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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降文曲(1 / 1)


就历史而言,张居正是一位“盖棺不论定”式的人物。身为明代最具争议的一代权臣,张居正无论生前身后,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

张居正只手撑起风雨飘摇的大明帝国,挽救了自正德、嘉靖以来的颓势,造就了晚明数十年的社会安定和经济富庶,从而使万历朝成为明末清初士大夫缅怀的太平盛世。但他专断独行的行事风格和刚愎偏狭的性格弱点,又使他背负了数百年的骂名。

不管怎样,张居正五十八年的人生岁月里充满着个人的激情、时代的激荡以及历史的落殇。

四百多年前(公元1525年),梅子黄熟的五月初五,大明王朝的百姓们吃着香粽、划着龙舟,热闹非凡。

荆楚大地的江陵(今湖北荆州)张府,有着比过节更令人激动的喜事,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焦急地等待着一个婴儿的呱呱坠地。

端午节本是纪念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日子,而今年端午时节,在屈原故里,诞生了一位日后将改变明朝,甚至影响世界的伟大人物。

自古不凡之人出世多伴有异象,江陵张家这个婴儿还没出生时,就显露出非凡的“才能”。一般人娘胎里待十月出世,个别心急的孩子还提前出来见爹妈,可他倒真沉得住气,愣是拖了一年才悠哉游哉地来到人间,似乎要和神话故事中手套金镯、腹围红绫的哪吒比上一比。

奇异之事远不止此。张居正乳名唤作白圭,取自谐音“白龟”之意,这乳名背后隐藏着这样一段趣闻:

在他出生前,其曾祖父张诚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在一个万籁寂静的不眠之夜,张诚一个人走进院子,抬头望着那月朗星稀的夜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捋一捋胡须,正想赋诗一首,忽见空中皎洁的月亮迅速下坠。

那月亮越来越近,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这月亮不偏不倚坠入了院里的水瓮,照得满瓮亮晶晶的。张诚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水瓮,只见水中的明月瞬间化作一只白色的乌龟,从水中慢慢浮起。万分惊喜的张诚没能仔细欣赏这只白龟,就被一道闪光惊醒。

过了几日,张诚的曾孙降生,全家人苦思冥想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张诚想到了那个神奇的梦,想到了那只可爱的白龟,这个曾孙正如那梦中的白龟,是上天赐予张家的珍宝,于是就为他起名“白圭”。

张居正便这么获得了“白圭”的乳名。白圭是家中长子,后来,其母又给他添了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再来说说江陵张氏。张诚的先祖张关保原是淮西凤阳定远人,早年跟随朱元璋东征西讨,因屡立战功,受封到归州(今湖北秭归)做世袭千户,就这样入了湖广的军籍。因此,张氏门宗也算将门之后。

按照明代的卫所制,地方部队分为司、卫、所三级,5600人为一卫,每卫下设五个所,每所设千户一人,统兵1120人,千户所下再分百户所,各统兵112人。

张关保这个千户,属于中级军官,虽说是无名之辈,但这军籍对张家的子孙后代影响重大。

张关保千户的职务已由在归州的长子承袭,因此张白圭的曾祖父张诚不再拥有军职和俸禄,千户的荣耀自然也没能传到张白圭头上。也幸好没传到他头上,否则,明代只不过多了一位“千户大人”,却少了一位治世能相。

在归州无法继承祖上的千户职务,张诚成家后索性就从归州搬到了江陵。

张居正因此常自称“江陵张太岳”——他名居正,号太岳,后人索性称他为“江陵公”、“江陵相君”或“张江陵”。

张诚是一个有军籍而又要自谋生路的平民,他生性豪爽,急公好义,自家生活不甚富裕,却尽力周济穷人。张居正言谈举止也豪迈仗义,颇具其曾祖父风范。

张诚对孩子们寄予很高期望,希望后人有无坚不摧的锐气,所以他给儿子们起的名都是金字旁的。张诚的三个儿子,长子张钺擅长治产,家道日渐殷实;三子张釴爱好读书,补县学生;而次子张镇既不读书,又不治产,终日游手好闲。

