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走走,久坐伤身。”林清奕在楚璃身旁低转徘徊。他看出楚璃下午心情颇为沉重,顺便找了个借口,和楚璃一起出了校门走到日月公园散心。
楚璃觉得林清奕有时候也挺絮叨的,和温青思有相似处。
“这里,挺适合看月的。”林清奕想了想,说。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
低头,一池秋水,水波轻漾,流光暗渡。
林清奕凝视身旁,对上视线忙不迭转头。
“今天是初一啊……”
楚璃抬头望了望天,云层虽薄,但寒意压星影,并无月明红木亭的景象。被路灯映照的月光荷塘里,残荷枯叶,被折断的茎干蔫蔫然落入水中,也有几枝仍擎立于水面上。岸边深柳,疏影横斜,细枝浮动。
晚上7时半左右,周围人不算多。楚璃把手机里的日历打开,递过去。
“可以看星。”林清奕沉思片刻说。
这里是城市外围,夜空幽静少尘。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听过吗?”林清奕问。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楚璃平淡地接出下一句,又突然有些不解。
“……”林清奕卡壳,反应半天,轻咳一声,“‘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听过吗?”
“哦,你是想说‘嘒彼小星,维参与昴’吧。”楚璃恍然点头。
参宿,白虎七宿之一,古时以“三星”代称,即今猎户座,秋冬可观赏。
古曰:“天道左旋,日体右行,故星见之方,与四时相逆。春则南方见,夏则东方见,秋则北方见,冬则西方见。”
所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从科学角度说,参星与商星经差约180度,参在冬季方见,商在夏季方现,故而“不相见”。
楚璃对古时的历法星象还是颇感兴趣的,偶尔有了解一些。近来听林清奕也有说一些,每当这个时候,她总觉得林清奕的身后溢出一道光。穿过那道光,似乎就和久远的上古相触。
说不定,未来真的可以连接时空。
“十五的时候,可以来看月。”林清奕说。
每个月,只有一次月圆,其余皆为月缺。林清奕不免内心叹息,真是“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其实,”楚璃笑笑,清婉淡灵的声音在空明澄净的水木流波中宛转,“我更喜欢不满的疏月。”
空寂单调的晚风扑面而来,一直以来潜藏在心的悠悠思怨,仿佛被风吹成缕缕游丝,在此刻被泼墨加粗,绕成无重数,像是要用这碎丝乱缕,缠住空气中的纤尘,缠住不是这个世界的气息。
圆缺几时休。
长离别后长。
沉默片刻,林清奕抬起深邃的眼眸,星光冷寂,清幽深寒的声音,仿佛要透过一切寻找与他对话的真实形体:
“为什么……”
一如当初,在书房,在病床,回影重叠。他沉默着抬眸,终于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问出这个问题。
思绪渺渺,记忆错乱,依旧是一双秋水泠泠的眼睛,明澈如镜又潇潇如雨,萧疏清丽的笑容宛若秋夕的一枝残荷。
“因为常见常看,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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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楚璃在楼下开水房接了热水,缓慢地迈步走上台阶,边数台阶边上楼。每层楼分两段楼梯,每段有多少个台阶,楚璃数着数着就忘了。
上至三楼,楚璃推开宿舍门,床架这边的灯光没有开,只有洗漱台和卫生间的灯亮着。楚璃顺手按开靠近门的开关。
楚璃把书包挂在床架旁的挂钩上,开了手机亮屏,现在已经将近十点了。她随手将手机放在一旁。手机屏幕突然一亮。
一则短信通知:到宿舍了吗?好好休息。
楚璃的手机向来是设成静音。虽然学校明面要求不许带手机,但现在做很多事情又离不开手机等电子设备。
还没等楚璃回复,洗漱台的印花玻璃门被缓缓推开,冷空气穿堂而过。
“回来啦……”夏伊然问,整个身子向前晃悠,像芦苇一般。
“砰”的一声,沐浴露和水桶摔在地上,人也倒地。
“夏伊然!”楚璃直奔过去。手机又亮起,显示来电。
夏伊然缓慢张开眼睛的时候,鼻子里透出的湿热的气息让她觉得眼眶有些许濡湿,喉咙干涩,头重,身子却软趴趴的,提不起力劲。
她迟钝地转头,打量周围的白色。抬手,右手插着透明输液管。
一旁的护士习惯性地往她这个方向瞥了一眼,回头在纸上写些什么,又抬头,“醒了呀?同学!你们的同学醒了!”
