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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王者归来(1 / 1)


致命魅影

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十月,新的一年开始了。

就在前一个月,燕王刘建去世了,他唯一的儿子也被吕后派人暗杀。如果说,以前吕后打压和铲除刘氏宗室诸侯好歹要制造个理由,现在她连罗织个罪名都嫌麻烦,已经开始有点迫不及待、不择手段了。

刘建死了,继承人没了,燕王宝座空了出来。

十月岁首,新年伊始,吕后封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其弟吕庄继任东平侯。

天下诸侯,如今吕氏已经有了三个,分别是吕王吕产、赵王吕禄(吕后二哥吕释之之子)、燕王吕通。吕(梁)、赵、燕都是大国,吕氏的权力版图在短短数年间以惊人的速度扩张。

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几年,吕氏完全取代刘氏是迟早的事。然而,漫长的冬季终究会过去,春天来临了,刘氏宗室的寒冬也终结了。

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三月,上巳节。

按照风俗,这一日,长安城内官民都要出城到郊外行祓禊礼,具体活动就是到河边祭祀,洗濯污垢。

吕后此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但还是坚持亲自出城祭祀。希望在阳春三月,借万物复苏之际,祈祷自己的身体会好起来。毕竟如今朝政大事都系于她一身,在吕氏与刘氏权力斗争尚未取得压倒性优势前,她可不想倒下去。

祭祀仪式结束后,在返城途中,经过轵道亭(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即当年秦王子婴向高祖投降之地)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接扑向吕后銮车。

由于事出突然,吕后来不及躲闪,腋下被它咬了一下,那个黑乎乎的东西随后跳下车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发生得太快,加上当时光线比较昏暗,周围的人都没看清它具体长相,觉得有点像狗,但似乎又不像,没有人说得准。

本来是出城祛邪除晦,没想到却遇到鬼魅般的物事,吕后感到很晦气,让人占卜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作祟,是否有禳解之法。

巫师占卜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在吕后的一再追问之下,他才回答说,是前赵王刘如意的鬼魅作祟。

害死刘如意之事,吕后一直比较忌讳,现在听巫师这么一解释,心中更加心虚和惶恐不安,病情一下子加重了。

并且,她腋下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越来越严重了。

鬼魅作祟之类的鬼话,自然不可信,吕后很可能被狗咬伤后,感染上了狂犬病,导致伤口感染。在古代社会,因为没有有效的消炎药,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恶化。

巫师的一番话给她造成了强烈的心理暗示,她心头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病情一天天愈加严重起来,终于成为不治之症。

吕后已意识到大限将至,趁着头脑清醒时,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对于自己去世后,吕氏的命运走向,她很是忧虑。因为,吕产、吕禄、吕通这些晚辈都是在前人的羽翼下长大的,根本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政治斗争,一旦自己不在了,他们能否支撑住吕氏的江山,她没有信心。

刘氏宗室虽说已受到重创,但全国各地还有不少刘氏诸侯,而且在朝堂上,周勃、陈平、灌婴等开国功臣尚在,跟他们一比,自己的这帮子侄们太稚嫩了。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军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只要手中握了刀把子,谅他们也翻不了天。

七月某日,吕后在病榻前召集了吕家重要成员,当场宣布赵王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吕王吕产为相国,统领南军。

汉初以来,为了护卫长安安全,设立南北二军。南军长官称卫尉,主要负责未央宫、长乐宫等宫城安危;北军由中尉统率,负责守卫京城。南、北军相互制衡,互不统属。

吕后依然不放心,特意叮嘱吕产、吕禄说:“我的时日不多了,有些事需要提前向你们交代一下。近年来,我封立吕氏为王,朝中大臣很多人不赞成,如今皇帝年幼,一旦我不在了,恐怕大臣们会趁势向吕氏发难。我死后,你们一定要牢牢将禁军掌握在手中,死守宫禁,千万不要给我送葬,免得受制于人,切记切记!”

八月三十日,吕后去世,享年六十二岁。

吕后的一生,是波澜壮阔的一生,是不甘平凡的一生,也是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一生。

她性格刚毅,一生可谓历经劫难,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心理创伤使得她性子变得扭曲、狠毒,对对手毫不仁慈,务必除之而后快。

好在吕后与刘氏宗室之间的权力斗争始终停留在高层,没有波及一般庶民。在她执政的十五年时间,基本奉行“不折腾国策”,朝堂上有以曹参、陈平等为首的执政团队,竭尽全力维持朝局日常运作,使各方政治势力保持平衡。

吕后执政时期,黄老思想成为官方的指导思想,王霸意识暂且被摒弃一旁,国计民生日益好转,社会经济也开始缓慢复苏。

然而,均衡局面是脆弱和暂时的,是被迫无奈之下不得已的选择,朝堂上企图冲破这种局面之人,大有人在。

大凡政治人物,有几个可以做到风轻云淡,遏制住立万世不朽之功的冲动?

当初,樊哙不就是请缨率十万之旅横行匈奴吗?

好在吕后头脑冷静,总算避免了一场大规模战争。

她犹如一名游走在权力钢丝线上的高手,看似有些恣意妄为,摆出一副为达到目标可以不惜一切的姿态;实际上,她每走一步,都充满了算计,一切尽在可控范围内。

匈奴冒顿单于的公然羞辱,她可以忍受、妥协,但对赵佗的称帝,她决不退让,立刻发兵讨伐。因为,与匈奴作战,那就意味着是要打一场持久的全面战争,战争的后果无法预料;至于南越,对汉而言,不过是一场局部战争,属于可控范围内。汉匈开战,就是国运之战,是一场豪赌;而汉越之战,充其量只是维护大汉正统的面子之战。

吕后死后,对于南越的征讨随即就终止了。此次南征,汉军看上去损失不少,但始终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可以从容从战场退出。

一南一北,因地制宜,两种不同策略,达到相同目的。在维护帝国利益的前提下,灵活处理,显示出吕后非凡的政治智慧。

对外如此,对内依然如此。高祖末年,遍封刘氏宗亲,由于子侄辈多年幼,为了扩充刘氏力量,以至于连属于远房的刘贾、刘泽都被封侯。高祖的分封策略,对后来的吕氏崛起起到了一定的牵制作用。

对那些刘姓诸侯,吕后也是针对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策略,有的拉拢,有的削弱,有的打击。

回顾历史,自春秋战国以来,诸侯国中女性执掌朝政的不乏先例,比如秦宣太后、赵威后、齐君王后(齐王建生母)等。

这些女性尽管曾口含天宪,将一国大权操控在手,在位期间,王权旁落、重用外戚等,然而,从没有一位像吕后这样,在如此辽阔的帝国版图上执政,甚至企图颠覆原王室的政权。

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女人,吕后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

如此前无古人、惊世骇俗的做法,必然会招来朝中功臣集团和刘氏诸王的抵制和反对。

吕后能够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但惠帝的文弱,以及陈平、周勃等功臣的妥协是最重要的因素。

在执掌朝政大权后,吕后开始有步骤地打压刘氏诸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吕后铲除的诸侯,多是高祖所出的几位皇子,至于其他人,罕有波及。

高祖弟兄四人,刘伯、刘仲与高祖系同出一母,然而,兄弟几个关系并不和睦。

刘伯早死,大嫂带着儿子刘信过日子。高祖早年交友广泛,时常带着一帮朋友去大嫂家蹭饭,一来二去,惹得大嫂很不高兴。

后来,一看见高祖领人进门,她便故意用勺子将锅刮得叮叮当当地响,暗示锅见底了,已没饭了。

朋友们很尴尬,自讨没趣。高祖心中起疑,偷偷跑去掀开锅盖一看,发现还有半锅羹汤。一气之下,不再与老大一家来往。

高祖称帝以后,心头仍有一口怨气,依然无法对往事释怀,所以故意冷落他们一家子,将他们晾在一旁不闻不问。刘太公看不下去了,在旁边提醒高祖,做了皇帝,怎么就不管自家兄弟了?