张诚偏偏最疼爱老二张镇。既然老二不如他的兄弟出色,那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他能生一个好孙子上。老二张镇生子文明的时候,张诚对天祈祷:他一生帮人无数,希望上天能馈赠给他一个优秀的孙子。

张文明字治卿,别号观澜,二十岁补上府学生,但考过七次乡试,始终没有被录取,在悠悠岁月中又耗去了二十个春秋。直到他儿子张居正进了翰林,三年秩满以后,眼看“长江后浪推前浪”,张文明这朵“前浪”认输了,掷下考篮,彻底放弃了科举考试。

他终于明白,原来他名字中那个“文治武功、公卿明相”的理想是为他那个天才儿子准备的。

张白圭的聪慧远远超过同龄儿童,自幼便赢得家乡父老的众口交赞。

一天,奶娘抱着小白圭在院里嬉耍,正好遇到他堂叔父正在津津有味地诵读《孟子》。堂叔父也许是听闻了些传言,拿着书逗小孩:“世上哪有什么天才,要认得字才算真天才。看看这两个字,叫‘王曰’,认不得‘王曰’就不算天才。”

堂叔父只是随口说说,哪知第二天,奶娘又抱着白圭出来玩,正好堂叔父又在院子里看书,不到两岁的张白圭走过来,指着书上的那两个字掷地有声地念道:“王曰!”

堂叔父大开眼界,才知世上真有无师自通的天才!以这二字启蒙,似乎预兆了他日后言必称“王曰”,或有与王者对话的身份。

张白圭五岁入私塾读书,十岁就能粗通六经大义,十二岁即投考秀才,在江陵已是小有名气的传奇人物。

考秀才那天,张白圭提着考篮,带着文房四宝,随着一大群读书人,来到江陵的最高学府——文庙书院参加童生考试。

当时的考官、荆州府的父母官李士翱在考试的前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天帝要他把一枚玉印奖给一个孩童。

考完阅卷时,李士翱对张白圭的卷子大为赞赏,还在一卷旁写下评语:“此子当为太平宰相”。于是列之六百人之首。放榜之后,李士翱以主考的身份召见了张白圭,一见到这个才十二岁的新科秀才,他大吃一惊:这小孩不就是梦中授印的孩童吗?顿生爱才之心,对张白圭赏识不已。

小张才貌双全,但白圭这名字着实不雅。

“圭”,谐音“龟”。虽说龟是长寿、吉祥的象征,古时以龟命名者也并不少见,但在明代的方言中,“龟儿子”、“龟孙子”、“乌龟王八”等骂人的词已经出现。

张白圭为栋梁之材,前途无量,岂能头顶乌龟做人?

为了勉励这位少年才俊,李士翱特地为其更名为“居正”,取“居”官需遵循“正”道之意。“白圭”二字,成为历史。

爱才心切的李大人对这位少年寄予厚望,预言他日后必为“帝王师”,并立刻把他荐给湖广学政田顼,当场面试。面试之时,张居正挥笔立就《南郡奇童赋》一文,洋洋洒洒,深受主考官们欣赏。

一位考官指着吕洞宾的画像让他即席赋诗,张居正扑闪着一对机灵的眼睛,回头看看远处围观的众考生,再看看眯眼凝视的考官,不假思索,挥笔写出:

这个道人黄服蓝巾,分明认得,却记不真。呵呵,原来是醉岳阳、飞洞庭、姓吕的先生。

在座诸人掌声如雷,无不为他的才思敏捷而惊叹不已。

就这样,张居正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考中了秀才,进了府学,学习礼、射、书、数四科。