夏伊然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这边急忙走来,恰如很久之前,朦朦胧胧,她的眼角又有些濡湿。
“你终于醒了!”楚璃松了口气。
夏伊然直直地朝地上倒去的时候,楚璃还没来得及反应,手机握在手心,和倒地的巨声一同撞击她的心脏。她猛地扑了过去,试了试夏伊然的呼吸和额头的温度,边撑起夏伊然的上半身,边按下接听筒:“林清奕!……”
打了120,又拨医务室的紧急电话,打了几次才打通。林清奕叫上寝室最外边大门值班室的保安,去往女生寝楼。周末值班的女寝阿姨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上楼,和保安背着扶着夏伊然小心地往楼下走。
楚璃和林清奕跟着上了鸣笛的救护车,去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半路上拨通了谢飞的电话,他正从城中区赶过来。
“你发烧了,40几度呢,医生说还有点炎症。”楚璃拈着被角帮往上盖被单,用手贴了贴夏伊然的额头,仍有些温热。
“怎么用冷水洗澡啊?”楚璃担忧地询问。她抱着夏伊然的时候,手边触摸到的头发散落着冰凉的水珠。她连忙托着夏伊然往床上平躺,打开洗漱台和寝室门,翻出温度计、退烧药、退烧贴、厚衣服和被子,沾湿毛巾贴在额头,又用干毛巾把卷曲的头发捋干。
“哦,热水供应坏了,我就直接用冷水洗了。”夏伊然盯着手上的输液管,一脸平淡,“现在多少点了?”
“差不多两点了。”楚璃轻声细语,“林清奕去买吃的了。谢老师说他准备到了。”
“嗯。”夏伊然语气显得有些落寞冷淡,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那你好好休息。”楚璃温和地说。
过了一会,谢飞到了,问了楚璃几句,就往夏伊然的病床方向走。
林清奕递给从24小时便利店买来的清粥,不知不觉走出房门,走到走廊百叶窗的地方。
楚璃走到他的身旁,并没有立时出声。
冷风吹出一个小洞,吹破了室内的干热。
“你害怕死亡吗?”林清奕出声,清凌的音色萦绕盘旋,反向吹入了那个小洞,飘向幽蓝绵长的夜空。
楚璃沉默,过了一会儿,声音平滑地传入空旷的过道,轻轻开口,“你害怕离别吗?”
林清奕没有回答。
“请节哀。”楚璃微微叹道。
楚璃回宿舍休整了半天,又拿了些换洗的衣物,下午替换林清奕,回到了医院。
谢飞让楚璃照看着,晚上他再过来,一并给两人请了晚自习的假。
待谢飞走后,夏伊然放下手中的一次性碗筷,“我迷糊的时候没说什么吧?”
楚璃抬眸,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
“呵呵。”夏伊然勾唇冷笑,盯着楚璃,半晌,托腮歪头,“原来你这么会骗人啊。”
夏伊然说了,而且说了很久,躺到床上的时候就开始抓着楚璃的手不放,后来又踹被子,嘴里不停地骂:
“反正一直我一个人,不用你们!”
“他妈的都不用你们管!”
“我去你妈的一个两个都不管我,就我一个人住,初中我就一个人住,没什么大不了!我不稀罕!”
那时,楚璃的心绪千回百转,生出许多凄凉无力感,不仅是为夏伊然,也是为自己,为姐姐,为母亲。
也许还为更多人。
她不记得听谁说过,生命的底色一直是一层淡淡的朦胧,就像云中月,水中影,皎而不殇,淡而不浓,风一吹,就散了,便流走了。
上帝在给你一个苹果之前,早先咬了一口。于是生命充满了缺口。
别老这么好吃好么?