高祖气嘟嘟地说:我没忘,就是我那大嫂实在不像话,根本不配做个长者。但后来,他实在经不住太公在一旁唠叨,便在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封大哥儿子刘信为羹颉(jié)侯。

颉,是克扣之意,看来直到最后,高祖依然没有忘记那锅羹汤带给他的羞辱,所以将这么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封爵赏给侄子,以宣泄心中的不满。

至于刘仲,本身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善于勤俭持家,踏实务农,深受刘太公的喜爱。高祖称帝后,封他为代王,后来匈奴侵边,吓得他舍国南逃,被贬为郃阳侯,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去世。

与这两位一奶同胞的兄弟相比,反倒是异母弟刘交,与高祖关系一直比较密切。

刘交与不喜儒生、讨厌读书的高祖截然相反,他从小爱读书,勤奋好学,年少时,就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一起向荀子大师的高足浮丘伯学习《诗》。

待到秦始皇下令取缔百家之言,焚烧《诗》《书》时,众人才不得不提前中断求学生涯,各自散去。

高祖起兵后,刘交就与萧何、曹参等人一起追随高祖左右。此后无论高祖入关灭秦、迁徙巴蜀,还是与项羽征战期间,刘交一直陪伴在兄长身边。

兄弟俩这份手足情谊,远非刘仲能比。即使是高祖称帝后,刘交依旧能够自由出入皇帝住处,根本不需别人传话,直接进入高祖卧室。在汉初的国策制定、传达机要命令等重大事务中,都有刘交的身影。

诛杀韩信后,刘交被封为楚王。刘交就国后,立刻重新召集穆生、白生、申公等一帮昔日同窗好友,让他们出任中大夫,一时间,楚国朝堂上可谓人才济济,且多为饱学之士。

刘交是个聪明人,吕后执掌国柄后,他立刻让申公陪伴儿子刘郢客(又称刘郢)到长安。名义上,他们是到京城至浮丘伯处学习《诗》;实际上,就是等于向吕后送上人质,好让她安心。

至于刘交本人,自就国以后,只醉心学术研究,不掺和朝廷的争权夺利,终日与一群儒生研究《诗》《书》,并亲自为《诗》作注释,后世称之为《元王诗》(刘交谥号为楚元王)。

刘交就是在告诉吕后,自己根本不会对她的权力构成任何威胁。

在刘交身边人中,申公(名为申培)对《诗》研究最为透彻,也是首个给《诗》作注之人,他注解的本子称为《鲁诗》(因申公为鲁人),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诗》《书》经秦始皇焚书之劫,加上汉初君臣普遍轻慢儒生,诗书文化濒临危亡,而刘交为文化的传承和整理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权力政治不过一时烟云,而文化影响足以光照万世。

吕后在庙堂上大开杀戒之时,刘交在楚国集结了一批当时最富有文化情怀的学者伏案笔耕,使诗书文化得以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自先秦起,对《诗经》的研究,就已绝非简单地研习诗歌文化这么简单,而是从政的必备知识。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当时诸侯列国间,无论贵族宴饮,还是使节出使,都要运用《诗》,委婉巧妙地表达真实用意,形成一套完整的话语体系。

《诗》从来就未曾远离过政治,昔日高祖路过曲阜祭孔时,人群中就有申公。

吕后执政以来,朝堂上奉行黄老思想,虽然经过叔孙通、陆贾等人的不懈努力,儒学有所恢复,但基本上处于边缘化状态。

申公对朝廷总体政策方针基本没产生过大的影响,但他后来培养了一批弟子,犹如播下种子,一旦时机成熟,必然会破土出芽,对大汉帝国后来的治国思想发挥重要作用。

道路漫长,只待来者。

刘交潜心学术,是出于心灰意懒,为求自保放出的烟幕弹,还是有意将希望寄托在后世,期望用文化的力量重塑大汉,我们不得而知。

但历史证明了,在秦汉战火之后,刘交为后世的大汉保存了一批文化种子,实在功莫大焉。

不管是出于有所顾忌,还是苦于找不到借口,吕后始终没有对楚王刘交下手。

齐国是除了楚国以外的另外一个刘氏诸侯大国。齐国富庶,下辖七十余城,吕后最先盯上的就是齐国。

虽说齐悼惠王刘肥靠着惠帝庇护和臣下的机智斡旋,逃过了吕后的毒手,但吕后削弱齐国的决心从未动摇过,她设法分化齐国,先后从齐国分出两个郡,建立吕国和琅邪国。

然而,刘肥虽然老实可欺,但他生下的几个儿子都不简单。尤其是次子朱虚侯刘章,一直不甘心久居人下,暗中跃跃欲试。

吕后的死讯传开后,刘章觉得机会终于来临了。

将相联盟

当初,吕后为了监控刘章,将吕禄女儿嫁给刘章。可惜刘章不是刘友、刘恢那样的人,非但没有被吕后掌控在手中,反而利用老婆刺探吕家人的一举一动。

吕后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章不知给吕禄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很快从她口中打探到一个惊天秘密,吕产、吕禄等人暗中密谋作乱,要对刘氏宗室下手,只是顾忌周勃、灌婴等功臣宿将,一时不敢贸然行动。

先下手为强,后出手遭殃,决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刘章偷偷派人捎信给大哥齐王刘襄,让他抓紧时间起兵西征,讨伐诸吕,自己和弟弟东牟侯刘兴居在长安做内应,兄弟三人齐心合力,杀光吕氏,重新夺回刘氏天下,然后由刘襄做皇帝。

接到弟弟书信后,刘襄马上召集舅父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合计发兵事宜。不过,如此重大事宜,他们却有意回避了一个重要人物,即齐国国相召平(在秦末汉初,名叫召平之人,此前出现过两次,一位是陈胜旧部,一位是秦东陵侯,曾规劝过萧何,《大汉兴亡四百年》第一卷,没有任何资料证明他们与齐国相系一人,应该是同名的三个人)。

估计刘襄已经料到召平会阻挠,所以干脆就绕开了他。

然而,举兵出征这样的大事,岂能完全瞒得住国相?召平很快得知,他马上站出来公开反对发兵。

召平为何反对,是觉得以齐国的兵力根本无法抗衡朝廷,还是认为齐王以下犯上,本身就是不能容忍,具体缘由已无法得知。

刘襄此时已经铁了心,一门心思要做皇帝,根本听不进去劝说,绝不容许有人挡道,当下决定设法搬掉召平这块绊脚石。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以绝后患,刘襄派杀手赶赴相国府,刺杀召平。

只是杀手还没来得及动手,行迹就败露了。

召平气急败坏之下,干脆先发制人,率兵包围了齐王宫。

自然为君不仁,就休怪做臣不义!