礼与书为经史、典章、律诏、书法;射与数则为射箭和九章算法。

人们往往为经史之学皓首穷经,付出毕生的精力。天赋是横亘在天才与寻常人之间的一座高山。书呆子虽然满腹经纶,脑中却是一团乱麻,终其一生无所建树。而张居正不仅读书破万卷,还善于读书,在书海中“独观大义,惟务宗旨,不求蔓引泛溢”,善于切入要点,洞悉大义,撷英扬华。

张居正考中秀才以后,于当年秋天来到省城武昌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如果再次顺利考取举人,进则赴京会试继续摘取进士的桂冠,仕途无量;退则享受缙绅地位,衣食无忧。

乡试途中,张居正心血来潮,作五言绝句《题竹》: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径节,直上劲头竿。

竹形典雅,凌云挺立,经霜不凋,小小年纪就以竹自喻,并有“直上劲头竿”的意气,足可见其不同凡响的志向。

对比成年以后张居正以竹自喻的《修竹篇》:

亭皋霜露下,凄其卉草衷,愿以岁寒操,共君摇落时。

可以看出,与年少气盛、锋芒毕露的《题竹》不同,中年时期其作品蒙上了历经岁月后的沧桑,委婉道出他即使身在山林也不改凌霄之志的夙愿。

张居正一生垂青于翠竹劲拔有节、直上凌霄的品格,隐示了他矢志不渝的志向。

幸运的是,张居正初涉科场,得到知府李士翱的器重;再进考场,又受到主考官湖广巡抚顾璘的高度赞赏,并断言他日后必是将相之才。

顾璘又名顾东桥,是金陵(今江苏南京)有名的才子,与同乡陈沂、王韦合称“金陵三俊”,在江南一带家喻户晓。而且他不仅是儒林名士,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他在应天巡抚、湖广巡抚任内,大行惠民善政,深受当地人民的爱戴。

一次,他翻阅荆州来客携带的诗册,其中有一首诗令他玩味不已,惊叹其作者是“异人也,我不可不物色此人”。

得知其名后,顾璘第二天即到荆州学校查询:“哪位是张居正?”

此时的张居正还是一个童稚未脱的孩子,尚未在学,众人回答:“查无此人。”

恰巧有一学生与其相识,连忙解释:“张居正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顾璘大为震惊,立即把传说中的神童秀才召来,当场出题测试:“玉帝行师,雷鼓旗云作队,雨箭风刀。”

张居正不甘示弱,脱口而出:“嫦娥织锦,星经宿纬为梭,天机地轴。”

顾璘又对:“雏鹤学飞,万里风云从此始。”

张居正即曰:“潜龙奋起,九天雷雨及时来。”

顾璘喜出望外,连呼小友,并解下象征身份的腰带,送给尚未束发的张居正。

张居正接过腰带,顾大人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膀:“你有宰相之才,将来是要佩玉带的,老夫的这条犀角带配不上你,只不过是见面礼而已。”

他一再告诫张居正:“将来位列宰辅,一定要做到无富贵心、无富贵气,就可以成为一名贤相了。”

张居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顾璘惜才,慷慨资助他五十金,并反复嘱咐张父,为国为家都要善待此子。

张居正并没有把顾璘赠予的奖学金完全为己所用,而是“广吾师德”,分给了他的同学朋友们。

更为传奇的是,顾璘把自己小儿子顾峻托付给了尚未考取举人功名的小友张居正。兴奋之余,浑身散发着文人气的顾璘和诗言乐:

赠寄张童子

今看十岁能长赋,何用从前咤陆机。

麟子凤雏难可见,碧蹄卅喙定堪夸。

小神童张居正凭着聪明才智,考中举人本是小菜一碟。可就在大家热切期盼他大展身手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器重张居正的顾璘故意让他落选,令所有人费解。

顾璘毕竟是经历过风吹雨打的老前辈,他自有他的理由。

玉不琢,不成器。

每个人的成长都需要经历无数艰难困苦,顾璘希望这场适时的磨炼能帮助他日后成为栋梁之材,不因荣誉而骄傲自满。功名利禄,都是浮云;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自强奋进,才是人生的真谛。