上帝答:真的很好吃。
别老吃苹果好么……
上帝答:苹果真的很好吃。
……
“我也撒了谎,扯平了。”夏伊然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一笑,“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夏伊然在班级分享会上一嘴带过了后半段的梦境,说她回到了生活的这个时刻,看到了许多未来发生的事,而结果也一一得到印证。
其实那不是梦,是现实。
之所以能像穿越一般预言后续的发展,是因为现实的蛛丝马迹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俨然成为无法阻止的结果了。
比如父亲老住在公司里,母亲总是一个人去逛街。
又比如两人过年见一个面,总是冷冷淡淡,说的全是什么时候去办证、合同打好了吗、哪些东西你要你不要……
“离吧。”
当父母郑重地把夏伊然和妹妹叫到客厅时,茶几上摆着几份文件和红封证件,夏伊然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淡淡地说出一句,转身拉着妹妹回房。
爸爸没有出轨,妈妈也没有劈腿,什么都没有,两人都没什么错。
只是有了新的想法,想过新的生活了。
只是不复当初了。
母亲想要自由,父亲想要安稳,两人和平商议,那就各过各的吧。
“我自己住。”夏伊然冷淡地说。
妹妹年幼,由爸爸抚养。母亲已经打算去另一个城市生活,询问夏伊然的想法,她摇了摇头。
“定期打钱就行。”
初中,市内学生不提供住宿,夏伊然就在外面租房,租离学校近的学区房,自己住。
高中,可以留校就留校,过年就在租房里过,想出来玩就出来玩。有时妹妹会来找她,让她帮忙辅导。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夏伊然看着数学卷上的50分,气得个半死。
夏伊然上高中,妹妹上了初中,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继母对妹妹还不错,有时还小心翼翼地来问她这边的情况。
“不用您操心,我这边好得很。”夏伊然淡淡回道。
“和我没关系,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夏伊然对妹妹说。
反正不是我妈。夏伊然的内心其实是这么想的。
我妈呢?夏伊然打开手机,朋友圈里活跃的一个头像,舞着纱巾,面朝大海,展臂融入那道灿烂的夏日金光中。
又发了一条朋友圈,配着咖啡,露出半幅白玉无暇的容颜;一张樱桃小嘴,红如烈焰。
“女儿咋样,我新买的口红,颜色漂亮不?我寄了一件给你,你记着收。(咧嘴笑)”熟悉的头像发来一条消息。
“哎呀,昨天家长会我忘了,你爸去了没?”
“没,他忙。这会也无聊,不用去了。”夏伊然发出消息。
“行。(哈哈笑)”
过了一会儿,又发来消息:“哎呀!你们老师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没接,出什么事啦?”
“哦,我发烧了,在医院里。”
“哎呦,现在怎么样?”
“好了。”
“钱够不?”
“够。”
“成。钱不够和我说哈。老妈再去买个补品寄过去给你!”
夏伊然放下手机,仰起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她像洗脸一样双手掩面,顺道一抹,泪水便无声地消失。
”知道我为什么对宇宙天文感兴趣吗?”夏伊然突然出声,“因为每次我心情不爽的时候,看一看宇宙,就知道世界那么大,我算个屁呀。”
多好,世界这么大,谁能注意到谁,反正地球照样转,人们照样生活。我算什么?我什么也不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世界上最好的安慰是,你看,有人比你还差。
爱咋咋地吧,我挺好的。
楚璃点点头。
这种时候,她总是很安静地陪在一边。安慰的话很难说得到心坎里,她也确实很难说出什么至理名言。她听过那么多大道理,却总觉得,每到这种时候,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除了这部分,我发誓前面说的都是我真实经历过的,我真的在初中时候加入了天文小组,那首歌也是她们推荐给我的。我听着听着,真的有穿越到了以前,感觉像在做梦,又感觉很真实,就跟电视上演的那样,开头一闭眼,发现自己穿越了;结局一睁眼,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夏伊然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斜眼看了看楚璃,“你是不是不相信啊?”
“万物皆有可能。”楚璃平淡地说。
夏伊然无奈地撇撇嘴,这种回答最令人丧气。
“但有一点,我很相信。”楚璃清婉的眉眼流转出些许灵动。
“什么?”
“如果时空就像地球的表面,无论我们往哪个方向走,最终会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原点,并且没有奇点。”
春去冬来,花开花落,生生不息,落英缤纷,周而复始,从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