讨伐政敌之战尚未开打,自己窝里先乱了起来。

眼看一场火并在所难免,就在此时,中尉魏勃主动去找召平,单靠三言两语,就让剧情出现了反转。

算起来,中尉属于诸侯国内的高级军职,不过魏勃并非职业军人出身,相反,却是生在音乐世家。魏勃的父亲是个出色的音乐家,弹得一手好琴,据说还曾受到过始皇帝的召见。

然而,荣誉归荣誉,音乐并没有改变魏家的家境生活,他们家依然一贫如洗,经常穷得揭不开锅,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父亲的遭遇,让魏勃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世上,想要出人头地,靠音乐是没有任何出路的。

想要活出个人样来,必须攀上高枝才行。

只是想要上下活动,打通各个关节,处处都要花钱,可魏家实在太穷,根本拿不出一个大子儿来。没有钱,连权贵的大门都进不了。

但是,魏勃不死心。接近不了权贵,就先从权贵身边人入手,只要设法引起这些人的注意,以后不愁没有进阶之路。

当时齐国国相还是曹参。曹参有个贴身侍从,有一段时间,每当他凌晨出门时,总发现大门前早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

此后,天天如此,风雨无阻,侍从门前卫生总有人在帮忙清理。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便想探个究竟。

一日他早早起来,此时天色尚未大亮,天上几颗残星还在闪烁,四下寂静,没有人迹,他便躲藏在暗处观察。等了不大一会儿,一个人出现了,但见他走到门前,抡起扫帚,闷头不声不响搞起清洁来。

侍从遂现身,将他逮了个现行,质问他,你是何人,如此这般,天天跑我家门前打扫卫生,究竟有何目的?

这位义务清洁工正是魏勃。他就是想引起侍从的注意,现在目的已达到,就如实说,想要拜见国相,寻个出路,但苦于无人引荐,只好出此下策。

侍从被魏勃的诚意所打动,便带他去相府,将他引荐给曹参。曹参觉得魏勃人还不错,遂让他留在身边,做个侍从。

此后,魏勃常跟随曹参出入,有时候还给曹参驾车。

曹参发现,魏勃谈起政事时,颇有些见地,遂起了爱才之心,将他推荐给齐悼惠王刘肥。刘肥去世后,刘襄即位,魏勃继续受到重用,终于坐上中尉位置。

魏勃能够走到今天,固然是有些本事,但更多靠的是善于左右逢迎和投机钻营。魏勃出身卑微,但却不缺乏野心,只要有向上爬的机会,他是从来不会错过的。

如今召平包围王宫,魏勃觉得立功机会来了。

事实很快证明,召平不但政治觉悟不高,而且智商也很堪忧。

魏勃一见面,就称赞说:“大王没有朝廷的兵符,就擅自调动发兵,这是违反大汉律法之事,幸赖国相您果断出手制止,实在是英明之举!如今大事已了,剩下围困王宫这等小事,就尽管交给我好了,您也实在太辛苦了,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魏勃这通马屁,拍得召平浑身舒坦,他觉得自己堂堂国相,总在这里守着,也不是个事儿,实在有失身份。带兵这等粗活儿,还是交给魏勃这等军人才是,至于自己,坐镇相府即可,料想齐王他也飞不出城去。

就这样,魏勃靠着三言两语成功忽悠倒了召平,解除了他的武装。

召平万万没想到,他前脚刚回到家中,魏勃后脚就率兵围住了相府。

此时,召平才反应过来,仰天长叹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的就是我啊!”

事已至此,与其等别人杀进来,还不如自行了断。绝望之下,召平拔剑自杀了。魏勃摆平了召平,齐王刘襄得以转危为安,为了奖励,特意任命他为将军。

召平已死,齐国上下再无人敢反对。刘襄任命舅父驷钧为国相,祝午为内史,将齐国军队悉数集结起来,为西征做好准备。

不过,刘襄也明白,单靠齐国这点兵力,根本无法战胜朝廷军队,最好找个盟友,壮大力量才行。于是,他派人到琅邪国,找刘泽一起搭伴造反。

刘襄早就看出来了,刘泽是个不安分的人,小小琅邪国,根本满足不了他的野心。

刘襄派祝午到琅邪国,游说刘泽和自己联合出兵,打到长安去,一起诛杀诸吕。刘襄给刘泽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使他无法抗拒。

祝午说:“听说吕氏在京城发动政变,大汉江山社稷危在旦夕,齐王已经准备出兵西征,为国除贼,消灭吕氏。只是,齐王觉得自己毕竟太年轻了,又没有作战经验,恐怕挑不起这份重担。我临行前,他一再叮嘱说,大王您曾追随高祖,长期在外统兵作战,作战经验丰富,务必要把您请到临淄,与您共商大事。他觉得这等大事,还是您来挑头为好,他甘愿率齐国军民,悉听命于您。”

权欲会蒙蔽人的判断力。祝午的一番话,让刘泽听得飘飘然,利欲熏心之下,他竟然信以为真,欣欣然跟着祝午前往临淄。

他刚一进城,就被刘襄扣押起来。

刘襄命祝午在琅邪国大肆征兵,将兵员编入齐国军内,由自己统一指挥。

刘泽现在才缓过神来,追悔莫及,但已无力与刘襄抗衡。姜毕竟是老的辣,刘泽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知道现在不能与刘襄硬掰,为今之计,唯有设法从齐国脱身,然后再做长久打算。

打定主意后,刘泽找到刘襄,说:“现在我留在这里,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让我先行一步,赶赴长安,发动在京宗室和朝中大臣,迎接大王您做皇帝。大王您是高帝嫡长孙,理所当然应由您继承大统才是,只是众人现在还在犹豫不决,如今刘氏宗室中,属我年纪最长,想来大家对我的意见还能听得进去。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望您早下决断!”

刘襄听后,觉得很有道理,当下给刘泽配备了一支声势浩大的车队,体体面面地赶往长安。只是,他没有觉察,刘泽在登车出发那一瞬,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只是此时的刘襄,雄心勃勃,一心想着早点杀到长安做皇帝,根本无暇留意其他。虽然吞并了琅邪国,但想要对抗吕氏,必须尽量争取天下刘氏诸侯的支持,唯有将声势搞得够大,才能赢得这场关乎生死的权力争夺战。

信使们从临淄出发,快马加鞭奔赴四面八方,将齐王的书信传送到各诸侯国。在信中,刘襄历数吕后和吕家人犯下的滔天罪行,比如先后无故诛杀刘如意、刘友、刘恢三位赵王,大肆分封诸吕,取代刘氏宗亲诸侯王,其中为了削弱齐国,不惜将其一分为四。

在信的最后,刘襄煽动说,如今太后不在了,皇帝年幼,朝政大权悉数被诸吕把持,大汉江山危如累卵,寡人如今要兴兵讨逆,诸位就看着办吧。

济川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山王刘朝及鲁王张偃,都年幼,人在长安,诸国的大权实际上都掌握在诸吕手中,所以诸侯中,根本指望不上有人起兵响应。

不过,刘襄的目的,在于向天下人宣示,他不是兴兵作乱,而是在匡扶正义,拯救社稷。只要把声势打出去,为起兵做足舆论造势,目的也算达到了。

没过多久,刘襄在魏勃等人簇拥下,率兵向西开进。

此时的长安城中,公卿大臣们每时每刻都在煎熬中,如何应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大家都心中没谱。怎样才能不站错队,考验着每个人的政治智慧。

陈平在吕后称制之初,靠着机智,顺应时势,平稳度过了权力危局。如今,又将迎来一场新的生死抉择。不过,对未来局势,他还看不清楚。

倘若是一般基层官员,还可以打哈哈,不需急着表态,先用模棱两可的态度敷衍一下,等局势明朗之后,再做选择也不迟。

但陈平不行,他是帝国的丞相,百官总揆,朝野瞩目,天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关乎朝局动向,想打马虎眼,根本不可能。