张居正牢记顾大人教诲,他珍惜时光,发奋苦读。

功名未得,何以见人?他连父母都拒之门外,其父张文明屡屡劝他出门拜友,张居正不为所动,依旧闭门读书。一怒之下,张文明断其肉食。

张居正颇有志气,以粗食度日,三年后再度赴试,一举中第,获得举人的身份。那一年,他十六岁。

顾、张邂逅,为明代历史留下一段伯乐识才、才遇伯乐的动人佳话,张居正也将李、顾二人的知遇之恩牢牢铭记在心。

时光流逝,李士翱、顾璘相继离开人世,他们的英名也渐被世人所淡忘。但张居正继承了古代士人知恩图报的传统美德,他秉国期间,为二老请求恤荫,还捐献俸禄资助顾璘后人,帮助他们调解家族遗产纠纷。

纵观张居正的一生,始终逃不出恩怨二字。他快意恩仇,宦海仕途中虽与政敌争斗无数,却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心怀感恩。

种下善因,必有善果。张居正谢世不久,家中惨遭覆巢之祸。他最小的儿子张静修当时未满二十岁,母亲嘱托仆人掩护他和他的未婚妻(李幼滋之女)南下避祸,恰恰又投奔到了昔日恩人顾家。顾璘小儿子顾峻欣然收留张静修,并为他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从此张家这支血脉就在江苏兴化生根发芽。

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英姿飒爽的张居正只身一人北上,参加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会试竞争激烈,数万考生只录取三百余人,张居正凭借扎实的功底金榜题名,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时年二十三岁,当时他的主考官为湖广籍阁臣张治。

明朝的进士分为一甲、二甲、三甲。

一甲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三名,谓之“鼎甲”,考中就可直接被授予修撰或编修这样极具潜力的翰林史官职位。二甲、三甲进士则根据成绩的好坏,一流的选授庶吉士(见习生),二流的授予低级京职,三流的外放地方知县等。

明代的翰林严格规定必须进士出身,而入阁拜相又必须有翰林官经历,即“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有明一代,内阁宰辅共一百七十余人,九成出自翰林院,翰林之盛前所未有。翰林院虽只是五品中层衙门,却融政治、文化、教育于一体,既是国家考试议政的职能机构,又是储备人才的重要场所。

庶吉士属于翰林院最底层的见习生,无官品,在翰林院以学习为主,学习国家的典章制度、行政运作,三年后通过考试,即告结业“散馆”。

散馆之后,有的留任编修、检讨等史官,有的出任御史、给事中等言官。总之,庶吉士出身的官员只要仕途顺畅,必能跻身显贵。

因此,庶吉士是国之精英,是晋升翰林学士甚至内阁大学士的基石,被人看作是“储相”。此时的张居正已身居储相之列。

科举考试以为国家选拔人才为宗旨,但新科进士以及被选为庶吉士之人,也并非都是国家栋梁,人员中鱼龙混杂:有些人不过是当朝权贵的子弟姻亲;有的急于升官,只盼望早日散馆;更为投机取巧的,不过以翰林院为跳板,四处钻营,奔走权要,以求飞黄腾达;还有一些清高之流,则终日诗酒自娱,吟花弄月。

当同僚们忙于为仕途奔竞趋迎,或沉醉歌台舞榭、吟风弄月之时,张居正并没有随波逐流,他不屑做个舞文弄墨的文士。相对清闲的职务给他提供了散心读书、思考的时间。

在纷争不断的官场,张居正不忘顾璘当年的教诲,始终坚守自己的政治理想。他闭门谢客,攻读历朝典章制度,默默探求救国兴邦之道。

机会钟爱有准备的大脑,今日的知识积累是他日当国的资本储备。张居正在象牙塔中每日刻苦学习,而象牙塔外面的世界是一派阴森,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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