士的生命,第二个月过去,四万军队剩下不足两万。尤其严重的是,城里能吃的东西已全部吃尽,战马杀的也只剩下元帅府里的几匹。
朱文正主动请求出击,到城外去抢些粮食,就是拖些杀死在城下的战马也好。既然情况如此,邓友德也不反对。当晚,朱文正带领精选的八百名敢死队,悄悄出城。他们潜水摸到敌人先头部队的后营,好不容易找到了些粮食,正在搬运时,敌人发现了,黑压压的成千上万的军队,追杀上来。八百名敢死队员;仅逃回来三名,朱文正被乱军砍死后认出来,又砍了脑袋,挂在城前栽下的一根木头上。
邓友德看了,痛心万分,当晚亲自出城,取下那颗头回来,葬在城里,一边派人报信朱元璋。
邓友德这次出城,不但取回朱文正的头颅,还拖回来几匹死马。将士们饱饱地吃了一顿,当晚,便有十几位将士请求出城,去拖死马回来。邓友德答应了。可是,他们去了之后,再没有一个人回来。
原来,张定边知道邓友德出城拖走死马之后,即增派精兵晚上设伏,一旦有人出城来拖死马,便围而歼之。
城里的情况已经是非常严重了,朱元璋原是要他们坚守两月,可他们现在已经守了八十天,死伤的已经差不多了。而城外的敌人,竟还是那样强大,他们虽然成倍地死伤于守军,可是,他们的优势还是越来越明显。
由于邓友德的宣传,城内年青力壮的居民也来帮着守城,只是,没有吃的,许多人连剑也握不住了。
“国公如果再不来,恐怕真要完了。”邓友德对沐英说。
“他应该来的,这么久,应该来了。”沐英说。
“可是……”
“莫不是张士诚?”
“以张士诚的性格,他是不会趁我们与陈友谅决战还没有开始就攻我们的。”
“不管怎样,我们只能与南昌城共存亡了。”沐英说。
邓友德点点头。俩人相互凝视而别,犹如生死之别一般。他俩人此时都清楚,如果第二天陈友谅发动猛攻,他们一定会双双战死在这残酷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