陈平之所以进退失据,主要是因为他夹在吕氏和刘氏两大政治势力中间,又缺乏可靠的盟友。为了躲避朝堂上的争执,他干脆躲在家里,暂时不露面,独自一人苦思冥想,思索破解目前困局之法。

一日,陈平正陷入沉思之中,以至于有人来访,坐在他身边,他都未察觉。

来者正是陆贾。

高祖去世,吕后掌权后,陆贾意识到,作为一名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之人,一旦卷入吕刘之争,无论如何站队,结局都很惨,便以身体不适需要疗养为由,主动辞职回家。他在外买了一块好地,将家安顿下来。

陆贾出使南越时,赵佗曾馈赠他许多珠宝。他统统拿出来变现,卖了足足千金,然后均分给五个儿子,每人得了二百金。他让儿子们用这笔钱从事经营生产,安然度日。

至于陆贾自己,常常乘坐豪车,随身携带一柄价值百金的宝剑,在十余名精通吹拉弹唱的侍从的陪伴下,到处游山玩水。闲暇时,在五个儿子家中轮流住宿,每家只住十天,然后再换下一家,日子过得好不潇洒自在,一副不问世事逍遥翁的样子。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表象。实际上,陆贾的视线从来就没离开过长安,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京城的一切。

现在,他觉得是时候现身了。

陆贾明白陈平的难处,但不能一下子说得太直白。

有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见得是件坏事。

“丞相为何犯愁呢?”他明知故问道。

陈平也是人精,在不知道陆贾来意的情况下,不会轻易透露心事,遂反问道:“你不妨猜猜看。”

“您现在已位居右丞相,封爵列侯,食邑三万户,应该不会是为荣华富贵而发愁。那么,只剩下一件事,所虑者,唯有诸吕专权罢了。”

陈平不得不承认,如实回答道:“你猜得没错。依你之见,我如今该如何应对呢?”

陆贾于是干脆把话挑明了:“您目前急需解决的首要问题是寻求盟友,尤其需争得军方的支持。具体来说,就是要与太尉周勃搞好关系。”

实际上,在此以前,为了撮合将相同舟共济,在私下里,陆贾已做了不少努力,曾登门劝说周勃,希望他和陈平搞好关系。

但周勃和陈平之间芥蒂很深,短期内岂能冰释前嫌?

想当年,陈平弃楚归汉,深受高祖器重,惹得周勃、灌婴等人眼红,嫉妒之下,没少在高祖面前说坏话。虽然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此后两人关系一直不咸不淡、不好不坏。

所以,当陆贾有意为二人促和时,周勃付之一笑,权当笑话而已。心想,如果陈平想与我和好,为何不直接上门找我,何必让陆贾出来做和事佬?

其实,陈平对周勃也有心结,但为了大汉安危,为了自家身家性命,一切往日恩怨都可以暂时抛开。当下,立刻听从陆贾建议,拿出足足五百金厚礼,为周勃祝寿。紧接着,又在府上大摆宴席,宴请周勃。

酒席间,一片笙歌燕舞中,将相二人推杯换盏,笑意盈盈,气氛甚是融洽,他们一起追忆峥嵘岁月,把酒言欢。不知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二人之间曾经是多年的死对头。

此次宴会结束后不久,周勃也在自家府上摆下筵席,热情款待陈平。经过一番热络互动之后,两人放下了成见,淡化了彼此隔阂,就如何应对当前政治乱局,统一了意见。

事后,陈平为了感谢陆贾促成他与周勃的和解,一次性赠送给陆贾奴婢百名、车马五十辆、钱五百万。

得到这笔巨款后,陆贾并没有用来自我挥霍,而是用作活动经费,在朝中大臣间密集穿梭,游说大家站在刘氏宗室一方。

陆贾大张旗鼓地鼓动游说,无疑极大地促进了拥刘派大臣间的凝聚力,使他们下定了决心,往后不再骑墙,摇摆不定,要心往一起靠,劲往一处使。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的长安,处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之中。

当众人惴惴不安,等待吕氏和刘氏最终对决之际,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从关东传来,齐王刘襄起兵了!

吕产得知后,立即以颍阴侯灌婴为大将军,率兵出函谷关,阻止刘襄西进。

灌婴带领大军一路东出,抵达荥阳后,就地安营扎寨,止步不前。灌婴是一名老将,对当前形势看得一清二楚。吕产命他东征,就是要他和齐军打消耗战,战败,自然是难逃罪责;战胜,无疑是帮助吕产清除反对势力。总之,此行无论胜败,吕产都是赢家。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灌婴决定设法避免与刘襄开战,绝不能让吕氏取代刘氏的阴谋得逞。

道理很简单,一旦吕氏取代大汉,改朝换代之后,他们这些追随高祖的开国功臣们将变得一无所有。

为了防止刘襄误判,造成双方不必要的伤亡,必须先与齐国达成和解。灌婴派了一名使者,急急赶赴齐军军营,向刘襄表明自己无意与齐国开战,并约定双方伺机而动,待吕产一伙反迹败露,就联合讨伐吕氏。

刘襄得知消息后,便率领大军后撤至齐国西部边界,两军遥遥相望,按兵不动。

吕产本指望灌婴率领汉军与齐军厮杀,好收渔翁之利,谁料双方根本没打起来。在朝中有周勃等功臣暗中掣肘,外面又有灌婴遥相呼应,这样一来,他反而拿不定主意了。

思来想去,吕产最终下定决心,抱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态。只待灌婴与齐军打起来,然后再在京城发动政变。

吕氏和刘氏两方都在坐等对方先出手,一时间,双方玩起了瞪眼睛游戏,只看哪一方先绷不住弦跳出来。

左袒兴刘

现如今,小皇帝是吕氏手中的傀儡(吕后临死时,还将吕禄女儿立为少帝的皇后)。在政治法统上,吕氏占得先机,可以以少帝的名义号令群臣。

长安城中的主要军事力量南军和北军,都掌握在吕氏之手。京城列侯公卿性命安危,都操在吕产手中。

无论从哪一面来看,吕氏都拥有绝对优势。

周勃虽说是太尉,是大汉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但实际上,对京城防卫,他根本插不上手。

太尉一职,起源于秦,理论上掌管帝国军权,属于最高武职官员,与丞相、廷尉并称三公,然而,皇帝是绝对不会放心将如此重要权力交付臣下的。纵观秦代史料,不难发现,与丞相和御史大夫相比,太尉从来就不是一个常设官职。

《琅邪刻石》《会稽刻石》《泰山刻石》等流传至今的为数不多的秦代诏书刻石中,常有列侯、丞相、廷尉等重臣的联署,但从没有太尉的署名,说明太尉在秦朝可能只是为了应对战争需要,临时性授予的,一旦战争结束,立刻解除。

大汉建立后,首位被授予太尉官职的是卢绾。后卢绾出任燕王,随即免除太尉职位,前后不过短短三年,太尉官职也同时被废除。

惠帝时,恢复太尉一职,由周勃出任,然而如同王陵的太傅职衔一样,都属于地位崇高,实则没有任何权力的空头名誉职位罢了。

手中无兵,想扳倒吕氏,无疑是痴人说梦。

周勃和陈平凑到一起,密谋一番后,决定从曲周侯郦商身上寻找突破口。郦商是高祖时著名的四位战将之一(另外三位是周勃、樊哙、灌婴),只是如今年事已高,加上体弱多病,让他出来打头阵,显然不可能。不过,郦商的儿子郦寄与吕禄交情很好,为今之计,只能从郦寄身上做文章。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周勃和陈平决定,设法让郦寄出卖朋友。为了强迫郦寄就范,二人劫持了郦商。

卖友求荣是件可耻之事,但为了老父的安危,郦寄只好咬咬牙,去违心欺骗吕禄了。

人往往最容易被亲朋好友欺骗。因为亲情或友谊可以让人降低警惕,多数人对亲友的话,往往会少一些理性的判断,多一些本能的信任。

吕禄不像他的父辈,没有经历过战火,资历浅,见识少,眼界有限,思想单纯,不会料到好友会给他下套。

郦寄按照周勃和陈平提前拟好的剧本,去找吕禄,一见面就故弄玄虚说:“足下现在处境很危险,还不自知,我实在为你担心。”

吕禄一听,有点着急,便让他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汉天下是由高帝和太后共同平定的,当今封王者,刘氏九人、吕氏三人,都是经朝中大臣共议,并昭告天下,得到天下人一致认可的,这本身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如今太后驾崩,皇帝年幼,您身为赵王,却不去就国,反而任上将军,统军驻扎京城,大臣和诸侯们会怎么看?他们一定会怀疑你对皇帝不利。齐王已经起兵了,接下来,要是其他诸侯纷纷效仿,杀向长安,足下又该如何自处?”郦寄一本正经地忽悠道。

自听说刘襄起兵后,吕禄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如今又被郦寄一番连唬带吓,不由得乱了方寸,急忙请教,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郦寄顺势说:“你何不将上将军印交给太尉,同时,让吕王将相国印交付朝廷,你们二人各自就国?如此一来,齐王等诸侯和大臣们失去反对你们的正当理由,再也无法兴风作浪,往后你们坐拥千里封地,后世子孙永保荣华富贵,双方皆大欢喜,各得所需,岂不美哉!”

吕禄本就是个平庸之辈,没有远见卓识,根本没有察觉郦寄这套逻辑背后的陷阱,认为好友是在为自己谋划退路,感激得不得了。自己有多少斤两,他心里一清二楚,自知根本撑不起目前危局,还不如索性撒手将军权交给周勃,自己只管享乐就好了。

不过,如此重大事宜,他还要回去跟吕氏家族的长辈们商量后,才能的决定。不过,吕氏族中的老人们,也是一帮没有见识的主儿,吃喝玩乐在行,军国大事一窍不通。听完吕禄提议后,有人表示赞同,有人表示反对,嚷嚷成一团,莫衷一是,拿不出个统一主张来。

吕禄倒是心安理得,认为只要将军权交出去,就天下无事了,所以常和郦寄外出游猎玩耍,开开心心,日子过得很自在。一天,外出狩猎,途经姑母吕媭府邸,便顺道去看看她。

吕媭与吕后姐妹二人脾性颇为相似,性子刚毅果断。如今吕氏和刘氏权力争夺战,已呈你死我活之势,不料这个不争气的侄儿却整日不务正业,到处瞎游逛,分明是自寻死路!

盛怒之下,吕媭当着吕禄的面,将府中珍藏的珠玉珍宝统统搬出来,扔到院中,气呼呼地说:“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身为上将军,整个吕氏家族的安危都系于你身,在这关键时刻,你不坚守岗位,却还有心思到处游玩,看来我们吕家覆亡的日子不远了。既然如此,我还守着这些东西干吗,还不是替别人保管着?还不如早些散了去!”

拔了牙的老虎,就是病猫,只能任人欺凌,将刀柄交到别人手里,还幻想能保全,岂不是痴人做梦?吕媭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只可惜吕禄堂堂男儿,连个女流之辈的见识都比不上。

就在郦寄攻破吕禄心理防线之时,陈平和周勃得到一条可靠情报,吕产为求自保,要占据皇宫。

早前,吕产派灌婴率军出征之际,另派郎中令贾寿出使齐国,刺探军情。九月初十早晨,御史大夫平阳侯曹窋(曹参之子)到相国吕产府上议事,恰好碰到刚从齐国出使回来的贾寿也赶来汇报工作。

估计吕产也没拿曹窋当外人,并没有让他回避。曹窋只听得贾寿埋怨吕产说:“我早先就曾劝您赶紧回封国,您不听,如今灌婴已与齐、楚勾结在一起,谋划讨伐吕氏,您就算想回封国,也来不及了(吕产封国为原梁国,灌婴驻兵荥阳,显然截断了吕产的去路),现在您只剩下一条道,就是赶紧占据皇宫,以求自保。”

贾寿支的这一招,就是让吕产占领皇宫,裹挟少帝做人肉盾牌,好让倒吕大臣们有所顾忌,不敢肆意妄为。

曹窋听到这里,感到事关重大,不能再做停留了,当下从吕产府上偷偷溜了出来,快马加鞭,赶来通知周勃和陈平,让他们赶紧行动,再晚就来不及了。

事不宜迟,周勃决定先从吕禄下手,把北军夺到手里。他派郦寄和典客(九卿之一,秩中二千石,负责诸侯觐见与少数民族事务的礼仪官员)刘揭劝吕禄,赶紧交出军权,自己则亲自赶赴北军大营。

郦寄和刘揭见到吕禄后,谎称:“皇帝已派太尉代行北军指挥职务,命您立即交出将印,前去封国,若不然,大祸即将临头。”

吕禄自上次和郦寄会面以后,对未来何去何从一直犹豫不决。不过,他天真地认为,凭着他和郦寄多年的友谊,郦寄应该不会害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放弃将印,主动交出军权。

只能说,吕禄实在太幼稚了,不知道在权势和利益面前,友情实在太过于脆弱,根本不堪一击。

为了保住老父的安全,郦寄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吕禄。当吕禄解下腰间印绶,交给刘揭那一瞬,吕氏覆灭的命运已成定局。

再说周勃,赶到北军大营门口时,却被阻之于门外。周勃心急如焚,一旦争夺军权图谋失败,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情急之下,他想起了一个人——襄平侯纪通。纪通职责很特殊,专门负责管理皇帝符节。

周勃说服了纪通,让他带上符节,赶到北军大营,假意宣称周勃奉皇帝之命进入北军。北军门卫守军看到皇帝符节,信以为真,便打开大门,放周勃一行进去。

周勃进入军营时,吕禄早已离开了。长期的军戎生涯,使得周勃懂得,此刻军营内群龙无首,一定要尽快稳定军心,争取将士们的支持。

他当即传令军中:“拥护吕氏者,可露出右臂;拥护刘氏者,请亮出你的左臂来!”生死关头,必须鲜明地表明立场,绝不容许有人持骑墙态度。

吕禄自动解除军权后,北军的将士们看出来了,吕禄靠不住,为今之计,只能听命于周勃了。于是,大伙儿齐刷刷地亮出左臂。

周勃长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步险棋成功了。

虽说夺得了北军的军事指挥权,但驻守长安的另外一支重要武装力量南军,依然掌握在吕产手中。为了谨慎起见,周勃尚不敢公然亮出反击吕氏的旗帜。

此时,朱虚侯刘章受陈平之托,赶来协助周勃,周勃便让他把守军门。周勃现在最担心吕产入宫挟持少帝,一旦他将皇帝捏在手中,以皇帝名义指控他犯上作乱,那就麻烦了,在战略上将陷入被动之中。于是,他抓紧时间派曹窋传令给未央宫禁卫军卫尉,要求严防死守,务必将吕产拦截在大殿之外。

曹窋不敢怠慢,火速赶往未央宫阻止吕产。他前脚刚到不久,吕产便心急火燎地赶来了,直接往里冲,却被卫军拦住。

吕产气急败坏,一时间也无可奈何,急得在大殿前来回踱步,寻思对策。

曹窋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吕产现在还是大汉相国,一旦他下定决心硬往里冲,估计单凭未央宫卫军,绝对支撑不了多久。情急之下,他翻身上马,一路纵马狂奔,返回北军,将未央宫目前局面如实汇报给周勃,让他快点拿主意。

周勃尚在犹豫,如果现在就与吕氏摊牌,还没有必胜的把握。在一旁的刘章站出来主动请缨。形势逼人,已容不得瞻前顾后了,周勃拨给刘章一千人马,命他立即赶往未央宫,不过对外宣称,是要入宫保卫皇帝陛下。

此时,双方还在未央宫大殿前对峙,吕产仍在踌躇不决。

就在此时,突然刮起大风来,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刘章见状,趁机下令士兵们,立刻攻击吕产卫队。

天象突变,莫名其妙地平地起风,让吕产身边的追随者们感到惊诧不已。刘章猛不丁杀出,打了个措手不及,吕产卫队乱作一团,当即纷纷撇下吕产,只顾自己逃命,作鸟兽散了。

眼看成了孤家寡人,吕产慌乱之中,跑进郎中府一处厕所躲藏,但很快被刘章士卒们发现,被揪了出来,当场就给杀了。

未央宫中一时杀声四起,惊动了少帝,得知外面大乱,少帝便派谒者手持皇帝符节,出来安抚各方。

到目前为止,刘章的所作所为,从律法角度讲,都属于擅自调兵,遂想从谒者手上夺取符节,好以皇帝的名义理直气壮地行动。

谁承想,这位谒者性子很倔,死死握着符节不撒手。

刘章没法子,索性强行将谒者抬上车,与他一起驶出未央宫来。一路上驾车疾驰,途中官民看到谒者手中符节,纷纷避让。

就这样,刘章一路驱车,直接驶入长乐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了长乐卫尉吕更始,然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北军,向周勃汇报事情经过。

至此,吕氏大势已去,接下来就是如何清算残余了。

周勃立即派人分头行动,将吕氏族人无论男女老幼悉数逮捕,就地格杀勿论。

当天夜里,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屠杀在长安大街小巷展开。

待到次日(九月十一日),赵王吕禄、燕王吕通、临光侯吕媭全部被处死。吕通相对死得痛快些,被斩杀;吕禄和吕媭死得很惨,被活活打死,吕媭更是被处以羞辱性的笞刑,即当众扒了裤子,按倒在地,抡起板子打屁股。

权力斗争就是如此残酷,吕后当政时期,诸吕专权,全然不将功臣们放在眼里。吕媭更是飞扬跋扈,群臣见了她无不胆战心惊。

陈平曾受命逮捕过樊哙,吕媭对他衔恨在心,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因吕后从中周旋,她想打击报复的图谋才没有得逞。但经过此事,她把陈平彻底得罪了。吕媭死得很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如果说,吕媭是咎由自取,那么她的儿子樊伉完全是池鱼之殃。樊哙死后,樊伉继承了舞阳侯爵位,史书中没有任何关于他生平事迹的记载,估计也只是个平凡的侯二代。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樊伉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或许,念及樊哙开国功劳,樊家总算逃过了灭族的命运。数月后。樊哙一位妾生的儿子樊市人袭位为舞阳侯。

吕氏家族在短短十五年间,快速崛起,差一点取代了刘氏的皇位。但随着吕后的去世,在不到一月之内,便灰飞烟灭,大汉王朝总算有惊无险,避免了易姓换代的命运。

吕氏的覆亡,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

诸吕能力低下,无力驾驭复杂的朝局,刘氏宗室的力量虽然受到打击和削弱,但还没到伤筋动骨地步。

此外,高祖在建立大汉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功臣群体,他们是王朝的既得利益者,也是坚定不移的维护者。吕后执政以后,对这些人没有进行妥当的处理。

当他们感到在权力场被边缘化,利益受到侵犯时,势必不满。这也是周勃、陈平、刘章等人发动政变时,基本上没遭到反抗就轻而易举地挫败吕氏家族的主因。

与刘氏宗室和功臣集团相比,吕氏势力根基尚很浅,在地方上尤其如此。因此,当他们联手发动政变时,吕氏势力根本不是对手,全面溃败。

长安,在短短一夜间翻了天,权力又重新回到功臣们手中。

周勃和陈平很清楚,长安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传到全国诸侯耳中。现在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向天下人证明,他们发动政变,不是阴谋作乱和企图颠覆汉室,恰恰是为了拥护刘氏的江山。

事不宜迟,他们以少帝名义颁布诏书,废除鲁王张偃的王位(谁叫吕后那么疼爱他?只是他虽然不是吕氏族人,好歹也是高祖外孙,所以保住了一条性命),紧接着,改封济川王刘太为梁王(吕王吕产已死,吕国复称梁国)。

周勃和陈平这样做,是在对外发出讯息,表明他们要拨乱反正。当然,主要是做给齐王刘襄看,意在向齐国伸出橄榄枝。

因为,济川国本来就是吕后从齐国分割出来的,现在等于将原齐国土地,归还给齐国了。

周勃和陈平之所以急着安抚齐国,是因为刘襄想做皇帝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了。他现在已经起兵,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尤其值得关注。

刘襄若是执意引兵西来,是阻拦还是迎接,如何应对,他们还没想好。群臣尚未统一意见之前,必须尽量争取更多的时间。

他们决定先派人去齐军大营,劝齐军退军。

至于此行使者人选,刘章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一方面,刘章是此次政变的主要参与者;另一方面,刘章是刘襄的胞弟,他前去,比任何人都更有说服力。

九月十八日,刘章离开长安,动身前往齐国。

就在刘章离京不久,有人从齐国赶到长安。

来人正是琅邪王刘泽。

意外赢家

诸吕倒台前,功臣们和刘氏宗室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结成盟友。如今政敌被消灭了,接下来就是重新布局权力格局。

在权力和利益面前,盟友和敌人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只要风向一变,昔日的盟友,有可能就会变成今朝的敌人,往日敌人也有可能成为现在的朋友。

很显然,少帝刘弘无法胜任这一任务。

且不说少帝年幼,根本无力驾驭朝堂上这帮老臣,大臣们也对他不信任。毕竟少帝是吕后所立,他的皇后还是吕禄女儿,一旦他成年亲政,秋后算账怎么办?

无论如何,少帝是没法继续在皇帝宝座上坐下去了。

以陈平和周勃为首的群臣聚在一起,密谋如何处理少帝。

废除皇帝必须要拿得出充足理由才行。少帝即位以来,尚未亲政,如果想要从政治层面做文章,显然难以服众。

不过在权力场上,想要搞臭一个人,总能想出一千个理由来。少帝之所以被立为皇帝,最主要的法统基础是血缘,他不是惠帝的儿子。

那么,就从这一条否决。

群臣经过一番密集讨论以后,对外宣称,不但少帝,就是梁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山王刘朝,皆非惠帝亲生。是吕后将他人儿子抱来,养在后宫,杀掉其生母,让惠帝认作儿子。这些孩子只是吕后用来扩充势力的工具。如今诸吕已灭,等这些孩子成人后,在座的大臣恐怕都难逃灭族命运。

在高压专制之下,宫廷诡谲内幕,外人永远难以得知,真理与谎言永远是一体两面,相对于说谎言,说真话付出的代价更加昂贵。身在庙堂之上,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于看风向说话,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没有人愿意去深究。

当年吕后立少帝,封刘太、刘武、刘朝等人为王时,没有人敢站出来质疑;如今,功臣们公开宣布这些皇子们血统造假,同样无人敢说不。

沉默者,永远是大多数。

群臣就废除少帝达成一致意见后,就开始讨论后少帝时代的皇位人选。基本上,大家都倾向于立齐王刘襄为帝。

按照周礼,皇位继承,优先立嫡立长。刘襄父亲刘肥是高祖长子,刘襄又是刘肥的嫡长子,从血统来讲刘襄享有优先权。更何况,在此次政变中,刘章在内出大力,刘襄在外陈兵呼应,兄弟俩厥功甚伟,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刘襄似乎都是新皇帝的不二人选。

正当群臣意见接近统一时,琅邪王刘泽站了出来,表示反对。

“诸位或许还不知道,齐王的母舅驷钧,生性残暴,简直就是戴了帽子的老虎。大汉朝廷,由于吕氏专权,差点江山易色,如今刚打倒吕氏,难道要重新树立另外一家吕氏吗?”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刻鸦雀无声。

刘泽费尽大半辈子力气,好不容易才拥有了一郡之地,谁承想王座尚未焐热,就被刘襄兼并了去。如此奇耻大辱,他岂能咽得下去?

不过,刘泽也是刀尖舔血过来的人,深知如果硬抗,无疑是自寻死路,为了脱身,他假意称愿为刘襄赴长安周旋。没想到,刘襄鬼迷心窍之下,竟然同意放行。

刘泽一路走来,早就盘算好了如何对付刘襄。

他心中想:你兼并我的国,那么,我就让你失去整个天下!

刘泽很聪明,如今刘襄、刘章有大功于国家,如果对齐王本人进行人身诋毁,很难站得住脚,也难以取得群臣的支持。

那么,只有另辟蹊径了。

经过吕氏之乱后,群臣最忌惮的莫过于外戚专权。

刘泽便从刘襄外家下手,只要引起大臣们的反感,目的就达到了。至于驷钧为人究竟如何,是否真的像刘泽所说那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没有人愿意去查明真相。

刘泽轻飘飘一席话,彻底粉碎了刘襄的皇帝梦。

刘襄被排除了,那么,新皇帝该由谁来当?

有人提议立淮南王刘长,但马上有人站出来反驳,刘长太年轻,根本难以驾驭目前乱局;况且,根据坊间传闻,刘长外祖母家也是一伙穷凶极恶之人,立他无疑是引狼入室。

此时,刘泽说出了他的人选,代王刘恒。

理由很充足,目前在世的高祖儿子中,属刘恒年纪最长。另外,代王母亲薄氏娘家素有贤名,堪称谦谦君子,让代王称帝,完全可以放心。

天下人都知道,薄氏是个私生女,娘家除了一个弟弟薄昭,根本就没什么人。刘恒坐上皇位,没有任何外族力量可以援引,是孤家寡人,难以摆脱功臣们的掌控,不用担心会被秋后算账。

在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之下,其实全是权力和利益的算计。

当刘泽提议立刘恒为帝后,在场的人都心照不宣地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大家都懂了。

新皇帝人选敲定后,众人开始筹划派人迎接代王入京事宜。

不过,大臣们还有个担忧,万一齐王刘襄不服咋办?

中国历史上,为了争夺帝位,外藩起兵杀入京城,血溅宫廷之事史不绝书。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众人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原因是,刘襄的能力根本撑不起他的野心。

刘襄一心想做皇帝,但他根本没有勇气发动一场战争。最主要原因是,他手下缺乏为他征战杀伐的将领。

刘襄所倚仗的无非是驷钧、魏勃之流,然而魏勃此人,玩点小心眼儿还可以,但要说两军对垒,阵前杀敌,他根本不行。

灌婴自驻扎荥阳以来,就开始搜集齐军方面的情报,将齐国上下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很快就得知,刘襄之所以敢兴兵,全靠魏勃在背后给他壮胆。于是,他便派人去齐军军营,召魏勃到荥阳汉军大营问话。

魏勃没有胆量与灌婴较量,接到命令后,不得不动身前往。

灌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身上自带威严和杀气,坐在那里不怒自威。魏勃一见面,腿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哆嗦不停。

灌婴一张口,就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指责魏勃不该擅自怂恿齐王起兵。魏勃吓得不轻,磕磕巴巴解释说:“因为听说吕氏作乱,情况紧急,只能事急从权了。就好像家里失火了,只能先急着救火,没法顾得上在第一时间跟长辈请示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魏勃就退后闪到一旁,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灌婴看魏勃两腿不停颤抖,犹如筛糠一般,不由得感到好笑,刘襄靠这号人,能成什么大事?

随即笑道:“我以前听人说,魏勃为人非常勇武,没想到竟是一介庸人而已,算了,你还是回去吧!”

见面结束后,灌婴便撤兵返回长安。

刘襄也知大势已去,只得罢兵东归。

消息传到长安,群臣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陈平和周勃便秘密派人去代国,与刘恒接触。

不久,使者回来了,带来的消息让他们感到有些错愕。刘恒婉言谢绝了他们的一片盛情,称自己能力不足,还请诸位大臣另请高明。

其实,使者自抵达代国,代表群臣宣布迎接刘恒称帝意见之后,代国君臣私下召开了一次会议。刘恒广泛征求大臣们的意见,会上代国官员们分成立场完全对立的两派。郎中令张武持反对意见,而中尉宋昌则赞成刘恒进京,争论非常激烈,相持不下。

张武的理由是,陈平和周勃等人的诚意值得怀疑,恐怕动机不纯,还需进一步观察后,再下结论也不迟。他说:“如今朝中掌权的大臣,多是跟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老臣,这些人精通兵法,富有韬略,跟他们一比,大王您显然不是对手。长安刚刚经历过血腥政变,未来朝局走向不明,陈平与周勃等人此时迎接你去京城,只是畏惧高祖、吕后的余威,拿你做幌子罢了。因此,切不可在这个节骨眼去蹚浑水,不如干脆称病,先看看他们的动向,再做打算!”

张武话音刚落,许多大臣都纷纷表示赞同,觉得张武的意见比较稳妥,建议刘恒不要急着下结论,先观望观望再说。

在一片附和声中,唯有宋昌站出来,力排众议,旗帜鲜明地主张:代王应该抓住时机,立即进京称帝,毕竟机会稍纵即逝,绝不能错过。

宋昌大声说:“诸位大臣完全错判了当前局势,你们反对大王赴长安,究其原因,无非是担心一旦大王到了京城,朝中功臣们对他不利,其实这种担忧完全是多余的。自打秦朝崩溃之后,天下英雄纷纷揭竿而起,想称王称帝的人数以万计,但最终得天下者却是刘氏。如今,刘氏称帝,已得到天下人的一致认可,那些曾经有野心的人也早已死心,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取代刘氏天下,这是其一。”

一时间,大殿上纷扰争议之声全都停了下来,四下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竖耳听宋昌发表意见。

“高祖称帝后,将刘氏宗室子弟分封到全国各地,彼此犬牙交错,引以为援,刘氏宗室地位固如磐石,已无人撼动,这是其二。大汉建立以来,尽数废除了秦朝的严刑峻法,颁布新法,对百姓施以恩德,深得民心,天下人都想过安稳日子,民心思定,民意基础很牢固,这是其三。诸位不妨想想看,吕后专权以来,将自己子侄三人封为王,吕产、吕禄掌握南北二军,权势够大了吧,结果又如何呢?太尉周勃凭着手中一支符节,疾驰而入北军,登高一呼,将士们无不左袒响应,吕氏多年经营,朝夕之间土崩瓦解,化为云烟,这就是天意,这就是民心所向。面对刚刚发生在眼前之事,相信群臣们都会为之震撼。退一步讲,就算现在有人企图作乱,恐怕百姓们也不会追随他!”

宋昌稍微停顿一下后,继续说道:“大王去了京城后,并非孤立无援,因为如今京城内有朱虚侯、东牟侯等宗亲,地方上还有吴、楚、淮南、琅邪、齐等诸侯,谁要是胆敢图谋不轨,他不得不掂量一番吧?目前,高帝皇子就剩下大王您和淮南王,且大王您居长,贤圣仁孝早已闻名天下(有点夸张),无论从哪个角度,皇位归您,完全是众望所归。大臣们迎接您前去称帝,只不过是顺天应人之举罢了,大王您大可不必再犹豫了。”

宋昌一席话说得有理有节,朝堂上,代国官员们无不心服口服,无语反驳。

只是,刘恒依然迟疑不决,下不了决心。他决定去和太后商量一番后,再做决定。只是薄太后一介妇人,能帮他拿什么主意?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刘恒举棋不定,最后决定干脆问一下鬼神,让神明帮自己下决断。

巫师将一片龟甲丢进烧得通红的炉火中,半晌后,将龟甲从火中取出来。龟甲在高温焚烧后,出现了裂痕,龟甲中央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横向裂纹。

刘恒忙问巫师:根据龟甲呈现的裂纹看,上天给予寡人怎样的启示?

巫师回答说:“根据卜辞,这是预示大王将要做王了!”

刘恒感到不解:“我现在已经是王了,还要做什么王?”

“上天预示之王,非诸侯王,乃是天王,即天子!”巫师解释道。

巫师的预言,让刘恒又喜又忧。就在此时,长安方面又派来使节,敦促他赶快赴京。

原来,在代国君臣就是否赴长安展开激辩之时,长安城内,陈平和周勃也在揣摩刘恒的用意。

做皇帝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刘恒却要拒绝从天而降的皇冠,究竟是怎么想的?

陈平和周勃毕竟是纵横政坛多年的老狐狸,经过一番盘算,他们认为,刘恒这是在测试他们的诚意。于是,又再次派使者赶到代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关于京城的传闻听了很多,大臣们也提了不少意见,但刘恒总觉有点不踏实,心想不妨趁此机会,派人实地探个究竟,遂命舅舅薄昭走一趟,到长安了解实情。

薄昭抵达长安后,面见周勃。周勃没有藏着掖着,如实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薄昭看得出来,周勃言谈举止之间是真情流露,没有丝毫做作迹象,当下判定他们是真心迎接代王。

返回代国后,薄昭将自己耳闻目睹之事悉数向刘恒做了汇报,称长安大臣们迎接大王之事,绝对假不了。薄昭的话,无疑验证了宋昌的判断是正确的。刘恒对宋昌,也不由得多了几分赞赏。

刘恒心里终于踏实了,拿定主意,动身赴京,让宋昌做自己的参乘(同乘一车,负责保卫或备顾问应对),可以随时帮自己拿个主意。另外还有张武等六人同行,一起乘车赶往长安。

一路上跋山涉水,至高陵(今陕西省高陵西南)时,刘恒还是有点不放心,停下车,先让宋昌驱车前去探路,查看长安有无异象。

宋昌刚抵达渭桥,就见丞相以下的官员,早早在那里等候迎接,态度甚是恭敬,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便径自返回,向刘恒汇报说,一切都正常,大王大可放心了。

刘恒听后,才放下心,向长安进发。车驾一行至渭桥时,长安的大小官员都来拜见。刘恒也从车上下来,向群臣回礼。

整场欢迎仪式,总体上主宾双方行礼如仪,气氛融洽和谐,不过还是发生了一件令人尴尬的小插曲。

周勃不知是出于什么打算,曾试图想和刘恒单独面谈一下,说:“臣有些事,希望单独向大王汇报一下。”

刘恒还没来得及答话,宋昌在旁插话道:“要是公事,不妨当众公开讲;若是私事,王者不会受理私事!”

这番话合情合理,周勃实在无语反驳,一脸难堪,到嘴边的话,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得不承认,宋昌比较老辣,处理手段很到位。刘恒初来乍到,对长安形势基本两眼一抹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多观察、少说话,不要轻易表态,要让长安朝臣们猜不透他内心真实想法。

再说,没正式称帝之前,私下接触周勃这样的重臣,难免给群臣留下密谋阴谋的印象。

为君者,绝不能与臣子做私下交易。不然,往后还怎么在朝堂上树立至高无上的权威!

当然,这些话,刘恒碍于身份,不便讲,宋昌主动替他化解了一场危机。

经宋昌一通抢白,周勃自然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好就地跪下,献上皇帝印玺和符节。

不过,刘恒并没有立即接过来,反而语气很平淡地说:“一切等进了长安,到代邸(汉朝时,诸侯列王在京城都有属于自己的官邸,以备朝觐进京时用)再说吧。”

迎接仪式看似风轻云淡,但三言两语背后,却是不动声色地暗中较劲。

周勃想抢先一步向新君表功,留个好印象,一副邀功心切的嘴脸暴露无遗。反倒是刘恒表现得不温不火,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刘恒心里很清楚,周勃这些人可是跟着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老将,对他这个来自边塞的年轻皇子,估计心中多少有点轻视。所以,必须先变相敲打他们一番。

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闰九月三十日,刘恒进入长安,住进代邸。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这些京城重量级人物,都一起来拜望。

众人行礼完毕后,直奔主题:“皇子刘弘(注意这称呼)不是惠帝的儿子,不能再继续坐在皇位上,经过宗室和大臣们商议,一致认为大王您是高帝长子,由您继承帝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刘恒脸上显得有点为难,说:“我才能不足,恐怕扛不起这份重担,我觉得我叔父楚王(刘交)辈分高,是更适合的人选。”

大臣们都不傻,谁都知道刘恒这是在做姿态,要是真心让楚王来做皇帝,刘恒大老远来长安干什么?但此时,君臣双方都要配合对方,一定要把这场礼让戏演下去,而且还要表演得非常到位,感情要真挚,表情要逼真,唯如此才行。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扮演角色不同而已。

这些大臣们,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哪一个不是戏精?当下都趴在地上,摆出一副刘恒不答应他们就坚决不起来的姿态。

刘恒还在谦让。陈平觉得,演戏嘛,差不多就得了,如果演过头,就难以收场了,届时大家都下不了台,可如何是好?遂示意周围之人,将刘恒从西面位置扶到坐北朝南的主位上。

坐西向东,为宾客之仪,坐北朝南乃是君臣之礼。坐席方向一变,就等于确定了君臣名分。

刘恒依然在半推半就地谦让,丞相陈平语气诚恳而又坚定地说:“臣等认为大王继承高帝大业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也是诸侯们的愿望,更是天下百姓的共同心声。臣等这样做完全是为宗庙社稷考虑,绝无私心,万望大王允准!”

话音刚落,陈平便将天子玉玺和符节高高举起,献给刘恒。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刘恒觉得再不能推辞了,便顺势说:“既然大家都这样认为,我就不敢再推辞了。”遂从陈平手中接过印玺和符节。

完成这道程序,刘恒相当于已是准皇帝了。

自吕后去世后,短短一个多月间,经历了吕氏和刘氏两大政治势力的大较量。觊觎最高权力的人很多,但谁也没料到,皇冠意外落到了看似很弱小、最没有可能的刘恒头上。

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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